姚璐璐
摘 要: 成長一直是美國華裔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即對哲學意義的“主體之謎”進行破解,對心理學上的自我作剖析,對社會、歷史語境中的文化身份進行建構,最終實現(xiàn)他者到主體、邊緣到中心的轉化。小說《骨》以舊金山唐人街美國華裔梁家三代人辛酸的移民創(chuàng)傷為背景展開成長的故事。作品沒有沿用傳統(tǒng)小說基于時間維度展示人物成長過程的模式,而以貫穿著核心意象“骨”的空間置換推動敘事發(fā)展,選擇邊緣作為徹底開放的空間來反抗壓迫,以此作為后殖民抵抗策略,在種族主義、東方主義到全球化等系列變化語境中再現(xiàn)美國華裔成長的真實和想象旅程。
關鍵詞: 美國華裔; 創(chuàng)傷; 邊緣空間; 后殖民; 成長
中圖分類號: I712.106.4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19.04.018
一、 引 言
“殘酷而銳利,夢幻而堅韌,極具地域色彩”①——《西雅圖時報》高度凝練地概括小說《骨》的鮮明特點。這部華裔作家伍慧明的處女作于1993年發(fā)表后便很快暢銷,榮獲福克納小說獎提名、被“手推車獎文選”收錄,在美國華裔文學中初展鋒芒。作品以舊金山唐人街這一地域色彩濃郁、緊靠市中心的邊緣地帶作為主要背景,通過記憶的想象與夢幻描繪出梁家這一美國華裔移民家庭三代人多舛命運的圖景:殘酷的現(xiàn)實背后是梁家“美國夢”幻滅后銳利創(chuàng)傷血淋淋的展示,核心意象“骨”所蘊含的堅韌不屈精神支撐著梁家人在艱難困苦中前行?!俺砷L”是美國華裔文學中的重要母題,《骨》主要描寫三種基本成長模式[1]5:個體化成長、族裔化成長及社會化成長,主體性的建構與文化身份的確立融入到三種模式中,賦予美國華裔文學獨特的風貌。由于作品更多關注處于不同時代的人物整體成長的不同維度,也就沒有設定嚴格的年齡分界。長期以來,“成長的探討研究往往重視時間對成長的穩(wěn)步推進作用,忽視空間對成長的影響乃至決定作用”[2]。小說《骨》的特色在于借助空間置換形式推動敘事發(fā)展、透過空間視角詮釋語境變化中的成長主題——作品不只是呈現(xiàn)“一個將個人、家庭及民族的歷史與政治問題編織到一起的民族寓言”[3]347,更是在徹底開放的邊緣空間結合種族主義、東方主義到全球化等系列變化語境再現(xiàn)美國華裔混雜文化身份建構及個體化、族裔化、社會化成長之真實和想象旅程,“從而為華裔美國文學逐漸建立起與主流文學相異的話語系統(tǒng)”發(fā)出自己的聲音[1]5。
二、 “三藩”公寓、樸次茅斯廣場:尋根之圓形困境
在梁家,利昂是梁爺爺?shù)钠跫垉鹤樱≒aper son)②——這一不能言說的壓抑創(chuàng)傷無異于一種慢性自殺,他永不能提及在中國的真實身份,只能以契紙兒子的假身份生存于美國,但“利昂總是把他的真實生日和證件上的生日搞混”。主體性的建構、身份的確立隱形滲透于利昂以唐人街單身公寓“三藩”為起止點的圓形空間軌跡——利昂年輕時住在“三藩”,在二女兒安娜跳樓自殺身亡后,又從鮭魚巷的家搬回“三藩”。這是距樸次茅斯廣場不遠、緊靠城市中心的一個清冷邊緣處。建筑外部破舊,內部簡陋:每樓共用洗手間、休息間;房間內昏暗、狹窄,凌亂堆放著快餐盒、政府發(fā)放的蔬菜等。現(xiàn)實中的利昂不停干活,房間堆放有許多小發(fā)明,卻一直找不到理想工作;他過著單身漢般的生活——娶到漂亮的妻子是因為有綠卡,但婚姻如服苦役一般;與女兒們因文化差異而矛盾重重,呈現(xiàn)的是一個坍塌的父親形象。“三藩”這一感知的、物質的第一空間形式正是利昂沉默寡言、貧困潦倒、孤寂、被邊緣化的“他者”狀態(tài)之真實寫照。
“三藩”也是一個空間觀念中構思而成的想象的第二空間形式,利昂在“三藩”封閉式地建構想象的“華裔移民共同體”:保留梁爺爺遺骨的記憶、積蓄“回中國基金”;保存華文報紙、講述華裔的新聞與故事;存放虎骨藥酒……“三藩”成為梁家最具歷史的地方,留存早期華裔移民的集體記憶,指向華裔對“同一”文化身份的選擇——“一種共有的文化,集體的‘一個真正的自我”[4]。
“三藩”也是梁家象征性尋根之旅的起始點。利昂承諾將梁爺爺遺骨送歸故里——長相酷似中國老神仙的梁爺爺在“三藩”去世,其遺骨與中國神話相關聯(lián)承載著故國古老厚重時光,頗具神秘色彩,為華裔“根”之隱喻,是利昂心中無法棄絕的情結。追尋梁爺爺遺愿也是利昂挖掘被美國主流社會所掩蓋的美國華裔真實族裔歷史、實現(xiàn)族裔化成長的過程。人類活動總是與環(huán)境空間相交織、纏繞,“空間絕不是空洞無物的,它總是蘊含著意義”[5]。小說以具體物質形態(tài)的樸次茅斯廣場作為梁爺爺空間位移的象征性起點與終點,將廣場由第一空間形式轉化為第二空間形式,濃縮地展示了散居族裔遷徙之地理性歷史,演示出華裔移民“從殖民地邊緣走進宗主國中心……卻在中心獲得了另一種邊緣、分裂和異化體驗”[6]。樸次茅斯廣場是舊金山的真正誕生地,后成為唐人街的地標建筑。1848年發(fā)現(xiàn)黃金的消息在此宣布后引發(fā)了淘金潮,梁爺爺當初正是懷揣“美國夢”離開故國,去往加州金礦工作,后來在農場干體力活兒。年老后前往“三藩”市居住直至孤獨離世、被停放在廣場對面那寒酸、簡陋的無名店鋪。梁爺爺?shù)倪w徙路徑真實見證了以廣場為起止點的圓形空間中早期華工們美國夢的幻滅——終其一生窮困潦倒,沒有姓名、沒有言語、面貌模糊,年老體衰后聚集于廣場打牌、捉虱子,衣著襤褸,猶如“黑糊糊的破布片”。他們走進中心,卻始終身處邊緣,這也揭示了遠離故國、被連根拔起的他們在美國始終無處扎根、無法跨越唐人街邊界的內心創(chuàng)傷。
梁爺爺遺骨的丟失最終讓利昂這位契紙兒子無法實現(xiàn)埋骨桑梓地的承諾、身陷尋根之困境。實際上,作者正是借助于“三藩”與廣場等系列真實和想象之緊靠城市中心的邊緣空間,“透過‘記憶、幻想、敘事和神話重新發(fā)現(xiàn)百年來有關華裔‘隱藏的歷史的文本”[3]348,暗中揭示由于美國排華法案的實施導致的唐人街華裔單身漢現(xiàn)象以及美國華裔遭受種族主義壓迫、被美國主流社會邊緣化、被消隱于他者的悲劇命運,刻錄下早期華裔艱難的個體化、族裔化、社會化成長的空間歷程。
三、 鮭魚巷、南平園、紐約:折翼之懸置空間
梁家有三個女兒,唐人街鮭魚巷一直是她們的家。梁家最初住在一居室的小公寓,這一邊緣地帶伴著嘈雜的車輛聲與衣廠機器聲,后來才搬入看得見海灣大橋的房子。租住的簡陋房屋揭示的是梁家這一華裔勞工階層艱辛的生存狀態(tài)。家園對于顛沛流離的散居族裔具有重要的意義,那是原初的出發(fā)點?!叭迸c鮭魚巷是小說構建的主要家園背景,它們絕非靜止地點,而是一個立體空間,其中的人、物、事、地點構成流動性關聯(lián),既包含具有物理形態(tài)的房屋、建筑(第一空間形式),又是具有明確邊界的概念化空間(第二空間形式),這兩種空間相互包含、促進著另外一方。對于梁爺爺、利昂來說,他們隨身攜帶著故國家園,在“三藩”建構心目中的“華裔移民共同體”,把自身軌跡圈定在狹小的空間范圍。這讓從小在美國長大的梁家女兒們“不得不體驗著兩個分離而并存的世界”[7]。隨著女兒們心智的成長、自我的覺醒,鮭魚巷的家猶如濟慈筆下描述的人生之中一片亮光之“初覺之室”——女兒們開始“對人類的心靈和本性敏感起來……覺得世界上充滿悲傷、傷心、痛苦、疾病和壓迫”[8],散居族裔“隱性的源文化、源意識與顯性的現(xiàn)文化、現(xiàn)意識之間的分裂與沖突”[9]成為女兒們內心的創(chuàng)痛?!啊冶豢醋魇强梢砸栏?、安全同時又受限制的地方”[10],父母劃定了女兒們的生活范圍——沒有允許不能離開唐人街,但成長中的女兒們嘗試逃離家園跨越邊緣地帶、冒險步入中心區(qū)域,向外尋找突破口以改變自己被邊緣化的命運。小說聚焦于梁家女兒們的位移,將一束束探照燈光射向一個個空間:鮭魚巷、南平園(小說也簡稱南樓)、紐約、教會大街……,光影中浮現(xiàn)出一幅幅圖景:與父母的關系、曲折的婚戀經歷以及從事的工作……這正是被邊緣化的女兒們對自我認知及身份建構的成長之旅。熟悉與陌生空間的轉換及其參照作用巧妙推動著小說敘事的發(fā)展,而出生順序給梁家女兒們貼上了標簽,暗示著她們在空間位移中構建主體性及文化身份的不同路徑。
安娜是中間的女兒,將自己深藏起來的她夾在一切中間如影子般存在——她夾在父母中間,也夾在父母與男友之間。這其中摻雜了太多梁家與男友翁家之間的經濟糾紛以及中美文化的沖突,不可避免地演變?yōu)樗齼仍趬阂值膭?chuàng)傷記憶?!皧A在中間”抑制了其主體性的建構與文化身份的確定,也讓她的個體化成長變得尤為艱難。盡管“利昂很老派并危險地控制住了安娜”、阻止她與男友的交往,但安娜還是跨越了唐人街邊界、離開鮭魚巷去里士滿看望男友,這從另一個側面表明了她對美國文化的追求。但在唐人街以外的地方,安娜感到無法融入其中。在鮭魚巷家中她努力參與到與中國神話相關聯(lián)的“華裔移民共同體”之構建中獲得族裔化成長:她希望像梁爺爺一樣老,成為一位老仙女;她同利昂一起,在鮭魚巷的家中舉行新年儀式,敬奉中國神仙;利昂離家,她是最盡心盡力勸他歸家的人。安娜也努力工作實現(xiàn)社會化成長。她是“商船餐館”最好的領班,人也很聰明,與同事相處融洽——“船”處于梁家生活的陸地與利昂放飛自我的海洋之間,是架接現(xiàn)實與理想的橋梁。
一天晚上,安娜與父親利昂在家門口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他們宛若置身于露天舞臺——黑夜中鮭魚巷家家戶戶亮起了燈,如一雙雙凝視之眼聚焦于他們;爾后,家家戶戶又“拉上燈,關上了門”,燈光暗淡下來,這幕劇接近尾聲:安娜在利昂要求她離開男友否則就斷絕父女關系的威脅中,決絕地坐上男友的車飛快沖出鮭魚巷、沖出唐人街。這象征著對自我禁錮的突破,預示著個體成長的開端。暗夜中車燈光亮眨眼便消失了,如同“初覺之室”光亮的熄滅。安娜沖向那黑暗——但那黑暗的過道卻通向死亡。安娜一天晚上下班離開“商船餐館”——離開“船”暗示著現(xiàn)實與理想的割裂,凌晨時分從“南平園”跳下自殺身亡。表面上看,安娜一直掙扎在父親與男友的矛盾之間無法割舍,實則深陷于源文化與現(xiàn)文化分裂沖突的二難困境之中。南平園處于唐人街鮭魚巷與外部世界之間,成為安娜困境的空間表征意象。母親給安娜取名“安”,意為“和平”;“南平園”的“平園”即“和平花園”之意。然而兩個“和平”之名卻不能阻止自殺悲劇的發(fā)生,這構成作品的反諷效應。安娜成長中的翅膀太輕薄脆弱,承受不了兩種文化的撕裂。她從南平園振翅一躍,卻折斷翅膀、摔斷所有的骨頭。作者伍慧明在接受采訪時曾這樣描述安娜的自殺:“自殺是始發(fā)點的暗喻……它也包含重生或繼續(xù)前行的含義……(南樓)這一名字極具意義。當安娜死時,她是朝著唐人街,而不是朝著外面的世界跳下的?!盵11]“朝著唐人街”是安娜象征性尋根與回歸的空間指向,也是一場成長的想象之旅、是鳳凰涅磐:她擺脫了肉體束縛,她的死亡讓老大萊拉不斷追憶、反思,從而促使萊拉自我認知的發(fā)展,其精神在萊拉身上以另一種形式獲得重生,成為繼續(xù)前行、成長之隱喻。
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尼娜凡事以自我為中心,“家是她最后想到的事情”。她感到父母對家庭的絕望,所以“決定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三個女兒中她第一個離家,前往千里之外的紐約定居。被稱為“站立的城市”的紐約摩天大廈巍峨壯觀,與小說中舊金山唐人街低矮、破舊的建筑在物質形態(tài)方面形成鮮明的反差。紐約也是一個構想的空間——作為世界金融中心及擁有豐富多元文化的移民聚集地,其喧囂繁華、開放、包容與位于邊緣地帶的舊金山唐人街的貧窮、閉塞、壓抑形成強烈的對比。尼娜力圖擺脫父母的約束及鮭魚巷的創(chuàng)傷記憶在紐約實現(xiàn)個體化成長。她主宰自己的婚戀——換了好幾任男友;掌控自己的身體——自己決定做人工流產;喜歡西餐,只用筷子插頭發(fā),卻不再像家人那樣用來吃飯。紐約更是她所向往的一個同化空間,是誘人的“大蘋果”?!叭A裔美國人的身份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美國文化價值觀和種族主義三大因素互動影響下形成的三種典型模式:傳統(tǒng)主義者、邊緣人和華裔美國人”[1]2,尼娜是“疏離中國文化,擁抱美國文化,卻又受到美國主流的排斥”[1]2的邊緣人——她受到父輩“逆向式”的影響,叛逆的行為和思想在紐約得到了強化和建構。尼娜的職業(yè)選擇體現(xiàn)了她社會化成長之逆行:她放棄了陸地、海洋或船上的工作而選擇了天空——當上空乘,渴望擺脫一切束縛在天空自由飛行。
尼娜最終辭去空乘工作,因為覺得“老在另一時區(qū)里”——這是無法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缺乏身份歸屬感的邊緣人狀態(tài)。在美國高檔餐廳,侍者一句“你是中國人嗎”的疑問又一次無情地將尼娜置于西方對東方的凝視之下。尼娜展開象征性尋根之旅,這亦為其族裔化及社會化成長過程——她重返陸地,帶團到中國旅游、陪母親回香港,展示了“骨”所蘊含的根之情義之追尋。但她終究不愿回到鮭魚巷的家。萊拉看到尼娜在紐約仍遭受煎熬——她看上去更秀氣卻也更脆弱。有學者曾把亞裔美國散居族裔的處境與酷兒作比較,指出其共同境遇:“在內與外——原籍與目的地,在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徘徊與懸置”[1]5。在中美之間不斷旅行、在鮭魚巷的家與紐約之間不斷往返,這正是尼娜的“徘徊與懸置”之境、成長的真實和想象旅程。
天空、大地、海洋、船都不是安娜、尼娜最終的歸屬,她們離開邊緣地帶的鮭魚巷去往外部美國社會的中心地帶追求同化,這“實際上是一種仿擬,即殖民仿擬是被殖民者按照殖民標準來進行同化時所執(zhí)行的指令……是著實可人卻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目標”[1]10。如果說安娜的離家出走過于倉促,如同蠶繭在翅膀尚未長出時就開始飛翔,最后只能在空中飄落,那么尼娜在離家的蛻變中翅膀發(fā)育受限,無法支撐起主體性構建這一長途飛翔,只能四處飄零。安娜自殺后摔得四分五裂的骨象征著華裔的破碎身份;尼娜在繁華的都市茫然穿行表征著華裔失去“骨”之精神家園后的自我流放狀態(tài)。她們都處于雙重邊緣化之境地,在二難困境中非此即彼的單一選擇決定了她們難以成功地從邊緣走向中心,猶如折翼的鳥被懸置于空間中不能繼續(xù)成長。老大萊拉選擇了不同的成長路徑。
四、 唐人街、教會大街:蝶變之徹底開放的邊緣空間
萊拉是梁家的大女兒,從小就被鎖在父母的唐人街生活里面,承擔起該做的事。她一直在追尋妹妹安娜自殺死亡之謎,這一讓家人遭受分裂之痛的巨大創(chuàng)傷卻牽引出更多家庭、族裔創(chuàng)傷。作品以萊拉搬家后第一次重返舊金山唐人街為時空起點開始追憶,又以她搬離唐人街結束回憶。意象“骨”貫穿始終,形成連續(xù)參照與前后參照,架接起作品環(huán)形框架結構。作為第一人稱敘事者,萊拉勾畫出的散居族裔軌跡遍及唐人街內部、唐人街之間以及唐人街以外的空間。小說中失落的遺骸、摔得四分五裂的骨、東方主義、族裔主義之語境——這一切形成的鴻溝橫梗在唐人街與美國社會之間,劃出“黃”、“白”分界線,唐人街成為美國社會的一塊文化飛地、一處緊鄰中心區(qū)域的邊緣地帶。萊拉正是選擇這一邊緣地帶作為徹底開放的第三空間以展示美國華裔個體化、社會化、族裔化成長之真實和想象旅程。
唐人街是作品中再現(xiàn)的空間——索亞認為列斐伏爾再現(xiàn)的空間非常接近于自己的第三空間概念:第三空間認識論“源于對第一空間——第二空間二元論的肯定性解構和啟發(fā)性重構”[12]102,體現(xiàn)了歷史性、社會性和空間性的共時性,既包含了具有物質形態(tài)的感知的空間(真實的第一空間形式)、緣起認知形式之構想的空間(想象的第二空間形式),“又是超越所有空間的混合物(類似于阿萊夫的第三空間)”[12]79,芥子須彌,極天際地。唐人街在作者伍慧明筆下是“展布在伴隨著它的形象和象征中的空間……是有生命的:它會說話”[12]86-87,它伴隨著“骨”之意象言說著美國華裔社會生活底層境況,勾畫出一個外圍的邊緣空間景象:“當你居住的地方擁擠不堪而人群層層堆疊,當你得緊密依靠社區(qū)其他成員,于是個性與目標之間就產生交匯融合。很難拓展出私密空間……就像老一輩人的遺骨(bone)最終在地下混合在一起”[11]。唐人街透過萊拉的視角還述說了美國華裔作為少數(shù)族裔所遭受的種族主義、東方主義壓迫,進一步揭示其邊緣化處境。萊拉猶如本杰明筆下的都市漫游者:她漫步走過舊金山唐人街喧囂的小吃店、著名的剃頭街、各類會館,穿過華裔單身漢聚集的廣場,頭腦中充斥著小時候聽到的故事——“那些長不出胡子來、雙肩軟綿綿的太監(jiān),還有裹著三寸金蓮小腳的宮女們,被嚇得膽戰(zhàn)心驚的童養(yǎng)媳”。典型的物理形態(tài)、濃郁的地域色彩以及穿插其間關于故國“東方化”想象的故事在眾多唐人街之間產生共時態(tài)呼應,浮現(xiàn)出“這緩緩移動的景色,這些奇怪的顏色組合,狹窄的街道”真實與想象交織的動態(tài)景觀圖景,折射出中心對邊緣、西方對東方的凝視?!皷|方并非一種自然的存在”[13]6,“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力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13]8。唐人街這一被壓迫被統(tǒng)治的、外圍的、邊緣的以及邊緣化了的空間成為美國華裔展開反抗活動的場所。
“由于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大量移民和難民,整個世界已經被一種全球性的文化閾限性和混雜性所重新構建”[14],唐人街也不例外。不斷涌入的新近移民、去往許多國家當水手的利昂、在天空中飛來飛去的尼娜、來自秘魯?shù)奈碳摇蠢粘鋈蚧绿迫私值幕祀s文化拼圖。萊拉一直是在中美兩種文化之間長大的邊界女性,她“騎跨在這一……邊界之上,……生活在邊界和邊緣地帶”[12]163進行著文化協(xié)商、構建著美國華裔的混雜文化身份——這正是美國華裔后殖民抵抗策略的運用,折返于代表中國文化的唐人街與代表美國文化的教會大街之間為其空間隱喻。正是通過文化協(xié)商,萊拉不斷“跨越各種界限并背叛種族、性別、階級的二元劃分以及其他所有不公正的他者化范疇”[12]106,從而進入徹底開放的第三空間——在真實與想象的家園空間沖破自我的禁錮與外在的束縛,實現(xiàn)美國華裔個體化、族裔化及社會化成長。萊拉清醒地將自己定位為美國華裔女性,一方面對居住在唐人街、代表著中國文化的父母不離不棄——為他們做翻譯、同外部進行溝通;另一方面也吸取美國文化精髓——與代表著美國文化、居住在沒有多少中國人的教會大街的男友維系著親密關系。與此同時,萊拉一直堅持自己的獨立選擇:她要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婚姻,她與男友在紐約登記結婚而沒有提前告知父母;她堅持在繁忙、壓抑的唐人街生活中擁有自己的時間與空間;她獨立地處理各種事務。在性別方面,面對唐人街對“光生了女娃”的梁家的歧視,萊拉通過自己在唐人街內、外部環(huán)境中努力構建的正面形象,借繼父利昂之口“五個兒子也抵不上一個好女兒”解構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性別歧視,在女性主體性建構方面邁出重要的一步。此外,萊拉也通過象征性尋根之旅挖掘家族、族裔歷史獲得族裔化成長。面對“我是誰”的內心追問,萊拉選擇將利昂移民時就攜帶著的磚紅色手提箱從鮭魚巷的家搬運到教會大街進行清理,冷靜審視其身份文件資料、追溯歷史?!皩Α疅o家可歸之經歷進行異乎尋常的單獨釋讀、對行李的暗喻——無論是指精神還是物質形式,進行過度的使用,這些構成了(小說中的)移民類型特征?!盵15]這里的磚紅色手提行李箱正是散居族裔的梁家人精神上“無家可歸”狀態(tài)之空間暗喻,謎底深藏于箱中如羊皮紙般陳舊的文件資料之中——萊拉最終明白自己是一個契紙兒子的女兒,繼承了一箱子的謊言,在這一國度“紙張比血液還貴”。她也理解了利昂在家中發(fā)出的“美國,這個說謊國家”困獸般怒吼背后華裔移民“美國夢”幻滅的絕望與悲憤及其所遭受的種族主義、東方主義的壓迫。盡管處于美國主流知識分子及日常生活的外圍,但作為學校社區(qū)關系專家萊拉如牧師般盡心盡責工作,度過了以前憎惡一切的時期,協(xié)調著居住在唐人街的新近移民家長與美國學校之間的溝通,從而跨越勞工階層與美國知識分子階層的界限,與社會達成和解,成功實現(xiàn)社會化成長。
萊拉“同時在政治及地理兩方面選擇邊緣性……顛覆壓迫者的中心地位,主張我們的主體性權力……堅持由我們自己來決定我們的情形……邊緣拒絕被擺布成他者”[12]122-123。萊拉“把這種邊緣性作為生產反霸權話語的重要地點……它絕對不是紙上談兵,而是一種行為習慣、一種生活方式”[12]124。她離開唐人街時“看到的最后一件東西就是那塊每年都有人重新刷漆的藍色的舊門牌”——#2-4-6 UPDAIRE③。英文拼寫錯誤的門牌及利昂的磚紅色手提箱、梁爺爺?shù)倪z骨、長得很像、擁有母親黑色漂亮頭發(fā)的三姐妹的記憶……這一切唐人街之象征與符號創(chuàng)新出美國華裔獨特的黃色美學及反霸權話語,“在堅定的邊緣立場中獲得了一種特殊的中心地位和永久的全局性地位。這是一種戰(zhàn)略性的站位,是對中心—邊緣關系的打破、粉碎和超越”[12]106。萊拉明白心里的東西會指導她前行,過去的記憶會給自己力量,在真實與想象相交織、充滿無限可能性的第三空間,她需要繼續(xù)跨越邊界、由唐人街向教會大街拓展邊緣空間、消弭創(chuàng)傷,繼續(xù)個體化、社會化以及族裔化成長,實現(xiàn)華麗的蝶變——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美國華裔真實和想象的成長旅程。
注釋:
① 引自小說《骨》封底文字,參看伍慧明的小說《骨》,譯林出版社2003版。
② 契紙兒子(Paper son):1882年美國排華法案禁止華人移民,舊金山1906年的地震引發(fā)了火災、燒毀了移民檔案。有華人借此稱在舊金山出生,其中國出生的子女也應具有公民資格。這些美國華裔去中國,返回后他們聲稱結婚并有了兒子,并申辦相應的文件資料。幾年后,年輕的中國男性以兒子的名義來到美國。他們被稱為“契紙兒子”,因為他們試圖通過購買的身份文件進入美國,以不存在的身份在美國生活,僅僅擁有紙質文件標明的身份。參看網址http://www.paperson.com/faqs.htm.以及吳冰、王立禮的《華裔美國作家研究》一書,南開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③ “updiare“是英文單詞”upstairs“(樓上的意思)的錯誤拼寫,原因是華裔是按中式英語發(fā)音拼寫出來,富有華裔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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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文 格)
Abstract:Coming-of-age remains an important motif in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with philosophic explanation of “subjectivity”,psychological analysis of “self”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in social and historical context for realization of subjectification of “the other” and centralization of marginality.Bone tells a growing-up story in the context of the traumas of three generations of Chinese American family in San Franciscos China Town.The novel features the narrative development through space displacement with embodiment of the core image “bone” rather than the linear narrative of growing-up mode in traditional novels.Bone finally adopts the post-colonial resistance strategy to choose marginality as a space of radical openness against oppression to portray Chinese Americansreal-and-imagined growing-up journeys in the context of racism,orientalism and globalization.
Key words:Chinese American; trauma; space in the Margin;post-colonialism; growing-up[3] 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M]//羅鋼,劉象愚.文化研究讀本.北京:中國社會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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