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
摘? ? 要: 本文將通過句子結構分析法對《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中“式月斯生”一句進行重新考證,我們發(fā)現(xiàn)該句子結構中“式”字后面通常是動詞,由此證明俞樾先生在《群經(jīng)平議》中提出的“月”為“抈”,意為“折也”的觀點不無道理。
關鍵詞: “式月斯生”
一、引言
《鄭箋》將“式月斯生”理解為“月月益甚也”[1](441)。往后大部分注解《詩經(jīng)》的書都沿用鄭玄的看法。丁聲樹先生在其《詩經(jīng)“式”字說》中,將與“無”對舉的“式”理解為“當”,可謂是見解獨到,但他也在文末中將有異解的地方列出,其中就包含著《小雅·節(jié)南山》“不吊昊天,亂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這一句,丁先生認為:“鄭說固非,俞解亦未確?!盵2]但我們認為,俞樾的觀點未必不確。俞氏在其《群經(jīng)平議》中提出與眾說不同的觀點,他先指出:“用月此生,甚為不辭,《箋》義疑非經(jīng)旨也?!倍笥痔岢鲂抡f:“‘月乃‘抈之省,《說文·手部》:‘抈,折也?!盵3](157)俞樾的觀點給了我們啟示,“月”未必是本字。
我們首先確定句子各個部分的成分。
毛亨未對“式月斯生”中的“式”發(fā)表意見,但是對同一篇中的“式夷式已”作出如下解釋:“式,用;夷,平也。用平則已?!盵1](441)后人受毛亨影響,也多將“式月斯生”中的“式”解釋為“用”或“以”。之后,清人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提出:“式夷式已……瑞辰按,兩式字,與下章‘式月斯生,皆語詞?!盵4](595)這一觀點為大家認可,至此,“式”為語詞,暫無爭議。
高亨《詩經(jīng)今注》:“斯,是也?!盵5](273)即“斯”為指示代詞。那么,還剩下“月”和“生”存在爭議。若按照鄭玄的看法,“月”為“每月”,作狀語,“生”為“發(fā)生”,作謂語;而俞樾則認為,“月”為“抈”之省字,作謂語,“生”為“生命”,作賓語??梢?,“月”與“生”的意義是相聯(lián)系的,當“月”的意義確定了,“生”的意義就昭然若揭了。而想要看清“月”的意義與性質,就是要考慮“式”與“月”的組合關系。
下面我們將在《詩經(jīng)》以及共時平面的傳世文獻中,找出與“式月斯生”相似的句式,再對其規(guī)律進行探究。
二、“式”與“月”的關系探究
《鄭箋》:“式,用也。言月月益甚也?!盵1](441)后人多沿用這一解釋。朱熹《詩集傳》中引蘇轍《詩集傳》:“天不之恤,故亂未有所止,而禍患與歲月增長?!盵6](169)朱子和蘇轍對“月”字的解釋則沿襲《鄭箋》,釋為“歲月”,與“月月”“每月”同義。高亨《詩經(jīng)今注》:“此句指每月都有亂事發(fā)生。”[5](273)
上述說法都將“月”看作其本字解,且“月”與“生”的組合關系是狀中關系。下面我們對《詩經(jīng)》中的“式”作窮盡性的檢索。然后篩選出與“式月斯生”相似的句式。
(1)式訛爾心,以畜萬邦?!豆?jié)南山》
(2)無忝皇祖,式救爾后。《瞻卬》
(3)式固爾猶,淮夷卒獲。《泮水》
(4)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江漢》
(5)式遏寇虐,無俾正反?!睹駝凇?/p>
例(1)是同為《節(jié)南山》中的“式訛爾心,以畜萬邦”?!对娂瘋鳌分祆渥ⅲ骸坝灒??!盵6](170)“爾”自當是指示代詞,指尹氏,言改變尹氏你的心,以治理天下。則“訛”是動詞作謂語,那么“心”自然就是名詞作賓語?!坝灐迸c“心”是動賓結構的關系。
例(2)中《瞻卬》:“無忝皇祖,式救爾后?!贝笠鉃椴蝗枳嫦龋葷訉O。“救”為救濟,動詞作謂語;“后”為子孫后代,名詞作賓語?!熬取迸c“后”是動賓結構的關系。
例(3)《泮水》:“式固爾猶,淮夷卒獲?!贝笠鉃閳詻Q執(zhí)行你的謀略,淮夷最終將被降服?!秱魇琛罚骸肮蹋惨?,定也。獲,亦克也?!眲釉~作謂語;《鄭箋》:“猶,謀也?!盵1](612)“爾猶”指“你的謀略”,作賓語。“固”與“猶”是動賓結構的關系。
例(4)例(5)中的“式辟四方”“式遏寇虐”,分別為“開辟四方疆土”“遏止寇虐”?!氨佟薄岸簟苯詣釉~作謂語,“四方”“寇虐”皆名詞作賓語。皆為動賓結構關系。
然后我們再對同時代的語料進行檢索,我們發(fā)現(xiàn)也有一些相同句式。
(6)式敷民德,永肩一心。《盤庚下》
清人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式敷民德,上文所謂‘施實德于民也……用施德澤于民。”[7](467)即“敷”為“施”義,動詞作謂語?!胺竺竦隆笔莿淤e結構關系,可釋為“施德于民”。
(7)其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蹲髠鳌ふ压辍?/p>
楊伯峻注:“式,助動詞。”[8](1487)昭,彰明、顯揚,是動詞作謂語,而“德音”則作賓語?!罢训乱簟睘閯淤e結構短語。
我們在檢索與《詩經(jīng)》共時的文獻資料時,也出現(xiàn)另外的一些類似句型。
(8)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疆,以峙其粻,式遄其行?!夺赂摺?/p>
(9)四牡骙骙,八鸞喈喈,仲山甫徂齊,式遄其歸?!稛A民》
例(8)例(9)結構上看似與上述包含著動賓結構的短語同,但當我們分析各個成分后發(fā)現(xiàn)不甚相同。首先,朱熹《詩集傳》:“遄,速也?!盵6](284)形容詞用作補語,“行”“歸”都是動詞,意為“準備好糧食,火速行進”,“仲山甫被派往齊國,期待他快快歸來”?!板住迸c“行”“歸”形成動補結構,而非動賓結構短語,而“式月斯生”中“月”不可能作補語。
綜上所述,這一句式中,“式”后面的成分多為動詞作謂語,則俞樾先生所說并非無道理。
俞樾認為,“月”是“抈”省字,我們認為,“月”或許是“抈”的通假字。
首先,二者上古音同,月是疑母月部,抈也是疑母月部。第二,二者皆同通“軏”,意為“折也”?!稄V雅疏證》:“抈者,《說文》:‘抈,折也。太元羨上九:‘軸折,其衡抈。范望注與說文同?!冻o·九思》‘車軏折兮馬虺頹,軏與抈通?!盵9](39)馬敘倫先生《說文解字六書疏證》:“月、兀,雙聲兼疊韻。今吳縣俗謂月猶如如兀也?!肚f子·馬蹄》:‘齊之以月題。月題即軏輗。”[10](116)“月題”即馬額上的配飾,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月題馬額上當顱如月形者也?!盵11](374)則“月”可與“軏”通。
綜上,“月”與“抈”音近,且皆與“軏”通,意為“折也”,所以“月”可通“抈”。則“式月斯生”即“式抈斯生”,“式月斯生,俾民不寧”言(亂事)摧折這些生命,使得百姓不得安寧。但由于故訓的影響已經(jīng)根深蒂固,且俞樾提出新觀點的年代較后,尚未形成共識,故“式月斯生”的歷時發(fā)展依然是沿用的“每月發(fā)生”這一意義。
上古漢語之后,均未出現(xiàn)“式月斯生”的用例,直至明朝重新出現(xiàn),仍釋為“每月發(fā)生”,后代的用例大多屬因循舊訓而誤用,但當約定俗成之后,也應算是此語的一個新義,且自此之后,該短語或逐漸凝固成一個固定短語。例如:
(10)則然熏風時清,式月斯生。
(11)民亦有言,樂后憂先,維公則然,我公降神,式月斯生,洵美且仁,跂彼長庚,維星明明。(明·邵經(jīng)濟《泉厓文集》卷一)
例(10)(11)中這兩個例子與上文所列舉的有些許不同,“熏風”“我公所降之神”作主語,這兩個都表達的是好的事物,而非“亂靡有定”之災禍一類的事,“式月斯生”作主句謂語。由此看出“式月斯生”的意義已經(jīng)擴大了,其描述的不僅僅是災禍,也可以是好的事物。意義上是“每月或經(jīng)常發(fā)生”,常作主句謂語。
毛亨、鄭玄的解釋存在著增字解經(jīng)之嫌,清人的學術成就較前人來說,更上了一個層次,不僅僅停留于隨文釋義的層次,更是能通過大量文獻證據(jù)總結出規(guī)律,所以他們的觀點較故訓來說可能更為科學。俞樾將“式月斯生”解釋為“(亂事)摧折生命”,于上下文理解而言,或許可能更為順暢。但“每月發(fā)生”這一意義已根深蒂固,又延伸表示“經(jīng)常發(fā)生”,且由于在后世文獻中復現(xiàn),這一意義的“式月斯生”或已經(jīng)凝固成固定短語。
參考文獻:
[1][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丁聲樹.詩經(jīng)“式”字說[Z].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36(4).
[3]顧廷龍主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群經(jīng)總義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4][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5]高亨.詩經(jīng)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宋]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1.
[7][清]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M].北京:中華書局,2011.
[8]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6.
[9][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0]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M].上海:上海書局,1985.
[11][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