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強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234)
范仲淹《岳陽樓記》是歷代傳誦的名篇,其價值固不待言。但在批評家眼里,或言其源自“傳奇體”,或言其為“賦體”,或言其模仿《虢州三堂記》,或言篇中警句出自其日常語錄,大抵是說其與唐代各種文體普遍使用的駢體文密切相關(guān)。宋承唐制,不惟官制等政治制度如此,用于制詔誥敕等的所謂“大手筆”寫作也一如唐舊,采用駢文。貢舉制度上,嚴格要求格律聲韻的詩賦自唐代天寶年間被列為進士科必試項,直到宋代熙寧年間王安石改革貢舉,變詩賦取士為經(jīng)義、論、策取士,才告一段落。這期間包括范仲淹、歐陽修在內(nèi)的唐宋士子為追求科舉的成功,必然如孫明復(fù)所說“奔走致力于聲病偶對之間”。[1]寄范天章書(一),190因此科舉出身的范、歐等人本身就是辭賦高手,“力為古文”的尹師魯能立即指出《岳陽樓記》為“傳奇體”,也說明其對唐駢文的熟諳。看似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寫作,其背后難免深受傳統(tǒng)文體以及個人長期習(xí)慣的影響,因此,這些傳統(tǒng)文體和個人一貫學(xué)養(yǎng)構(gòu)成當下文本寫作的可追溯的“淵源”。古文領(lǐng)袖歐陽修作《醉翁亭記》,陳師道《后山詩話》曰:“(陳)少游謂《醉翁亭記》亦用賦體。”[2]284-285朱弁《曲洧舊聞》卷三曰:“《醉翁亭記》初成,天下傳誦……宋子京(祈)得其本,讀之數(shù)過,曰:‘只目為《醉翁亭賦》,有何不可?’”[3]陳鵠《耆舊續(xù)聞》卷十曰:“(《醉翁亭記》)蓋用杜牧《阿房賦》體,游戲于文者也?!盵4]所謂“賦體”,既指《阿房宮賦》這樣的駢賦,又指唐宋科舉使用的“律賦”,可見即便文體“新變”,那些與作者同時代的評論者也清楚地知道其變化“淵源”。由此可見,對《岳陽樓記》文體本身的爭議就能說明不少問題,尋繹其淵源出處也便于理解當時人的批評根據(jù)以及觀察文體之嬗變?,F(xiàn)有的研究或就某方面有過論述,或提供了頗有價值的線索和分析,本文結(jié)合這些研究,嘗試對這一問題進行一個較為全面的梳理。
《岳陽樓記》全篇之警句來源于作者日常對儒家義理的體悟與踐行后形成的“語錄”?!跋忍煜轮畱n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為一篇主旨句,也是充滿儒家仁義精神的警句。然而此句之來源,應(yīng)該早在《樓記》創(chuàng)作之前。歐陽修《資政殿學(xué)士戶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銘》曰:“公(范仲淹)少有大節(jié),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誦曰: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也?!盵5]黃庭堅《跋范文正公詩》曰:“范文正公在當時諸公間第一品人……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此文正公飲食起居之間先行之,而后載于言者也。”[6]清人秦篤輝《平書》卷七亦曰:“范文正嘗言:‘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后為《岳陽樓記》,遂著其語??梢娗拜呑魑谋囟嗥饺招牡弥?,非猝辦可比?!盵7]171此數(shù)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強調(diào)范仲淹的憂樂天下是其日常行為與心得,實際憂樂天下也必須從日常的如何對待學(xué)生、親戚、朋友等做起,也就是說當提起憂樂天下時,暗含著首先能夠在日常小事中與人憂樂與共。真正憂樂天下的修為,是長期的道德和能力的雙重磨煉。當內(nèi)在修為達到充盈,就不會只是獨抱理想,而是通過“誦”、“言”、“作文”來嘗試激勵更多的同道中人。
可見“先天下”句最初當是范仲淹日常道德思考與實踐的心得,而后提煉為單句“語錄”,并?!罢b”、“言”以自箴及箴人,最后適逢朋友滕子京求記,于是著此句于《樓記》之中。
“語錄體”在宋代頗為盛行。先秦時期,“語錄”用于門人弟子記錄先生的言行教誨,不過宋代語錄似乎并不源于先秦《論語》、《墨子》等語錄體代表著作,而是源于唐以來盛行的禪門語錄①如任競澤《論宋代“語錄體”對文學(xué)的影響》一文認為:“宋世儒者弟子不汲取其正統(tǒng)血脈《論語》、《孟子》弟子的成功經(jīng)驗,卻從儒家極力反對的佛教徒的作法中入手,無怪乎其‘行而不遠’了。”然而此文作者似乎頗為認同清代韓菼、姚鼐等基于衛(wèi)(理學(xué)之)道的立場刻意貶低唐宋“僧徒陋劣”、“不通于文”的觀點,是非常值得商榷的。。禪門語錄是僧人弟子記錄其師言論的匯編,宋以后書院開始創(chuàng)建并盛行,多由著名學(xué)者主持,集藏書、學(xué)習(xí)、講學(xué)、學(xué)術(shù)討論、紀念前賢、接納游學(xué)之士等功能于一身。在組織形式上,書院相當于叢林寺院,講師相當于佛教宗師,學(xué)生相當于僧人弟子。講學(xué)方式上同樣具有相似性,講師講解,學(xué)生當時記錄或追記。內(nèi)容上禪門主要是發(fā)揮“明心見性”的精義,而儒家書院也是“闡發(fā)心性義理之精微”。因此無論組織形式還是教學(xué)方式,宋代書院皆是禪宗的學(xué)習(xí)和模仿者。
“語錄體”也是如此,梁啟超即說“自禪門語錄興,宋儒效焉?!盵8]“語錄體”在宋代“理學(xué)”興起的背后有深刻的理論機制,魏晉以來,佛學(xué)大盛,“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氏?!盵9]佛學(xué)之精深淵微,極能誘引學(xué)者??v有排佛者,如傅奕乞靈于權(quán)力壓制,又如韓愈僅作意氣之爭,實際上無損于佛門也無益于儒學(xué)。宋代儒者轉(zhuǎn)而師法佛門,借助禪宗“語錄”這種方法,改變其思維模式與言說方式,不再局限于漢唐以來以箋注經(jīng)典的方式傳承儒學(xué),而是通過討論、辨析進而對儒學(xué)理論進行歸納、提升,這要求儒者既要精研佛教,又要對新儒學(xué)作深沉的培養(yǎng),“語錄”實為得力有效的工具,儒學(xué)因此在宋代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誕生了被稱為“理學(xué)”的新儒學(xué)。
范仲淹于27歲進士及第之前,有長期的寺院和書院讀書經(jīng)歷。多與當時高僧交往,精于佛理。《禪林寶訓(xùn)》(卷二)載,范仲淹曾向一老吏打聽“諸山有好僧否”,老吏稱揚瑞光、希茂二僧,范暇日往訪,視其素行果如所言。后來范仲淹把這件事轉(zhuǎn)告瑯琊覺和尚,和尚曰:“若吏所言誠為高議,請記之以曉未聞?!盵10]則當時禪宗語錄當為范仲淹所習(xí)見。又,范仲淹應(yīng)晏殊之邀掌管應(yīng)天書院,朱熹《八朝名臣言行錄》(卷七)載:“范公(掌府學(xué))常宿學(xué)中,訓(xùn)督學(xué)者,皆有法度,勤勞恭謹,以身先之……由是四方從學(xué)者輻湊?!盵11]209則所“訓(xùn)督”之語,由書院學(xué)生或者“從學(xué)者”記錄下來,即是“語錄”。惜乎范仲淹仕宦生涯多,講學(xué)時間少,可能并無學(xué)生記錄,但自言、自誦一些得之于心的“語錄”則極為可能。程朱以來,“語錄體”大盛,但凡事必有一個發(fā)展過程,范仲淹于“語錄體”,大體可視為先覺、先行者。《樓記》引“先天下”語錄,兼有贊許、鼓勵、勸慰之意,以自我擔當、踐行之語幫助朋友重拾自信,向上努力。“語錄”本身雖然精簡,但卻蘊義深厚,如果不是受“記”之體裁的限制,那么僅此一句就已足矣。
駢文可以包括駢體文、駢體賦、律賦以及偶儷色彩濃厚的“傳奇”文。陳師道《后山詩話》曰:“范文正公為《岳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爾。’《傳奇》,唐裴铏所著小說也?!盵2]286“對語”,指對偶、對仗之語?!坝脤φZ說時景”,指《岳陽樓記》中間寫景部分用對偶、對仗之語。從“世以為奇”的評價來看,同時人應(yīng)該覺得文體新奇,從而贊嘆不已。但尹師魯卻有不同反應(yīng),所謂“傳奇體爾”,一方面指出文體來源于唐傳奇,一方面對此文體頗有輕視之意。
尹師魯雖與歐陽修皆是古文改革的旗手,但卻不能像歐陽修一樣承認駢文對文章寫作的作用。故對“時文”堅決排斥,而“時文”很大一部分就是講究對偶、聲律的駢體文?!秱髌妗肥翘拼徼櫵≌f集,普遍認為“唐傳奇”的命名即源于此。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曰:“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庇衷唬骸皞髌嬲吡?,源蓋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盵12]44所謂“文辭華艷”、“施之藻繪”云云,即是指傳奇體小說的“文采”而言,寫景狀物,文兼駢散。這種形式在《傳奇》中比較常見,略舉例如下:《元柳二公》篇寫船在海中遇風(fēng):
夜將午,俄颶風(fēng)欻起,斷纜漂舟,入于大海,莫知所適。罥長鯨之鬐,搶巨鰲之背;浪浮雪嶠,日涌火輪;觸鮫室而梭停,撞蜃樓而瓦解。[13]1089
《封陟》篇寫書堂之畔景象:
泉石清寒,桂蘭雅淡。戲猱每竊其庭果,唳鶴頻棲于澗松。虛籟時吟,纖埃晝闃。煙鎖筜篁之翠節(jié),露滋躑躅之紅葩。薜蔓衣垣,苔茸毯砌。[13]1105
《江叟》篇寫笛聲:
仙師因令取笛而吹之,一氣清逸,五音激越;驅(qū)泉迸山,引雁行低;槁葉辭林,輕云出岫。[13]1135
《陶尹二君》篇古丈夫說秦時四事。徐福求仙渡海時:
但見鯨濤蹙雪,蜃閣排空,石橋之柱敧危,蓬岫之煙杳渺。
始皇焚書時:
始皇煨燼典墳,坑殺儒士,搢紳泣血,簪紱悲號。
始皇筑長城時:
西起臨洮,東之海曲。隴雁悲晝,寒云咽空。鄉(xiāng)關(guān)之思魂飄,砂磧之勞力竭。墮趾傷骨,陷雪觸冰。
始皇崩后:
穿鑿驪山,大修塋域。玉墀金砌,珠樹瓊枝;綺殿錦宮,云樓霞閣;工人匠石,盡閉幽隧。[13]1097
這些駢句或四字、六字對,或四、六字對穿插使用,不但句式錯落有致,而且語言富有辭采??梢钥闯觥对狸枠怯洝分w客騷人覽物生情部分,確與《傳奇》寫景手法一脈相承。
《岳陽樓記》與“傳奇體”的相似性,辭采或者語言風(fēng)格是大家談得最多的,似乎也都認為相似性僅在于此。陳師道以“對語說時景”來解釋“傳奇”之意,繼踵者南宋陳振孫以“理勝”、“戲笑之談”來看待批評①《直齋書錄解題》之《傳奇》條記載:“尹師魯初見范文正《岳陽樓記》曰:“傳奇體爾?!比晃捏w隨時,要之理勝為貴,文正豈可與傳奇同日而語哉!蓋一時戲笑之談耳。”,清代秦篤輝《平書》中認為尹師魯之言“乃過抑之,言未可為據(jù)?!盵7]171言下似頗為輕視傳奇體制,恐怕也是誤會。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八)曰:“(傳奇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14]所謂“文備眾體”,即在傳奇敘事中插入其他敘述、抒情、議論文體,如詩歌、駢賦、書信、論贊等等。唐人傳奇體制所包括的史才、詩筆、議論,與散文敘事、抒情、議論三種表達方式相對應(yīng)。《岳陽樓記》中的敘事、抒情、議論因素無一不備,恰如唐傳奇,恐怕才是尹師魯以“傳奇體”來評價《樓記》的原因??梢哉f尹師魯指出了《樓記》文體上淵源自“傳奇“的事實,有其充分的辨體依據(jù),并非僅是態(tài)度上的故意貶低。
但“傳奇”二字在自視正宗的批評家眼里確實有不滿的含義,魯迅曰:“(傳奇)大率篇幅曼長,記敘委曲,時亦近于俳諧,故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曰‘傳奇’,以別于韓柳輩之高文?!盵12]115可見其體命名之初即含貶意?!绊n柳輩之高文”應(yīng)指其古文而言,但韓柳輩倡導(dǎo)“古文”應(yīng)主要以四六偶對的“時文”為敵,因唐“傳奇”含有駢文因素,故不幸受其牽連。
如同批評家指出《醉翁亭記》用“賦體”,《岳陽樓記》同樣被批評家指出用“賦體”。明人孫緒《沙溪集》(卷十四)曰:“范文正公《岳陽樓記》,或謂其用賦體?!盵15]635金圣嘆《散文雜著卷》(上)之《岳陽樓記》曰:“(《岳陽樓記》)中間悲喜二大段,只是借來翻出后文憂樂耳。不然,便是賦體矣?!盵16]“中間悲喜二大段”辭采、音韻極盡佳妙,單獨來看也是駢文的純熟之作,而之所以有如此高超的寫作技巧,恐怕不得不進一步考察范仲淹對賦體寫作基本功的培養(yǎng)與訓(xùn)練。
北宋前期,科舉以詩賦取士,詩賦又主要在賦,而賦又是指律賦。律賦是一種嚴格要求聲律、對仗并限定八韻韻腳的賦體,應(yīng)考士子必須掌握嚴格的寫作技巧。范仲淹大中祥符八年(1015)登進士第;天圣四年(1026)寓南京(商丘)應(yīng)天府,應(yīng)晏殊之請掌應(yīng)天書院,“出題使諸生作賦,必先自為之,欲知其難易,及所當用意,亦使學(xué)者準以為法。”[11]209又選編《賦林衡鑒》,約收律賦100余首,分類編撰,在宋代頗為流行。范仲淹在當時即是辭賦大家,今亦存古賦3篇,律賦35篇,斷句1篇,[17]單從留存數(shù)量上看,在宋人作者中也名列前茅??梢姺吨傺筒坏谫x體寫作,創(chuàng)作有大量作品,還通過親自指導(dǎo)、編選教材培養(yǎng)賦體寫作人才。進士律賦寫作法則尤其嚴格,律賦分為頭、項、腹、尾四大段;必須用四平四仄,以使辭賦齊整,讀之鏗鏘可聽;賦句由壯、緊、長、隔、漫、發(fā)、送組成,必須在賦文中合理使用每種句式,不可偏舍。每一處失誤,都可能導(dǎo)致律賦寫作的失敗,進而導(dǎo)致科舉的失敗。那么,長期大量寫作賦體,既能通過科舉,又能擔任以身作則的指導(dǎo)老師,不難想見作者精于此道。正因有足夠的能力和經(jīng)驗,故可以出新意于法度之中,似乎無意之中完成不拘一格的創(chuàng)造性寫作。宋人著作《楊公筆錄》曰:“范文正公作《岳陽樓記》云:‘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此奇語也?!盵18]“奇”字點出了此文別具一格的特點,然而追溯來歷淵源,“奇”固然建立在“不奇”的基礎(chǔ)上。
《岳陽樓記》與呂溫《虢州三堂記》在篇章體制上有很大的相似性。幾乎可以肯定范仲淹看到過呂溫的記文,滕子京向范仲淹求記時寫了一封信,收錄在《全宋文》即名《求記書》,其中就引用過呂溫《岳陽懷古》的詩句[1]卷396第19冊,186,或許范仲淹由此翻檢呂溫詩文,在看到《三堂記》后突然有了寫作靈感?!渡诚吩唬骸埃ā对狸枠怯洝罚┦菍W(xué)呂溫《三堂記》,體制如出一軸?!盵15]635“體制”,《辭?!丰尀椋涸娢牡捏w裁、格局?!段男牡颀垺洝丰尅爸啤痹唬骸爸普?,裁也。……如匠之制器也?!盵19]951就如同工匠依照規(guī)矩制造器具,文體也有自身的構(gòu)造、規(guī)矩、法則?!段男牡颀垺じ綍菲骸胺虿磐瘜W(xué)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體制”,《義證》曰:“包括體裁及其在情志、事義、辭采、宮商等方面的規(guī)格要求,也包括風(fēng)格?!盵19]1593王元化談到:“可以把‘情志’解釋為作家的思想感情,‘事義’解釋為作家對于事物意義的理解和揭示?!橹尽汀铝x’結(jié)合起來就產(chǎn)生了藝術(shù)作品的內(nèi)容主旨。在藝術(shù)作品中內(nèi)容主旨統(tǒng)攝了各部分、各細節(jié),正如在人的有機體中,內(nèi)在生命統(tǒng)攝了所有的肢體和所有的器官一樣。”[20]而所謂“各部分、各細節(jié)”自然包括“辭采”、“宮商”等外在形式。所以“體制”不但是指文章外在的布局結(jié)構(gòu),也指內(nèi)在的內(nèi)容主旨。簡單地說,就是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既然《岳陽樓記》和《三堂記》“體制”如出一軸,那就表示兩者在布局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主旨上都有相似性。姑且列表作個簡單的對照(見下頁表1)。
先從布局結(jié)構(gòu)上來看,《樓記》對《三堂記》的承襲非常明顯,整體結(jié)構(gòu)大同小異。小異之處在于:《樓記》刪除了《三堂記》的第一部分,這一部分相當于導(dǎo)入語,多是高處陳義,與文章主題關(guān)系不大;另外《樓記》第七部分記錄了寫作時間,而《三堂記》從現(xiàn)存的文本來看沒有明確寫作時間;再就是《三堂記》全篇駢體,而《樓記》僅中間寫景狀物部分用駢體,敘事、議論部分用散體。二者在總體結(jié)構(gòu)上高度相似,《樓記》的第二部分寫背景和作記緣由,相當于《三堂記》第二、第六部分的總和,《三堂記》等于是把作記緣由放到最后敘述。第三、四、五描寫、抒情、議論部分,可以明顯看出前后因襲關(guān)系。
再從內(nèi)容主旨上來看,兩篇也具有相似性。寫景、抒情部分,《三堂記》分別寫了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色,雖然四季有氣候上的差異,三堂的主人卻每每在差異中感受到不同趣味,即使身在官場、不離堂室,也能夠安頓身心?!稑怯洝穼懥舜蟛糠秩艘驗榄h(huán)境的順逆而或樂或悲,然而作者對朋友的期望卻是無論什么狀態(tài)下都是保持一種“異二者之為”的“古仁人之心”。兩篇都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升華主題,《三堂記》要求自安、自逸的同時,不忘推己及人,能夠安人、惠人?!稑怯洝诽岢?,對古仁人來說,憂樂非一己之憂樂,而是以天下為抱負的憂樂?!渡诚纷髡咴唬骸啊度糜洝分^:寒燠溫涼,隨時異趣,而要之于不離軒冕,而踐夷曠之域;不出戶庭,而獲江海之心。極而至于身既安,思所以安人;性既適,思所以適物。不以自樂而忽鰥寡之苦,不以自逸而忘稼穡之勤?!对狸枠怯洝分^:晴陰憂樂,隨景異情,而要之于居廟廊則憂民,處江湖則憂君。極而至于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15]635-636這是對《三堂記》和《樓記》內(nèi)容、主旨的恰當概括,也是兩文在精神主旨上一脈相承的證明。
但也有必要說明,《樓記》無論從文字上、節(jié)奏上還是內(nèi)在超越性上都對《三堂記》有所提升。比如,《樓記》文字更加簡潔凝煉,表中敘事部分,《樓記》僅用61字,即已簡明交代背景和寫作緣由,而《三堂記》在第二、第六部分共用了329字,顯得頗為繁復(fù)。在內(nèi)在超越性上,《三堂記》主要還是贊美刺史的清靜為政之道,在順境中能夠與民同樂;而《樓記》無論逆順,皆能始終如一地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不為物喜,不為己悲”,顯然這是更具有內(nèi)在超越性的精神救贖。《沙溪集》曰:“《樓記》閎遠超越,青出于藍”,[15]636此是矣。
《岳陽樓記》文體上的淵源與唐宋時期盛行的駢文寫作密切相關(guān),而篇中警句也非即興創(chuàng)作。大體上有三個來源:(1)“語錄”來源。禪宗語錄在宋代已經(jīng)成為儒家士人模仿的對象,士人把對義理的領(lǐng)會和體悟提煉成語錄,用于自箴或箴人,“先天下”句應(yīng)該先作為“語錄”出現(xiàn),而后融入文章寫作中。(2)“傳奇體”以及律賦來源。唐傳奇的特點是眾體皆備,而且往往以偶儷之文寫景狀物。
范仲淹精于有聲律、對偶要求的律賦寫作。這些因素最終進入《樓記》的寫作活動。(3)篇章體制的唐文來源。唐人呂溫《虢州三堂記》,無論內(nèi)容、形式,還是表達主旨,與《樓記》皆有相似性,應(yīng)是作者的有意模仿。指出《岳陽樓記》的淵源所在,并不是否定文章本身的價值。相反,無論文學(xué)或是史學(xué)寫作,其天才的作品都是建立在過去經(jīng)驗的積累以及作者長期專業(yè)訓(xùn)練的基礎(chǔ)上?!对狸枠怯洝芳扔旭夡w的華美辭采、流暢音韻,又有散體的簡潔、自然,還有作者道德人格的融入以及追求內(nèi)在超越的精神關(guān)懷,這些都是繼承和突破共同譜成的絕唱??疾臁对狸枠怯洝返臏Y源出處,有助于理解唐宋文體之嬗變?;蛟S,對文學(xué)如何在繼承中發(fā)展這一問題,也能給人一點啟示。
表1 兩“記”篇章布局對照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