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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原諒這個虛構(gòu)的夜晚

2019-05-09 17:45鬼金
西部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瘸子風雪車廂

鬼金

即將卸完一車廂水泥,李莽山和趙殿坐在空蕩蕩的車廂內(nèi),抽了支煙,歇息一會兒。李莽山說,他媽的骨頭都要散架了。你看這外面的雪,下得賊大,要把外面埋了似的。我們還是等等再回去吧,要是有點兒白酒就好了。剛才我撒尿的時候,那風雪打在臉上就像沙子打在臉上似的,生疼生疼的。趙殿說,你就不會在車廂角落里尿嗎?李莽山說,我們還在這里干活呢。趙殿說,干活咋的?李莽山說,屎窩尿窩的,我不喜歡。趙殿說,你就瞎雞巴干凈,想干凈,別干這活兒啊?一天下來,像個鬼似的。李莽山說,還不是為了一口飯吃。兩個人渾身上下都是水泥,鼻子眼睛露出來,唇紅齒白。趙殿躺在兩袋水泥上說,這車廂看上去真他媽的像棺材。李莽山說,別嚇我啊,我膽小。他嘴里叼著煙,用腳踢了趙殿一下。趙殿說,你他媽的踢我干什么?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一身水泥,像不像鬼?李莽山盯著趙殿,說,還真他媽的像。他笑著說,好像我們都見過鬼似的。趙殿說,抽完這支煙,把車廂收拾干凈,我們就去洗澡。李莽山說,行。對了,趙殿,你以前是干啥的?趙殿說,彩屯礦的。李莽山說,下井的啊?趙殿說,是啊,煤黑子。彩屯礦賣給個人后,我就不干了,在勞務(wù)市場打工。你呢?李莽山又點了支煙,說,唉,我以前嘛,大學畢業(yè)分配在一家鋼廠里搞采購,后來出了點事兒被開除了。趙殿笑了笑說,腐敗了嗎?李莽山說,才五萬塊錢,是客戶給的,我們科里的幾個人都分了,科長也拿了,我也不能不拿吧,沒想到最后他們把我出賣了。我還進去待了三年。趙殿說,哦,你進去過啊!看不出來啊!李莽山說,咋的,進去過就要有記號嗎?你以為像《水滸傳》里那些發(fā)配的,臉上也要留下個記號?趙殿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身上沒有那股子憤怒和對社會的不滿,目光中也沒有那種怯弱和對這個世界的恐懼。李莽山說,憤怒個屁啊,在里面都被磨沒了。趙殿說,你確實不像進去過,也許我走眼了。李莽山頓了一下說,你沒看走眼,我確實像你說的那樣,沒有憤怒了,但怯弱和內(nèi)心對這個世界的恐懼是你沒看出來。那恐懼時刻都困擾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趙殿說,哦,那你咋跑到勞務(wù)市場吃這口賣力氣的飯?李莽山說,案底在那兒,進去過的就好像不是人啦,出來工作都找不到,找了幾家,一聽是進去過的,就說回去聽信吧,結(jié)果再也沒信了。所以才來勞務(wù)市場,這里是憑力氣掙錢,也沒人問你的過去,只要你有力氣,就是平等的。沒想到遇到你了,以后咱倆搭檔吧,你干活是把好手,不偷奸耍滑,我也不賴吧?李莽山傻笑著。趙殿說,你還行,就是還不太會竅門,是蠻力。李莽山說,是啊,我才出來半個多月,第一次干這活兒,以前給人往七樓扛過沙子、水泥、瓷磚什么的。趙殿說,干幾次就好了,身體扛過那個勁兒,就適應(yīng)了。李莽山說,哥哥多帶我。趙殿說,沒問題。只要肯吃苦肯賣力,吃飯還是沒問題,不頓頓吃肉,起碼饅頭米飯夠養(yǎng)家糊口。李莽山說,謝謝哥哥。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哥啦!趙殿說,好的,弟。不嫌棄你這個沒能耐的哥哥就行。李莽山說,咋會呢?就這么說定了,一會兒我們?nèi)ズ赛c兒,我請。趙殿說,還是哥請你。李莽山說,別跟我搶?。≮w殿說,我是哥,你得聽我的,是不是這個理兒?李莽山說,好吧。趙殿說,起來干活。李莽山說,好的。

兩人把最后的幾袋水泥搬到倉庫內(nèi),又用掃帚把車廂內(nèi)打掃干凈。雪跟著風呼嘯著,煙灌進車廂內(nèi)。貨場五米之外的事物都變得模糊了,隱約可見一些樓房里的燈光。

李莽山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趙殿把風帽從頭上摘下來,在身上撲打著水泥。他頭上直冒熱氣,但很快寒冷就把頭上的汗吹冷了,頭發(fā)和汗水凍住了。趙殿撲打完自己身上的水泥,揮舞著風帽對李莽山說,來,我給你撲打撲打。李莽山轉(zhuǎn)過身去,讓趙殿給他撲打身上的水泥,撲打完身后,又轉(zhuǎn)過身去,他撲打前面。撲打到下面的時候,李莽山下意識捂住了襠部。趙殿笑了笑。給李莽山撲打完,趙殿說,你給我后面再撲打撲打。啪啪的聲音在車廂內(nèi)回蕩。李莽山拿自己的風帽給趙殿把后背撲打完,說,能掉下來一斤水泥。趙殿咳嗽了幾聲,說,何止一斤啊,這衣服上還有。

他們從車廂上跳下來。地上的雪還不太多,之前落下來的都化了,地面上也是水泥,被雪這么一落,表面有些粘。趙殿差點兒摔倒,李莽山上去一把扶住他。

風刮著貨場旁邊的樹木,打著唿哨,像樹梢上藏著一群野獸似的。四周的燈在雪中也不那么明亮。光線昏暗。趙殿的腰好像扭了,他邊活動邊讓李莽山把車廂門關(guān)上。李莽山把車廂門關(guān)上過來,問了一句,哥,明天能給錢嗎?趙殿說,一天頂一天的,明天能給。我以前沒干過這活兒。李莽山說,不欠賬就好。他把棉襖的領(lǐng)子豎起來,把一個破圍巾包在腦袋上。趙殿咳嗽著,有些劇烈,蹲下來,整個人幾乎蜷縮成一團。李莽山走了幾步,回頭看趙殿蹲在地上,問,哥,咋啦?趙殿說,咳嗽。李莽山問,沒事吧?趙殿說,下井的時候落下的毛病,沒事。李莽山走回來,把趙殿攙扶起來,挽著他的胳膊,慢慢走出被風雪包裹的貨場。

一群烏鴉從他們頭上朝貨場方向飛過去。

李莽山聽見烏鴉扇動翅膀的聲音。他聽趙殿還咳嗽,把圍巾拿下來,給趙殿圍到頭上,把嘴也給趙殿纏上了。李莽山說,一定是被風嗆的,這樣也許會好些。趙殿透過圍巾說,謝啦,弟。李莽山說,跟弟客氣個啥。風裹著雪撲在他們臉上。李莽山兩手捂著耳朵,和趙殿并排走著。李莽山問,這貨場老板就是那王瘸子嗎?趙殿點了點頭說,是的。他承包好幾年了。李莽山說,哦。趙殿說,聽說他和鐵路上的某個領(lǐng)導好,其實還不是送了錢或者他們分成。李莽山說,哦。趙殿說,我們只負責掙我們的那份錢,不要多打聽。李莽山說,好,聽哥的。

遠處有人在放焰火,五顏六色的。

李莽山問,哥,你相信人有魂嗎?

趙殿問,咋問起這個了呢?

李莽山說,看到那焰火想起來的,以前好像看過一個電影,說一個男孩和女孩相愛,后來那個男孩得白血病死了,女孩把男孩的骨灰裝到焰火中,放到天空上……說那樣,男孩的魂兒就會在天上一直看著她。

趙殿說,哦,也許有魂吧。我下井這么多年,沒少經(jīng)歷過死人的事兒,卻從來沒看到過魂兒。說完又咳嗽起來。

趙殿說,你是好樣的,大玲子。

李莽山已經(jīng)進到池子里,只把頭露出水面倚靠在池子邊上,閉著眼睛。溫熱的水包裹著他的身體,讓他忘記了外面世界的冷風寒雪。那溫水也在消耗著他身體里的力氣,仿佛溫水是饑餓,在吃他身體里的力氣。他不想掙扎、反抗。他漸漸有了困意,打了個哈欠。那溫水吃了他身上的力氣,讓他更餓了,肚子里嘰里咕嚕地叫起來。他在水中有些發(fā)抖了。水面漾起漣漪來。這是在里頭落下的病根。之前,四喜警告過他們,不要先進池子里,先沖沖淋浴再進池子,別把水弄臟了。李莽山?jīng)]聽四喜的話,摔打完棉襖棉褲和襯衣襯褲之后,就跳進池子。果然,一股渾水濁流從他身體漾到池水中,像從他身體里逃出來的靈魂。他嚇了一跳。趙殿正站在淋浴頭下面沖洗著,抹了香皂,滿身泡沫,像一個泡沫人。靜寂的澡堂子里,李莽山甚至聽到了那些泡沫破裂的聲音,幻覺中仿佛趙殿整個人也隨著泡沫的破裂而消失……他眼睛盯著趙殿,仿佛怕趙殿消失了似的。趙殿沖洗了身上的泡沫,關(guān)了淋浴頭,走過來問,水溫咋樣?李莽山怔了一下,沒聽清楚,問了句,你說啥?趙殿說,水溫咋樣?李莽山說,挺好的,下來吧。四喜啥時候能把吃食兒買回來?趙殿說,快了吧。餓啦?李莽山點了點頭。趙殿看著澡堂子的氣窗玻璃,說,雪還沒見小,她可能慢一些。李莽山說,賣熟食的不會關(guān)門了吧?趙殿說,不會,以前我老這個點兒去買。兩個人在池子里泡著,只把頭露在水面。從某個角度觀看,像漂浮著兩個人頭似的,嘴還在動彈著,令人恐怖。室外的雪被風撕扯著,失了形狀。趙殿來了一句,這雪下瘋了,二十多年沒看到這樣下雪了。我記得上次還是……

四喜在門外喊著,他媽的趙殿,你還算是個爺們,這外面的風都快把我和雪一起刮走了。東西買回來了。趕快吃吧!半夜不是還要去干活嗎?吃了喝了好睡覺??!趙殿說,送進來吧,一起喝點兒。四喜說,放屁,你們兩個光不溜秋的男人,讓我進去和你們喝酒,再這樣占我便宜,信不信我拿刀閹了你們……東西放在門口了,你們拿進去吃吧。大玲子在旁邊笑。四喜說,花了四十五塊錢,給你記賬上啦!趙殿從池子里出來,貓著腰來到男池門口,從門簾下面把吃食兒拎過去。趙殿問,四喜,你們吃過了嗎?要不豬頭肉分你們一半。四喜說,我們都吃過了,現(xiàn)在都快八點了。你們趕快吃吧,吃完迷糊一會兒。趙殿說,四喜,你要是我老婆就好了,這么知冷知熱的。四喜說,想得美,就你?。≮w殿說,我咋啦?四喜說,信不信二先生晚上托夢找你算賬?趙殿說,唉,二先生白瞎一個人啦。四喜說,吃你們的吧。趙殿把東西拿回到池子邊的臺上,用牙把白酒的瓶蓋咬下來。趙殿喊著,有紙杯沒?給兩個唄。四喜說,等著。四喜找了兩個紙杯,放到男池門口。趙殿又撅著屁股過去,把紙杯拿過來。李莽山問,二先生是誰?趙殿說,還能是誰?四喜男的。當年和我在礦上下井,一次塌方就再沒上來。李莽山說,哦。趙殿說,那天,我拉肚子沒去上班,躲過了一劫。尸體從井下挖出來,運上來的時候都沒了人樣兒。這娘們兒像瘋了似的撲到尸體上……講究??!后來尸體入殮前,都是她親手給尸體凈身、化妝、美容。之后礦上給了筆錢,人們都以為這娘們兒會離開望城,但她沒走,剛開始她干了一陣子給人家哭靈的活兒,后來開了這家澡堂子。人們以為這娘們兒有了別的男人,可她還是孤身一人。煤礦從國企賣給個人后,經(jīng)濟效益一天天不行了。那時候,支撐這座城市的是兩大產(chǎn)業(yè),一個是煤礦,一個是鋼廠,可是煤礦不行了,整座城市的經(jīng)濟日益下滑。她還在這里……沒人知道她要干什么。李莽山說,我看這娘們兒對你有些意思啊。趙殿說,鬼扯,就是喜歡開開玩笑。我這樣的窮鬼……不說了,喝酒,兄弟。外面的四喜好像聽到了什么,來了一句,別在里面嚼舌頭啊!快點吃吧,吃完都睡一會兒。趙殿說,知道了。四喜說,我這澡堂子簡直成了你們的旅店,我要加你們錢,你們又洗澡又睡覺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姓趙的,要不是看在你當初和二先生是下煤洞的兄弟,我早把你趕出去了,現(xiàn)在你又帶回來一個……趙殿對李莽山說,別聽她的,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李莽山笑了笑,輕聲問,她男人咋叫二先生呢?趙殿說,人戴副眼睛,文質(zhì)彬彬的,還寫一手好毛筆字,人們就叫他二先生了。有一次,二先生喝醉了,跟我說他和娘們兒是從農(nóng)村私奔跑出來,兩家人都不同意他們結(jié)婚,他們就跑到望城來下井了。李莽山舉起杯子說,敬哥一杯,能認識哥是我的榮幸。趙殿說,別扯這些,都是窮人,好好干活,靠體力吃飯。李莽山說,聽哥的。兩人光著身子,坐在池邊的臺子上喝酒。突然,氣窗上響了一下,兩人嚇了一跳。李莽山問,什么?趙殿說,看上去像鳥兒。這大風大雪的,鳥兒也想找個暖和的地方。喝了酒,吃了肉,剛剛被池子里的溫水吃掉的力氣又回到身體里。門外,四喜問,里面冷不冷?別光著身子喝酒。如果冷的話,我叫鍋爐房再給點兒汽。趙殿說,不冷。四喜說,那就好。外面冷得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凍住似的。來望城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這么冷。趙殿說,多年前有過一次。有二十年了吧,那時候我才十三歲。李莽山吃快了,噎了一下,直打嗝,一個接著一個。他夾了口豬頭肉,肥而不膩,吃下去,壓了壓,還是嗝不斷。趙殿冷不丁吼了一嗓子,嚇了李莽山一跳,心臟怦怦直跳,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似的。他對趙殿說,你干啥?嚇死我了。趙殿說,看看,你還打嗝不?他的嗝真被嚇回去了。趙殿說,我媽還活著的時候,我打嗝的時候,我媽就用這招,很靈的。

那年的大風雪,我記得真真的。爺爺死了。爺爺是去我姑姑家串門,突然就不行了。我姑姑家在沸流鎮(zhèn)。據(jù)我姑姑說,我爺爺臨咽氣的時候說,一定要把他送回望城,他的棺材、壽衣什么的早就準備好了,在我家。我爺爺說完就咽氣了。我姑姑和姑父發(fā)愁了,外面正下著跟現(xiàn)在一樣的大雪,鎮(zhèn)上根本找不到車。我姑姑給我爸打電話,問我爸咋辦。電話是打到我爸廠里的,我當時放學跑到他廠里等他下班和他一起回家。我爸說,這大風雪天兒的,我有啥辦法?我們總不能找人把他抬回來吧?要不你們找人把老爺子送回來,錢到時候我們兩家拿。我姑姑說,不是錢的問題,關(guān)鍵是這么大的雪,到望城還不要走一天一宿??!根本找不到人。雪大,風大。我趴在窗戶邊上看著外面。偶爾有行人都像是要被吹倒似的。一個老太太真的被風吹倒了,趴在雪上,過了好長時間才爬起來。雪大得都看不到天了。風裹著雪,撞到墻上,一些雪就粘到墻上,風拐個彎兒又跑了,在巷子里橫沖直撞。外面一片白,像是要把整條大街都給埋了。我爸抽著旱煙,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唉聲嘆氣的。窗外的風雪一陣兒緊似一陣兒,也落在了他的心上。他說,我們要把你爺接回來。我說,這大雪天的,咋去接?。课野植豢月暳?,又卷了一支旱煙,推門出去了。我問,干嘛去?我爸說,去廁所。這棟小二樓的旁邊是一間木匠房,里面的電鋸一直在響,好像沒停過。電鋸刺耳的聲音和外面的風雪在打架似的。雪打在玻璃上,啪啪的,像是要闖進屋子里,把我拉到風雪中撕碎似的。我的身子下意識從窗邊離開后退著。過了一會兒,我爸從廁所回來,說,有辦法了。我給你舅舅打個電話,看看他能不能幫忙。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我爺爺?shù)氖w躺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被風雪裹著飄浮在半空中……他的尸體在半空中,長了翅膀,往望城飛……

來喝酒,不說了。

喝口酒,再說嘛。

好。趙殿喝了口酒,夾了口菜,放進嘴里咀嚼著,手在嘴角抹了一把。

兩人赤身裸體坐在那里,看上去有種荒誕感。那些淋浴的蓬頭猶如一個個干瘦干瘦的幽靈豎在那里,傾聽或觀看著他倆。

四喜在外面又喊著,還沒喝完嗎?喝完睡一會兒吧。這大風雪的,凍死人嘞,要不半夜的活就推了吧!錢也不是一天掙的。

趙殿說,不能推,已經(jīng)答應(yīng)人家了就要講個信譽不是?快喝完啦,求你給泡點兒茶水唄?

四喜說,那還能睡著覺了?

趙殿說,能。

四喜說,我不管。

過了一會兒,四喜把泡茶的茶壺放到門口,帶了兩個紙杯。兩人喝了口茶水。

李莽山說,繼續(xù)說呀!

趙殿說,我說到哪兒了?

李莽山說,說到你爸給你舅舅打電話。你看到你爺爺長了翅膀在大雪中飛回望城……你剛才說,你爺爺死在你姑姑家,是沸流鎮(zhèn)嗎?趙殿說,是啊,我姑姑就在沸流鎮(zhèn)。你熟悉沸流鎮(zhèn)嗎?李莽山說,沒去過。但聽說過,有時間我和你講,是里頭一個犯人的故事。你接著說你的……

趙殿說,好,那我接著說。

我爸給舅舅打電話,說,老三?。∥揖司苏f,啥事兒,你講。我爸說,俺爹在沸流鎮(zhèn)去世了,他的棺材、裝老衣服什么的都在望城,他臨終告訴我妹妹,要把他送回來??蛇@大雪天的,公路根本走不了車,讓人抬回來也找不到人啊,即使找到人也得一天一宿才能走回來,我就想到你了。你在鐵路上班,用火車把俺爹拉回來。我舅舅說,姐夫,你以為鐵路是我家開的嗎?火車指定不行,我沒那個權(quán)力,要是貨車車板,我倒可以試試,在那個線路沒排車的時候冒險給你跑一趟。我爸說,想想辦法,求你了老三。如果貨車車板的話,一個小時左右就應(yīng)該回來了。舅舅說,差不多。我想想辦法,行的話我給你打電話。我爸說,拜托。

趙殿解釋說,那時候還可以土葬的,也有火葬,但管得不是那么緊、那么嚴,上面的睜一眼閉一眼,土葬埋了也就埋了,不像后來埋了也要給扒出來,火葬后再埋。

他喝了酒,又吃了幾口菜。

你舅舅幫忙了嗎?

聽我慢慢說啊!

有些冷了,我到池子里泡著聽你說。

過了一會兒,我舅舅打來電話說,我求領(lǐng)導,給買了條煙,領(lǐng)導同意了,只給我一個小時,給我一個車頭和一截車板,沒車廂的那種,光禿禿的就是車板。你看可以嗎?我爸說,只要能把俺爹弄回來就行。太謝謝你啦!給領(lǐng)導買煙的錢我給。舅舅說,姐夫,別跟我客氣啦!你給開車頭的司機買條煙就行。我爸說,好。舅舅說,這么大風雪天,你看看需要什么?我還要值班,去不了。有司機去,沒問題的。我爸說,好。舅舅說,你們都多穿衣服??!車開起來,風能把身體打透的。我爸說,好的。我去買些東西。幾點鐘出發(fā)?我得給你姐打電話,讓她也去。舅舅說,下午兩點準時從望城火車站出發(fā)。你跟你妹妹聯(lián)系好,讓他們找人把你爸送到沸流鎮(zhèn)火車站。我爸說,好的。舅舅說,等運回來,我再過去幫忙。我爸撂了電話,又給我媽廠里打電話,說到我爺爺死了,我媽在電話里就哭了。我爸對我媽說,你回家一趟,把俺爹的被子拿兩床,還有俺爹之前準備的壽衣那些東西也帶著,然后你去火車站找老三。我去買些東西,一會兒就過去。對了,要多穿點兒。我媽在電話里哭著說,好的。我爸掛了電話,看了眼我,說,你回家等著吧,你別去了。我倔強地說,我要去。我爸說,好吧,你爺爺沒白疼你。我爸從工具箱里找出一件勞保棉襖遞給我,說,穿在你的棉襖外面,棉帽子也戴上。我們先去買東西,然后去火車站和你媽匯合,去沸流鎮(zhèn)接你爺爺回來。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死是什么了,心里難過。我爸說,棉手套、口罩也戴上。我們從我爸的廠子出來,去了楚河巷子的一家花圈店,買了紙錢,還有靈幡。店主問,還要什么?我爸想了想,說,孝衣、孝帽、孝帶。店主問,燒紙不要嗎?我爸說,等回來再買。我們從花圈店出來,我爸領(lǐng)著我,又去買了一張葦席。我和我爸扛著這些去了火車站,看到我媽和舅舅站在車站門口。舅舅帶我們進去。雪大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舅舅帶我們上了車板,把東西都放到車頭駕駛室內(nèi)。我舅舅給司機點了支煙說,拜托了,辛苦啦!司機是一個大胡子叔叔,他說,放心吧,我一定幫忙把老人接回來。我舅舅看了看時間說,走吧,一路順利。我在這邊等著你們歸來。我舅舅又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我媽披上。我媽說,不用。我舅舅說,披著吧,一會兒你們就知道這大風雪的厲害啦! 舅舅跳下車,往他的辦公室跑去。雪淹沒了他似的,只見個恍惚的人影。司機回到駕駛室,鳴了一聲汽笛,車頭開動起來。風變得更有勁兒了,撞在我們身上,直往我們的衣服里鉆。我爸也不好意思和司機說到駕駛室內(nèi),我們就那樣坐在行李上。我爸把葦席圍成一圈,我們蜷縮在里面,風蠻橫地要把葦席從我們身邊扯走,我們緊緊抓著葦席……透過葦席可以看到兩邊的景物在快速飛過,我們仿佛置身在一個風雪的隧道之中。我爸和我媽把我圍在中間,他們拽著葦席,但風的勁兒太大了,根本拽不住,我們只好把葦席放平了,踩在腳下,怕它被風吹到下面去。我的腳凍得貓咬似的。我媽說,使勁跺腳,使勁跺腳會好些。我拼命跺腳,都跺疼了。我們張開胳膊抱著那些買來的東西,怕它們被大風吹跑,但還是有幾個紙錢從塑料袋里吹出來,在半空中和那些雪花一起飛舞著,直到消失不見。我問了我媽一個問題,爺爺會變成鬼嗎?我在爸爸的辦公室里看窗外的風雪中爺爺長了翅膀在飛。我媽說,別瞎說。那雪都肆意妄為了,像一個臭流氓,在天地間稱王稱霸。我恨那樣的雪天??吹竭h山一片潔白,像披著白色的衣裳,戴著白色的帽子,我又是喜歡的,讓人感覺那一刻的世界是干凈的。半個小時后,車停在沸流鎮(zhèn)的貨場。

四喜在外面說,咋的,喝點兒酒就白話起來沒完啦?快九點了,再不睡一會兒,又要起來去干活了。

趙殿說,馬上就說完了。

四喜問,說啥呢?這么興奮。

趙殿說,沒啥,這大風雪,想起我爺爺了,和我兄弟說說。

四喜說,改天再說吧,趕快睡覺。

趙殿說,馬上就要說完了。

李莽山看了眼趙殿說,四喜很關(guān)心你嘛。

趙殿笑了笑,說,把后面的這點兒說完就睡覺。我們把這些菜都吃了,把酒喝完。

我們?nèi)齻€就像是雪人,我的雙腳幾乎不會動了。我媽把我抱起來,讓我活動活動,我才活過來似的。我們抖落身上的積雪,看到姑姑和姑父還有幾個人用門板抬著個東西,上面蒙著被子。我知道那里面就是死了的爺爺,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我爸找出孝衣讓我們穿上,把帽子和孝帶也系上。我爸跳下車板,把我媽接下去。他們穿著厚厚的衣服是那么笨重,他們腰間白色的孝帶在風中飄著,發(fā)出啪啪的聲音。他們對我說,你在車上待著。他們向我姑姑那邊跑過去的時候,我在車板上站著,仿佛隨時都可能被風雪吹走似的,我也跳下車跟在他們后面跑,跑了兩步就跑不動了。雪厚。我姑姑那邊看到是我們,抬著我爺爺,趟著雪走過來。雪快沒到膝蓋了。走到抬靈的跟前,我爸和我媽就跪下來。我爸喊著,爹,我們來接您老回家。他和我媽發(fā)出痛哭的聲音,緊跟著是我姑姑的哭聲。我踉蹌著一步一步從雪中拔出腳來,來到我媽身后,也跪在雪地上,喊著,爺,我也來接您回家。我媽把我拉起來。那頭磕的,都磕在雪上了,像是要把頭埋在雪里似的。我爸接替一個人,抬著我爺爺。我們閃到兩邊,我姑姑拉著我冰涼的小手,看著他們把我爺爺安放到車板上。我看到我爺爺露在被子外面的蒼白雙腳……我們一家三口和姑姑、姑父,還有姑父找的人,都上了車板。我爸給爺爺蓋上葦席……把紙錢遞給我,說,一會兒開車,你就掏出來,撒……我爸緊緊攥著靈幡……我爺爺靜靜地躺在那里,很快葦席上就落了厚厚一層雪。車頭開動的時候,我們的身體都跟著晃動,相互攙扶著才穩(wěn)定下來。明顯感覺到司機開得比來的時候慢。我爸喊,爹,我們回家。他懷里的靈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是要被風吃掉似的……我從口袋里掏出紙錢,拋撒到半空中,看著它們隨著雪花一起在半空中飛舞。那景象,這輩子我都忘不了,就像是兩條龍,一條黃龍和一條白龍在天空中打架似的,而我爺爺靜靜地躺在那里,仰面朝天,在葦席下面看著它們打架似的。我的白帽子還是被風扯走了。我看著飛走的白帽子哭起來。我姑姑和姑父不時清理著葦席上的雪……就這樣,我們把我爺爺接回了家……給他穿上壽衣,放到棺材里,連夜抬上山埋了……從山上下來已經(jīng)凌晨了,風還在嘶吼,雪還在下……

第二天,等我醒來的時候,看到外面厚厚的積雪,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

趙殿說,不說了,唉,這大風雪真的讓我想我爺爺了。小時候,趁我爺爺睡覺的時候,從他衣兜里往外偷錢,等我把錢拽出來,他也醒了,罵我小兔崽子,可我已屁顛屁顛跑出去,用偷來的錢到商店買糖吃。我給爺爺帶回來幾塊。那時候,他沒牙了,嘴癟癟著,含著糖塊的樣子讓我想笑。李莽山被趙殿的講述感染了悲傷,但聽到趙殿講小時候偷錢買糖塊的事兒,心里面也覺得甜甜的。李莽山說,我從小就沒見過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我出生的時候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趙殿說,哦,我比你強些,還見過爺爺。李莽山嘆了口氣,喝了口酒,說,我爸在我十歲的時候突然失蹤了,再沒出現(xiàn)過。趙殿喝了口酒說,看到墻角搓澡的床了嗎?你睡一個,我睡一個。我們也不知道外面這雪啥時候能停。他說著舉著杯子,對李莽山說,把杯中酒喝了,睡吧。他們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干了。這時四喜從外面扔進來兩條毯子,說,冷的話就蓋上。趙殿說,你不睡的話,十一點半叫我們。四喜說,我看電視劇,到時候叫你們。買的東西都吃了嗎?趙殿說,都吃了。他們隔著門簾子說話。李莽山已經(jīng)躺倒在床上,也許是喝了酒的原因,很快就睡著了。他夢見趙殿的爺爺,像圣誕老人似的在風雪中飛,從澡堂子的氣窗飛進來,站在他們身邊。李莽山還嘟囔了一句,爺爺,你來啦!趙殿也上了床,過了一會兒就呼嚕連天。

外面的風仍舊呼嘯著,虎狼般撲打著氣窗上的玻璃,隨時要打破玻璃怒吼著沖進來似的。

大玲子穿上羽絨服,挎上包,說,我回去了。兩個大男人在里面睡覺,你一個人能行嗎?四喜說,放心吧。給他們個膽兒,他們也不敢干什么。大玲子笑了笑,說,我看趙殿這個人不錯,你就把他收了吧,也好有個人疼著暖著。你要是不要,我可要下手啦。四喜說,可以啊,你下手吧!大玲子笑了笑,說,不扯了,我回家睡覺了。四喜說,外面大風大雪的,不想走就在這兒將就一晚上。大玲子說,明早給我在大連上學的兒子匯生活費,一個月兩千多,真要了我這個老媽的命??!看你沒有孩子多好。四喜嘆了口氣。大玲子揭開門簾子,一股強勁的風雪撲進來,她身體一趔趄,說,這天也不知道咋啦?作啊!還讓不讓人活啦?她抱怨了幾句就走了。四喜從吧臺后面來到門前,把門插上,又回到吧臺后面的椅子上躺下來,盯著佛龕旁邊的電視機里的節(jié)目看著。她突然想起什么,從吧臺出來來到男池門口,把門簾撩開一道縫兒,往里面看了一眼,又放下門簾。她嘟囔著什么,嘴角掛著一絲嗔怪。她拿起吧臺上水果盤里的一個蘋果咬了一口,回到吧臺后面,邊吃蘋果邊看電視。她的腳蹺在吧臺下面的一個抽屜樣的東西上面,細嫩白皙的腳閃著光,幾個腳趾頭圓滾滾的,腳趾甲上涂著紅色的指甲油。跟大玲子的一個色,是大玲子涂的時候,順便給她涂的。大玲子說,我們雖然窮嗖嗖的……但還是要讓自己活得精致一些,哪天我們?nèi)ッ兰装??四喜說,花那個冤枉錢呢。大玲子看了看四喜,沒再說什么。

快到十一點半了。四喜看了看鐘,又等了一會兒才來到男池門前,喊著,到點兒啦,起來吧。她聲音很輕。呼嚕聲還在響著。四喜提高聲音說,到點兒了,起來啦!趙殿,起來啦!四喜看到旁邊有個銅臉盆,用手打鼓般敲起來。她的雙腳跟著節(jié)奏跳起來,像一個招魂的女巫。趙殿說,別捉妖啦,妖怪醒了,馬上起來。四喜撲哧笑了,把銅臉盆放到一邊,打了個哈欠,轉(zhuǎn)回到吧臺后面。趙殿問,外面的雪還下嗎?四喜說,下著呢,風刮著雪還直撲打窗戶,噗噗的,像一群鬼魂。趙殿嘆息了一聲,開始喊兄弟,起來吧,到點兒了,我們該去干活了。李莽山?jīng)]睜開眼睛,嘴里說,哦,要不就不去了吧?這渾身的骨頭都疼。趙殿說,起來吧,答應(yīng)人家就要講信用,再說找個活兒也不容易。這活兒不干,下次人家就不會找我們了。你沒看到勞務(wù)市場上的人都像餓死鬼似的等活兒嗎?都是沒能耐的人,有能耐的或者年輕點兒的都跑外地去了。我看你還年輕,不行也走吧。李莽山說,去哪兒呢?像我這樣的到哪里都受人歧視的。趙殿說,話也不能這么說。李莽山嘆了口氣,慢慢從床上起來,問了句,雪還下嗎?趙殿說,還下。李莽山說,瘋了。他們把衣服從暖氣片上拿過來,穿上,里面還熱乎。又抖出一地的水泥。趙殿拿起水管子沖了沖。他又看了看澡堂子,和李莽山出來了。四喜說,還真去干???趙殿說,要不咋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四喜沉默。趙殿說,我們走后,你把門鎖好睡吧。四喜嗯了一聲。李莽山推開門,風忽地撞進來,他一側(cè)身說,真他媽的冷,這雪還他媽的沒完沒了了。四喜喊趙殿,說,這個給你倆,干活的時候放到懷里,冷了就喝一口,我怕你們之前喝多就沒給你們。四喜從吧臺下拿出來兩個扁瓶的二鍋頭遞給趙殿。趙殿說,謝謝。四喜指了指水果盤里的水果說,要不要帶幾個水果?趙殿說,出去就凍了,沒法吃,還是這酒好。他遞給李莽山一瓶,說,揣在懷里。李莽山對四喜說,謝謝!你說,我是叫你姐,還是叫你嫂子呢?四喜說,叫姐。李莽山說,這下好了,我有了哥,又多了一個姐。趙殿說,別貧嘴了,走吧。四喜說,門我不鎖,你們要是凍得不行就回來,暖和暖和再去干。趙殿說,不回來了,還打擾你睡覺。你鎖門吧。四喜說,門不鎖,你們?nèi)c多卸完就回來,池子水給你們熱著,回來泡一會兒,再睡一覺。趙殿說,好吧,那你睡覺吧。

兩人出了澡堂子。

風雪的世界給人一個天地混沌、鴻蒙初開的感覺,他們就像是要去分開天地的人。巷子里的人家都睡了,猶如一條隧道、一條腸子,他們在黑暗里蠕動著。趙殿又開始咳嗽了。他的咳嗽震顫著肺部陣陣疼痛,但他忍著。他的咳嗽讓黑夜里有些聲響……風雪夜中,他的咳嗽像一個竊取黑夜內(nèi)部信息的暗號。

李莽山說,哥,你應(yīng)該戴個口罩。趙殿說,那東西影響說話,也影響呼吸。李莽山把他的圍巾拿下來,說,哥,你圍上吧,這樣咳嗽讓我跟著都不舒服了。趙殿說,不用,咳嗽咳嗽就好了。李莽山無奈地搖了搖頭。雪紛紛揚揚從巷子上空落下來,他們的腳步聲踩得雪地嘎吱嘎吱的。有人家的狗吠叫起來,讓空洞的雪夜變得通透。從貨場那邊傳來火車的鳴叫聲,撕裂著黑夜,撕裂著風雪彌漫、混沌的世界……

趙殿說,貨車進貨場了,我們得快點兒。說著開始小跑起來,但雪地就像粘著他的腳似的,讓他跑不起來。可以聽到貨車剎車的聲音,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那么尖銳,之后是車頭開走的聲音。車頭的鳴笛聲讓這風雪的夜晚亮堂了一會兒。車頭開走了,一切又沉浸在風雪的狂歡肆虐之中,天粘著地,地粘著天。

趙殿的手機響了。他說,馬上就到,馬上,路上雪大,腳步走不開,再加上雪迷眼睛。那邊說,快點兒,貨車已經(jīng)進貨場了。趙殿說,馬上就到。趙殿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才十一點五十分。他罵了句,催命??!他們在鋪滿雪的路上弄出的聲響,讓巷子里的狗叫聲更瘋狂了,猶如他們是兩個闖進黑夜的賊。趙殿的手在懷里摸了摸,那瓶扁瓶二鍋頭已經(jīng)有了他的體溫,但他沒有拿出來,手在懷里緊緊攥了一下。他們出了巷子,沿著鐵路向貨場走去。站在兩道鐵軌之間,可以看到貨場若明若暗的燈。微光中的雪看上去那么白、那么亮,要把人的眼睛刺瞎。李莽山腳下滑了一下,摔倒在雪地上。趙殿把他拉起來,問,沒事吧?李莽山說,沒事兒。剛踩到一塊雪下面的石頭,絆了一下。再往前走,可以看到十幾節(jié)車廂停在那里。貨場門口的鐵道旁邊有一間小房,有貨的時候,王瘸子就住在里面。他們上一趟活干完離開貨場的時候,王瘸子還沒來。現(xiàn)在燈亮著。趙殿說,我們過去打聲招呼。李莽山跟在趙殿身后,朝著亮燈的小房走去。

趙殿又咳嗽起來,沖著雪地吐了一口痰。雪在他們身上積了一層,讓他們看上去臃腫不堪。他們來到小房跟前,趙殿咳嗽了兩聲,說,王哥,我們到了。里面有女人的喘息聲。李莽山看了眼趙殿。兩人站在門口的雪地里。過了一會兒,里面?zhèn)鞒鰜砟腥说穆曇粽f,快干活吧,凌晨三點鐘給我卸完,車皮還等著走呢。卸完了給你們結(jié)賬。趙殿說,好的。他們離開小房,向車廂走去。李莽山不時回頭。趙殿問,看什么呢?想女人啦?李莽山有些沮喪地答應(yīng)了一聲。女人的聲音叫得更歡實了,回蕩在風雪之中。李莽山說,哥,到三點鐘能卸完嗎?趙殿說,能。李莽山有些心不在焉了,從懷里拿出二鍋頭,擰開蓋子,抿了一口。兩人拉開車門。李莽山把車門弄得叮咣亂響,水泥的那股子嗆人味兒就撲出來了。趙殿咳嗽著。雪迷亂了眼睛,李莽山說,他媽的鬼天氣,想殺人。趙殿說,干活吧!再怎么抱怨也得干活,誰叫我們窮命啦!李莽山說,憑啥我們就是受累的命呢?趙殿開始往倉庫里搬水泥。那邊女人的叫聲偶爾傳過來,李莽山的心有些亂。兩人腳步如飛地把水泥從車廂內(nèi)扛出來,放到倉庫里碼好。猛烈的風雪就像一曲黑色狂歡曲,而他們兩個就像是風雪中躍動的音符,從車廂到倉庫,再從倉庫到車廂。落在車廂上面的雪不時被風刮下來,落在他們身上……亮晶晶的,像披了一身銀色鎧甲。

凌晨一點多,他們卸完了七節(jié)車廂,還有五節(jié)。趙殿說,歇一會兒。他找來破了口袋的水泥袋子,在車廂內(nèi)點了一堆火。剛開始點不著,火苗被風吹滅,過一會兒,那些水泥袋子還是著了,火焰跳動起來,猶如貨場的心臟。李莽山說,身上不冷,扛了這么多水泥,身上倒有些熱了,就是這手腳凍得貓咬似的。趙殿說,坐下來烤烤火吧。李莽山蹲下來烤火。趙殿說,腳冷的話,把鞋脫了烤烤。李莽山說,我汗腳,臭。趙殿說,是兄弟,我會嫌棄嗎?李莽山說,哥也脫鞋烤烤腳吧,腳暖和了身上就不冷。兩人脫了棉鞋,把雙腳放到火邊烤著,鞋放到火堆邊。李莽山問,我的腳是不是挺臭的?趙殿說,沒聞到。李莽山咧嘴笑著。

李莽山說,哥,你在澡堂子里講的關(guān)于你爺爺?shù)氖虑椋岬搅朔辛麈?zhèn),讓我想起在里頭遇到的一個犯人。那個犯人就是從沸流鎮(zhèn)來的,剛開始跟我關(guān)在一起,待了一個多月,后來被帶走了,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聽說被判了死刑,槍決了?;鹈缣鴦又臣t了兩人的臉,像黑夜中的兩個鬼魂。趙殿拿出二鍋頭喝了一口,說,要是有點兒花生米就美了。你說的這個犯人犯的啥罪?。坷蠲秸f,殺人,專門殺女人。趙殿臉上有了恐懼表情,說,畜生,對女人下手的都是畜生。李莽山說,是啊,我也認為他是畜生啊……李莽山說著,也掏出二鍋頭喝了一口。李莽山說,我慢慢給你講。

他們聽到王瘸子的小房那邊有開門的聲音。他們聽到撒尿的聲音。那時候風和雪似乎暫時停了。只聽王瘸子喊著,干的咋樣了?還有幾節(jié)車廂?趙殿聽出這是跟他們說話。趙殿說,還有五節(jié),歇一會兒,三點一定能卸完。王瘸子說,快點干,干完給你們結(jié)賬。這鬼天氣,真他媽的冷,撒出來的尿都要凍成冰溜子了。趙殿說,你還冷?。恳⒁馍眢w啊,弟兄們還等著你給派活呢。王瘸子說,好好干,有我肉吃就有你們湯喝。不說了,忒冷了。爐子好像滅了,你過來看看,給我整著了。李莽山說,我去。趙殿說,讓我兄弟去,我在這邊干活。王瘸子說,管你們誰呢?把爐子給我整著了。兩人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音。李莽山說,一會兒歇下來,我再給你講那個犯人的故事,我先去給他生爐子。趙殿說,只生爐子啊,別想別的。李莽山說,放心吧,我可不想和他做連襟。趙殿笑說,你這么說我就放心讓你去了。李莽山說,放心吧,哥,我不會做什么的。趙殿說,那就好。記著,我們現(xiàn)在碗里的就是這幾車廂沒卸完的水泥。李莽山說,知道了。趙殿說,我還是不放心,總覺得你心里面憋著壞呢。李莽山說,沒,真的,哥。趙殿說,那快去快回,我這邊先干著。別讓你哥一個人卸完這些水泥?。±蠲秸f,一會兒就回來。兩人穿上鞋。李莽山向小房跑去,雪厚,吱嘎吱嘎的,跑兩步就抬不動腳了,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趙殿把地上的火用鞋底踩滅了,又抹了抹灰燼,用鞋踢了些水泥在灰燼上面。他從車廂內(nèi)跳出來,來到另一個車廂跟前,把車廂門拉開,開始把里面的水泥往倉庫搬。他不時向著那邊張望,總覺得李莽山會做什么,但具體做什么他想不清楚。他邊干活邊想,整個人有些恍惚,一腳踩空了掉到車廂下面。風裹著雪,又躁動起來。李莽山要講的那個沸流鎮(zhèn)的犯人又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他從車廂和站臺夾縫里爬出來,覺得腰有些不對勁兒,前后左右活動了幾下,才覺得好多了。他聽見手機響了一下,連忙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四喜的短信。他摘下手套,點開短信。四喜說,冷嗎?冷就回來暖和一下,再去。趙殿的心里突然暖暖的,眼窩里盈滿了淚水。雪打在臉上,有些疼。他回了一句,睡吧,卸完就回。他把手機揣起來,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他突然想對著空曠的貨場喊叫,他心中有一個聲音堵在嗓子眼,但他沒喊,腳步開始加快,在車廂和倉庫之間倒騰著。貨場不遠處有幾大堆煤,已經(jīng)被雪覆蓋,在貨場的燈光下看上去像幾個白色的大墳冢,里面埋著黑,埋著煤。雪改變不了什么,天晴后,溫度上來了,雪融化了會滲進那些黑中,再次成為黑。趙殿望向小房方向,看到煙囪已經(jīng)冒出了白煙,心想,李莽山咋還不回來?他不會……趙殿心里充滿擔心和焦懼。這個人在勞務(wù)市場上,很投緣的,就帶他來干活了,說話也很投脾氣,但內(nèi)里趙殿無法判斷。盡管活了四十多歲,他識人不少,但總有一些人是看不到內(nèi)里的。如果……那就當自己眼睛瞎了,趙殿這樣想,也許我該過去看看。他心想著,扔下肩上的水泥,就要往那邊走。李莽山回來了,在雪中晃動著身體,仿佛兩腳在泥濘中似的。趙殿站著點了支煙,望著李莽山越來越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李莽山身后也有幾個被雪覆蓋的大煤堆,他就像從那幾個白色的大墳冢里走出來似的。李莽山回來直接進了車廂,繼續(xù)干活。趙殿也沒問什么。趙殿能感覺出李莽山情緒的低落,但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這個車廂卸完的時候,趙殿說,你再給我講講那個沸流鎮(zhèn)的犯人的故事啊。李莽山說,沒啥講的,就是個殺人的故事。趙殿說,我喜歡聽殺人的故事,尤其是武俠小說里的那些。沒殺過人,但看那些武俠小說里的殺人故事也挺過癮的,愛恨情仇的,殺富濟貧的??傆X得那些武俠小說里的人就是打打殺殺的,好像都不為吃飯發(fā)愁,真讓人羨慕。李莽山說,武俠小說里都是騙人的。我要說的這個是真實的,但我也記不太真了,想到什么就講什么吧。趙殿說,其實這風雪夜挺適合殺人的,讓我想到了《水滸傳》里的林沖。李莽山看了趙殿一眼,邊扛著水泥邊說,林沖那是被逼的。趙殿說,我還記得《水滸傳》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里有一段寫雪的詞:

凜凜嚴凝霧氣昏,空中祥瑞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銀世界,玉乾坤,望中隱隱接昆侖。若還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門。

李莽山說,哦。你記性這么好。趙殿說,那時候喜歡看書,喜歡的看幾遍就能背下來?,F(xiàn)在,那時候看的書都就飯吃了,記性也可臭了,什么事情轉(zhuǎn)身工夫就想不起來了。倒是小時候的很多東西還記得。李莽山說,我們這樣啥時候是個盡頭呢?趙殿說,我們是靠力氣掙飯吃。我可是還要多活幾年呢。我要是像你這么年輕,早跑南方去打工了。李莽山說,主要是我媽還在,她眼睛不行,現(xiàn)在看人都影影糊糊的,再過幾年弄不好就瞎了,我總不能扔下她不管吧。再說我有案底啊,到哪兒都他媽的被人歧視,我是犯罪了,可我也受到懲罰啦,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有罪而沒受到懲罰的呢……趙殿嘆了口氣說,是??!我聽說沈陽有一家出殯公司,專門收像你這樣的人,你可以去試試……李莽山說,我也聽說了,但我害怕面對死人,真的害怕……趙殿說,這樣在勞務(wù)市場干也不錯,我都干了快十年了。其實我也難過,我怕老了干不動了。李莽山說,會有辦法的吧!趙殿說,是啊,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蛇@些話都是自個給自個的寬心丸,寬一時,不能寬一輩子。有時候覺得,有今個沒明個的,就活好今個吧。李莽山說,對,活好今個兒。趙殿說,趁身體還行的時候,多干點兒,攢點錢,到老了對自己也有個交代,去養(yǎng)老院什么的,給自己一個歸宿。李莽山嗯了一聲,用腳把地上的雪踢出來一個大窟窿。

氣氛變得沉重起來。貨場倉庫房頂上面的鐵瓦嘩啦嘩啦亂響,隨時都可能被風揭掉似的。

李莽山突然傷感地說,活著到底有啥意思?趙殿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李莽山說,你說我們在這鬼天氣里拼死拼活的,到底圖啥啊?趙殿說,圖有一口飯吃。李莽山嘆息著,說,能咋樣,最后還不是兩腿一蹬……趙殿說,說這些就沒意思了。我小的時候就想過死,心里老是埋怨我爸媽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呢,不生我,我也許就沒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還有對這個世界的恐懼……我在心里埋怨了他們很多年,直到他們相繼去世,我才不去想它,麻木了。還有我家你嫂子,去年冬天突然摔了一跤,腦溢血,一直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我想過拔管子啊,讓她早點去那邊享福,我也輕松一下,但我不忍心?。∪嘶钪疾灰?,這人心哦有時候就像醬缸里的咸菜,腌著腌著就咸了,也適應(yīng)這份苦啦!李莽山說,這樣啊,哥。趙殿說,只要你嫂子還有一口氣,我就不能拔管子,你說是不是?我沒活的時候去看她,還得樂呵呵的,給她講故事,我相信她能聽到??伤褪遣恍寻?!我?guī)状瓮砩习咽侄忌斓焦茏由?,緊緊握著,可是我沒……一個女人年輕的時候跟著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我總不能在這個時候……我多么希望躺在那里的是我?。∧遣》坷镉趾螄L我一家呢?還有更多……像我們還有倆錢,可以待在醫(yī)院里。那些沒錢的呢?就只能等著被……領(lǐng)走……我賣了房子,打工的錢都給了醫(yī)院,整個家都敗了。你說要是這個女人沒了,這個家是不是就徹底敗了?只要她還有一口氣躺在病床上,這個家就沒徹底敗……現(xiàn)在天冷,等天暖和了,我問問大夫,如果允許的話,我要帶著她去卡爾里??纯?,她沒病的時候就說要帶著她去海邊看看的,但我一直忙活著這張嘴……

趙殿哽咽了,心里惘惘的,好像這風雪中啥都看得真真的,又啥也看不清。他望著倉庫外面紛紛揚揚的雪,心里問,爺爺,你在天上還好嗎?此刻,外面下著你當年去世時候一樣的雪。爺爺,求你保佑你的孫媳婦。求你保佑!

李莽山用手拍了拍趙殿的肩膀,說,在監(jiān)獄里我也自殺過,但兩次都沒成功,被人救了下來。我前面說過的那個沸流鎮(zhèn)的犯人跟我說,死算什么本事,活著才算?;钪涯阏J為的敵人都干掉……趙殿問,他的敵人就是那些女人嗎?李莽山說,是吧。其實很荒誕的。殺女人不算本事,我感興趣的是那荒誕……趙殿問,咋荒誕了?李莽山說,有段時間他殺了人竟然逍遙法外……趙殿說,咋回事???他逃跑了嗎?李莽山說,沒。他就在沸流鎮(zhèn),過著跟平時一樣的生活。趙殿問,他有精神病嗎?李莽山說,沒有。趙殿問,那他咋殺了那么多人?殺人是要伏法的。李莽山說,我也不知道他為啥殺了那么多人。趙殿說,你從頭給我說說唄,到底咋荒誕了?李莽山說,好吧。趙殿望了眼王瘸子的小房那邊,問,那邊咋沒聲了?李莽山表情凝重地說,累了吧?趙殿問,爐子還好生吧?李莽山說,還行。我把爐坑里爐灰扒了出來,都堵死了。用斧子劈了幾塊木頭,弄了些劈柴,點著了??欢春孟癫惶?,再加上這天兒,倒煙倒得厲害,差點兒沒嗆死我。我聽見王瘸子和女人在里面咳嗽。王瘸子喊著他媽的能不能不弄這么多煙,嗆死了。我說不怪我,是這天氣不好,過一會兒,等劈柴著一會兒就好了。我瞅著火呼呼地著上來。火笑了。我又填了幾塊劈柴,火笑得更厲害了,都有聲兒了,要從爐膛里跳出來了。我等了一會兒,臨走的時候又在上面壓了鍬濕煤,還在濕煤中間扎了個眼兒??梢钥吹较旅?,火的紅,像血在淌。趙殿說,哦。王瘸子沒說啥嗎?李莽山說,他說能感到炕熱乎了,就讓我回來趕快干活。說話還罵罵咧咧的。趙殿說,他說話就這樣,從他找我干活那天起就罵罵咧咧的。李莽山說,哦。財大氣粗嘛。我們在這兒頂著嚴寒風雪干活,有些人卻……趙殿說,是命吧?不說這些啦,我們就是干活的命,還是說說你那個沸流鎮(zhèn)的殺人犯吧……

趙殿說著又咳嗽起來,五臟六腑要咳出來了。

風裹著雪,雪抱著風,不時從那墳冢般的大煤堆打著旋兒刮過來,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向沒有車廂的鐵軌刮去,向王瘸子住的小房刮去……

小房里的燈亮著,風雪中看過去恍惚的、毛茸茸的,黑夜里,羸弱的心臟般,病怏怏的,輕輕搏動。

貨場昏黃的燈光下,兩個渺小的身影,在車廂和倉庫間來回移動。

凌晨兩點多鐘,更冷了,風像刀子。兩人喝光四喜給的白酒,窩在車廂內(nèi)歇息了一會兒,又開始干起來。還有兩節(jié)車廂,趙殿說,得快點兒了,要不三點卸不完,卸不完王瘸子會生氣的,之前電話里說給我加的一百塊錢可能就沒了。卸空的車廂門沒關(guān),被風吹得咣當咣當直響。趙殿說,去把車門關(guān)上,總覺得風灌進車廂里,那些車廂會被風鼓脹到天上去的。李莽山說,咋的,你以為那些車廂是氣吹的???還鼓脹到天上去。說著跑過去,把幾個車廂的門都關(guān)上了。黑色的車廂讓黑色有了形狀,凝重,透著神秘的詭異氣息。李莽山說,哥,好困,好餓。趙殿說,干完活,領(lǐng)了錢,等天大亮了,四喜澡堂子邊上有一家早餐,油條、豆?jié){管夠造。寒冷已經(jīng)吞噬了他們的絕望……慣性地倒騰著雙腳在車廂和倉庫間移動,一袋袋水泥被碼到倉庫內(nèi)。風刮著倉庫上面的鐵瓦,嘩啦嘩啦的。剩下最后一袋水泥,李莽山說,哥搬吧,我不行了。說著坐在車廂內(nèi)。哥,還有煙嗎?給我一支。趙殿把剩下的幾支煙連盒一起扔給李莽山。李莽山說,真想找個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覺啊!趙殿說,再干幾次你就適應(yīng)了。也許是天亮了一些,遠處王瘸子的小房燈光暗淡了很多,但被風雪包裹著還是顯得毛茸茸的。李莽山說,這雪啥時候能停呢?趙殿說,看不出來。李莽山說,哥,你說,老天就不知道累嗎?這樣撒著雪,從下午到現(xiàn)在……趙殿笑了,說,我們咋能知道老天咋想的呢?他把最后一袋水泥碼到倉庫里,回到李莽山身邊在水泥散落的地上坐下來,呼哧呼哧直喘。李莽山把煙遞給他,他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一支,拽出來,叼在嘴上,點著,狠狠吸了一口,白煙從鼻子和嘴里噴出來。他聽見肚子里嘰里咕嚕地叫,又咳嗽起來。李莽山說,咳嗽就少抽吧。趙殿嗯了一聲,說,不抽這夜咋熬?。±蠲揭魂囆乃?。李莽山問,哥,你哭過嗎?趙殿說,哭有個屁用,你嫂子得病的時候,我把房子賣了,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整理那些破爛東西的時候,我哭了。那是真哭啊,咧著大嘴,眼淚嘩嘩的……整個人都哭空了,感覺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似的。李莽山嘆了口氣,說,剛進去那陣子我天天哭。每次哭,獄友就揍我,說哭有個屁用。出來之后我就沒哭過,現(xiàn)在我突然想哭了。趙殿說,想哭就哭吧,哭出來總比憋在心里好受一些。李莽山抽泣了幾下,車廂外面的風雪呼嘯的聲音像是在哭。

車頭鳴叫著從遠處開來,撞擊著車廂,聲音響亮。自動掛上車廂之后,車頭開走了。兩人站在倉庫門口……怔怔著,頓覺渾身輕松了很多。兩道明亮的鐵軌延伸著,看不到盡頭。風雪在鐵軌上打著旋兒,仿佛這樣很好玩兒,從鐵軌那邊仿佛傳來風雪嬉戲的歡笑聲。

兩人回到倉庫內(nèi),倚靠在那些水泥袋子堆砌起來的垛上繼續(xù)抽煙。趙殿說,車頭來了,咋沒看到王瘸子出來呢?李莽山說,也許真的是太累了。李莽山說,我看四喜對你有意思,你們就從來沒?趙殿說,真沒。我覺得那就像一種兄妹的情義,都是窮人彼此體恤著……李莽山說,四喜人不錯,如果哪天嫂子走了,你就把她收了吧。趙殿沉默了一會兒,說,再說吧,那也要四喜愿意才行。像我這樣的,也不忍心拖累人家,人家再怎么說大小也是個老板呢。趙殿嘆了口氣。李莽山問,哥,如果有了錢,你想干點兒啥?趙殿說,先把你嫂子的病治好,然后在海邊農(nóng)村買個院子,種種菜,種種花,再養(yǎng)些雞鴨鵝狗的……你呢?李莽山說,我要做生意,掙更多的錢,然后多建幾個養(yǎng)老院,把那些沒有經(jīng)濟來源和生活能力的老人都養(yǎng)起來,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趙殿說,那哥和你嫂子去給你打工。兩人就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李莽山說,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上大學的時候,想有錢了造福全人類,上班的時候,想有錢當個官什么的,進去后再出來這半年,我……趙殿說,人啊,過哪河脫哪鞋,理想也是會變的。起來,收拾收拾,我們?nèi)フ彝跞匙咏Y(jié)賬吧。李莽山說,這腿都木啦,倒騰的都不聽使喚了。趙殿站起來,拉了李莽山一把。兩人撲打著身上的水泥,把棉襖脫下來,撲打完又穿上。倉庫門口的雪看上去好像更大了,白色蚊帳般從上面垂落下來。兩人各推著一扇倉庫的大門,把它們推到一起。

兩人又撲打了幾下身上的水泥,朝著王瘸子的小房走去。

趙殿的手機響了一下,他連忙拿出來看,還是四喜的短信。四喜說,活兒結(jié)束了吧?你們回來在澡堂子里睡吧。趙殿沒回,把手機揣到懷里。李莽山問,誰的?趙殿說,四喜的,讓我們回澡堂子睡。一會兒領(lǐng)了錢,我們就過去。李莽山說,我不去給你們當燈泡了,我領(lǐng)了錢直接回家。我一晚上沒回去,也不知道我媽得多擔心。趙殿說,也好。你還沒給我講你那個來自沸流鎮(zhèn)的犯人的荒誕呢?李莽山說,有時間我再給你講,哥聽了也會跟我一樣覺得荒誕。趙殿說,哦。其實普天下的荒誕無處不在。李莽山看了眼趙殿,驚訝他說出這樣的話。

他們在兩條鐵軌之間的枕木上踉踉蹌蹌地走著,風裹著雪,更猛烈了,隨時要把他們的身體吹倒在兩條鐵軌之間似的。他們相互攙扶著,來到小房跟前。屋里的燈亮著,沒有任何聲音。

趙殿看了看李莽山說,看來是睡著了,要不我們等天亮了再過來。李莽山臉色不好看了,說,不行。他上去開始敲門。敲了幾下,里面沒有聲音。他又用腳踹門,里面還是沒有聲音。趙殿說,難道是在我們沒注意的時候,他們離開了嗎?李莽山說,不會不給錢吧?趙殿說,不會,以前結(jié)賬都很利索的。門從里面鎖著,李莽山說。李莽山開始使勁拽著,幾乎要把門從門框上拆下來了。李莽山喊著,開門,開門。里面還是沒聲音。李莽山終于把門拽開,兩人闖進屋內(nèi)。王瘸子和一個女人躺在炕上,身上蓋著被子,頭露在外面,女人裸露的一只胳膊還搭在王瘸子身上。死了嗎?李莽山說。趙殿上前用手在他們的鼻子下面試了試,面色蒼白。他看了眼李莽山,上去就是一個耳光,罵道,你媽逼,你生爐子的時候?qū)λ麄冏隽耸裁??李莽山捂著臉一臉委屈地說,我啥也沒干?。∥疑鸂t子,他們在里面干事兒,那女的吱哇亂叫,生完爐子我就回去跟你干活了。他們咋這樣,我也不知道??!從李莽山的臉色來看,他也恐懼著。李莽山說,我們的錢泡湯了,媽的,我們累死累活的,在這個鬼天氣里,他們竟然……我真他媽的想上去踹他們幾腳。趙殿盯著尸體說,打120吧。李莽山說,這樣的人就他媽的該死,我們走,不管。他拉著趙殿就要往外走。趙殿說,還是打120吧。趙殿說,也許送到醫(yī)院還有救呢?李莽山說,救個屁啊!你沒看都硬了嗎?我們還是跑吧,到時候我們可能都脫不了關(guān)系。趙殿說,腳正不怕鞋歪。說著連忙撥打120。他顫抖著問李莽山,還有煙嗎?李莽山從兜里掏出之前趙殿給他的煙,還剩兩支,兩人點上。趙殿夾著煙的手指哆嗦著。李莽山嘟囔著,真他媽的倒血霉了,這大冷的天,又風又雪的,差點兒沒凍死。白干了,錢也泡湯了……你等醫(yī)院的救護車和警察吧,我先回去了。趙殿說,弟,你別走,這貨場就我一個人守著兩個死人,我害怕……李莽山還是往外走。趙殿說,你走吧,就當我沒有你這個弟。李莽山停住腳步。趙殿說,你走吧,就當我瞎眼了,認了你這么個弟弟。李莽山轉(zhuǎn)過身來,抱住趙殿哭了。半個小時過去,他們的煙抽完了。李莽山看到茶幾上放著王瘸子的軟玉溪煙,拿過來,兩人繼續(xù)抽著。李莽山說,要不我們搜搜王瘸子的衣兜,把屬于我們的勞動所得拿走算了。不等了。趙殿說,不行,人在做天在看。我們不能那樣,那樣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我其實比你更心疼,我們辛辛苦苦連毛兒都沒拿到。我比你更需要錢。錢,錢,他媽的錢。李莽山說,哥,我還有一個恐懼,就是我害怕警察審問,哪怕我啥也沒做,但我害怕面對他們,害怕,你知道嗎?趙殿說,我們問心無愧,為什么要害怕呢?李莽山說,哥,你沒有經(jīng)歷過,你不懂。趙殿說,我還是相信清白注定是清白的。李莽山輕聲說,我承認我有殺人的動機,但我沒有下手。我生爐子的時候,心里不平衡啊!哥,我?guī)状蜗肽弥鵂t釬子沖進去,但我沒有。趙殿突然大叫了一聲,是你最后壓上去的濕煤。他們肯定是煤煙子中毒……趙殿說著來到爐子跟前,用爐鉤子扒拉開爐蓋。里面的火已經(jīng)死了,爐膛里是冰冷的。趙殿說,你不該在濕煤上扎那個眼兒的……李莽山臉色蒼白地問,那我該咋辦?趙殿說,也許是他們命該如此……

他們聽到120救護車的叫聲。趙殿跑到貨場門口,車進不來。他和李莽山配合醫(yī)護人員順著鐵道把王瘸子和那個女的弄上救護車,向醫(yī)院開去。路上的積雪還沒人清理,很厚、很厚,救護車行駛緩慢,車輪時常在雪地上打滑。

趙殿和李莽山坐在王瘸子和那個女的身邊,女人的身材明顯比王瘸子長很多。王瘸子那只殘疾的扭曲的腳踝露在被子外,仿佛在張望著什么。

趙殿和李莽山透過車窗望著身后的貨場,除了幾座煤山,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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