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其奎
近日,翻閱相冊,突然發(fā)現我在復旦大學歷史系四年級和五年級讀書時的幾張照片。那是我先后兩次赴上海郊區(qū)寶山橫沙島和奉賢縣參加“四清”運動時拍攝的。憶往思舊,有關“四清”的種種經歷,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
“四清”運動是“以階級斗爭為綱”思想指導下的產物。上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在對國內外階級斗爭形勢估計越來越嚴重的情況下,中共中央決定在全國城鄉(xiāng)發(fā)動一次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最初在農村稱“四清”運動,在城市稱“五反”運動。待《二十三條》發(fā)布后,城市和農村的社教運動統(tǒng)稱“四清”運動。
1963年5月,中共中央制定了《關于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共十條。同年9月,中共中央又制定了《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guī)定(草案)》(內容亦為十條),俗稱“前十條”和“后十條”。
1964年12月至1965年1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工作會議,總結和部署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下一階段工作。會議在毛澤東主持下,制定了《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即“二十三條”)。文件將“前十條”規(guī)定的“清賬目、清倉庫、清財物、清工分”所謂小“四清”擴大為“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的所謂大“四清”。
上海郊區(qū)的“四清”運動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63年初到1964年上半年,是運動的試點階段;第二階段自1964年初到1965年5月止,在金山、奉賢兩縣集中力量打殲滅戰(zhàn);第三階段從1965年6月開始在上海、松江、青浦、嘉定、寶山、崇明、川沙、南匯八縣開展“四清”運動。
根據中共上海市委的部署,寶山縣橫沙人民公社確定為上海市第一階段開展“四清”運動的試點單位。1964年春節(jié)之后,學校通知我們歷史系1960級86位同學和1961級的同學去寶山縣橫沙島參加“四清”運動試點。幾天后,系黨總支指派我去寶山縣政府辦公室接頭聯系,了解參加“四清”運動事宜,并和一位軍人排長接洽,了解去橫沙島的師生關于海防安全應注意的事項。
1964年2月初的一天,我們年級86位同學由吳淞碼頭乘船去橫沙島。船行兩個多小時到達橫沙島最西端的碼頭。島上沒有公交車,我們步行近三個小時到達橫沙島東南端的豐樂鎮(zhèn)大隊。我們一百多名師生,暫住在大隊辦公室、倉庫和鎮(zhèn)上天主教堂內,搭伙在大隊部食堂。
安頓好之后,我們參加“四清”運動的師生進行了大約兩個星期的集訓。主要任務是學習中央有關社教工作的“雙十條”,聽取公社、大隊干部介紹公社和大隊階級、階級斗爭狀況,并要求師生下到各生產隊了解情況。警備區(qū)部隊駐島的一位排長關照我們要提高警惕,注意階級斗爭動向和社會治安。
為了向社員群眾特別是貧下中農宣傳和貫徹“雙十條”,集中開展“階級斗爭教育”,成立了由我們同學文娛積極分子參加的宣傳隊,翁三新同學還被推舉為宣傳隊副隊長(隊長由歷史系1962年畢業(yè)的蔣希寧擔任)。宣傳隊還和寶山縣的文藝團體如寶山滬劇團聯系,開展以文娛說唱形式為主的階級教育宣傳活動。我清楚記得,寶山縣滬劇團的表演藝術家楊飛飛和其夫君多次來橫沙島演唱,受到社員群眾的熱烈歡迎。
集訓結束后,根據“雙十條”的要求進行“訪貧問苦、扎根串連”,找準可以依靠的“根子”。我們一百多位師生分別住進貧下中農家中,同吃、同住、同勞動、同斗爭,實行“四同”。當時農村形勢雖有好轉,但農民的生活仍然困苦。住在貧下中農家中,每天吃飯兩稀一干,同學們吃不飽。系領導指派人在豐樂鎮(zhèn)做饅頭,每晚發(fā)給每個同學一個充饑。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宣傳“雙十條”過程中深入開展的“訪貧問苦、憶苦思甜”的階級教育活動。
住在貧下中農“根子”家中的同學,深入了解“根子”解放前受苦情況,收集典型事例,多次召開小隊、大隊的“憶苦思甜”會議對比回憶。有一首唱遍大江南北,家喻戶曉的“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歌曲,大會小會必唱。歌詞中有這樣幾句:“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恨;千頭萬緒涌上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胸!”
按照“四清”運動的規(guī)劃部署,當階級斗爭教育告一段落之后,要集中開展“清賬目、清倉庫、清財務、清工分”的“四清”運動。但是待到5月份進入搶收搶種大忙季節(jié),“四清”的主要任務剛剛觸及,我們就返校上課了。關于橫沙公社的“四清”運動,直到1965年6月,在“二十三條”指引下,復旦歷史系62級同學和部分教師,重又派到橫沙島開展“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的所謂“大四清”運動。截至1966年“文化大革命”風暴來臨,師生被召回學校,“四清”運動也隨之不了了之。
1963年9月,奉賢縣開始“小四清”試點。至1964年1月,全縣全面開展“四清”運動。在“雙十條”指導下,經過開展階級斗爭教育、揭生產斗爭蓋子、整頓各級組織,至4月份大體結束。全縣共清出多吃多占金額22萬余元、糧食19.4噸,涉及清查對象4200余人。對照“雙十條”的要求,金山和奉賢兩縣的小“四清”運動不深不透,與中央的要求相距甚遠。就在1964年的9月份,中共中央發(fā)布了“后十條”修正草案,對形勢作了更為嚴重的估計。說敵人拉攏腐蝕干部“建立反革命兩面政權”是反對我們的主要手段。提出要抽調大批工作隊員,“集中力量打殲滅戰(zhàn)”。同時,以中央名義轉發(fā)了“桃園經驗”。
1964年10月間,中共上海市委根據中央“集中力量打殲滅戰(zhàn)”的要求,將金山、奉賢兩縣作為上海郊區(qū)開展運動的重點縣。11月開始,上海從市區(qū)機關、縣、社、文教系統(tǒng)和高等院校集中抽調2.5萬名干部、教師和大學生組成社教工作隊,分赴兩縣縣級機關、企事業(yè)單位以及公社(鎮(zhèn))、生產大隊、生產隊,采取上下左右一起搞的辦法,大規(guī)模地開展“四清”運動。
就在1964年的10月間,各門專業(yè)課程還沒上完,校領導下令復旦文科五年級各系師生下農村去搞“四清”運動。我們歷史系1960級86位同學和部分教師再次到奉賢縣頭橋公社參加大“四清”運動。當年的春節(jié)就是在鄉(xiāng)下度過的。我清楚記得,奉賢縣的“四清”工作隊稱工作團,團長是中共上海市委教育衛(wèi)生部部長楊西光;奉賢縣頭橋公社工作隊隊長是中共川沙縣委書記閻華;我所在的頭橋公社沈家大隊工作組組長是南市區(qū)法院的副院長費振鈺。我們年級86位同學,以學習的專門化課程分組分配到頭橋公社5個大隊,即:中國古代史組分在蔡橋大隊,中國近現代史組分在沈家大隊和北宋大隊,世界史組分在新市大隊,歷史地理組分在民愛大隊,部分教師以各自所屬的課業(yè)分在各大隊。我所在的頭橋公社沈家大隊地處公社的北部,距南匯縣的新場鎮(zhèn)較近,有一條小河南北溝通。在我們復旦師生到來之前,已有財經學院、市委黨校、市六師范等單位的人員先期到達各生產隊在搞“四清”運動,不過人員較少,一個大隊只有三五個人。
1964年11月間,我們先集中在公社學習“雙十條”和 “桃園經驗”,聽取工作隊長閻華等領導對“雙十條”所作的輔導報告,深刻領會農村存在的嚴重的階級斗爭形勢,運動主要解決基層的領導權問題,要以大搞群眾運動為斗爭的主要形式,以基層干部為主要斗爭對象。
集訓學習結束后,工作組成員分赴各大隊,我與分配在沈家大隊的復旦同學吳信忠、曹貴民、金武最、吳芝漢、趙玉良、何茂昌等七位,和先期到來的市委黨校、財經學院、市六師范、南市法院的成員分別住在大隊辦公室、倉庫,又集中開了幾天務虛會,統(tǒng)一對運動性質的認識,了解和掌握開展運動的方法步驟。特別是進村后,要撇開基層干部,單獨進行訪貧問苦、扎根串連,找準可以依靠信賴的“根子”,然后把鋪蓋行李搬到貧下中農“根子”家里,同吃、同住、同勞動、同斗爭,實行“四同”。幾天后我和金武最同學吃住到沈家大隊第九生產隊貧農王明先家的客堂間里。王明先不是本地人,因家庭貧寒,討不上媳婦,倒插門來到沈家大隊入贅。女方姓沈,生了兩個兒子均姓沈,根據農村舊俗,倒插門女婿要改姓,但王明先仍舊姓王。
1964年底到1965年初,國家的經濟形勢雖有好轉,但上海郊區(qū)農村農民的生活仍很貧困。就生活而言,每天兩稀一干,天天是老咸菜伴飯。工作組成員吃住在貧下中農家里,大學師生按學校規(guī)定,每月交給住戶30斤糧票,15.5元飯費。工作組長還經常關照,不能吃飯過了頭增加農民負擔,故此我們每天看碗吃飯,自我克制。住戶為了改善生活,隔幾天就用竹耙子到河里撈螺螄。工作組成員住的一般都是客堂或倉庫,平時是堆放雜物的場所,是老鼠活動的“游樂場”。我和金武最同學兩人合睡一張床,吊一頂大蚊帳,上面鋪上幾張報紙。時間長了,老鼠覺得軟軟的好玩,竟在蚊帳頂上生了一窩小老鼠,大家都覺得稀奇,成了一條不用發(fā)布的新聞。
我曾經按著“雙十條”的調子,向社員群眾講解,強調農村出現嚴重的階級斗爭狀況,并舉出“桃園經驗”中的例子,力圖說服群眾。宣講后數天內沒有人揭發(fā)干部的“四不清”問題,有的社員反映說“我們小隊的干部蠻老實,沒有發(fā)現什么問題”。過了幾天,生產隊長夏火根找我談話,說他在經手生產隊糧食出售時挪用過20塊錢,“我向工作隊坦白交待!”在我平時和這位生產隊長接觸中以及其他社員反映,都說“生產隊長是老實人”。一段時間下來,工作隊員的親身感受,“雙十條”所概括的農村階級斗爭狀況并沒有那么嚴重,不符合農村實際。
“二十三條”下達后,全公社召開由貧下中農代表參加的三級干部(公社、大隊、生產隊)會議,傳達“二十三條”精神,并向社員群眾講解。在工作隊的主持領導下,各生產大隊、生產隊成立了清查賬目、清查財務、清查工分小組,各清查小組吸收社員代表參加。在我的記憶中,沈家大隊的干部當中的某些人清查出有多吃多占工分的事例。我所在的沈家大隊第九生產隊查出生產隊長主動交待過挪用公款20元,沒查出其他問題。其他大隊少數干部有多吃多占數額較大,最后核實、定案、退賠。據1987年版《奉賢縣志》記載:1965年5月,全縣“大四清”結束,共清出經濟問題總額155萬余元,大多為多吃多占、挪用公款、小拿小摸,涉及21490人。
“四清”運動的后期,進行了組織建設,全縣發(fā)展中共黨員2980名。建立和健全了黨、政、團、貧協(xié)四套各級領導班子,選拔了一批貧下中農積極分子充實了農村干部隊伍,貧下中農干部的比重從原來的69.8%上升到83.5%(載《中國共產黨在上海80年》)。我所在的沈家大隊第九生產隊貧農王明先,當選為大隊貧下中農協(xié)會委員,出席了上海市貧下中農協(xié)會代表大會。
1965年4月5日,中共上海市委批示原則同意市委農村社教運動領導小組提出的《關于農村中劃兩頭清理成分和組織貧協(xié)的若干問題的意見(草案)》,提出所謂“劃兩頭”就是把中農當中的下中農劃出來,把漏劃的地主、富農清理出來。我所在的頭橋公社沈家大隊第九生產隊有一處四面環(huán)水坐北朝南的“朝陽廟”。廟里住著當家尼姑黃某某,還有侄女和一位姓朱的尼姑以及黃的小侄女、小侄孫祖孫三代共五口人。
工作隊進村后,從戶口冊上查出,土改時當家尼姑黃某某劃為中農?!八那濉边\動的后期,黃的侄女多次提出要改變其中農成分為下中農,這引起了工作組的注意。據村干部反映,公社宣傳部門曾幾次到本地調查,因情況復雜,查不下去,不了了之。大隊干部更是望而生畏,不敢觸碰。根據中共上海市委批示同意市委農村社教運動領導小組關于農村中“劃兩頭清理成分”的意見,工作組請示公社工作隊領導同意后,指派我和其他幾位工作組成員對“朝陽廟”當家尼姑黃某某階級成分問題進行調查。
我和金武最同學等幾位工作組成員,根據社員群眾提供的線索,到南匯縣、奉賢縣四個公社,十多個大隊,找基層干部,開了多次調查會,并查閱有關檔案資料,還進行個別訪談,總算查清了黃某某土改時土地占有情況、剝削狀況及其家世。公社和大隊領導認定黃某某屬于漏劃。黃某某的階級成分調查曾整理成報告上交公社,其后結果不得而知。
1965年5月,奉賢的“四清”運動結束,我們參加“四清”運動的師生隨之返校。不久,高教部(當時教育部分高等教育部和教育部兩個部)下達高校畢業(yè)生統(tǒng)一分配方案,進行畢業(yè)分配工作。本來,按照學校的規(guī)定,大學畢業(yè)生要寫畢業(yè)論文,但因為參加“四清”運動,學業(yè)要服從政治,每位畢業(yè)生撰寫一篇調查報告可以代替畢業(yè)論文。我寫了一篇《揭開“朝陽廟”的謎》上交應付過關。
“四清”運動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了。就我親身經歷的感受而言,這場歷時三年多的運動對于糾正干部中的多吃多占、強迫命令、欺壓群眾等作風和集體經濟管理中的許多缺點,起了一定作用;對于打擊貪污盜竊、投機倒把和剎住封建迷信活動等歪風,也起了一定作用。但是,由于“以階級斗爭為綱”,許多不同性質的問題都認為是階級斗爭或者階級斗爭在黨內的反映,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矛盾,在一段時間內,不少干部群眾受到不應有的打擊,一些有利于搞活經濟的正確政策和措施,例如:三年困難時期許多地方實行的“包產到戶”“自負盈虧”“生產責任制”“集市貿易”“自留地”等等,往往被指責為“單干風”“修正主義”“資本主義傾向”“資本主義尾巴”,而不能很好地執(zhí)行,甚至被否定和責難。尤其是更加錯地提出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種當權派有在幕前的,有在幕后的;支持他們的人,有的在下面,有的在上面,甚至有在省和中央工作的一些反對搞社會主義的人”。這就為后來造成全國內亂的“文化大革命”把斗爭矛頭集中指向所謂“黨內走資派”提供了理論依據。
(作者為上海市地方志辦公室原副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