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沈河西 發(fā)自北京
南方周末:“德國新電影四杰”里,你和沃納·赫爾佐格都非常喜歡拍紀錄片,這純粹是巧合嗎,還是因為你們有共同的藝術(shù)追求?
文德斯:赫爾佐格跟我一樣,都是1970年代從零開始的導演。我們開始拍電影的時候,沒有什么固定的規(guī)則,沒有得到德國政府的幫助,也沒有制片人對我們的電影感興趣。我們得自己負責制片、發(fā)行。
很奇怪的是,我的劇情片從一開始紀錄片色彩就很強,而赫爾佐格的劇情片虛構(gòu)色彩更濃,像《陸上行舟》里把一艘船運上山就純粹是虛構(gòu)。我的虛構(gòu)則盡可能貼近當代生活。我們倆是獨立的,也沒有討論過這件事。我們不約而同地認為,紀錄片要比虛構(gòu)更自由。尤其今天,電影變得越來越規(guī)范化,很多電影都有固定套路,很多是翻拍,失去了很多原創(chuàng)性。而在紀錄片這個領域,即便今天,你還能重新定義什么是紀錄片,還可以從零開始。
南方周末:你會不會經(jīng)常想起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
文德斯:我依然有很多關(guān)于他的美好回憶,也依然生他的氣,因為他早早地走了。到1990年代,我常常想到所有他本來可以拍,但沒機會再拍的電影。
我非常想念他,想念他的聲音。我很生氣,因為他有意識地毀掉了自己的生命,完全透支了自己的生命。我很生他的氣,也因為那些跟他合作過很多好電影的人,在他死后幾乎就拍不出好作品了。盡管他死后,漢娜·許古拉也拍了一些好電影,但她所有的才華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他的電影里。對她來說,這幾乎是一種浪費,除了他,沒人知道該怎樣發(fā)揮她的才華。所以,我非常想念那些他沒機會拍出來的電影。
我們是好朋友,不是競爭對手,這一點放在今天非常難得。事實上,我覺得電影史上都很難再出現(xiàn)“德國新電影運動”中的那種友情了,那時沒有工業(yè)支持我們,是團結(jié)成就了我們。每個人的成功都讓我們高興,因為每個人的成功都會幫助其他人成功。賴納的電影在戛納展映,沃納的電影在威尼斯露面,我的電影在柏林上映,都是對我們各自的鼓勵。他人受到認可不會讓我們嫉妒,相反,我們由衷感到高興。
南方周末:拍電影需要耗費大量體力,對你來說,變老會不會越來越成問題?
文德斯:對于一些最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他們很多最好的作品往往是進入老年才創(chuàng)作出來的。電影人像畫家一樣,是少數(shù)幾個不會太受年齡影響的行業(yè)。但是我覺得,隨著年齡增長,拍攝電影的一個問題是:你的經(jīng)驗越來越豐富,但拍攝時這些經(jīng)驗往往會變成負擔。你可能會越來越希望擺脫過去這些年積累的經(jīng)驗,拍出更好的作品。年輕導演的一個好處是,拍攝的時候可以自己扛攝像機。 南方周末:你在美國前后住過15年,當時為什么想到去美國,而且住了那么長時間?
文德斯:我在美國住過兩次。當然我不是第一個去美國的歐洲導演,之前有好幾代電影人都去了美國?!岸?zhàn)”時,德國或奧地利的電影人去美國是迫不得已,他們在自己的國家沒法生存下去,只能走上流亡的道路。而對于來自法國或世界各地的人,美國就是電影制作的圣地。我之所以要去美國,是因為我最喜歡的導演有很多都是美國人。我覺得弗里茨·朗在美國拍的電影要比他在德國時拍得更好,塞繆爾·富勒、尼古拉斯·雷等美國作者導演是我的偶像。在制片廠制度下,他們拍出了最偉大的作品。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在那個體制下拍電影。
我后來意識到,我沒法在好萊塢體制下拍電影。我是一個歐洲電影人,所有電影語言都來自“德國新電影運動”,是法國新浪潮、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的遺產(chǎn)。相比好萊塢大制作,我更能掌控小成本電影。我要全盤掌控電影,不適合制片廠制度。我拍獨立電影以來,一直在抵擋大成本、大制作的誘惑。就拍電影來說,成本多少跟你能得到的自由多少是成反比的,預算越大,自由越少。
南方周末:如果沒在美國待過那么多年,你的電影道路會有什么不同?
文德斯:我要在美國待很多年,才能接受我就是一個德國人,是一個歐洲導演,才能放棄少年時代對美國的幻想,放棄“美國夢”。在我的成長年代里,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跟美國有關(guān),美國電影、搖滾樂、文學,我喜歡的一切都是美國的。美國意味著巨大的誘惑。我得真在那邊住過,才能把這個“美國夢”放下。
南方周末:你在成長年代深受美國文化影響,但似乎對美國文化有比較矛盾的情感,比如你說過類似“寧愿在小津的地板上睡一世,也不去所謂的美國家庭睡一天”這樣的話。
文德斯:我可能說過“寧愿在小津電影里的榻榻米睡覺”這樣的話。是的,但這其實是一個比喻性的說法,意思是我寧愿做我自己,不愿意被科技綁架。
南方周末:你批評過美國人的封閉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是不是部分造成了特朗普主義的崛起?
文德斯:我真的覺得這是一場巨大的悲劇。美國拋棄了它立國的那些原則,首先當然是自由,捍衛(wèi)他人的權(quán)利。如果當年美國軍隊沒有基于建國理念介入“二戰(zhàn)”,我現(xiàn)在不可能站在這里,德國也不可能是今天的德國。現(xiàn)在,他們成為了(特朗普)這個人的犧牲品,他稱所有反對他的媒體發(fā)布的都是“假新聞”。美國的核心理念是反種族主義的,美國一直是一個多種族的國家,是世界各地的人于17世紀、18世紀來到這片土地的產(chǎn)物,因為他們要逃離歐洲或其他地方的極權(quán)制度。現(xiàn)在,美國關(guān)閉了自己的邊界,這與他們的建國理念是背道而馳的。
南方周末:你1970年代到美國的時候,美國人是什么樣的?
文德斯:那時的美國人有一種引領先鋒的精神,有對美國以外世界的好奇心。我覺得另一場悲劇是今天的美國人太自戀了,他們只關(guān)心自己,變得非常狹隘迂腐。他們自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但實際上如果去過外面的世界,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文化和知識不值一提。除非生活在紐約或洛杉磯這樣的地方,你前往美國內(nèi)陸的一些州,會越來越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閉塞。但以前的美國人不是這樣的。
南方周末:你有沒有覺得今天歐洲人的心態(tài)和美國人越來越趨同?
文德斯:極右翼、民族主義、排外主義已經(jīng)深刻影響了歐洲,但我想歐洲有自己的傳統(tǒng)。法國、德國和意大利都有民主傳統(tǒng),可以抵擋這股潮流。盡管我也很害怕,今天的歐洲如何應對移民這樣的問題。我對歐盟有信心,相信他們可以對極右思潮、特朗普主義的進攻免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