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遠
摘? ? 要: 貝克特在其早期的第一部完整劇本《自由》中對于“絕對自由”這一抽象概念進行了多層次、多階段的探討:首先是個體意識到自我身為他人的囚徒,追求逃離的自由,然后是據(jù)此拒斥他人,拒斥確立一種意義或者接受外在力量援助,選擇離開他人后又離開自我以追求不行動的自由;最后是因無法見證自我的死亡而意識到自由是不可能的,最終選擇堅守在無意義和虛無中活下去的意志,追求自我“將變得自由”,以此來抵抗虛無。
關(guān)鍵詞: 貝克特? ? 自由? ? 他人? ? 行動
貝克特在早期創(chuàng)作的戲劇《自由》(Eleutheria)于1947年用法語寫成,目前國內(nèi)學(xué)者對于這部作品鮮有研究,可能是因為連貝克特本人都稱其為一部不成功的戲劇而拒絕在他去世后出版和上演它,而且相對于這部早期作品研究者更關(guān)注貝克特后期臻于完善的經(jīng)典作品。然而貝克特在劇中所呈現(xiàn)的對“絕對自由”觀念的探討是會對他后期作品中的自由觀產(chǎn)生一定影響的,因此也值得深入挖掘。
《自由》這部三幕劇主要講述一名出身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青年維克托,自己選擇獨居而且與家庭和社會脫節(jié),不顧父母親戚和其他各色人等的勸阻,經(jīng)歷內(nèi)心的煎熬和猶豫后仍然選擇孤獨地追尋絕對自由。有國外學(xué)者比較了薩特在《蒼蠅》中表達的自由和貝克特在《自由》中對自由的闡釋,指出在關(guān)于“他人”的理解這一維度上兩人持有不同的觀點:“對薩特來說,意識到存在的自由牽涉到其他人,不管這可能有多痛苦,正如《禁閉》中加爾森所說:‘他人即地獄。與薩特相反,維克托發(fā)現(xiàn)他人無法忍受而‘選擇獨處?!盵1](59)由此可見,薩特和貝克特關(guān)于自由的分歧之一在于自我的自由之實現(xiàn)是否能脫離與他人的關(guān)系。本文將以這一小點作為切入點,詳細分析貝克特在劇本《自由》中對于“絕對自由”這一抽象概念的逐層遞進的探討。
一、身為“他人的囚徒”:追求逃離的自由
主人公維克托此前一直過著世人眼中正常的生活,他認定自己“曾是他人的囚徒”[2](137),這是他離開原來生活圈子的原因。但這種個人的身體方面的逃離是軟弱無力的,因為他在經(jīng)濟上仍依賴母親的援助,在生活上還不斷受到原有的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的牽制。這種囚禁狀態(tài)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個體的空間處于被侵入的狀態(tài)。在舞臺設(shè)計上是將兩處在現(xiàn)實中距離遙遠的空間場景同時并置到一個空間,而維克托的小房間在前兩幕都是被克拉普家的客廳包圍在內(nèi)部,而且兩個場景之間并沒有隔離物,原本應(yīng)該屬于維克托的私人空間變得一覽無余。這種獨特的安排可以看作是一種暗示性的象征,說明無論身處何處,主人公的自我都面臨著被他人窺視的風險,而且也印證了他無法完全脫離家庭的經(jīng)濟援助這一事實。其次,從劇情發(fā)展來看,即使第一幕的主要劇情是克拉普客廳里的親友對話,在一旁的次要劇情中維克托只是作為布景而無目的地來回走動,但是家庭沙龍中話題的關(guān)注點還是時不時地聚焦到維克托,重復(fù)著他的缺席這一事實。第二幕的主要劇情就完全集中在維克托身上,一方面,他不可避免地感覺到密閉空間在物理上的限制和心理上無形的束縛,選擇奮力用鞋子打破房間的玻璃,然而另一方面,這種反常行為立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配玻璃者修復(fù),即使他再做出打破的行為,還是會被他人糾正和修復(fù)。維克托這才意識到“他做出的破壞自身所處環(huán)境的嘗試,總是會被他所屬的、隱匿其中的舞臺空間所擊敗,而這一空間恰是他試圖要逃離的”[3](253)。由此可見,主人公的私人空間被來自外界的目光所侵犯,被不斷闖入的他人所攪亂,他試圖做出反抗的行為卻總是被外界的力量壓制,他無法打破這種僵持的狀態(tài)。
其次,個體淪為“被嫉妒的異質(zhì)”。如果說維克托只是選擇了一種不與他人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生活方式,似乎是為他人省去很多麻煩,那為什么這些人還要如此狂熱地、不厭其煩地侵入維克托的空間并且窺視他?維克托對此有著清醒的認知,概括地說:第一階段是,這些人試圖理解清楚一般事物秩序之外的“異質(zhì)”——這種人既不屬于大多數(shù)世人所屬的“正?!鄙顮顟B(tài),也不屬于極少數(shù)諸如圣人,瘋子,殉道者,死刑犯等“瘋狂”生活狀態(tài),因為這兩種狀態(tài)都可以被他人所理解,可以做出相應(yīng)的認同贊賞或是厭棄鄙夷的反應(yīng),但他們無法理解正常秩序之外還有別的選擇,正如維克多所說:“我的生活從本質(zhì)上與您的生活有著不同,而在您和我之間就像在您和瘋子之間一樣,存在著壕溝,只不過不是同一種壕溝?!盵2](316)于是他們拼命想要窺探和理解;第二階段是,發(fā)現(xiàn)理解不了之后無法接受“異質(zhì)”與自己不同,便產(chǎn)生嫉妒心理,想要同化他,正如維克托所控訴的:“這是老處女面對妓女的憤怒。屬于你們的自由是如此的可悲!如此孱弱!如此陳腐!如此五陋!如此虛假!你們還這樣固守著它!你們對此不發(fā)一言!呵,嫉妒,嫉妒!”[2](317)這些人可以容許自己被生活所超越而渾渾噩噩,也允許身邊有人因罪惡墮落而付出被奪去自身自由的代價,卻無法容忍有人存在異于他人的、個人的信仰,因為這樣這個人就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自由,就超越了一般人的群體所固守的“自由”。出于嫉妒,這群人想同化和馴服這個“異質(zhì)”,從而消滅這種不同常規(guī)的自由選擇。而維克托聲明他做出這種選擇只是因為意識到其他人的生活從實質(zhì)上來說都是不同程度的苦役,但是其他人不容許他有這種清醒的意識。因此,身為“他人的囚徒”,他想要追求逃離這種被囚禁狀態(tài)的自由。
二、拒斥他人:追求不行動的自由
薩特所說的自由中主張他人與社會的介入,但追求的不是介入后最終達到什么目的或者成為什么,“而是人在任何境遇下是否能保持超越的能力……只有介入才有選擇,只有選擇才有行動,只有行動才能承擔責任,介入是實現(xiàn)自由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盵4](50)說明薩特哲學(xué)把介入視為超越的重要前提之一,回避行動和承擔責任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種示弱的表現(xiàn)。然而貝克特的《自由》中的主人公與之背道而馳,堅決拒斥社會和他人的介入,拒絕采取積極的行動,聲稱要保衛(wèi)自己的權(quán)益——“什么都不做的自由”。[2](250)因為這也能證明個體擁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
第一個步驟是“離開他人”。在主人公維克托所面對的他人的干涉中,可以劃分為兩種主要的態(tài)度,一種是配玻璃者的觀點,傾向于以理性的、實用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另一種是比烏克醫(yī)生的想法,想要提供外在援助,以此來幫助“痛苦中的人”回頭。
首先是拒斥確立一種意義或價值。作為主要角色之一的配玻璃者,一方面,他執(zhí)著于為維克托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找一個適當?shù)睦碛桑骸靶枰碛砂。咸?!為什么他要對一切不聞不問?為什么要過這種荒謬的生活?……人們不論做什么,都要大致知道為什么。否則,就會有人唾棄他。我們也會跟著附和。”[2](276)這種思維實質(zhì)上就是人們?yōu)榱私o無法理解的行為進行強行的辯護,想要給生活中的一切都強加上主觀的意義使得它得以解釋,不容許“沒有意義”的人或事物存在。另一方面,配玻璃者在面對維克托對所有人都毫無感情的表現(xiàn)時,還憤然指責他從本性上就應(yīng)該對家庭和事業(yè)付出責任和感情,“為了既定的思想,為了神圣的職業(yè),去犧牲一切!這樣您才開始活著。”[2](249)他構(gòu)想自己心目中理想化的人,即腳踏實地行動并且為了責任奉獻犧牲自我的人才能樹立自我的價值。然而這種價值只是社會價值體系認同或規(guī)定的,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想要追求的。由此可以窺見,維克托面對的責難類似于加繆的《局外人》中的莫索爾面臨的荒謬境地:他對母親的死沒有表露出明顯情緒反應(yīng)以及采取的那種“我不知道、毫無意義”的態(tài)度被人們牽強附會地過度解讀,實質(zhì)上他只是清楚地認識到世界的荒謬和無意義,他的內(nèi)心和行為是一致的,冷漠是他自己的一種生活規(guī)則,但卻被社會價值體系無情地扼殺。維克托也是反復(fù)以“我不知道”的態(tài)度來應(yīng)對這些人想要賦予他的意義和價值,而且還明確表達了對其他的生活方式的拒絕。
其次是拒斥“人道”的外在力量。比烏克醫(yī)生的觀點更為極端激進,他專注于研究如何通過墮胎、同性戀甚至安樂死來限制或結(jié)束人類生活。但他卻自詡這是實行人道的方式,是正義之舉,想要幫助維克托和他的家人,提出的解決辦法就是為了讓他找回自我,就要消滅他的意識:“他僅僅是抱怨生存,生存綜合征……我為他提供不再生存的方法,以最輕松的方式,脫離有意識的狀態(tài),進入最純凈的領(lǐng)域?!盵2](272)他以假的毒藥丸為手段進行人性的試驗,預(yù)測結(jié)果有幾種:一種是維克托繼續(xù)當前的異類生活,繼續(xù)忍受折磨和痛苦,一種是回到和普通人一般粗鄙的狀態(tài),繼續(xù)原來的正常生活,當然還有一種是擺脫所有生存的重負,選擇安然死去??偨Y(jié)來說就是通過外在“人道幫助”的刺激,促使誤入歧途的人從灰暗的痛苦中回頭。這種方式也被維克托拒絕了,因為此時他自身的內(nèi)心中一直在渴望著自由,在想辦法知道自由到底意味什么,其余形式的生活在他的認知中都是程度不同的苦役,他都不想要。因此外在的刺激對他來說沒有用處。
第二個步驟是“離開自我”。在離開他人,拒絕了信仰他人賦予的某種意義和價值以及拒絕了外在的刺激手段后,維克托只剩下了自我。但此時的他又深深地感受到了自我本身的限制,從而又更進一步選擇離開自我。在被問及如何做到離開自我時,維克托的回答是:“盡量地什么都不做。不動,不思考,不做夢。不說話,不聽別人說話,沒有感覺,沒有知識,沒有意愿,沒有能力,等等。我以為這些就是我的牢獄。”[2](319)從中可以看出,諸如思考、說話、感覺、知識、意愿和能力這些原本應(yīng)該能夠引發(fā)個體行動的因素,全部都被主人公視為自我的牢獄,因為這些因素看似賦予人一種擁有積極采取行動、解決問題的能力的自主性,但同時也必然會受到個體有限性的限制,而且個體也會不同程度地受到這些意識或概念的束縛和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可能來自各個方面,有形或者無形。
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貝克特筆下的主人公維克托是從否定這一角度來看待自我的自由,有國外學(xué)者研究否定神學(xué)(Vianegative)的理論與貝克特的文本之間的聯(lián)系,認為在貝克特的創(chuàng)作中,這種否定的美學(xué)手段在戲劇《自由》中首次出現(xiàn)并醞釀,而且深刻影響了他之后的作品《三個對話》。這種獨特的思維方式或者寫作方式可以看作“基于系統(tǒng)的甚至是強制性的否定來表達不可言說之事一種的話語形式”[5](43)。這種言語表達上的否定形式其實也映射著思維的否定。與之類似的是,薩特也是從“否定”的一面來對自由做出界定,認為人不能像物一樣被規(guī)定,“在受到本質(zhì)規(guī)定時,人又逃脫和超越了本質(zhì)的規(guī)定,人才是自由的?!盵4](74)因此,人應(yīng)該盡力在否定中超越這些規(guī)定。雖然《自由》中的主人公維克托也是選擇通過否定自身來達到自由,但有所不同的是,他選擇超越規(guī)定和追尋自由的方式不是通過薩特所說的那種介入式的行動和承擔責任來實現(xiàn),而是通過采取一種放棄行動狀態(tài)的方式,以圖達到對現(xiàn)有自我的否定。也就是說,強調(diào)在行動上捍衛(wèi)自己什么也不做的權(quán)利,由此成為什么也不是的“無”,同時也否定了自身。
三、死亡的困境:追求不可能的自由
在死亡這一宏大命題面前,個體是渺小的,最初采取的行動是因為無法見證的死亡而放棄自由。主人公維克托在親眼看到自己的父親死亡之后,突然改變了之前一直執(zhí)著堅持的生活態(tài)度,主動地選擇放棄自由:“我放棄自由。不可能自由。我錯了:我不能再過這種生活。我昨天晚上看到我父親時明白了這一點。人不能看著自己死去:那是戲?!盵2](321)從存在主義的語境來看,人類的起源和存在沒有任何明確的令人信服的原因或者意義,但人的存在又是先在的、絕對的,人唯一能把握到的、絕對確定的事情就是死亡,因此人的生活就是一場不斷離死亡這一終點更近的過程。但是也正如維克托指出的:一個人自由的所在之一就是能夠親眼看著自己死去并且享受這種死亡,但實際上卻是沒有任何人能夠見證自己的死亡,人只能在如經(jīng)歷一場幻夢般的戲劇中看到他人的死亡,而親眼見證自我之死的自由是并絕對不可能存在的,這正是人之自由的一種難以解決的局限性和荒謬性。由此維克托才得出個體不可能自由的結(jié)論而選擇放棄自由。
后來由于認識的變化,個體轉(zhuǎn)而追求“變得自由”這種過程。正當一旁的親人朋友都在為維克托愿意回歸正常的生活而興奮,并且紛紛做出美好生活的設(shè)想時,維克多卻突然意識到一個錯誤,轉(zhuǎn)念改變了先前的決定,選擇繼續(xù)獨自一人留在這里。他說自己意識到了人的存在是有期限的,非常短暫,這種沒有自由的生活在他看來卻是漫長又可怕,但是和身邊那些人所過的那種渾渾噩噩的生活相比又沒那么可怕。因為這些人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我和他人營造的虛幻世界中,產(chǎn)生了戲劇性的幻覺,而沒有勇氣面對真實世界的真相。針對這一點,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三幕劇本上演的場景中突然闖入一名觀眾,直斥臺上的這場鬧劇持續(xù)得太久,始終圍繞某件事打轉(zhuǎn)并且出著各種蠢招以致讓他看不下去,還直接質(zhì)疑“這部蹩腳的作品”的作者貝克特,連提臺詞的人也對他們不按照劇本說詞而憤然離去。這種否定傳統(tǒng)戲劇形式的處理與元戲劇的手法類似,打破了審美接受者對于戲劇上演的情境產(chǎn)生的幻覺,也暗示許多人的生活就像戲劇里那樣虛幻,這些人無法面對真實。
與其他人不同的是,維克托不僅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永遠也不會變得自由這一殘酷的事實,而且選擇承認并接受它:“我永遠也不會自由,(停頓)但我會不停地感到,我將變得自由。(停頓)我的生活,我會對你們說我將如何消磨它:我會拿兩塊鐵相互地摩擦。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這種無用的小小聲響,將是我的人生。我不是說我的樂趣。樂趣,我還是留給你們。我的寧靜。我的虛無?!盵2](336)這樣的選擇體現(xiàn)了貝克特基于人類生存真相的思索,即使人在當下的生活中充滿束縛與痛苦,處于無法獲得自由的荒謬境地,但也不會選擇為這種無意義強行賦予一種意義,不會選擇以自殺的手段結(jié)束痛苦,也不會選擇在一無所知的渾渾噩噩中消磨下去,而是表達出在無意義中勇敢活下去的意志。主人公的選擇所隱喻的是:“人類在牢籠般的生活體制下,在肉體與靈魂、希望與絕望、記憶與遺忘的互相撕扯中,始終還有活下去的意志,哪怕迎面而來的是死亡?!盵6](202)雖然這種意志只能發(fā)出主人公維克托所描述的那種無用的聲響,但是也是他作為一個主體自愿選擇的,他甘愿承擔重負。就像西西弗斯看似在日復(fù)一日地進行著徒勞無用又令人絕望的勞動,但這種永遠在行進中的命運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種在荒謬中的斗爭使他的心靈感受到充實的幸福。因此,盡管主人公說自己追求的不是樂趣而是自我的寧靜與虛無,但他的選擇實質(zhì)上并非是消極悲觀的虛無主義,而是在無意義與虛無中頑強地生存著,追求自我“將變得自由”這樣一種過程,以此作為他抵抗虛無的特殊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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