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
一
奚暉城破了。
這是我們忽桓人供奉百年的圣城,它的覆滅意味著忽桓自此亡國。于是,在接下來的七個晝夜,大魏鐵騎踏遍我們的疆土,這個以禮儀之邦自居的中原強(qiáng)國揮動著腥臭的陌刀,發(fā)動了近乎野蠻的屠殺。
忽桓王室中的精壯男子拋棄臣民,縋城而逃,但也有逃不走的弱小,比如我,比如我懷中這尚未足歲的男嬰。
我倉皇奔走,一路穿行烈火狂沙,荒漠白骨,身后是殺紅了眼的大魏士兵,最后到底被他們圍堵在河堤上。隨著一聲懶洋洋的嬰兒啼哭,我痛叫出聲,襁褓被他們拋進(jìn)河川,很快為猛浪所吞沒。
稚子何辜?中原人成天掛在嘴邊的道德仁義,在戰(zhàn)爭面前,原來也都只是妄語罷了。
忽桓女子以容貌妖嬈聞名天下,自然成了眾將爭搶的戰(zhàn)利品,我并不好看,當(dāng)夜卻也被帶進(jìn)了大魏軍營。大概因先前我抱著小王子出逃,大魏主將對我的身份頗感興趣。
月光如霜覆在戈壁狹道,兩側(cè)的千帳燈曖昧地?fù)u曳,隱約可聞女子破碎的哭泣聲。心驚肉跳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尤其當(dāng)我走到大魏主將岳淵面前時,一顆心幾乎蹦出唇舌,只覺得自己見到的是剛從地獄歸來的鬼。
嗞嗞冒煙的火爐之后,一位身披九重鶴裘的男子倚在禪椅上,他手握書簡,容顏清俊卻殊無血色,漆黑的眼窩深陷,咳嗽起來驚天動地,我甚至覺得自己呼吸再粗重一些,他那虛有其表的偉岸骨架就能被我吹散。
岳淵抬起眼,單刀直入地問我的姓氏。
忽桓崇尚貴族通婚,姓氏足以象征一個女子的身份,而這直接關(guān)系到我會被獻(xiàn)給一位風(fēng)雅王親,還是被塞給一名粗獷伍長。但我只是沉默——我向來笨嘴拙舌,唯恐禍從口出。
“或許她聽不懂官話?”帳內(nèi)另一側(cè)的校尉嘆道,“忽桓貴族亦通漢學(xué),看來她只是侍奉王族的低賤婢女?!?/p>
還真被他猜對了。
岳淵似乎覺得掃興,復(fù)又垂眼看書:“那便賞你吧?!?/p>
那校尉一愣,沒反應(yīng)過來似的,等他反應(yīng)過來便來拽我的腕子。我立刻一個激靈,發(fā)了狠地掙脫開,踉蹌地跪回岳淵跟前,抬手?jǐn)]下發(fā)繩,萬千青絲垂落——絲發(fā)被兩肩,何處不可憐。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暗示,我只愿服侍他。
我真是豁出去了,可岳淵只是無奈地?fù)u頭:“不是我不想……”他停頓半晌,又玩味地輕笑,“我是不行。”
大概無形中有誰燒了塊鐵,想將我的厚臉皮烙薄一些。很快地,岳淵那锃亮如寶石的眼中就映出了我那張目瞪口呆的紅臉。
“瞧瞧,”他已恢復(fù)漠然的神色,偏頭看向同樣呆若木雞的校尉,“她聽得懂。”
二
半月后,我隨岳淵回了大魏國都。
誰都知道岳淵不近女色,我的到來大概讓所有人震驚并好奇著。然而,我卻令大家失望了——岳淵眼睛沒瞎,他千里迢迢把我?guī)Щ貋?,并沒有納我為姬妾的打算,只將我丟進(jìn)仆役班底,成日支使我伺候?yàn)摺⒍瞬杷退?/p>
我倒沒怎樣,可國都上下卻都對此不勝唏噓并且更加確信——這病癆鬼似的岳將軍,果然有隱疾!
流言繪聲繪色,據(jù)聞與岳淵有婚約的高陸公主聽后氣得肝顫,她是天子愛女,鬧騰起來闔宮都雞犬不寧。世人都道這回公主怕是要退婚了。
然而,皇家私事終究不宜過度探究,岳淵對此又毫無反應(yīng),所以我也不好多問。
我初來乍到,卻朋友不少,或許是我奇貨可居,在忽桓被視作下品的皮相也漸漸被岳府仆役們稱之為清秀。對此我挺受用,可惜他們也總愛對我的姓氏糾纏不休。
我不僅嘴笨,記性也不太好。某天舊話重提,我嚼著瓜子瓤,口齒不清地隨口答道:“我姓錢?!?/p>
有人立時指著我嚷道:“前些天你分明還說自己姓趙的!”
我心虛,挪步后退時被一地瓜子殼的聲響出賣。起哄引來管家問詢,我們便被帶到了岳淵面前。他沉默著聽完始末,那仿佛偷來辰光的一雙眼被蒼白的病容反襯得格外銳利,上下審視時像是能將我搜刮得一干二凈。
“趙錢孫李,心繭這撒謊成性的丫頭倒是將咱們中原的百家姓記得不錯。只怕再過數(shù)月,她就能冠以大魏國姓,和天子做一家人了!”管家嗤之以鼻,旁人紛紛應(yīng)和。
而岳淵只是清淡的一眼掠過去,誰都不敢再說話。他撫著襟袖上脫了絲的勾云紋,冷笑道:“真正會撒謊的人,可不像她這樣……”他眉心一皺,蹦出了個言簡意賅的定論,“蠢?!?/p>
眾人敗興而歸,獨(dú)留我垂頭喪氣地瞅著岳淵襟袖上那片歪七扭八的云紋。沒錯,這衣裳是我洗的……
“忽桓王宮的御用婢女?”岳淵笑著拿話柄敲打我。
“是?!蔽艺鏇]撒謊。
“家務(wù)瑣事樣樣精通?”
這下我就慚愧了:“漢人服飾太過繁復(fù),我只是還沒、沒掌握好洗濯技巧……”
可他探究的目光中仍藏著刀,燒著火,我垂著頭,連心都開始發(fā)顫,幾乎就要開口求饒。可當(dāng)我終于抬起頭,他卻又忽地側(cè)過臉去,有一閃而逝的慌亂,語氣極不自在:“知道了?!?/p>
待我出了門,莫名地西風(fēng)起,將兩朵杜若自我的鬢發(fā)吹落。
我原打算折返,向岳淵請教它的來源,未料又有一人匆忙來見。
來人名叫孫郃,是奚暉城破時岳淵帳中的校尉。這段時日他神出鬼沒,原來是去徹查忽桓王室的譜系了,看來岳淵仍舊懷疑精通官話的我出身貴戚。但他們必然是要失望了,就算重回奚暉城,將王宮挖地三尺,他們也注定找不出有關(guān)我這種無名小卒的蛛絲馬跡。
孫郃憂心忡忡地道:“那么,就只剩一種可能?!?/p>
忽桓自古善戰(zhàn),因而將門的地位甚至能與王族比肩。六年前,趁著大魏朝局動蕩,我族第一將門鐘離氏領(lǐng)兵進(jìn)犯大魏邊界重鎮(zhèn)西北九城,雖然此戰(zhàn)以忽桓兵敗告終,但著實(shí)重創(chuàng)了大魏,令后者足有六年不敢再起干戈,大魏百姓甚至聽“鐘離”而膽寒。
“忽桓王室積弱,為了拉攏兼挾制,常年把將門子女養(yǎng)在王宮。這恐怕就是國破之時,心繭姑娘抱著小王子的原因?!睂O郃冷靜地分析,“否則為何她總對自己的姓氏諱莫如深?將軍,若她真的姓鐘離,留著她,大禍將至啊!”
我扒著窗欞偷聽到這里,不由自主地十指箍緊、冷汗淋漓。可岳淵只是不以為然地漫笑:“即便我沒將她帶回來,你以為,我的大禍就能逃得掉嗎?”
他說的大禍,乃是天子之怒。
誠然這回他滅了忽桓,功勛卓著,可惜他成名過早,封爵賞賜已然無以復(fù)加,而世事月滿則虧,但凡他有一丁點(diǎn)兒閃失,就足以千夫所指。
何況是屠城這等喪盡天良的惡行。
當(dāng)今天子原是庶出,趁著六年前大魏朝局動蕩,才從嫡長兄手中僥幸奪來皇位,因而患得患失,極重聲名。這日,我聽說天子在早朝上摔了奏章,指著面前的年輕將軍怒道:“早跟你說了,勿傷無辜,勿亂民心,可你居然敢屠城!這與忽桓蠻族有何區(qū)別?這又讓那些尚在觀望大魏天子是否仁德的小國和異族,如何肯歸附于朕!”
岳淵只一笑,眼神卻又毒又冷,在滿朝瞠目結(jié)舌的注視下俯首作揖,便擅自走了干凈。
天子癱坐進(jìn)龍椅,痛惜地向眾臣嘆道:“收韁為良臣,脫轅則禍國。這樣一個不世出的神將若往邪處偏了去,為之奈何啊……”
三
天子的一句“不世出”絕非過譽(yù),岳淵成名早,早到六年前,也就是他十七歲時,便在石破天驚的西北九城一戰(zhàn)中威震四方,被冠以“神將”之名載入史冊。
后來,他的神跡傳入忽桓,在被我翻爛了的話本子里,編纂者不厭其煩地渲染他如何受神祇眷顧,如何意氣風(fēng)發(fā)、含威不露,幾乎把少不更事的我說得恨不能叛逃忽桓,遠(yuǎn)赴大魏一睹他的風(fēng)采。
據(jù)說忽桓女子長日無事,也總愛拿大魏岳氏與我們忽桓的鐘離氏做比較,比這名將輩出的兩大將門孰優(yōu)孰劣,比誰家少年郎更英勇,更俊美。
幸運(yùn)的是,這兩方終有一日狹路相逢。而不幸卻在于,這相逢未免太慘烈。
那正是六年前的深冬,三十萬人永遠(yuǎn)埋葬在了西北九城。岳淵與鐘離氏的一位少年是戰(zhàn)場上僅剩的兩人,他們披發(fā)浴血,戰(zhàn)至力竭,最后是岳淵技高一籌將對方斬殺,奠定勝局。
可無論后來大魏史家和民間如何傳唱岳淵的英名,將這場險勝到毫無戰(zhàn)果的戰(zhàn)役神化,都改變不了他父兄慘死,他也被鐘離氏臨死前的一刀斬斷筋骨,終生不愈的事實(shí)。他在尸堆中爬了十天九夜,靠吞食部下的腐肉茍活,幸有忠誠的戰(zhàn)馬將他馱回。大魏都城的守將起初拒絕迎他入城,或許是因?yàn)槟菚r不成人形的他,看上去更像孤魂野鬼。
而這背后的慘烈,屬于戰(zhàn)爭最原始的狼狽和殘酷,大魏天子卻并不需要。他狼毫一揮,只留下岳淵劈關(guān)斬將,有如神助一般的傳奇——天子便是這個神,那時他才篡了長兄的位,急需這樣一個神話佐證自己繼位乃上天授意,實(shí)至名歸。
世間哪有神?岳淵的神將之名,其實(shí)只是沾了天子的光。
但他也確實(shí)是千載難遇的將才,即便后來纏綿病榻,竟也能運(yùn)籌帷幄,將天下戰(zhàn)局握于股掌,才有了這回的大破奚暉城,滅亡忽桓。
天子惜才,再有高陸公主這層關(guān)系,所以即便此番岳淵屠城引來天下物議,天子仍是多加寬縱,只扣他兩年俸祿,官降一級便罷。
岳淵依舊漠然置之,孫郃卻急出了一頭汗:“陛下雖顧念將軍,可難免心生猜忌。積羽沉舟,心繭姑娘還是留不得。”
岳淵捧起那碗我才做好的銀耳甜羹品嘗片刻,神情逐漸古怪,便不耐煩地反駁:“鐘離氏這輩沒有女孩,你應(yīng)該早就查出來了才對?!?/p>
“即便如此,您于忽桓而言也是滅族仇人,末將只怕她會對您不利……”
孫郃自討沒趣,他告退之后,岳淵才提聲問:“聽夠了?”
我大驚,摸著門沿進(jìn)屋后仍在疑惑為何會露餡。他讀心似地眼風(fēng)一斜,我就瞧見了自己過往偷聽時,因過分緊張而將手摳進(jìn)窗欞糊紙之中的指印……
確實(shí)蠢。我暗暗將自己罵完,便將十指勾在背后,跪下來等他發(fā)落。
他握拳于胸前,狠狠地咳了幾聲,問:“知錯沒有?”
死到臨頭,我連說話都不會了,只是點(diǎn)頭。而他敲著碗沿,又說:“糖和鹽,你去廚房請教一下,該怎么分辨!”
我猛地抬眼,訥訥地應(yīng)了一聲,他便寬慰般摸了摸我的頭,道:“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痹挳呌旨?xì)品起那碗咸羹,還不吝夸我兩句,夸得我毛骨悚然。
多滑稽,說謊的總是我,可到頭來,我卻反被他一直耍弄著。
“我知道自己蠢,漏洞百出,將軍為何不揭穿我,反而總愛任我出丑,看我笑話?”我忍無可忍,“你怎么就不問問我是誰?你就不怕我會殺了你,為忽桓報仇?”
他握勺攪羹的手驀然一頓,卻說:“我是死過一次的人?!?/p>
我不解,他遂又解釋道:“死過一次才明白過來,世間很多事是經(jīng)不起探究的。我的腳下匍匐著很多人,他們崇拜奉承我,說的好像都是真話,可我只覺被豺虎覬覦。而你這蠢丫頭卻讓人以假觀真,我反而覺得安心。”
“你瞧,你一定是將什么銳器藏于袖中,才會這樣藏著掖著,只敢將手背在身后。”
我嚇得一抽,刀刃就乖乖地自袖管滑落。他俯身撿起那生銹的刀,將刃按在手背磨了半晌,居然連皮都無法割破。
“真蠢?!彼馊岷停瑥澊叫ζ饋?。
四
我十歲那年,父親和哥哥因卷入禍?zhǔn)職屆?,那時灼燙的鮮血糊進(jìn)我的眼,從此燒壞了我對他們所有的記憶。
因此,我并非存心隱瞞自己的姓氏,而是確實(shí)不記得。旁人百般催問,我沒辦法,才胡亂采用了祖母的趙姓和母親的錢姓。
家變過后,女眷都被賤賣進(jìn)了忽桓王宮。從前我的家族應(yīng)當(dāng)頗為富足,因?yàn)椴恢皇俏遥婺负湍赣H都是典型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四體不勤,因此受盡欺凌。祖母年事已高,經(jīng)不得摧殘,她病倒后我到處哭求良藥而不得,絕境中有人為我指了明路——那時忽桓才在西北九城一戰(zhàn)中敗北,急需皮相干凈,甘愿賣身賣命的死士。
我沒法不同意。
所以,明面上我是王宮中最普通的婢女,私下里卻還有著另一重極隱秘的身份。
都說尤物善惑,殺人百遍,那些國破之時被強(qiáng)掠而走的忽桓女子,其實(shí)也都是這樣的秘密死士,通官話,懂媚術(shù)。先前說過,奚暉城破之夜,忽桓王族并未被趕盡殺絕,而后他們四處游說,秣馬厲兵。復(fù)國的計劃很多,而這些死士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棋。
凱旋的大魏將領(lǐng)們將這些美人搶回國都,風(fēng)光一時,從此卻家宅不寧,仕途失意,乃至丟了性命,竟也沒狠下心去懷疑酣睡的枕邊人。
但無論如何,死士不會有活路,她們遲早會被殺或自殺,以保全主子。
而我接到的任務(wù)就是岳淵,這也是當(dāng)初我厚著臉皮非要委身于他的緣故。誠然我做婢女做得很爛,但這不妨礙我做死士做得更爛……我的不作為終于令主子惱怒,祖母和母親尚在他們手中為質(zhì),我終究還是朝岳淵亮出了刀。
我知道自己蠢,注定失敗,但說到底,還是我不愿意。緣由羞于啟齒,除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更多的,還是因?yàn)槲邑澤滤馈?/p>
我坦誠了自己的過去,又問岳淵:“作為死士,我卻非常畏懼死亡,很可笑吧?”
“我不這么認(rèn)為。作為武將,我亦怕戰(zhàn)爭?!彼植诘闹讣馓饺胛业陌l(fā),在我震驚的仰望下續(xù)道,“天底下沒有誰,合該為另一個人賣命,即便是庶民與天子。性命沒有貴賤?!?/p>
無論大魏還是忽桓,這番言辭都是十惡不赦的不忠不義。但他心懷天下,說得這樣坦然。
其實(shí)我都知道的,先前屠城非他所愿,而是圣旨命令。可天子既垂涎忽桓的珍寶和美人,又要仁義之名,所以擔(dān)盡罪名的只能是岳淵。他那樣苦,卻從來不說。
我此生一無是處,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仰慕著這樣一個人。
“尋常人賣給主子,就等于把命賣了,可在我這里不是這樣。奚暉城破時你既選擇服侍我,那么從今往后你的主子就是我。你的命不是我的,而是我們的命從此綁在了一塊兒?!彼槭謱⑽业陌l(fā)繩扯落,在彼此腕上熟稔地系了個結(jié)。我的頰腮燥熱難忍,而他波瀾不驚,只是微笑,“就像這樣。”
他一諾千金,親信和軍隊(duì)又遍布四方,果真很快就有祖母和母親所在的消息傳來——竟還是在西北九城。
我深知那地方對岳淵意味著什么,因此萌生退意,他卻仍安慰我:“這么多年過去,再恐懼,也淡了?!?/p>
話雖如此,可我明顯地看出他日漸焦躁不安,面有懼色。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車馬行進(jìn)了十天,他咳了十天,最后一夜,我才以手捧住他嘔出的血,下一刻就有喊殺聲四起。埋伏的鐵面殺手傾巢而出,岳淵已被宿疾折磨得面無人色,卻仍能冷靜地督戰(zhàn),以兩百部下成功擊破對方千人圍困。
但到底還是寡不敵眾,最后只剩我一人伴他逃亡。
良駒亦中毒箭,失去方向地逃竄,我們共乘一騎,他的血仍在浸透我的衣。我身心涼透,始終弄不明白這些忽桓殺手為何會知道我們的行蹤。這讓我尤為恐懼,卻不是怕死,而是怕岳淵,怕他不信我。
“別怕。”他還是輕易將我看穿,笑意慘白,連喘息都帶著血?dú)?,“這些殺手不是忽桓人,他們是……陛下的血滴子?!?/p>
他功高震主,難以掌控,天子又怕有朝一日屠城的機(jī)密會大白天下,遂狠心滅口。
“忽桓也好,大魏也罷,大約人人都要我死?!?/p>
“至少,我永遠(yuǎn)不會?!?/p>
良駒徹底失控,我們墜下了山崖,沒死。
倒不是我們命大,只因這里也是六年前開辟出來的一處戰(zhàn)場,是以坡勢平緩,夠我倆勉強(qiáng)著陸。
山谷中多歧路,又遍布毒蟲和荊棘,跋涉不易。再有先前沿坡下墜時他緊抱我,獨(dú)自承受了所有粗枝和尖石的撞擊,因而背部潰爛,轟轟烈烈地發(fā)起了高熱。
我們白天艱難地行進(jìn),夜里就睡在樹洞里,我總要醒轉(zhuǎn)多次,心驚膽戰(zhàn)地確認(rèn)他是否還有呼吸。從前我五谷不分,而今百草嘗遍,能極快地找出食物和藥草。
那是困在山谷的第二十日,我還學(xué)會了狩獵,可當(dāng)我捧著盛滿烤肉的荷葉包興沖沖地折返時,樹洞中卻已空無一人。
我慌了神,找至暮色四合,才終于在一座孤冢前發(fā)現(xiàn)岳淵蕭索的背影。
墓碑上的字跡清晰,竟是鐘離氏之墓。旋即我也看清了岳淵的指尖滴著血,顯見得方才他徒手刨開墳冢,大概是想將對方拖出來挫骨揚(yáng)灰。
突然,他幽幽地回首,臉上卻不是我所預(yù)想的怒色,反倒茫然、凄惶,還反復(fù)低語著:“這具鐘離氏的白骨,怎么會穿著印有岳氏族徽的鎧甲入葬?怎么會……”
我心下駭然,沖上前去翻看那具白骨,一塊令牌自腐朽的鎧甲中掉落,入木三分地刻著白骨的生前姓名。正是岳淵。
我不知所措地抬眸,對上一雙同樣腥紅的眼睛。
“岳淵死在了六年前。那么,我又是誰?”
五
事已至此,真相再不容辯駁。
西北九城之戰(zhàn),最后決斗的兩位少年之中,技高一籌的其實(shí)是鐘離氏,活下來的,也一直是他。
岳淵生前的戰(zhàn)馬卻錯認(rèn)他為主人馱回了大魏國都,那時守城將之所以拒絕迎他入城,必定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是忽桓人。
可天子聞訊后卻迅速封鎖了消息,他原本苦候一份捷報,誰知等來的卻是大魏全軍覆沒的噩耗。權(quán)衡不過一瞬之間,于是方士、巫醫(yī)和巧匠陸續(xù)被迎入宮中,洗去重傷少年的記憶,重塑他的容貌,讓他成為得勝而歸的“岳淵”,再矯造鐘離氏的墓碑,混淆天下視聽。如此,既用傳奇般的勝仗為天子上不了臺面的篡位賦予神性,又收了一位千載難逢的敵方良將為己所用。一箭雙雕,何其完美!
而被耍弄,被利用,及至如今被舍棄,永遠(yuǎn)都只是棋子的命運(yùn)。我是,他也是。
走出山谷后,他遠(yuǎn)遠(yuǎn)地走在前頭,不再開口同我說話。
六年來,他的臉是宿敵生前的模樣,他效忠的是敵國帝王。更可悲的是,滅了故土忽桓的人也正是他自己。這樣的打擊和恥辱,想必更甚摧筋斷骨。
可于我而言,卻卑鄙地涌出一絲慶幸來。原來我們都是忽桓人,有相同的族群和立場,那么我也就可以拋卻顧忌,和他成為一樣的人,甚至是——家人。
他越走越快,加速尚未痊愈的傷口崩裂,終于受不住似地垮了下來。我撲向前相扶,脫口而出喚道:“鐘離將軍?!?/p>
他卻揚(yáng)手將我推開,厲聲喝道:“閉嘴!”
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即便從前我確實(shí)是忽桓人又如何?國破家滅,我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他側(cè)眸看我,竟有譏誚的弧度浮上唇角,“就像你不記得自己的姓一樣?!?/p>
他陡然轉(zhuǎn)冷的神情令我心驚。
“連完整的姓名都不配擁有,注定只能受人擺布。”他推開我,繼續(xù)走,只留下一個堅(jiān)定卻陰鷙的背影,“所以我是岳淵,也只能是岳淵。”
這份打擊太沉重了,他只是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我這樣安慰自己。
才回國都,岳府竟已被宮中禁衛(wèi)團(tuán)團(tuán)圍住。先前血滴子刺殺失敗,想來天子不肯罷休,誓要將岳淵逼上絕境。
我咬牙捏緊袖中鈍刀,決定以性命為代價制造混亂,替他開辟一道逃生之路。
此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有這樣一往無前的力量,為我心上的那個人。在砍傷七位禁衛(wèi)之后,我被制伏在地,門牙觸地磕出一攤血,腥氣卻被一陣刮過眼簾的香風(fēng)掩蓋——高陸公主噙著淚撲進(jìn)岳淵懷中,哭得肝腸寸斷,為他的死里逃生。
我曾聽人說過,岳淵待高陸公主向來不上心,不耐煩,可此刻他卻抬起布滿血痂的手撫上她纖弱的背脊,柔聲勸慰。
我終于意會到自己沖動太過,原來這些禁衛(wèi)與天子無關(guān),而是為了保護(hù)公主。
砍傷禁衛(wèi),意圖不軌,說重了,罪名足以殺頭。
高陸公主拿眼刀剜我,神態(tài)卻如幼鹿,一派困惑天真,只歪著腦袋細(xì)聲問:“岳家哥哥,這就是那忽桓姑娘?”
岳淵不屑地冷笑一聲,眼風(fēng)往我這處掃過來時像是萬點(diǎn)冰刃。
“一個瘋丫頭罷了?!?/p>
六
歷史由勝者書寫,道理也由強(qiáng)者制訂,因此岳淵說我瘋了,那我就是瘋了,說的話、做的事,統(tǒng)統(tǒng)不可信。
我豈料他會怯懦到這等地步,唯恐我將真相公之于眾,將他推入深淵。
過往孤身面對千軍萬馬都不曾皺過眉頭的男子,如今卻將懦弱和恐懼盡數(shù)獻(xiàn)給了權(quán)勢和榮華。天意如刀,實(shí)在諷刺。
可只要他一句話,我就絕不會泄露一個字。除了祖母和母親,我無牽無掛,更沒有誓死效忠的國度和君王。我只是純粹地仰慕他這個人而已。
我不會逼他重拾國仇,不會要他穿上鐘離氏的戰(zhàn)鎧,為流離失所的忽桓王族誓死一戰(zhàn)。我只是期盼著證明,我們是一樣的人??僧?dāng)我叫出那聲“鐘離將軍”時,他卻說“閉嘴”。
如今看來,這兩字還有另一層含義:你錯了,我們不一樣。
因砍傷禁衛(wèi),沖撞公主,我被關(guān)入暗牢,岳淵也懶于再見我。
直到與高陸公主的婚期敲定那日,他才親自屈尊而來宣布喜訊。我從抱膝的姿態(tài)艱難地抬頭,就見他正站在華光中央,像是神祇無意流連世間,不容逼視。我如今才發(fā)覺,身前愈光明,身后陰影必然就會愈黑暗,就像他??上乙恢碧?。
原來我只是被話本子騙了,明知神話都是妄言,偏要迷信。我其實(shí)從來不認(rèn)識他。
我初至國都時謠言四起,傳聞高陸公主為了與岳淵退婚鬧得很兇。如今我才知想退婚的是天子,高陸公主鬧,鬧的是非要嫁給岳淵。我在暗牢里苦中作樂,懷疑起她與我讀過的話本子是否為同一本,才會深受荼毒,九死不悔。
前有公主癡心不改,后來血滴子又無功而返,天子便擅自揭過了先前那場搬不上臺面的暗殺,岳淵也很識趣地不提。于是,君賢臣忠,朝堂之上又是一派昌平氣象。
“你分明不喜歡高陸公主的,如今卻為了保全自己,寧可同仇家做翁婿?!蔽姨治孀⊙劬?,沒有淚涌出,它們都被我逼回了心臟,“將軍,你已心盲,找不到回家的路了?!?/p>
他避重就輕,只揪著我的第一句話反問:“誰告訴你,我不喜歡高陸?”
我抬手,腕間紅繩仍是那回他親手綁上的相思結(jié):“這是忽桓男女定情時才有的習(xí)俗,就算你不承認(rèn)自己是忽桓人,但你的意識不會說謊。”
“所以,你認(rèn)為,我心上的人是你?”他咳嗽不止,險些笑出淚來,“果然是蠢丫頭啊。所以,你大概從沒發(fā)覺,你同高陸其實(shí)長得有些像?!?/p>
原來如此。
“現(xiàn)下你身陷囹圄,應(yīng)該難以探聽外事才對。讓我想想,告訴你這些事的人,是孫郃?”聞言,我劇烈地發(fā)起抖來,更讓他確信,“想必他很喜歡你,什么都告訴你。我現(xiàn)在倒是懷疑,當(dāng)初遭血滴子伏擊,是不是他把我的行蹤泄露給陛下的?!?/p>
這也是我曾懷疑過的。岳淵說得沒錯,自我進(jìn)了岳府,孫郃予我諸多關(guān)照,我不是沒懷疑過他總想趕走我的居心,懷疑過他是天子安插在岳淵身邊的眼線,每當(dāng)我同他說話,他也總是神情閃爍。
但他其實(shí)又是個很單純的人,當(dāng)我說出自己的猜忌時,他急得幾乎要哭:“我和你一樣,絕不會傷害將軍!”所以我相信他。
我知道自己傻,但再傻也傻不過這一刻了。岳淵冷下臉要走,我居然還不死心地挽留:“將軍,只要你回頭,我還是想、想帶你回家。”
可他又哪里肯回頭。
七
該年暮夏,高陸公主嫁入岳府,我是從暗牢穹頂?shù)奶齑氨老聛淼能岳蚧ò旰捅裥嫉弥?。孫郃再也沒能為我?guī)硐ⅲ蛟S已遭不測。
這是我最后一次慟哭。
每日送餿飯的仆役倒是嘴碎起來,當(dāng)然,內(nèi)容都是我不愛聽的。
他們說,將軍改邪歸正,總算好好聽陛下的話了。翁婿聯(lián)手發(fā)兵,征討四方,成果斐然。
他們也說,將軍哪是不行呀?婚房夜夜紅燭燒盡,翌日公主的嬌容上也總會浮現(xiàn)相同的紅暈,教人好不欽羨。
他們居心叵測地等待我的反應(yīng),可我只是麻木。但為了讓他們盡快心滿意足地離去,我便攥拳狠狠詛咒了岳府主人,詛咒大魏天子,詛咒這黑白顛倒的天下——皆不得太平。
于是,他們都說,我是真的瘋了??晌业寞傇捵詈髤s一一應(yīng)驗(yàn)。
深秋,高陸公主暴斃。我仍是從天窗得知外頭的季節(jié)和變故,這回飄下來的除了風(fēng)干的桂花,還有白幡和紙錢。
也是自那日起,夜半夢醒時我總能瞧見岳淵。他痛失愛妻,憔悴更甚以往,醉得離譜的時候還會來撫我的臉。對于長得像高陸公主這件事,我一直深切痛恨。
公主的死割斷了君臣間的虛情假意。天子有三子一女,三子早夭,他其實(shí)極有可能力排眾議冊封高陸為儲君??扇缃袼麛嘧咏^孫,朝臣卻只是嚴(yán)肅冷漠地進(jìn)諫他或可效仿先帝,兄終弟及。
而這正是天子的心魔。他窮極一生才篡了長兄的位,臨了卻要他將畢生心血拱手讓人,這又怎么可能?
然而,翌年仲春,公主百日喪期剛結(jié)束,萬念俱灰、日漸荒淫的天子就被勒殺于寢宮。追其緣由,正是岳淵做了那根墻頭草,里應(yīng)外合,放任天子的胞弟入宮行兇。
經(jīng)此一變,所有魏姓宗親都覺得自己其實(shí)也是有登基資格的,于是諸王造反,國都大亂。我便趁機(jī)沐著天窗飄落的梔子花雨,成功逃出了暗牢。
之后,岳淵仍在不斷地投靠強(qiáng)者,出賣舊主。神話傾塌,他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邪佞?;饰徊粩嘁字鳎搅俗詈?,我甚至都算不清楚新帝與從前的天子還有沒有半點(diǎn)血緣關(guān)系。
而岳淵算計了太多人,最后也終于被人狠狠算計。某次他出征時遭敵軍突襲,受困孤城,力戰(zhàn)而亡,新帝卻始終袖手旁觀。
再難的戰(zhàn)局他都曾輕易破解,如今卻死得這樣可笑輕易。史書重修,話本改寫,他終將遺臭萬年。
彼時我已回到忽桓,祖母和母親過世后,我又撫養(yǎng)了一個男孩,與一位故人搭了兩座小院,相互扶持著度過了六年之久。
大約是西北風(fēng)沙催人老,前塵往事漸漸被吹得模糊,所以當(dāng)故人問我是否要去幫岳淵收殮尸骨時,我迷惘了許久。我已感受不到喜悲,可當(dāng)我遠(yuǎn)眺空濛云水,衰草連天,卻還是莫名地眼角酸脹。
“也罷?!?/p>
我終歸不忍心,不忍他生生死死,魂飛魄散,都回不了家啊。
八
將軍的尸骨收回來的次年,她重病彌留,瞳仁依舊澄澈,眸光錯落間仍藏著一只久遠(yuǎn)的飲溪幼鹿,總要問我:“你是誰?”
“我是孫郃?!?/p>
可她不記得我的名字了,就像她也記不起岳淵是誰一樣。她這一生,記憶丟失過兩回。一回在她十歲那年,另一回則是七年前,將軍請來方士封住了她的記憶。
“沒必要讓她記住那樣痛苦的過去了,包括我?!睂④妼ξ艺f。
我自十四歲起跟在將軍身側(cè),從無二心,直到奚暉城破那夜,她無意向我掃來了驚濤駭浪的一眼。于是,我鬼迷心竅,編造她特殊的身份,想方設(shè)法想將她趕出岳府,因?yàn)橹挥心菢?,我才有機(jī)會接近她。
可將軍何等睿智,他看穿了我,卻又不點(diǎn)破,反而對我說:“忽桓王室譜系翻完了,有時間,也查查大魏吧。”
我腦子不靈光,萬分不解,他又續(xù)道:“若我沒記錯,先皇后姓錢,而先帝生母,則是趙太后。當(dāng)今天子篡位,與西北九城之戰(zhàn)都發(fā)生在六年前,心繭也正是那年遭遇‘家變,忘卻前事,隨祖母和母親逃亡西北。那年她十歲,而今,她恰好十六。”
“她是先帝之女,大魏嫡系血脈?!?/p>
起初我死活不信,直到我查遍皇族歷史,又見到了高陸公主。作為堂姊妹,她們確實(shí)挺像。
“天子多疑陰毒,她的處境太危險?!弊源_認(rèn)她的真實(shí)身份后,將軍日漸焦躁不安。
而后他們遭遇血滴子,她是看不出,可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僅從招術(shù)就能判斷出殺手并非為他而來,而是想要?dú)⒘怂?。他最害怕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暗殺是高陸公主的意思,因?yàn)榧刀?也是天子的意思,因?yàn)榭謶帧?/p>
遇險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墳冢,自此將軍性情大變。但以我對將軍的了解,他不是個會為身外俗事羈絆的人。可他需要拿此事做個由頭,一個疏遠(yuǎn)她的由頭。
而后她沖撞公主,他對外宣稱將她處死,其實(shí)是在書院下方鑿了暗室將她護(hù)住。我總見他獨(dú)立院中,落寞地往一方地窗拋擲落花,那是他在告知她四時更迭。
他一直拒絕我見她。是第一次,我從這個風(fēng)雨不動的男人眼里看到脆弱和哀求:“我只剩這些時日了。往后,便是你看著她了。”
可我又何德何能?
我隱隱猜到他要做什么,那太可怕了,可他渾然不懼,天底下能讓他害怕的只有她的安危。他會替她報父仇,可這還不夠,下一任天子是否還會忌憚著她?于是,他朝秦暮楚,見異思遷,蓄意引導(dǎo)魏姓皇族惡斗,待國都徹底洗牌,新帝想必與先帝親緣極淡,不會再記得她這個遙遠(yuǎn)的嫡系血脈。
最后,新帝確實(shí)不記得她了,卻也沒有放過他。
“上位者鄙,我一世為棋,身不由己。可我心上的小丫頭,她不可以?!?/p>
他很清楚自己的下場,所以暗牢里的那些時日,他一直陪在她身邊。而仆役們嚼舌根時所說的婚房夜夜紅燭燒盡,其實(shí)都有賴巫醫(yī)焚制秘香,供高陸公主做盡黃粱美夢。
當(dāng)我踏入暗牢要接走她的那夜,將軍起初沒能察覺我的到來,一串凌亂的吻從她熟睡的眉心吻到鎖骨,眼看就要解了她的衣扣,我嚇得緊忙捂住眼。他聽聞動靜,這才如夢初醒,苦笑道:“真不是我不行……可我不敢?!?/p>
“丫頭,你有姓,是堂堂國姓,你叫魏心繭。有了完整的姓名,往后就不要再為人擺布。要好好活著?!彼灶~相觸,對仍在夢中的她輕聲道出此生最后一句話。
后來,我?guī)チ宋鞅?。那些鼠目寸光的忽桓遺族沒能再搗騰起風(fēng)雨,這片凈土重歸平靜。
她收養(yǎng)了一個男孩,卻不知道他便是從前被扔進(jìn)河川的男嬰。將軍曾命我偷偷將孩子救下,那時屠城的圣旨壓在頭上,可他仍是力所能及地不傷婦孺性命。
為將者,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不談謀略武藝、國度君王,千秋萬載,我總是認(rèn)他為神的。
將軍要她忘了他,但我卻明白,這些年她嘴上不說,但意識不會說謊,她其實(shí)從未真正忘記他。
她死在離開將軍的第七年。
花朝節(jié)那天,她悵然遙望天穹,莫名地問了句:“怎地不下花雨了?”可當(dāng)我捧回漫山梨花時,她已永遠(yuǎn)離開,腕上的相思結(jié)早已褪色,對準(zhǔn)的仍是將軍墓地所在的方向。
我久久怔立,忽有西風(fēng)起,盈袖的花瓣被卷起又落下,宛如白色巨浪,恰似一場浩大凄絕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