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有一次,帶一幫南方的朋友去敦煌玩。臨行前,他們除了問海拔高不高,就是問有什么好吃的。一聽,個個都是正宗吃貨的節(jié)奏。我答:敦煌夜市很大,吃的么,隨便挑。他們復(fù)問:“具體點啊?”
我答:“驢肉黃面好吃!”
“什么?”
“驢肉黃面!”
大抵是聽到驢這個字,他們面面相覷,甚至一臉茫然。吃慣魚蝦長大的人,讓他們的味蕾接收系統(tǒng)一下子碰到驢,是需要一個認知過程的。畢竟,我敢保證,在太湖之畔長大的他們基本上沒有吃過驢肉。但在北方,驢,既是下田的動物,更是美食,就連平時罵人時也總會冒出一句“驢日的”。在黃河邊的靖遠小城,“驢日的”這個看似有點像臟話的詞,卻暗含分外的親切。比方,你看著老朋友的兒子一天天長高了,你會一邊撫摸他的頭一邊說:驢日的。所以說,盡管驢肉美食沒有牛羊肉那么普及,但驢肉在大西北也是常見的。況且,驢肉是一種高蛋白、低脂肪、低膽固醇的肉類,中醫(yī)專家認為,驢肉性味甘涼,有補氣養(yǎng)血、滋陰壯陽、安神去煩功效。倘若從營養(yǎng)學(xué)和食品學(xué)的角度看,驢肉比牛肉豬肉口感好、營養(yǎng)也高,尤其是生物價值特高的亞油酸、亞麻酸的含量遠遠高于豬肉、牛肉,所以驢肉自古即是肉類中的上品。
話說回來,驢肉黃面的確是敦煌的美食名片。
就像陜西美食有一套幾大怪的順口溜一樣,敦煌美食也有類似的順口溜,其中一句就是“驢肉黃面門外拽”。一碗驢肉黃面是兩部分組成的,一是驢肉作菜,二是手工拉制的黃面。驢肉已經(jīng)講過了,那就說說為什么是黃面。驢肉黃面為什么不是驢肉白面呢?黃面是敦煌本地特有的一種面粉,經(jīng)揉、撬、甩條等多道工序精心制作而成,因煮熟后略呈黃色,故名。上好的黃面既要細,還要長,細要細得如龍須,長要長得如金線,這也就對拉面師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在敦煌的街頭,見過一位拉面師傅,他雙手舞動著一塊淡黃色的面團,時而抻拉成長條狀,時而旋轉(zhuǎn)成麻花狀,像變戲法一樣地把一個足有六七斤重的面團,瞬間拉成細粉絲樣的面條。
這些年,敦煌的游客人滿為患,估計去過的人也都看到了,敦煌滿大街都是驢肉黃面館。不過,創(chuàng)始于清朝末年的順張黃面館,是敦煌唯一一家祖?zhèn)魑宕陌倌昀系?,已被列入敦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單位。敦煌一帶流行一句話: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此話足見對驢肉的尊崇與喜歡。據(jù)說,莫高窟第156窟的壁畫上就有制作黃面的生動場景,可見其歷史之悠久。遺憾的是,我去過幾次,這個窟都沒進去過,與古代制作黃面的場景總是擦肩而過。
不過,在我看來,在敦煌,不懂裝懂地看看壁畫,吃一碗驢肉黃面,吹吹鳴沙山帶著細沙的風,你,總算是一個敦煌的旅人啦。
南方人善茶,把喝茶美其名曰吃茶,一個“吃”字,閑情和逸趣就出來了;北方人善酒,一杯端起,“咕咕咕”一喝,再來一杯,像《水滸傳》里的英雄好漢,所以直接了當?shù)亟泻染啤婆c喝連在一起,豪氣、雄壯和野性之味就有了。但老家的吃節(jié)酒,把酒和吃連在一起,有些“風馬牛不相及”,一般人會按字面理解成關(guān)于酒的一種溫文爾雅的喝法,實則不然。
吃節(jié)酒,是土塬流行多年的一種鄉(xiāng)隨——鄉(xiāng)隨者,風俗也。即過大年時,在始于正月初二末于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的一段時間里,把村里上一年度(當然以陰歷計算)娶進來的媳婦請到自己家里,主人以上好的飯菜招待她們一天,以示祝福。
百余來戶人家的村子,一年娶進來的媳婦最多就是十來個,要是家家請,是請不過來的,因為正月十五一過,就不再請吃節(jié)酒了。因為時間的限制,請新媳婦們吃節(jié)酒就得動身早。一般是前一天先去家里輪流去請,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搶”。之所以用“搶”這個詞,是因為去遲了,往往會被另一戶人家請走。小時候,我曾和母親一起去“搶”過。母親怕黑,不敢走夜路,我給她做伴。正月里的清晨五六點鐘,天不是麻麻亮,而是黑漆漆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我和母親捏著個手電筒,早早去敲新媳婦家的門,把她們往我家里請。臨到請最后一個時,天已大亮,也恰巧碰上了“對手”——和我家同一天請吃節(jié)酒的人家。最后,我和母親硬是把她給拉到了我家的土炕上。
請來的媳婦要坐在炕上,等著主人做好飯菜。她們是不下廚也不動手的,這是規(guī)矩;一天三頓,一頓都不能少,一頓也不能多,這也是規(guī)矩。仔細想想,這樣的待遇真是不低呀,多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生活。但過了十五,她們卻要像男人一樣,下地干活,出力賣勁。誰讓她們嫁到這里呢?所以,請吃節(jié)酒,像是她們婚禮的一種延續(xù),傳遞著一份榮耀。當然,要是誰家的媳婦沒被請去吃節(jié)酒的話,則是一件丟人的事——丟的不是新媳婦的人,而是婆婆和公公的人,因為藉此能看出他們一家人平素在村子里的為人是多么的不好?!槺闾嵋痪洌怨?jié)酒帶來的間接作用,是讓新媳婦們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像是交朋友。命運把她們嫁給了同一個村子,往后的歲月得吃同一眼泉水,得走同一條山路,得種同樣的坡地,她們只能是好朋友啦!當她們像好朋友一樣有說有笑地吃畢一日三餐,稍坐片刻,就回家;也有家里人來接的,來時不能兩手空空,會帶點小禮品,如臘月里炸的油果果,算是回謝。
一幫子新媳婦吃飯,看似與酒無關(guān),其實有關(guān)。那天,主人家的炕桌上必定是有酒的,主人敬時,新媳婦都得喝,不喝不行,這是規(guī)矩,她們來時,婆婆會早早地囑咐她們的。因為不喝,就會壞了主人的心意。有一次,一戶人家請吃節(jié)酒,其中有個媳婦,就被一杯酒給喝醉了。喝醉了不好,這又是規(guī)矩。但在我看來,醉了無妨,誰說女人不能醉酒?
我小的時候,民風比現(xiàn)在淳樸敦厚。幾乎家家請新媳婦們吃節(jié)酒,因此就難免“搶”。這些年,市場經(jīng)濟的大風也吹到了老家,慢慢地,不再是家家都請了。一般是親房先請,他們也是必請的,要不落下個親房不和的話柄來;其次,就是近一兩年里打算娶媳婦的人家要請,算是給自己鋪鋪路,等自家的新媳婦娶進門也就有人請了。這像散文里的伏筆,也像一筆提前預(yù)付的小額款項,等以后支取罷了。
唉,老家的人也像城里人,變得實際起來了。
想想,十幾位穿著大紅棉襖或者大綠棉襖的新媳婦們,坐在早就煨熱的一眼土炕上,笑意盈盈,端莊淑雅,多美的意境啊。和春節(jié)里扭秧歌、耍獅子這些動感十足的民俗風情相比,吃節(jié)酒宛如時間在春節(jié)這張宣紙上隨意潑出的一張春歌圖,嫻靜中彌散出的喜慶和祝福,讓整個莽莽土塬溫柔了起來。
隴南是甘肅之南,康縣是隴南之南,所以,康縣就是甘肅的最南端了。這里是陜甘川三省交界之地,自古又是羌、氐等少數(shù)民族的聚居地,所以,康縣的風土人情處處閃爍著異域之美,比如這里有女婚男嫁的奇特婚俗,有與《阿詩瑪》《格薩爾》相媲美的特色民歌《木籠歌》,反映在美食上,這里有一種連茶學(xué)界權(quán)威人士都聞所未聞的茶:面茶。
這些年,我寫過一些茶的小文章,也出版過一兩冊關(guān)于茶的小集子,以至于不少人稱我為茶文化學(xué)者。其實,茶文化博大精深,我哪是什么學(xué)者,只是裝腔作勢一下罷了。我在甘肅生活三十余年,第一次聽到隴南云臺的面茶也是兩三年前的事,當時大為驚訝,請教數(shù)位茶學(xué)界專家、人類學(xué)教授,他們也是一時難下結(jié)論。在這份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有了一次云臺之行——是的,我無意于康縣的秀麗山水,只想一睹面茶的真容。
云臺,康縣北部的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
在當?shù)嘏笥训膸ьI(lǐng)下,我們走進了一戶院舍整潔的人家。主人憨厚純樸,見面只是微微一笑,話也不多。他已知我們的來意,說:讓掌柜的給你們做。掌柜的,在西北是對一家主事之人的尊稱。同行者和主人在院子里開始閑聊喝茶,喝的是本地產(chǎn)的毛尖茶。需要補充說明的是,不少人以為甘肅不產(chǎn)茶,其實,甘肅隴南也是茶區(qū),而且品質(zhì)相當不錯,這應(yīng)該是中國最西北的產(chǎn)茶區(qū)吧。我去廚房看她做面茶。第一道工序,是炒調(diào)料——她把這個繁瑣的過程稱為“炒調(diào)和”,即用清油、精鹽、蔥花依次炒完雞蛋、豆腐、切碎去皮的核桃仁以及小麥粉。她告訴我,“調(diào)和”炒得好,一碗面茶也就差不到哪里去。但“調(diào)和”難炒,雞蛋要炒得嫩,豆腐丁要炒成金黃色,核桃仁要炒得脆,面粉要炒得熟。炒好“調(diào)和”,在案板的另一側(cè)置一大一小兩只陶罐,她先在小罐中用清油、鹽將茶葉炒熟后加水煮茶,又在大陶罐中以紅蔥皮、花椒葉、茴香桿、生姜片為底料,加水,及沸,復(fù)將剛才炒熟的麥面粉加入一勺,再將小罐內(nèi)的茶水注入,用竹筷邊攪邊煮,四五分鐘后,濾出面茶流汁,盛入小碗,依次將剛剛炒好的“調(diào)和”適量置入。
一碗面茶,就好了。
女主人手法嫻熟,動作連貫,做得不慌不忙,氣定神閑。
她躬身往爐膛里添柴火時,陶罐里冒著熱氣 ,過了一會,開始咕嘟咕嘟地翻著熱浪,她就用竹筷把茶葉一一壓回去。這個過程能讓人想到中國大地上的母親,是多么的不容易。而當我夸贊時,她一臉羞澀,怯怯地說:“窮人家的飯,你們不嫌棄,就好?!?/p>
我不禁納悶,在我眼里別有風味的“茶”,為什么被她稱之為“飯”呢?
在云臺,我發(fā)現(xiàn),面茶幾乎是他們清一色的早餐,食飲相兼,既可以連喝數(shù)碗,也可以充當一頓早飯,濃香可口,老少咸宜。而且,面茶不僅云臺有,周邊的大南峪、迷壩、三官等西秦嶺南麓的康縣鄉(xiāng)鎮(zhèn)都很流行,甚至連毗鄰的陜西略陽亦有此俗。不過,云臺人把面茶從來不喊茶,而是要么稱之為飯,要么喊“三層樓”。為什么會有如此大俗大雅的名字呢?因為一碗面茶里,上面漂浮著雞蛋、蔥花、油鍋渣,中間懸著核桃仁,豆腐丁沉入碗底,故而形象地如此命名。
當然,一碗上好的面茶,是渾然一體的,不會如此絕然分開。
面茶的歷史已經(jīng)無從考證了。但我想,這一定和中國古代茶馬古道的形成有關(guān)??悼h的云臺、窯坪一帶,本身就是茶馬古道的一條分支,這里還有歷史上千年的老鷹茶樹,而且,康縣就出土過鐫有“茶馬販通商捷路”的碑刻,顧炎武在《日知錄》里的記載“秦人取蜀以后,始有茗飲之事”也包括康縣一帶。除此之外,這一帶的喝茶多取煮飲方式,與《廣雅》所記述的荊巴地區(qū)的煮茗方法大同小異。結(jié)合中國古代茶史來考察云臺的面茶,實則為古代從以茶當羹到以茶純飲作為單品之間的過渡形態(tài)。
云臺的面茶,古之遺風矣。
天高氣爽,在綠樹掩映的小院,食畢兩碗面茶,細細回味,我以為既有面的西北滋味,也有茶的別樣深意,而且,它將兩者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實為難得。在這個茶道盛行的時代,不少人追求的是茶的雅趣與精致,而深藏大山深處的云臺的面茶,卻讓每個人對粗茶淡飯有了更新更深的認知與體味。
一位衣著樸素的婦人,將和好的面揉得光光的,復(fù)又搓成細細的長條,再掐成一小截一小截,拿起,在一個新新的草帽檐檐上,用大拇指使勁一搓,一個長短約一厘米、帶有草編花紋的海螺狀的小面卷,就脫手而出——婦人的頭不抬,只是一個勁兒地搓,不計較面館里客人的多少,也不管外頭的嘈雜熱鬧,她的五指飛舞,熟稔的取、搓、丟等動作,準確快速,一氣呵成。不一會,她面前的案板上就擺滿了這些小面卷,仿佛她的千軍萬馬。十年前——再短一些——就是五年前吧,甘肅天水老城官泉和橋店子一帶的小吃街上,隨處可見這樣的場景??上КF(xiàn)在沒了。沒有了,反倒覺著這場景悠遠得意味深長。
如此而成者,甘肅天水的小吃麻食也。
據(jù)說,其祖宗是蒙古族的面食,又稱禿禿麻食,意為手搓的面疙瘩。明代《長安客話》中把麻食歸入湯餅類食物——湯餅者,古稱索餅、煮餅,即今日之面條也。其實,麻食的風行天水,讓我看到了深藏于這方大地上人心里的溫婉與靈秀。俗常,人們一提到大西北,總會用粗獷豪放等諸如此類的陳詞濫調(diào)來形容。當然,這些都是對的,但只對了一半。因為,西北人吹著呼呼風沙的心里,也有著小橋流水般的秀氣、靈動。以甘肅天水為例,單單一個面條,就做得五花八門,臊子面啦漿水面啦烏龍頭大鹵面啦,五花八門,不一而足,和江南人糕類食品比起來,絕不遜色。
十三花又叫九碗十三花。所謂九碗,是十三花的“固定曲目”。這九碗也因地而異,但大體上不外乎肉團燉蛋、白水煮牛肉、碗蒸羊羔肉、特色八寶飯等以牛、羊、雞肉為主的食品,典型特點是多蒸,少炸,少炒。而桌上四邊擺放的四碟涼菜,就是十三花的流動曲目,它隨季節(jié)而變,因地域而異。
吃十三花,能讓人想起被稱為世界第八大奇跡的秦兵馬俑,因為擺放得實在太整齊了。一個大且方的紅色托盤里,置九個大小一樣顏色相同的碗,九個碗還要擺成每邊三碗的正方形——不管你從哪個方向看上去,都是每行三碗。碗,多是清一色的藍邊碗,據(jù)說以前多用黑碗和紫紅色的碗。更有意思的是,十三花的上菜頗有名堂——先上四個角的菜,名曰“角肉”;再上四個邊的菜,其中對面的兩碗菜名要對稱,叫“門子”——“門子”菜的菜名可以相近,但花樣、原料要有所區(qū)別,比如西邊牛肉則東邊就是羊肉了;最后一碗菜,一般是傳統(tǒng)的八寶飯。
一個在堂皇的大酒店里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面對一桌十三花,千萬別發(fā)出“哇噻”的驚叫聲,這不但沒有教養(yǎng),更是對主人的不敬——因為這是一桌充滿誠意的飯:當一只羊和牛在到達餐桌前結(jié)束生命的那一刻,會有穆斯林施禮念贊。
2009年的秋天,我探訪關(guān)山古道時,在偏遠的一戶人家,吃到了地道的十三花。主人家辦婚事,婚事簡單而隆重。簡單之處在于賓客不多,只邀請了親戚鄰居;隆重之處在于每桌都是清一色的十三花。據(jù)說,在當?shù)?,家境不好的人家只給新娘的娘家人才上十三花。那天早晨,我親眼看到了主人為一只只待宰的羊虔誠念贊的場景,也親眼目睹了一位民間廚師在熱氣騰騰的廚房里忙前忙后的樣子。
如果說十三花是一朵質(zhì)樸的飲食之花,那個在廚房里汗流浹背仍然戴著白帽帽的中年男子,就是大地上最優(yōu)秀的園藝師。
先從攪團說起吧。
“要想攪團好,少不了三百六十攪?!?/p>
記憶里的冬天,比現(xiàn)在要冷得多,寒風吹徹,我用棉襖的臟袖子捂著臉放學(xué)回家,剛進院子,就能聽到廚房里的母親哼著這支單調(diào)的小曲。此時,她一手往鍋里撒著玉米面,一手執(zhí)一根長長的搟面杖,不緊不慢地在鍋里順時針旋轉(zhuǎn)一會,又逆時針旋轉(zhuǎn)一會。她在打攪團。從她手里飄灑而下的玉米面,黃燦燦的,仿佛一粒粒黃金,落入撲嗒撲嗒的熱鍋里。而母親的身影,在騰空而上的熱氣里擁有別樣的美,仿佛鄉(xiāng)間美人——這種美,是一種迥異于田間地頭的美,溫婉,賢淑,甚至有為一家人苦難生活辛苦操持的隱忍。
母親已經(jīng)去世十余年了,這樣的場景一直藏在心底,倘若不寫這篇文章,我是不愿回憶的。
攪團,直白點說,就是“雜面攪成的漿糊”,在西北鄉(xiāng)間,處處可見。冬天里,坐在熱炕上吃一碗熱乎乎的攪團,是他們抵御風寒的一種特別方式。攪團者,玉米面有之,玉米面兼小麥面者亦有之,攪團出鍋,配以青椒土豆絲、涼拌酸菜,就是一頓豐盛的早餐了。
而洋芋攪團,唯甘肅隴南才有。
相比玉米攪團,洋芋攪團更花時間,因為得經(jīng)過洗、煮、剝、晾、打、調(diào)等六七道工序。煮洋芋看似簡單,但并非煮熟而已,煮這個過程直接影響到攪團的口感,而且有不少學(xué)問。比如煮時水要適中,水太少,洋芋會焦,水太多,會把洋芋煮成“水包子”而少了面氣;比如火候也要把握好,剛開始要用大火,等洋芋六七分熟了,復(fù)用慢火煮。煮熟的洋芋,要趁熱剝皮,晾于案板,快涼未涼之際,也就是尚有余溫時再開始打。打,得有兩樣基本的工具:石臼和木錘;也得有兩個人,一個把晾好的洋芋往石臼里放,另一個手執(zhí)木錘反復(fù)擊打。打洋芋是個費時費力的活,一窩攪團往往得幾個人換著打才行,且人人都得懂輕重緩急之別。
在隴南的街頭,我曾見過木錘敲打洋芋的場景,“嘭——嘭——嘭”的響聲,頗有古意,讓人能聯(lián)想到古代浣衣女的搗衣聲。莫非,洋芋攪團也是承傳于古代的一種美食?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如此質(zhì)樸的美食制作方式必定有著古老的歷史。那么,一窩洋芋什么時候會打好呢?一提木錘,不粘石臼,石臼內(nèi)不剩一絲殘渣,可以整個提起來的話,就說明好了。
接下來的事,就是大飽口福了。
人生世態(tài),有炎涼冷熱,洋芋攪團的吃法也有涼吃和熱吃之分。涼吃,是以蔥花或蒜苗熗少量酸湯,在湯中加入鹽巴、蒜泥、油潑辣子和切碎炒好的青菜,攪勻,用蘸了水的切面刀將攪團切成核桃大小的小塊入湯,攪拌至蘸足湯汁,吃起來香辣可口,蕩氣回腸;熱吃,是根據(jù)口味之不同,先做好湯,再將切成小塊的攪團切入湯,燒開吃——這種燒法,綿軟溫熱,宜老翁小孩。
有一年,我浪跡隴南,成縣詩人蟈蟈帶我在武都街頭吃的就是洋芋攪團——據(jù)說是隴南街頭味道最美的一家。小店臨街而開,好像在盤旋路一帶,店主是對老夫妻,一臉的質(zhì)樸。
一晃,數(shù)年過去了,他們的小店,還在開么?
秋日的岷縣街道,安靜,行人稀少。我一個人逛到了大南門——昨晚席間,有人談到了大南門一帶別致的風情,所以,今天早早起床,遛過來看看。早晨的大南門比別處更加熱鬧,市井氣也足,姜粉魚、瞎瞎肉、羊肉糊糊的早點攤格外醒目,但最終吸引我的是一家黃酒泡饃的小攤。早就知道,黃酒在岷縣頗有歷史,明清時代的《岷州竹枝詞》里就有“西川禾老家家釀,閭井魚肥處處筌”的句子,說的就是岷縣一帶青禾成熟之際家家釀酒的盛況,不僅如此,清明時節(jié)岷縣還有黃酒祭祖的風俗。盡管如此,也不至于拿酒泡饃,莫非,岷縣人個個嗜酒如命?這讓人頗為驚訝。待我走近,見一長髯老者氣定神閑地坐在攤前的小條凳上,面前是一碗黃酒——他往碗里一塊一塊掰放饃饃的樣子,淡定,不緊不慢,很有儀式感,仿佛一位極具魏晉風骨的世外高人。
后來,聽人講,黃酒泡饃的饃,一為花糕,一為油鍋兒。
它們都是岷縣小南門一帶的回族食品。我沒吃過黃酒泡饃,但之前吃過油鍋兒,又脆又酥,別有一番滋味。
麥索兒,母親與童謠
我去過好幾次岷縣。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家鄉(xiāng)的報館謀生時策劃組織了一個尋找天水地理之最的文化活動,說白了,也就是拉上一幫文化圈的朋友采采風,順便玩玩。天水最西端的樺林鎮(zhèn),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之一。尋訪完這個跟隴西縣文峰鎮(zhèn)接壤的古鎮(zhèn)后,就順道拐了個彎,去岷縣的狼渡灘草原了。在天水人看來,岷縣雖然偏遠落后些,但人實誠,所以午飯就在路邊的一家農(nóng)家樂解決——順便說一下,好多地方的農(nóng)家樂已經(jīng)經(jīng)營走樣了,輕易不敢去吃。
彼時,正逢八月,青稞將熟未熟的季節(jié)。
在這戶人家,我們還吃到了新鮮出爐的麥索兒。之前從來沒吃過,連名字也是頭一回聽。主人很熱情,一看我們是外地人,就問要不要嘗嘗麥索兒,還說是免費的。同行的女記者膽子小,很淑女,不敢吃,只有我和小說家楊志斌懷著第一個吃螃蟹的情懷決定食之。于是,她端出來半盆被叫做麥索兒的繩索狀物,盛入碗中,澆了些清油,加了些蒜泥和鹽,就遞過來了。我和楊兄每人吃了兩碗,而且連呼清香柔軟,甚是過癮。
那一次,聽她們講,在岷縣一帶,還有互贈麥索兒的風俗——如此普通的食物,鄰里間還能相互贈送,該是民風淳樸的標志吧。
后來,相繼認識好幾位岷縣人。在或深或淺的交往中,他們都曾講起過麥索兒以及與之有關(guān)的故事。這倒讓我有點納悶,到底是巧合,還是麥索兒這種普通食物已經(jīng)深入到每個岷縣人的記憶與靈魂深處呢?——我想,一定是后者吧。其中一個朋友回憶說,每年七八月份青稞快成熟時,他的母親最是忙碌。每天要把麻黃色的青稞割芒截稈,背回家,在籠里蒸熟,搓取禾衣,磨成兩三寸的繩索狀物,這就是岷縣獨有的麥索兒。更有趣的是,他們個個手拍胸脯,在我面前堅定地說,自己家的麥索兒是最好吃的。其實,我能理解這份有點偏愛的情感,因為這是媽媽的味道,媽媽的味道就是天下最美的味道,誰也替代不了。
而我的母親去世十余年了。
忽然之間,我想念母親了,想念她做過的漿水面、洋芋攪團以及面魚兒。
再后來,在一本內(nèi)部印行的甘肅童謠的小集子里,碰到了這樣一首:
山里人對著干,
提上麥索兒去換蒜。
你送我麥索兒我送你蒜,
蒜拌麥索兒賽過干拌面。
短短四句,寫得真好。
和“而今店鋪尚有酒,游子歸來憶麥索”的古詩比起來,這首童謠生動,鮮活,不僵硬死板,有民間的記憶,也有泥土的芬芳與溫度。如果我會譜曲,我一定會把它譜成曲子,讓岷縣的孩子們在奔跑的大街上隨口唱誦。
從羊皮筏子到羊肉筏子
著名詩人陽飏的詩集《風起兮》的開篇之作,就是《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就是
把吃青草的羊的皮
整張剝下來灌足氣
將它們趕到河里去
兩種牧羊形式大不一樣
現(xiàn)實主義加浪漫主義加不加魔幻主義
我在主義之外
看一群羊在河里
全身沒有一根毛
沒有彎彎好看的角
像是一堆順河而下的大石頭
在蘭州黃河風情線玩過的人,大多坐過羊皮筏子,在“像是一堆順河而下的大石頭”上看黃河兩岸的城市風景,順便尖叫幾聲,然后尋一家街巷深處的小店吃一碗正宗的牛肉面,就又撤回到自己凡俗的日常生活。作為一種古老的水上工具,黃河上的羊皮筏子十分契合蘭州這座邊地之城的精神氣質(zhì),只是這些年,隨著一座座黃河大橋拔地而起,它也漸漸地淪為一款娛樂工具了。
青海青,黃河黃。
黃黃的黃河,給甘肅留下的不僅僅是羊皮筏子,還有羊肉筏子。
但羊肉筏子卻是臨夏的美食——不過,臨夏民間叫發(fā)子面腸的。臨夏北瀕湟水,跟蘭州接壤,是黃河上游的一個回族自治州,早在春秋時期,是羌、戎聚居之地,這就形成了臨夏風味獨特的美食地圖。羊肉筏子就是其中之一。說實話,作為甘肅人,我也只吃過一次,是在夜市攤上偶遇的。攤主是回民,中年,一臉憨厚。他的攤位前支一火爐、一鐵鍋、一小案、一小桌而已。我一坐下,他就將早已蒸熟的羊腸切成寸段,在鍋里加蔥花、鮮姜絲翻炒至微黃,出鍋,隨后熟稔地澆了些蒜泥、辣椒油、老醋,就端上來了:
“老板,可以吃啦?!?/p>
我哪是什么老板,只是一個大地的漫游者,一個途經(jīng)臨夏的異鄉(xiāng)人。在這條有點油膩的長條桌上吃完一盤羊肉筏子,抬頭一看,河州大地的上空星辰明亮,暖若故鄉(xiāng)。而這樣的夜晚,一盤羊肉筏子下肚,給異鄉(xiāng)人換取了一夜踏實的睡眠。
羊肉筏子的制作,頗有講究。取新宰全羊的大腸,清洗干凈待用,再將心、肝、羊腰子及精選肉剁細成肉餡,拌上細切的蔥白、姜末、精鹽、胡椒粉,調(diào)勻后灌入腸內(nèi),復(fù)用細細的麻繩扎口,蒸之。蒸熟的羊腸,看起來像一截吹足氣的筏子——我想,這也是給它取名羊肉筏子的理由吧。
不過,既然以筏子命名,足見其歷史之久。
筏子,作為一種古老簡單的水上工具,曾經(jīng)是臨河而居的人家再平常不過的必需品,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覓見蹤影了。我最近一次見,是在隴南康縣的大山里,船夫就是用筏子把我們一大幫子紅男綠女渡到紅梅谷的深處。后來,閑讀《齊民要術(shù)》,里面的一段話講的似乎就是羊肉筏子:“取羊盤腸,凈洗治。細銼羊肉,令如籠肉,細切蔥白,鹽、豆豉、姜、椒末調(diào)和,令咸淡適中,以灌腸”?!洱R民要術(shù)》計有10卷92篇,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農(nóng)書,有1500年的歷史,據(jù)此推算,羊肉筏子的烹調(diào)之法估計至少有兩千年的歷史了。《齊民要術(shù)》系統(tǒng)總結(jié)的正是黃河中下游的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而臨夏地處黃河上游,不知羊肉筏子沿著黃河一路傳下去了沒有。
盡管臨夏的羊肉筏子不加豆豉,但絲毫不影響它古老的歷史。畢竟,每一款美食都有一個漸變的過程。
佐蓋多瑪,是甘南的一個牧區(qū)。
有一年,我去那里采訪一個志愿者的故事,當天無法返回。當?shù)氐男麄鞑块T想安排我住進政府招待所,被我婉拒。好不容易來到牧區(qū),我當然想就近住在牧民的家里,也算此行的意外之喜。于是,他們領(lǐng)著我,繞過一條小河幾家藏寨,來到了才讓拉姆的家。她長得極漂亮,她的媽媽慈祥,爸爸長得壯實、剽悍。晚餐就在他們家吃,手抓羊肉、奶茶、糌粑,外加一小碗羊肉面片,吃得很踏實。
然后,我回房整理采訪筆記。
次日早晨起床,本不想打擾他們,簡單泡點隨身帶的方便面,就早早去趕開往蘭州的大巴。我去廚房間找開水時,才讓拉姆的媽媽已經(jīng)在忙乎了。她見我端著泡面,有點不開心:“到這里來,不能湊和啊。”
我尷尬地笑了笑。
“吃碗蕨麻哲則,再上路吧?!?/p>
哲則,藏語里是米飯之意。我常來甘南,只是聽說過,未曾一嘗。我也不好意思去攔下她,只好回房。很快,她用一個木質(zhì)的盤子端來了半盆米飯、半盆煮熟的蕨麻。米飯是酥油拌過的。她麻利地給我各盛了一半,撒了些白糖,又澆了些酥油汁,遞過來:“拌一拌,就可以了?!?/p>
味道真不錯,甜而不澀,油而不膩。應(yīng)該說,這是很別致的一頓早餐,很有藏式風情。我一邊吃,一邊聽她講她家的牛羊有多么聽話,她的女兒舞跳得有多美,她的丈夫射箭手藝又有多好。
這真是一個幸福的藏地之家。
之前,我喝過一段時間的蕨麻水,與水同泡,據(jù)說頗有營養(yǎng)——這是一位相知多年的老中醫(yī)見我氣色不好后給我的建議。這次在佐蓋多瑪吃到的蕨麻哲則,應(yīng)該與蕨麻是藏地特產(chǎn)有關(guān)。據(jù)說,《西游記》里孫悟空偷吃的“人參果”就是蕨麻,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在甘南藏區(qū)廣闊的草甸上,蕨麻處處可見,且被藏人稱為長壽果。它的用途很廣,根可入藥,莖葉可提取染料,亦能釀酒。
大地,永遠是我們的課堂。
蘭州以西,就是赫赫有名的河西走廊了。
與這條長廊相依相伴的是一座同樣有名的山:祁連山。祁連山下,大地豐饒,水草豐美,牛羊成群。如果你是一位閑庭信步的旅人,祁連山下賜予你的,除了雪山、草原、芨芨草之外,一定還有一盤羊肉墊卷。西出蘭州,直到敦煌,處處都能遇到羊肉墊卷,因為它是河西走廊的家常便飯。回憶起來,我數(shù)次游歷河西走廊,一路吃下來,似乎永昌和山丹的羊肉墊卷,味道更佳。
倘若要比較,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永昌的羊肉墊卷,滋味醇厚,一如睿智老人;山丹的羊肉墊卷口感鮮嫩,宛似錦繡書生。不過,縱使味蕾有萬般差異,羊肉墊卷最初的制作,都肇始于河西走廊一帶每年冬春兩季的“殺羔”之俗。為什么要殺羔呢?因為每年的這兩個季節(jié),是羊羔大量繁殖的季節(jié),然而,草原的面積有限,為了更好地放牧也為了保護草場,牧民們只能根據(jù)草原的載畜量有計劃有比例地宰殺一批小羊羔,以保持牧場的生態(tài)平衡。那些被宰殺的小羊羔,比兔子大不了多少,想想,這也是殘忍的事,但牧民們只能忍痛割愛,含淚宰羊。小羊羔被宰,他們把羊皮繃起來,以成皮襖,而細嫩的肉,取燉煮之法,做成羊肉墊卷,最是味美。
——寫到這里,我不禁想說,我佛慈悲。
羊肉墊卷的做法,并不復(fù)雜。將羊羔肉剁成碎塊,清油爆炒,輔以蒜片、蔥段、干椒,佐以姜粉、花椒粉、鹽等,加水燜至八成熟時,將和好的面搟成薄餅,抹上清油,卷成筒形,切成寸段,置于肉上,復(fù)燜之燉之,待面熟肉爛,即告成功。
羊肉墊卷和手抓羊肉顯然不同。
前者婉約,后者豪邁。手抓羊肉的地道吃法,是一手執(zhí)肉,一手捏一瓣新切的蒜片,是謂“吃肉不吃蒜,營養(yǎng)減一半”也。而羊肉墊卷的吃法不必如此豪邁,得舉箸而食,甚至可以一口肉、一口面,再抿一口小酒,閑情逸致地吃,更佳。但千萬不要小看羊肉墊卷里的面,它是點睛之筆——往小里說,盡顯河西走廊面食的精到,往大里說,和純粹的游牧生活方式有所區(qū)別,透出農(nóng)耕文明的光芒。
我以為,羊肉墊卷的吃法,最理想的該是在夏日的祁連山下:
擇一小片綠油油的草甸,諸友圍聚一起,清涼的夏風挾著花香而來,大盤吃羊肉墊卷,大碗喝青稞美酒,畢,騎一匹快馬在草原上奔跑一圈,雖然腰不佩劍,也是快意人生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