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歌:暢銷書作家,曾出版小說集《晚安,我親愛的人》《晚安,我親愛的孤獨》,長篇小說《—生有你》,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暢銷百萬余冊。因其文筆元氣淋漓,三分搞笑、三分毒舌、一分無厘頭,最終卻歸結(jié)于滿滿的感動,被譽為“文學(xué)界的周星馳”。
聲音讓畫面有了韻律感
電影剪輯上,有種制造懸念的特別手法:在畫面尚未播出時,先放出未來情節(jié)的配音,諸如撞擊聲、炮火聲、暗器聲或開門聲,聲音一旦響起,立馬就能抓住觀眾的耳目,讓人全神貫注地投入下面的劇情中。
其實,文學(xué)作品也可以用這樣“先聲奪人”的手法來展現(xiàn)。比如《詩經(jīng)》中《國風·周南·關(guān)雎》一篇: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這里的“關(guān)關(guān)”是象聲詞,又叫擬聲詞,它模擬的是水鳥的叫聲。這首短詩以雌雄水烏和鳴開題,從在河之洲展開畫面,運用擬音修辭和比興手法,牢牢抓住觀眾的閱讀神經(jīng),揭示了詩中君子對美麗女子的向往,寫得動聽而溫婉,動情亦纏綿。
擬聲詞是為模擬事物聲響而創(chuàng)造的詞匯,全世界的語言體系中都有。擬音詞的運用能讓文字更加生動、形象,增強韻律感,達到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效果。擬聲詞雖然是模仿聲音,卻有很大的主觀性。因此,寫作者使用擬聲詞,首先要對擬音對象的特征有精準的把握和模擬。
“窗戶上像有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接著又像有人從樓上的窗子里撒了一把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后來這下落聲擴散開來,規(guī)整得有板有眼,變成了潺潺的水聲,垮垮淙淙地響起來,像音樂一般,散成無數(shù)小點……”
——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這段話的翻譯極美,“簌簌”“潺潺”“琤琤淙淙”一系列擬音詞的應(yīng)用,將雨點輕盈地敲打在房頂,緩緩流淌的聲音變換,寫得準確、生動而富有音樂的韻律。
金庸先生是一位擅于拿捏擬聲詞的高手,文學(xué)評論家在金庸武俠中,統(tǒng)計出的擬聲詞高達兩百多種。在他的筆下,江湖來風,可以變換出“颯颯、嗖嗖、呼呼、獵獵、颼颼、瑟瑟”等不同的形式,江河流水可以“嘩嘩、轟轟、浩浩、潺潺、叮咚、汩汩、隆隆”地恣意橫流。當然最精彩的,還是在打斗場面描寫上的應(yīng)用。
“令狐沖更無余暇再想,長劍倏出,使出‘獨孤九劍的‘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哎??!‘啊喲!慘呼聲不絕,跟著‘叮當‘嗆啷‘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墜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間被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shù)刺中。獨孤九劍“破箭式”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后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fā)出一般?!?/p>
——金庸《笑傲江湖》
上面這段文字,寫令狐沖以一敵眾,在“長劍倏出”“劍尖顫動”的剎那,敵人慘呼不絕,金庸連用了:“啊”“哎唷”“啊喲”,但三個擬音詞傳遞出來的痛覺感受各異,“啊”短暫而急促,像出其不意的重創(chuàng),“哎唷”和“啊喲”來得慢些,有人仰馬翻,驚吁絕倒的感覺。閉目細品,可以在腦中浮現(xiàn)出眾人受傷程度不同,摔倒姿勢各異的畫面,甚至可以聯(lián)想到這十五個“蒙面客”操著不同地方的口音。
接下來寫兵刃墜地,又連用了三個擬音詞:“叮當”像是輕型兵刃的墜地聲,“哐啷”則是更笨重些的武器,“乒乓”則寫出兵刃墜地后繼續(xù)翻滾的情態(tài)。兩組擬音詞,只是眾多聲音面貌中的抽樣模擬,看似簡單,卻暗暗將眾人的倒地姿態(tài)和兵刃的跌落狀態(tài)一筆勾勒,用字凝練,回味無窮。看得出金庸先生對這段打斗的描寫頗為得意。以至于在文末的筆調(diào)如此浪漫:“那一招擊打干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后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fā)出一般”,透過這句話,我們仿佛可以在大師的唇角看到一絲歡愜的微笑。
當擬聲詞學(xué)會了“說話”
除了模擬聲音,作為虛詞使用,擬音詞還可以直接在句子中充當謂語或狀語,提高行文效率。
“朗布現(xiàn)出一副窩囊樣子,哭喪著臉,顯得很難過,吭哧了半天,才嘟嘟嚷囔地說出來?!?/p>
——王士美《鐵旋風》
這里“吭哧了半天”是擬音詞做謂語的用法,如果寫作“吭哧地說了半天”,不但有失簡練,和后文“嘟嘟囔囔地說”并置在同一句中,也會顯得噦唆。
“峨眉也回到西屋,關(guān)上門,浙浙瀝瀝哭得像六月連陰雨?!?/p>
——劉紹棠《峨眉》
“淅淅瀝瀝”原意是落小雨的聲音,這里直接放在句子中做狀語,既修飾了謂語“哭”的面貌,還模擬出后文比喻句的聲音動態(tài),筆法簡約而新奇。
擬聲詞的另一重要作用,是烘托氣氛,特別是用在宏大場面的描寫上,能增強震撼力和臨場感。
“乒!敵人聽說是紅軍,慌亂地開槍了??墒撬麄円呀?jīng)晚了,一下子四面都是我們的火力,通通通,嘟嘟嘟,我們的火力對準敵人。敵人逃啊,跑啊,頑抗的自己倒霉,活著的都當了我們的俘虜。”
——楊得志《大渡河畔英雄多》
“乒”是一聲脆響,模擬出敘述者從遠處聽到槍響的感覺;“通通通”在前,是輕機槍掃射的聲音;“嘟嘟嘟”在后,是多挺機槍齊射的音響。這一系列擬音詞,準確描摹了從戰(zhàn)爭打響,到激戰(zhàn)正酣的聲音面貌,從聽覺角度的變換,烘托出戰(zhàn)爭的緊張、激烈。
“從燒焦的灰藍色赤楊樹墩子后面,從沙丘后面,射來急促、密集的槍彈、炮彈,火光燭天,聲震長空。咕咕咕……咕咕咕……砰!啪!轟轟轟!偶爾還夾雜著個別炮兵連的齊射聲,于是震天動地的轟鳴聲又滾滾而來,響徹方圓幾俄里的地方: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噠噠噠噠噠!—德國人的機槍瘋狂地掃射著?!?/p>
——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
本文中,肖洛霍夫仿佛化身為一名技藝高超的擬音師,躍然書頁之上吹彈鼓噪,大量交疊排布的擬音詞,將讀者帶入到炮火轟天、子彈橫飛的戰(zhàn)爭現(xiàn)場,讓文字生出攝人心魄的震撼力。
英國詩人蒲柏說,聲音聽起來應(yīng)當像意念的回音?;钣脭M音詞為你的描寫配音,聲情并茂地打開畫面,你一定能寫出動聽又動情的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