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萱
摘? ? 要: 晚清時期,基督教在中國的影響力逐漸擴大。教堂、教會學校的發(fā)展和《圣經(jīng)》譯本的發(fā)行,形成了濃厚的基督教文化氛圍。許多現(xiàn)代作家在這種氛圍下開始創(chuàng)作,基督教文化元素自然地進入了新文學,形成了新文學獨特的景象。其中現(xiàn)代作家對于“耶穌受難”故事的書寫更是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冰心、魯迅、徐志摩、艾青、茅盾等人都有相關的創(chuàng)作。 從對《圣經(jīng)》故事的改寫中,可以窺見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知識分子對于基督教文化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者個人對于當時中國社會變革問題的思考。
關鍵詞: “耶穌受難”? ? 現(xiàn)代文學? ? 基督教文化
基督教被視為西方精神文明的支柱,甚至可以說西方文化就是基督文化。在中西方的文化交流中,基督教承擔著重要位置。早在唐朝,就有“景教”傳入中國,雖說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歷史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但在很長時間里其影響并不很大。直至晚晴時期,尤其在《南京條約》簽訂后,傳教士可以在全國各地傳教。傳教士通過興建教堂、學校、醫(yī)院以實現(xiàn)對中國大地的基督教化。教堂散布全國各地鄉(xiāng)鎮(zhèn),教會學??焖侔l(fā)展包括《圣經(jīng)》譯本大量發(fā)行,形成了系統(tǒng)的基督教文化網(wǎng)絡。而濃厚的基督教文化氛圍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誕生和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現(xiàn)代的很多作家都有基督教背景。許地山、冰心、聞一多、老舍、廬隱等人信仰過基督教;林語堂、陳夢家出生于基督教家庭;周作人、郁達夫、徐志摩、蕭乾、施蟄存、熊佛西等人就讀于基督教學校。魯迅、胡適、茅盾、艾青、郭沫若等人也通過閱讀《圣經(jīng)》接受了來自基督教文化不同程度的影響。
在借用基督教題材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許多現(xiàn)代作家都將他們的視線投向了新約中的耶穌基督形象。其中“耶穌受難”故事更是他們書寫的重點。如冰心的《髑髏地》《客西馬尼花園》(1921)、魯迅的《復仇(其二)》(1924)、徐志摩的《卡爾弗里》(1925)、艾青的《一個拿撒勒人的死》(1934)、茅盾的《耶穌之死》(1942)、端木蕻良《復活》(1946)等作品,均取材于記載耶穌事跡的《新約·福音書》中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情節(jié)。這些作品在圣經(jīng)原文的基礎上,對細節(jié)進行了個人化的刪減或增補,耶穌形象與基督教正統(tǒng)教義中的耶穌基督也不盡吻合甚至相去甚遠。以下筆者詳細比較、分析《新約·福音書》與以上提及文本在書寫“耶穌受難”情節(jié)的異同。試圖通過這種比較,展示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知識分子對于基督教文化的態(tài)度,窺見創(chuàng)作者個人對于當時中國社會變革問題的思考。
1921年冰心在《生命》的雜志上發(fā)表了兩首短小的禱告詩,是她閱讀《圣經(jīng)·新約》的產(chǎn)物。第一首詩《客西馬尼花園》是她對《路加福音22:44》的沉思:“耶穌極其傷痛,禱告更加懇切。汗珠大如血點,滴在地上?!盵1](99)全詩如下:
漆黑的天空,冰冷的山石,
有誰和他一同儆醒呢?
睡著的只管睡著,
圖謀的只管圖謀。
然而——他傷痛著,血汗流著,
“父啊,只照著你的意思行。”
上帝??!因你愛我們——
“父啊,只照著你的意思行?!卑㈤T[2]。
這首短詩寫了耶穌被捕前夕,帶領門徒在橄欖山上禱告的場景。詩歌的前半部分環(huán)繞著悲壯氛圍。耶穌與外界的天地、門徒、抓捕他的祭司長和守殿宮并長老等一切人事物完全隔離,甚至連《圣經(jīng)·路加福音22:43》“有一位天使從天上顯現(xiàn),加添他的力量?!盵1](99)中的天使在這首短詩中也被刪減,耶穌直接與上帝發(fā)生聯(lián)系,兩者之間沒有任何的中介。詩歌后半部分耶穌反復禱告“父啊,只照著你的意思行”,將外界的危險、傷痛拋諸腦后。顯然冰心并不關心耶穌內(nèi)心的掙扎和憂傷,她只關注耶穌向上帝的禱告、對信仰的虔誠。前半部分對于外界的描寫也只是為了與耶穌之虔誠形成對比,突出耶穌純潔高尚的人格。
第二首詩《骷髏地》,是冰心對《約翰福音19:30》的沉思,這是耶穌死前最后的場景,“耶穌嘗(原文作“受”)了那醋,就說,成了。便低下頭,將靈魂交付神了?!盵1](130)全詩如下:
罪惡,山岳般堆壓著他,
笑罵,簇矢般聚向著他。
十字架,
背起來了,
釘上去了。
上帝??!
聽他呼喚——聽他呼喚!
“父啊,成了!”上帝?。∫蚰銗畚覀儭?/p>
“父啊,成了!”阿門[3]。
與《客西馬尼花園》相似,贊頌的仍是耶穌對上帝的虔誠。前半部分“罪惡,山岳般堆壓著他;笑罵,簇矢般聚向著他。十字架,背起來了,釘上去了”能體會到耶穌孤獨、痛苦、犧牲自我的高尚品格。結尾處反復呼喚的“父啊,成了”是普世罪人最大的喜信!耶穌的死亡贖清了人類的罪惡,使上帝與人的關系再度和好。冰心作為一個基督教的信徒,又由于她自身涉世未深的緣故,對于圣經(jīng)故事的改寫基本符合基督教正統(tǒng)教義的內(nèi)涵,卻也只停留在對于耶穌對主耶和華的忠貞。
魯迅對于“耶穌受難”的改寫與冰心相去甚遠。魯迅據(jù)《新約·馬可福音》第15章的內(nèi)容,寫了一篇散文,這就是收入散文詩集《野草》中的《復仇(其二)》。與新約對比,魯迅主要的改寫在于以下幾點:一、開篇“因為他自以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釘十字架”[4](56)否定了《圣經(jīng)》中耶穌“神之子、以色列的王”的身份,似乎這樣的身份只是耶穌個人的想法,結尾處道出“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4](56)。二、增加了耶穌被釘十字架之后觀察、玩味周圍看客心理的部分,由此產(chǎn)生了對于周圍人們的敵意態(tài)度。文中反復提及“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四面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可咒詛的人們呵”,“可憫的人們”[4](56)。三、增加了對耶穌被釘十字架痛楚的詳細的描寫?!岸《〉仨?,釘尖從掌心穿透……使他痛得柔和?!薄岸《〉仨懀敿鈴哪_背穿透,釘碎了一塊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這使他痛得舒服?!薄巴蝗婚g,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4](56)這一段完全是魯迅基于自己的醫(yī)學知識想象創(chuàng)作出來的。四、對于自我死亡意義的認知?!妒ソ?jīng)·新約》中耶穌死前說“成了!”[1](130)耶穌的死亡是上帝與人重歸于好的勝利之舉,而在魯迅筆下,耶穌死前感到的只是虛空,“十字架豎起來了;他懸在虛空中。”[4](56)在這一改寫中,我們看到的是中國五四時期啟蒙者的孤獨與悲哀,絕望后仍然選擇像耶穌一樣獻身的執(zhí)著。
顯然,魯迅筆下的“耶穌受難”與基督教正統(tǒng)教義相差巨大。這樣的差異主要是因為魯迅并非一個基督教徒,《圣經(jīng)》之于他只是文學經(jīng)典的存在。魯迅站在一個革命者的角度上,借用耶穌形象來表達革命者與民眾之間的隔閡與不理解,魯迅筆下被釘十字架的耶穌其實就是另一個被砍頭的夏瑜?!妒ソ?jīng)》耶穌基督的神性、饒恕精神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虛空和無意義的英雄主義。原本勝利、充滿希望的畫面變成了失敗甚至血腥的暴行現(xiàn)場。對人們的愛和饒恕完全變成仇恨和詛咒。兩個文本之間形成的反差,顯示了中國啟蒙者與《圣經(jīng)》的隔膜,對革命者的犧牲并無樂觀心態(tài),只是悲憫。
如果說魯迅的《復仇(其二)》是站在耶穌的角度,寫耶穌被釘十字架時生理上的苦楚和心理上的悲愴。那么徐志摩《卡爾弗里》的敘述者是耶穌受難引發(fā)的喧鬧現(xiàn)場的目擊者,是魯迅文中被詛咒的人們中一個。開篇即:“喂,看熱鬧去,朋友!”[5](67)詩人看似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描述耶穌被釘十字架的場景,但全文處處表現(xiàn)出了敘述者對耶穌被人出賣的遭遇的同情,對猶大的背信棄義、法利賽人的卑鄙奸詐的抨擊和鄙夷?!澳憧此菢幼禹敽蜕疲斨t卑。”“法利賽,穿著長飽,戴著高帽,一臉的奸相?!薄罢l知猶大貪小,變了心,真是狗屎!”[5](67)在看耶穌受難的過程中,也預感到“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盵5](68)全詩將耶穌塑造成被小人出賣、被奸人迫害的不幸者,從中流露出了詩人崇尚善義、疾惡如仇的情懷和對黑暗世界悲觀絕望的情緒。不過,詩人對耶穌的寬恕原則卻持批評態(tài)度。因為耶穌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1](101)(《路加福音23:34》)詩人卻認為這話很怪異,“聽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5](68)。這也顯示了徐志摩對于基督教中“愛仇敵”、饒恕精神的不理解。
1934年,艾青借用《圣經(jīng)》故事寫成的長達150多行的敘事詩《一個拿撒勒人的死》發(fā)表。詩中所描寫的依舊是耶穌基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場景,卻著重展現(xiàn)了耶穌被釘十字架后、臨死前豐富的心理活動。除了增加了耶穌對前一晚猶大出賣自己的場景的回憶外,最突出的是耶穌對獻身后美好未來和平民勝利的期許?!皹s耀將歸于那遭難的人之子的/不要悲哀,不要懊喪!”“盲者、病者、貧困的人們/將找到他們自己的天國。”“看明天/這片廣大的土地/和所有一切屬于生命的幸福/將從愷撒的手里/歸還到那/以血汗灌溉過它的人的!”“勝利呵/總是屬于我的!”[6]強化了耶穌愛土愛民的救世主博大情懷,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如幫助窮人和卑微的人,他不惜一切代價。
詩前小序同樣引自《新約·約翰福音12:24》“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盲者、病者、貧困的人們粒來。”[1](121)引言暗示了全詩主題:為真理和正義而犧牲,就像種下一顆麥種一樣,必將喚醒拯救更多的群眾,寄托了詩人的人格理想和社會理想。詩中體現(xiàn)的犧牲精神與《圣經(jīng)·新約》中的耶穌犧牲精神很相像,卻又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圣經(jīng)·新約》中的耶穌基督的犧牲是為了全人類與上帝的再次和好,這種犧牲中有神性無階級性。艾青《一個拿撒勒人的死》中的耶穌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的化身,其犧牲是為了盲者、病者、貧困的人們,這種犧牲中有階級性無神性。
從冰心到艾青,在敘述“耶穌受難”故事時都選取個別場景:禱告或被釘十字架,而茅盾的《耶穌之死》開篇“耶穌和法利賽人是怎樣結下了仇恨的呢?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盵7](67)小說將“耶穌之死”的緣由和發(fā)展娓娓道來。但文本在《新約·四福音書》的基礎上做了大量的刪減和增補。茅盾刪減了《圣經(jīng)》耶穌死前在完成修補上帝和人關系的任務后呼喚“成了!”的細節(jié),刪減了耶穌死后三日復活的情節(jié),也刪減了耶穌借神力潔凈麻風病人、治愈眾多病人及被鬼附的人等情節(jié)。茅盾刪減了《四福音書》中神化耶穌的全部內(nèi)容,滌凈了宗教賦予耶穌的神性光環(huán)。在此基礎上,茅盾保留并強化了耶穌與法利賽人的斗爭情節(jié),并以之為主線,兩者之間的唇槍舌劍占據(jù)了很大篇幅。耶穌在矛盾筆下化身為社會活動家,游走于各地宣道,并在與“假冒偽善者”、“假先知”們激烈的唇槍舌劍中,向眾人揭露權貴階級的丑惡嘴臉。同時,他亦是啟蒙者、革命家,率領眾人向既有權力機制發(fā)起挑戰(zhàn)。
這一改寫使得耶穌的事跡更具真實性,其社會現(xiàn)實意義也隨之加強。茅盾對《圣經(jīng)》的改寫是主體意志的體現(xiàn),借此文本大批那群“外面披著羊皮,里面卻是殘暴的狼”[7](68)的假先知,映射了當時現(xiàn)實中的國民政府,茅盾借耶穌之言表達對國民黨統(tǒng)治的詛咒并預言其沒落。
五四以后,科學、真理、理性等等觀念深入人心。非宗教人士,甚至包括宗教人士,都對宗教中神秘主義的部分進行理性化的解釋,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作家對耶穌的重寫上。創(chuàng)作者們消解耶穌的神性,高度贊揚耶穌的偉大人格,將耶穌的道德人格、犧牲精神放在首位。耶穌在現(xiàn)當代文本中不再是“神之子”,而只是一個高尚的“人之子”,鮮明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反基督教不反耶穌的態(tài)度。陳獨秀在《基督教與中國人》中將中國人要學習的耶穌的人格、情感歸納為三點,即崇高的犧牲精神、偉大的寬恕精神、平等的博愛精神,[8]這也正可以用來概括現(xiàn)代作家在“耶穌受難”故事中對耶穌形象重塑的特點。這樣的特點在某些神學家看來,或許誤解、扭曲了《圣經(jīng)》或基督教的正統(tǒng)教義,但與其說他們誤解或扭曲,不如說他們有意識地將耶穌現(xiàn)實化。對于現(xiàn)代知識分子來說,通過宗教感悟獲得個人的救贖并不是他們的興趣,在《圣經(jīng)》耶穌基督形象中獲得智慧去盡可能地解決現(xiàn)實中的人生與社會問題才是他們的目的[9](124-129)。
中國現(xiàn)代作家打破狹隘的文化偏見,積極吸收基督教中有益的因素,并借鑒這些因素進行社會的啟蒙、變革。將基督教文化引入文學也是新文學的獨特景象,表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作家一種更加恢宏的世界的、中國的文化意識。這對提高新文學的思想維度和審美價值,有著影響深遠的啟示作用。基督教的進入為新文學提供了一種新可能,這一可能在當代和未來的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中同樣有著無限希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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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梁工.20世紀作家對耶穌形象的重塑[J].東方叢刊,20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