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程顥有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心地如常,從來不易。萬物若手足,信手寫來,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祖父一輩子喜歡栽樹,清明上墳要栽幾棵小柏樹,蒼松翠柏,墳園怎么看,都簡靜、寧謐。
至于門前屋后,他栽野梨樹、野李樹、柰樹,長三兩年,去別家剪了雪梨枝、甜李枝、蘋果枝,回來嫁接,有些當(dāng)年就能掛果,著實可喜。果木樹里頭,櫻桃樹的確難栽,祖父栽了許多年,總算是栽活了一棵。一樹的花,他高興;一樹的櫻桃,他也高興。
至于平時要用的木材,山上也有,但總不如手植的用著順手。此類木材中紅椿樹是首選,肯長,筆直,十來年就能當(dāng)頂梁柱了。
我小時候每年都跟著祖父栽樹。有一年,我忽然想著自己要栽一棵樹,不要人幫忙,自己找樹苗,自己選地方挖坑。
那是棵紅椿,就栽在院壩邊上,一年一年過去,長高長粗,仰著頭看,樹梢上有個喜鵲窩。兩只鳥兒飛來飛去,有一只飛下來啄曬著的棉絮,用力啄下去,使勁擺腦袋,嘴里銜著一團白飛回窩里。不久,就有小喜鵲的喳喳叫聲傳來,小喜鵲嫩嫩的、茸茸的……
日子是一天一天過的,只是回過頭,有點浮光掠影,好像我們吃化肥似的長大了,開始背井離鄉(xiāng),可老家的景物卻像是栽在腦子里,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那些樹和它們的枝葉,像是跟著我,經(jīng)過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
總是要回老家,像是能在此間得到巨大的安慰,其實也有許多傷感,比如祖母離世。我們在新鮮的墓地上栽樹,除了柏樹、雪松和一架刺玫,我還從屋后移栽了一棵木瓜樹,這棵木瓜樹是幾年前我從60里外的二姑家扛回來的。我后來跟二姑說了,二姑流著眼淚說:“栽得好呀,就像是我陪著一樣。”是啊,是一棵木瓜樹,也是一份心意。
不幾年,祖父離去,好像除了栽樹,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來面對那些潔白如新的石碑,好像那些小小的綠樹能夠裝扮傷感。
許多路走著走著就沒法走了,可是看著樹,那些祖父栽的樹,就好像他回來了。他去世時,那兩棵栽在一起的白蠟樹還只有茶杯口粗;10年之后,這兩棵樹神奇地長在一起,成了一棵樹,四季常青,站在路口……
父親花甲時,請木匠做了壽枋,這是個講究—從此往后,若他某天不在了,就是壽終正寢,做壽枋像是致賀。
我們坐在院子里,一只鳥飛過去,我抬頭看了看,看見了我小時候栽的那棵椿樹高入云端,如今兩個人合抱都抱不住了。
我問父親:“等我老了,這棵樹做個棺材,夠不夠料?”父親抬起頭看,一截一截地看,他會木匠活兒。父親肯定地說:“滿夠!”說完這句,父親笑了一下說,“你還小,不該問這個話嘛。”
有一天看余懷的《板橋雜記》,它寫明末秦淮河的脂粉人物,其中有一位李十娘,有個侄女叫媚姐,當(dāng)時與余懷相處甚洽。兵禍一來,物是人非,多年之后,余懷遇到媚姐。問十娘,曰:“從良矣?!眴柶渚?,曰:“在秦淮水閣?!眴柶浼?,曰:“已廢為菜圃。”問:“老梅與梧、竹無恙乎?”曰:“已摧為薪矣?!眴枺骸鞍⒛干写婧??”曰:“死矣?!?/p>
“人非物非”,讓人唏噓不已。
后來,我不止一次想到這棵紅椿,我不能確定它將來會做成什么,只是每次看到它,它便更粗了,蒼黃的樹皮開始裂開,時間的味道出來了,讓人想起一些有關(guān)樹的詩文,想起庾信的“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想起曹操的“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想起蘇東坡的“明月夜,短松岡”……這松樹是他手植的,父親去世,他千里扶靈回到眉山,守孝三年,還“手植青松三萬栽”……
時間深情,祖父母的墓地已經(jīng)郁郁蔥蔥,雪松如蓋,刺玫爬上樹頂,看上去像是個小小的花園,這是我們想要看到的。
想起栽樹,想著落葉歸根,好像有點頹敗,其實恰好有一點興味,那些葉子黃了,然后落在地上,有點像送還,人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