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隱坐在鬧哄哄的教室里,看到艾米莉從教室門走進來。像往常一樣,艾米莉頭上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金發(fā),一個圓滾滾的身子裹在花色連衣裙中,連衣裙外是一件黑色的長大衣,上面粘滿了白色的纖維。小隱知道那是貓和狗的毛發(fā)。艾米莉與幾只貓和狗住在一起,她喜歡在講課時不斷地講貓和狗的故事。艾米莉一只手抱著厚厚的英語詞典,一只手拉著行李箱,走到講臺前,把外套脫下來放在椅子后面。那件大衣的一半在地上。不過沒有關(guān)系,衣服的后擺本來就沾滿了泥土。艾米莉?qū)嵲谑且粋€邋遢的女人。她把英語詞典放在桌上,彎下腰,打開行李箱。艾米莉并不是剛剛遠行歸來,她的遠行只是從公寓到教室。每次上課她都拉著這個行李箱,在蒙特利爾春天滿是雪水和泥濘的馬路上,姍姍而來。行李箱是艾米莉的法寶,里面裝滿各種英語詞典,每堂課她都把這些詞典擺在桌上,下課時再把它們放回行李箱,她從來沒有用過,但每次上課都這樣,好像在進行一個儀式。這個儀式每次浪費掉一堂課的最初十分鐘。
自從移民到蒙特利爾,每一分鐘對小隱都很重要,因為每一分鐘都需要學英語或者法語,學習計算機課程。做十分鐘的無用功是一種奢侈,小隱是一個珍惜時間的人。
教室里照例是亂糟糟的,所有人都在講話,朱小春正在同胡寧交換電話卡。
有百分之二十的折扣。朱小春說。一張五塊錢的卡只用四塊錢,這是我朋友店的,他們不掙我們的錢。要多少張?
就一張。胡寧說。她有一張血色充盈的臉,像紅蘋果一樣,小隱肯定她童年是在鄉(xiāng)村的田野上奔跑過的。
那你呢?朱小春對小隱說。
我也一張。小隱說。
最起碼兩張吧。朱小春有些不滿地說。你打一張,還要留一張,誰知道什么時候你需要給國內(nèi)打電話,可不是總有這么便宜的電話卡。有些錢能省,但給國內(nèi)打電話是不能省的。
朱小春這樣說的時候,翻了一下白眼,口氣中有明顯的不屑。小隱聽出了這種不屑,卻沒有回應(yīng)。朱小春的兩只手飛快地翻著電話卡。那雙手白皙又年輕,是一雙靈巧漂亮的手。與朱小春的面龐形成鮮明的對比。相比之下,她的五官擺布很隨意,皮膚倒也白皙,只是布滿麻子和紅雀斑,凹凸不平。
艾米莉開始叫名字,小隱以為是點名,卻只叫了幾個姓名就停下來。菲律賓姑娘綠走到艾米莉的桌前,捧著筆記本。原來艾米莉要當堂批改作業(yè)。小隱在國內(nèi)是語文老師,篤信批改作業(yè)是老師課后的工作,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老師在課堂不教課,只批改作業(yè)。
課堂更加亂起來,就好像一個市場。艾米莉不管學生們,只管坐在桌前看作業(yè)。朱小春轉(zhuǎn)過身向后座問誰還買電話卡。很多只手臂在空中交匯。小隱的作業(yè)已經(jīng)做完,就從書包中翻出C++看起來。
看這個沒有用的。朱小春說?,F(xiàn)在計算機都開始用Java編程,誰還用這個版本。這個學校拿了政府的錢,盡開一些沒用的課程。
小隱看了看表,五分鐘過去了,綠還坐在艾米莉?qū)γ妗?/p>
這一堂課是輪不上批改自己的作業(yè)了。小隱想。她感到無所事事的緊張。
窗外的天慢慢暗下來,在北緯45度的冬天,五點鐘天就暗了,小隱很不安。她不知道李巖是不是回了家。妮子一定是放學了,如果李巖沒有回家,就只有妮子一個人在家,她會害怕。小隱的心忐忑不安。
小隱在艾米莉宣布下課的第一時間,沖出教室,沖到車站,這一個下午白費了,她想。真不如逃課去打工,或者待在家里,如果自己在家,妮子下課該多高興啊。
能不能在這座城市里找到工作呢?小隱不知道。
吃完飯,李巖說要報稅了,小隱說我們只是學生,還要報稅?李巖說每個人都要報稅,這是在加拿大,又不是在中國。說話的口氣好像他們不是一起來的。小隱心里明白,這是一種學位的歧視。李巖讀了博士就優(yōu)越起來,全然忘記了小隱本來是大學老師。小隱不說話,這是事實,有什么可說的,自己在出國前沒努力學英語,又是個學中文的,沒有一技之長,如今只好先補課。是自己鼠目寸光。
李巖說,我不知道怎么報,還要請洛平過來幫忙。見小隱不說話,李巖說人家也挺忙的,自己家的還沒有報。小隱就說好啊,麻煩她了。
說話間洛平就來了。小隱把一只蘋果切開來,削了皮,切成半大不小的塊兒,裝在素瓷碗里,給妮子一碗,給洛平一碗,上面插著牙簽。洛平接過碗看看,說你切得好奇怪,要么是小塊,要么不切,這是什么?老外都是拿著一個蘋果吃的,這里的蘋果也不用削皮兒,老外的蘋果健康,沒有那么多農(nóng)藥。小隱并沒有想到一碗蘋果會惹來這么多話,卻也不辯解。洛平就和李巖開始討論報稅的事情,一堆表格堆在桌上,密密麻麻,上面都是小隱看不懂的字,小隱看了一眼就離開桌子,對妮子說,你不是要買鉛筆嗎?咱們這就去一元店。
小隱走在街上,好像失神一樣,她抓著妮子的手,不知不覺越抓越緊。妮子說媽媽你干啥抓得這么緊,你抓疼我了。小隱這才回過神來,心疼地揉揉女兒的小手。妮子有一張刁嘴巴,吃東西古怪得很,好吃的一口吞下,不好吃的嘴唇一張一翕就吐出來,好像天女散花。不好好吃飯的結(jié)果是人長得小,七歲的年齡,看上去只有五歲的模樣,但到底是年齡大了,心眼兒也機靈,看出了媽媽的失神。威靈頓街道兩旁的路燈都是圓的,好像是月亮,只是這么多的月亮,層層疊疊地掛在街兩邊,讓小隱心中好生奇怪,她不知道此時是像嫦娥一樣奔月,還是像后羿一樣射下幾個,只留下一個更好。小隱此時的心情就是這般的雜亂。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么見了洛平就膽怯,居然還領(lǐng)了妮子在街上逛,難道梅爾街57號不是自己的家嗎?既然是自己的家,為什么要跑出來,把家讓給丈夫和他的女同學?是什么讓自己出來?是大度?是小氣?是膽怯?小隱想了想,牽著妮子的手,原路走回家去。
周一照常去上課,朱小春坐在小隱身邊,手指飛快地敲打著電腦。那是一堂網(wǎng)頁設(shè)計課,老師是來自上海的陳教授,講臺上下都是中國人,卻用英語講課。小隱聽得囫圇一片,晚上沒睡好,精神也萎靡不振。朱小春就斜一下眼睛說,你沒休息好,有什么事情吧?朱小春的敏感讓小隱吃了一驚,這個五官不正的丑女孩,有一種讓人驚訝的讀心術(shù)。朱小春笑一笑說,其實你擔心什么?有本事的人,就讓他們?nèi)プx博士碩士找工作,我們這些副申請也是要活的,你聽我的話,就去開個店,賺了錢就買房子當房東。小隱說我哪里有錢買房子。朱小春說只要買下來一個房子就好,然后抵押,一個抵一個。這是多少前輩的經(jīng)驗,一定行的。我們現(xiàn)在坐在這里熬春秋,著實是耽誤時間。小隱說那你還不去干。朱小春一笑,說我例外,我得先把我老公弄下來。小隱不解,朱小春說他讀博士,找了工作,哪里還有我的地位,所以一定不能讓他讀完。小隱說讀博士是好事,你怎么不讓他讀完?
朱小春說他讀完了找到工作,我的地位就危急了。說著從兜里掏出錢包,錢包的小夾層里放著一張照片,原來是朱小春的結(jié)婚照。新郎新娘都是中式大紅襖,雖然化了濃妝,朱小春還是鼻歪眼斜,新郎卻五官周正,眉清目秀。差異實在太大,小隱好生奇怪,說那你們是怎么相愛的?朱小春說,本來他是我閨蜜的男朋友,后來吹了,那時候他正痛苦,我就找他借書。小隱說借書干什么,朱小春說,這你都不懂。借書當然是最好的靠近方式,一借一還就可以約會兩次。
小隱聽這小姑娘的詭計,真是啼笑皆非。
那你把他弄下來了?小隱問。
那當然。他現(xiàn)在去開便利店了。朱小春說看,指一指電話卡,這就是他的店賣的。
他怎么舍得不讀書?小隱有些費解。
大姐,醒醒,在加拿大,干什么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賺錢。你該換腦筋了。
見小隱不語,朱小春又說,我知道你有多煩心。下堂課咱們不上了,我?guī)闳タ吹?,我?guī)憧匆粋€,你就懂了,以后你就自己去。
兩個人收拾了書包,偷偷溜出教室,陳教授還在對著黑板寫程序,頭頂禿禿的,周圍是剪得短短的頭發(fā),好像罩著一條草裙。白襯衫上套著一件黑馬甲,怎么看都更像酒店里的侍者。
朱小春先出來,站在走廊,見小隱也出來了,就吃吃笑。小隱想自己也不是完全不喜歡朱小春,朱小春身上的青春活力,是年屆中年的小隱正在消失的。
兩個人到了愛德華王子街拐彎處,大樓下有一個招牌,是一家便利店。朱小春一進去就叫,有人嗎?搶店的來了!隨著話音,從里面走出一個身材短小的女子,五十多歲的年齡,橢圓臉,白凈皮膚,一雙眼睛有些狐媚。朱小春介紹說,這就是前輩楊巧云。小隱就微微彎了腰,以示尊敬,朱小春問大姐干什么呢?楊巧云說正在練古琴。小隱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重新又看了一眼,原來一個略低于柜臺的小幾上擺著一把棕黑色古琴,一張琴譜斜倚在柜臺上,歪歪扭扭的,好像已經(jīng)累了。朱小春說小隱想開店,問問前輩。然后回頭對小隱說,你問吧。小隱就漲紅了臉,不知說什么。楊巧云解圍說開店很簡單,還不是營業(yè)額多少,費用多少,兩項相減,看你能掙多少錢就完了。
小隱聽了就笑笑說,謝謝大姐。楊巧云說只是時間長,每天15小時耗在這里。你們家?guī)讉€人???小隱說夫妻兩個、一個孩兒。朱小春說,她老公不干,在上學,能找到工作。楊巧云說那你一個人干?干不來的,還不如你也去找工作。小隱就呆一呆。小隱見楊巧云的店窗明幾凈,很喜歡,就問大姐你賣店嗎?楊巧云笑道,我不賣,我指著它吃飯呢。
出了門,朱小春問開店好不好,小隱說好,一個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還彈古琴。朱小春就笑。小隱說只是一天15小時我干不來。朱小春說巧云姐就是一個人,英語不好,法語不會,就會那幾句小店語言,還不會開車,連上貨都是拉著小行李車自己干,不也活得好好的。小隱聽了信心倍增。朱小春笑道,這是我第二次成功說服別人開店,我老公也是這樣,我給他看了看這個坑,他就自己跳下去。小隱聽著朱小春這樣說,頗有陰謀論的意思,但她如今顧不得那么多,如果李巖走了,她和妮子要活下去。
小隱跑了一下午,不知不覺已經(jīng)黃昏?;氐郊乙煌崎T,妮子就撲上來,帶著哭腔說,你到哪兒去了?小隱慌忙地安撫說沒事,媽媽今天下課晚,爸爸還沒回來?妮子只顧著搖頭,此時門卻開了,李巖背著書包進來,見母女倆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女兒正在哭,廚房卻是清鍋冷灶,就問小隱干什么去了?小隱如是說了,李巖說開什么店,我們出國又不是來開小店的,你快做飯吧。小隱說朱小春的老公,博士不讀都去開店了,9·11之后找工作不容易。李巖說不試怎么知道?你就不能耐心等一等?給我三年時間,不行再另找出路。
小隱就不再說話。第二天回到教室,中規(guī)中矩地讀書。朱小春見了,眼珠轉(zhuǎn)轉(zhuǎn),說也好,你不給他機會他不甘心。那你就再生個孩子吧?不然你來到加拿大不是白來了?
晚上,小隱睡在床上,李巖還在燈下看書。小隱一邊脫衣服一邊說,你想不想再生一個?李巖愣了一下,忽然放開手,把書拋在一邊,說你讓我累死不成,一個腦子讀著書,你再生一個,每天大人叫孩子哭,夜里再起夜喂奶,我可受不了。說完轉(zhuǎn)過身,把被子裹得緊緊的,貼著床邊,生怕失身一樣。小隱嘆一口氣,也別過身,朝向床的另一邊。小隱不知李巖睡沒睡著,自己這一夜,眼睛卻是半睜的。
到了夏天,洛平畢業(yè)了,開始找工作。她先到理發(fā)店剪了一個童花頭,然后到專賣店去買了藍灰色套裝、同色系包包和皮鞋。她每天像刷牙一樣,準時去網(wǎng)站找工作,發(fā)簡歷,關(guān)注《大公報》上的招聘廣告。幾個月后終于找到工作,在美國,合同一年。洛平走的時候來告別,見到桌上的老照片,就說好一對金童玉女,這是誰呀?小隱指指自己,又指指李巖,洛平就哈哈笑,說不像不像,你現(xiàn)在太胖了。洛平走了以后,小隱拿起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反扣過去。
小隱現(xiàn)在經(jīng)常與朱小春一起翹課,這叫春麗很不安。春麗說昨天瑞塔點名,我回答了三次“到”,瑞塔問我到底叫什么,我臉紅耳赤。春麗說,朱小春是個不靠譜的人,你怎么能跟她混在一起?小隱明知故問說,有什么不靠譜?春麗把小隱拉到一邊,悄聲說,昨天我在瑪麗皇后大街上,看見朱小春和一個黑人勾肩搭背,絕對是一對情侶,她不是結(jié)婚了嗎?丈夫不是中國人嗎?小隱一聽也嚇了一跳,說不可能吧,她好像很在意她丈夫呢。春麗搖搖頭,我跟她說話她還不理,好像不認識一樣。這些八零后的女孩子,我們真的是不懂。
這時朱小春在小隱眼里就神秘起來。她不知道朱小春有幾張面孔。一方面把丈夫拉到小店里,一方面又跟黑人勾勾搭搭。聯(lián)想到平日里朱小春的心機和懶散,不禁有些害怕。但朱小春到底給她打開了另一扇窗,這另一扇窗,關(guān)乎小隱日后的生計。隨著與李巖的關(guān)系日漸疏淡,小隱已經(jīng)不再只想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了。
圣誕節(jié)的時候,李巖說要到美國去打工,小隱說你在哪里打工不掙錢,加拿大不能打工嗎?李巖說這里打工是賺加元,那口氣好像加元不是錢。小隱說那你就去吧!李巖沒說話。到了第二天早晨,妮子去上學,李巖就整理背包,把襯衫和襪子放在雙肩包里。小隱只當沒看見,眼淚在眼圈里轉(zhuǎn)。李巖還從背后熊抱了她一下,那種敷衍是從來沒有過的,還不如沒有。小隱沒有動,等到門在身后砰地關(guān)上了,好像一根鞭子抽到了身上,讓她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小隱就跌坐在沙發(fā)上。
小隱后來說她將李巖拱手讓給了洛平。朱小春不相信,堅持認為小隱被拋棄了。小隱對朱小春的拋棄論置之一笑。小隱說自己都不明白洛平為什么會看好李巖,除非她是一個對性愛要求不高的女人。要求不高,并不是強烈程度,而是溫柔程度。小隱喜歡溫柔的男人,但李巖從不顧及她的感受。李巖看起來溫文爾雅,做愛時卻急得很,又毛躁,他總是拉疼她的頭發(fā)。與其被他拉疼頭發(fā),還不如什么都不做。小隱是個有潔癖的女人,精神潔癖。
上課的人越來越少,俄羅斯人斯洛夫是不常來的,來了也早退。他從來都不偷偷地翹課,而是光明正大。他對陳教授說,我兩點鐘要到披薩店去送外賣,所以不能完成你的課,很抱歉。你知道一個家庭所承擔的經(jīng)濟壓力。陳教授就點點頭,從來不給他記早退。菲律賓姑娘綠也不常來,她已經(jīng)開始在別的專業(yè)選課,到這個學期結(jié)束就改學護工,不再學計算機。這個專業(yè)對我來說太難。她說,實在是應(yīng)付不了。
越南阮兄弟每次來都穿沾滿油漆的衣褲,他一邊給人刷房子,一邊上學。如果不打工怎么生活呢?他笑瞇瞇地說。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生活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只有艾米莉的英語課,一如既往地鬧哄哄。不過小隱不再著急。她看報紙廣告,看哪里賣店,案頭工作。
放學時,朱小春對小隱說,今天我上你家行嗎?我實在不想回家,沒有人,只有我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小隱說,你丈夫呢?朱小春說他一個月沒回來了,小隱見她眼里突然有了淚。小隱想自己比朱小春好,有妮子。上了地鐵,朱小春的眼睛已經(jīng)很明亮了,一對小斜眼,四處亂轉(zhuǎn),望著身邊的人,又把一只手放在口中,不停地嗑指甲,五個扁平的指甲,讓她嗑得七扭八歪。
小隱到底忍不住,對朱小春說,昨天我在威靈頓街看到你了。朱小春說昨天我沒去威靈頓街啊。小隱就停下來,不知是繼續(xù)說,還是就此打住,到底是別人的人生。朱小春卻恍然大悟,說你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跟一個高大的黑人在一起?那個是我姐。小隱聽了,一時心中竟如釋重負,說是嗎?你們長得真像。
朱小春說,那當然,我們是雙胞胎。小隱這才說,難怪我叫你,你也不回答。朱小春咯咯笑,說怎么會回答,朱小珍又不認得你。然后轉(zhuǎn)轉(zhuǎn)眼角,說你不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她。小隱不解,朱小春說,就是因為我父母偏疼她,從小什么好事都是她的。我父母讓她上大學,我上大專。我倆都要出國,父母說只能供一個,她先出來了。小隱說真的?朱小春翻翻白眼,說當然是真的,騙你干什么,對我又沒有好處。
小隱說姊妹是最親的,你還真的恨她?
朱小春說,怎么不恨?別人都說姐妹是親的,在我看來姐妹都是來爭命的。既然有了我,為什么還有她?有了她也行,為什么一到分高低的時候總是她比我強?她到底哪里比我強呢?論模樣是一樣的,論讀書她倒是略勝我一籌,但心眼兒還少我一腳呢。我不與她爭,爭也爭不過。我倒是要讓我父母看看,到底誰有出息。朱小春一邊說一邊咬指甲,臉也漲紅了,臉上的小斑和小紅豆就更明顯,小小的三角眼閃著光,卻是亮亮的生猛。
小隱說,那你怎么移民來的?朱小春嘆口氣說,靠老公唄,享他的福。我知道他也是靠不住的,現(xiàn)在不讀書了,整天待在店里沒事干,又與別的女人勾勾搭搭,當我是傻子不知道,我只裝作不知道,有一天不想忍了再說。
小隱就無話回答。那天小隱穿一件淺灰色薄呢上衣,朱小春見了,說你穿衣服倒是有品味,這件很像伊斯卡達今年的風格。小隱說是我媽買的。朱小春說你媽還給你買衣服?小隱說我的衣服都是我媽買的,她逛商店多。又問,你媽不愛買衣服?
朱小春說她愛買,就是只給自己買。給我買過一件,又老氣又難看。誠心把我打扮得難看。
小隱說別這么說,哪有母親不想把女兒打扮漂亮的。
朱小春聽了就生氣,說他們有什么好心,你看他們給我取的名字,朱小春,每次點名都有人笑。小隱知道她指的是英語,名在前姓在后,朱小春就是小春朱,發(fā)音就成了小蠢豬。再看他們給朱小珍取的名字,怎么叫都是小珍珠。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呢?是眼睛不一樣,還是鼻子不一樣?
小隱見她慪了氣,像個小孩子一樣,就笑,說他們?nèi)∶臅r候,也不知道你們會到加拿大,叫成了這個名字。朱小春并不聽她的話,只是生氣著說,他們就是對我不好,從來沒對我好過。
到梅爾街下了車,沿著道路一直向前走,朱小春說,你手頭要是有錢,抓緊換一點。小隱說換什么?朱小春說,最近美元漲了。小隱說漲了多少錢?朱小春說兩個點。小隱心中快快地算自己那點儲蓄,說那也沒多少。
你到底要多少呢?朱小春恨恨地說,兩千不多,兩萬也不多,20萬的兩個點多不多?小隱想我又沒有20萬。見小隱不說話,朱小春就說,你這樣的人只會讓人騙。小隱說我又沒錢,又沒色,騙我做什么?
走到57號樓下,見一個穿藍色小夾襖的女人,在門前一閃而過。朱小春叫道,那不是莫妮卡嗎?小隱說這棟樓是個中國樓,房東是中國人,居住的六戶人家也是中國人。哪里有個莫妮卡?朱小春說原來你住在這里,與莫妮卡是鄰居,口氣中滿是羨慕。又解釋說,莫妮卡也是中國人,原名叫莫麗,我們一起上法語課,老師就給她起個洋名叫莫妮卡。
朱小春說,說起來莫妮卡真不簡單。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莫妮卡原來是國內(nèi)有名的電視臺節(jié)目主播,15頻道的,你想起來了嗎?
小隱想一想,模模糊糊地竟想起來,這是個美容健身的頻道,小隱很少看。小隱說她是住在三樓的,看上去不過是個普通女人,我都沒想起來。朱小春笑說,如今是有點發(fā)福。小隱說,國家電視臺的名人也出來,住在這個地方。朱小春說,你別這么說,到底還是不一樣。這只是她的臨時避難所,錢在國內(nèi)還沒有到這里,等錢到了就不是這般模樣了。小隱說直接帶過來不就行了。朱小春說,關(guān)鍵是錢不在她手里,要一點一點弄過來。見小隱不懂,朱小春又說,莫妮卡在那邊有個人,是見不得光的,要慢慢把錢拿到手再運過來。小隱說不對吧,她有丈夫和孩子。你說還有個人,那這個男人是她的誰?朱小春說這個丈夫是臨時找的,沒有這個冒牌丈夫,她也出不來。小隱這才明白了,就抬起頭望三樓,對主持人的冒牌丈夫遙遙致意。
兩個人到了小隱家,妮子跑上來擁抱小隱,母女倆摟在一起,朱小春就撇撇嘴。妮子向朱小春問好,朱小春好像沒聽見一樣,她端著肩,帶著審視的眼光,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說,真是夠簡單的,你就這一點家產(chǎn),還是都藏起來了?聽說在國內(nèi)做老師的都有灰色收入,不會這么簡單吧。小隱從來沒遇見這么說話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妮子餓了,先吃了一小盒意大利快餐面,就進里屋寫作業(yè),剩下小隱和朱小春邊吃邊聊天。朱小春只顧吃飯,眼皮也不抬一下。小隱見她吃起飯來風卷殘云,眼見著飯菜就快沒有了,就說給妮子留一點吧。說著站起來拿一個空碗,朱小春就像沒聽見一樣,看到小隱的筷子出現(xiàn)在盤子里,才抬一抬頭,嘴角向上牽一下,眼神卻是空洞的,那表情像一個傻笑。
小心李巖不回來了。朱小春一邊吃一邊說。小隱想她是餓極了。
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正經(jīng)吃飯了,都是吃一點餅干什么的,省錢,一卷餅干一塊錢就夠了。
吃完飯,朱小春抹一抹嘴巴,說你家的飯菜還行,只是少一樣東西。小隱說少什么?朱小春說,沒有湯。
一件掛在柜子里的羊絨衫,朱小春見了說好漂亮,拿在手中愛不釋手,然后問小隱,這衣服你還能穿嗎?太素雅了,在西方年齡大的都穿鮮艷的。小隱笑道,我?guī)讱q?還沒有到那年齡。
要走的時候,朱小春開門見山地說,那件羊絨衫你不如給我吧,反正你要開店去了,開店的店主又不是大學老師,要干活,這么漂亮的衣服你怎么穿?搬箱子拿東西容易刮了,若刮著了你不心疼?還不如叫我穿穿,我還準備去讀書呢。再說,我還可以幫你找店。
小隱聽了感到有些刺耳,好像是用羊絨衫做交易。小隱明白朱小春的確是這樣想的。但這個想法有點玷污了小隱的感情。她將羊絨衫拿在手中,那柔軟與溫暖再次刺痛了她,這件羊絨衫是母親送給她的。以后的路,她不知道怎么樣,但從前在母親身邊的溫暖是少有了,她狠狠心說就給你吧。
到了門口終是不舍。小隱又囑咐說,冬天收拾好,掛在衣櫥里換空氣,小心蟲子蛀了。這一句話說出口,見朱小春也不回頭,已經(jīng)漸行漸遠了。
想一想自己既沒有朱小春將老公從博士拉下來的能力,又沒有藍絲綢夾襖的魅力,唯一能做的大概僅僅是自己有限的能力。既然已經(jīng)出了國,開弓沒有回頭箭,再怎么也不能哭哭啼啼地回去。小隱咬著牙,決定走開店的一條路。想想當年,出國淘金的華僑們,憑著中華民族的忍耐力都活了過來,自己一個大學老師,語言不好可以慢慢來,什么不是人做的呢?
雖然小隱并不喜歡朱小春,卻好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朱小春又饞又懶,愛占便宜,是小隱不喜歡的。但小隱現(xiàn)在的生活,除了朱小春,卻沒有人與她分擔痛苦。朱小春懂得市場又會講價,是找生意的好幫手。朱小春有一種出乎意料的壞,也有出乎意料的機智。
楊巧云給小隱介紹了一個紐曼街上的小店,店主是一個北京女人,單身母親,如今兒子在安大略找到了工作,她終于熬出了頭,準備去安大略與兒子一起生活。小隱去看過,與朱小春商量,朱小春說你不能信她,看她那一雙三角眼,吊梢眉,就不會說實話。小隱說那怎么辦?朱小春就將一雙斜眼向兩邊額角分開,形成一個大大的“八”字,說跟店!每天她開門你就去,關(guān)門你就回,每一筆生意都記下來,看看每天賣多少錢。小隱說這個我做不到,那每天不就是15個小時,妮子怎么辦?朱小春說讓她自己在家別接電話,別開門。小隱說那可不行,她害怕。
朱小春嘟囔說你真事兒多,那以后開店你怎么辦?你要鍛煉她的獨立精神。小隱說她才八歲。朱小春突然激動起來,說八歲怎么了?我八歲什么都會做,我會炒菜做飯洗衣服。她指著胳膊上的傷痕說,這是炒菜燙的;指著手指上的小傷痕說,這是切菜剁的。小隱嚇了一跳,看她臉上那道傷痕說,那這個是什么?朱小春說這個是我和朱小珍打架,她用鐵絲劃的,差一點滑到眼睛,險些成了獨眼龍。小隱說姐妹也掐架?朱小春說怎么不掐?我們一起來,就是爭命來的。
朱小春撩起前額的頭發(fā),上面是一道傷疤。她指著說,這個是夜里睡覺,朱小珍把我踢到床下磕的。小隱就不再問,不知道怎么問。朱小春氣咻咻地說,這世界上也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親情也沒有愛情,都是騙傻子的鬼話,你若信,就死無葬身之地,何況一個要把店賣給你的人。你快快地去跟店吧!
小隱到底沒有認真跟下來。每天上午去看看,下午去看看??纯吹曛?,的確是丹鳳三角眼柳葉吊梢眉,就不再去。
小隱最后買的店,是在一個叫朱莉的小鎮(zhèn),距蒙特利爾一小時車程。小鎮(zhèn)后面是一條河,還有一個尖頂?shù)墓爬辖烫?,小?zhèn)只有一條主街,紅色小屋頂,白柵欄,像一個童話世界。小隱很喜歡這個店。開始擔心資金不夠,沒想到在銀行貸到了小生意款項,讓小隱大大松了一口氣。最讓小隱舒心的是小店后面就是學校,小隱在店里就能看見妮子在操場上奔跑的身影。
三個月后順了手,才開始與以前的朋友聯(lián)系。李巖在西雅圖,偶爾會來一個電話,問一下妮子的情況,有時Hello之后,他們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小隱暗自慶幸自己的選擇,女人最重要的是經(jīng)濟獨立,有了經(jīng)濟獨立才有精神獨立,遇見任何變故都不怕。這樣想時,小隱就想起朱小春。也打過幾個電話,卻沒有人接,小隱想朱小春那么一個閑不住的人,不知道又到哪里忙去了。小隱常常想起朱小春的神情,即使在幫助別人,朱小春的眼睛和嘴巴總也掩不住那種惡意。小隱不懂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是一個生硬的女人。小隱想。甚至對小孩子也沒有喜愛和憐憫。
倒是有一天,春麗打電話來說你知道嗎?朱小春出事了。小隱說出了什么事?春麗說你沒聽說張晉案?報紙上都報道了。小隱說,我當了好幾個月小店主,什么都不知道。春麗說,張晉在睡夢中被打死了,朱小春失蹤了。小隱說怎么回事兒?春麗說,張晉一直有外遇,與他以前的女友好。朱小春發(fā)現(xiàn)后就打死了張晉,然后用她姐姐朱小珍的護照成功逃脫,已經(jīng)回大陸了。警察開始時很快抓住了朱小珍,因為她包中的護照是朱小春的。也就是說,朱小春用了掉包計,打死了丈夫,還把姐姐送進了監(jiān)獄。
小隱聽了,半天嘴巴沒合上。春麗說,那時候你們在一起,我就擔心她把你騙了,那是多壞的一個女人啊,你怎么同她成了朋友?
小隱想不起來怎么和朱小春成了朋友,那時候自己太沮喪了,需要別人的幫助。盡管小隱經(jīng)常在朱小春那里感到惡意,甚至感到自己的命運被她操縱,但朱小春畢竟以她的行動力,幫助自己走出了困境。這大概也是命運的捉弄。
作者簡介:
陸蔚青,1963年生。出版有小說集《漂泊中的溫柔》、散文集《曾經(jīng)有過的好時光》、童話小說《帕皮昂的道路》,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曾獲海內(nèi)外多項文學獎?,F(xiàn)居加拿大蒙特利爾,魁北克作協(xié)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