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

那是一九四○年的冬天，年三十祖父一家的年夜飯是苞谷餑餑和清水煮大白菜，祖父給本村一個大戶人家當(dāng)長工，一年賺到的工錢勉強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哪還有錢置辦年貨呢？聽著窗外“噼啪”作響的爆竹聲，祖父想起有錢人家的孩子過年吃的是大魚大肉。面對餐桌上的飯食，面對祖母和三個尚未成年的孩子，祖父長吁短嘆，滿臉愧疚。仿佛老天也專和窮人作對，年三十的傍晚下起了鵝毛大雪，天出奇的冷，祖父一家便早早地躺在土坑上睡下了。

半夜，祖母被窗外的敲門聲驚醒了。當(dāng)祖母叫醒酣聲如雷的祖父時，敲門聲早已消失，只能聽到窗外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fēng)在呼嘯。睡眼蒙眬的祖父本不想下炕，以為是哪個不開眼的毛賊摸錯了門，摸到了窮人家。但祖母不放心，硬是將祖父拉出了熱被窩。祖父披著單衣拉開了門，迎面襲來的寒風(fēng)凍得他哆嗦不止。祖父眼前一亮，看到門口潔白的雪地上有一塊凍肉！祖父激動不已地揀起來掂了掂，少說也有兩斤重！這一夜祖父祖母再也無法合眼，他們琢磨著：這塊凍豬肉是哪個好心人送來的呢？思來想去，他們找不到答案，但祖父祖母終于達(dá)成了共識：反正不是偷的，明兒個大年初一給孩子們煮了吃吧……就這樣，祖父一家過年總算沾了點兒油腥。

正月初五，祖父到鄰村的親戚家吃酒，回來時已是暮色沉沉，醉眼蒙眬的祖父走在雪夜里的步子歪歪扭扭，距自家?guī)渍蓙磉h(yuǎn)時，祖父看到一個黑影，嘴里好像叼著什么東西，向房門口飛奔而來。祖父認(rèn)出了那是一只狐貍，那狐貍放下嘴里的東西，直起身，用前爪用力地敲打門板。聽到腳步聲，狐貍驚慌地逃走了。祖父看到奔跑的狐貍后腿有點拐，看著有點眼熟。到了門口，祖父看到狐貍丟下的又是一塊凍豬肉！祖父彎腰揀起來時，門開了，祖母以為是祖父在敲門，再看看祖父手里的凍肉，還以為是親戚送的呢?；氐轿堇?，祖父說是救過的那只狐貍丟在門口的。起初祖母不信，以為祖父喝醉了，直到祖父面紅耳赤地大聲爭辯，指天發(fā)誓時，祖母才確信祖父說的不是酒話。祖母掂量掂量那塊凍肉，喃喃自語：“沒想到狐貍也通人性，也懂知恩圖報?！?/p>

原來，祖父當(dāng)年救過一只受傷的狐貍。那年秋日的一天，在田里收割的祖父太陽落山時才收工。回村的途中，祖父聽到路邊的草叢里傳來了一陣陣哀哀的低鳴，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獸夾子夾住了一只狐貍！這里的村民經(jīng)常在野地里下套，或埋下鐵夾，捕獵兔子或狍子什么的充饑，沒想到夾住了一只狐貍。那狐貍拼命掙扎，渾身是血，怎么也掙不脫夾子。見了祖父，那只狐貍掙扎得更厲害了，兩眼哀凄凄地盯著祖父，仿佛央求祖父手下留情，放它一條生路。祖父小心地取下夾住狐貍兩腿的鐵夾，可是渾身是血的狐貍卻原地不動，它傷得不輕，后腿快夾斷了，哪還跑得動呢？祖父將奄奄一息的狐貍抱回家來，和祖母一塊清洗傷處，仔細(xì)包扎。經(jīng)祖母的精心呵護(hù)，那只狐貍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半個月后，祖母把狐貍從屋里放了出來。那狐貍溜到門外，東張張西望望，然后一拐一點跑走了。

在整個正月里，這只狐貍給祖父一家叼來了三塊凍豬肉，兩只死雞。祖父祖母一向為人正直，不貪占小便宜，可是到哪去找失主呢？再說找到了失主也只能增加人們對狐貍的憎恨。那時的東北，狐貍很多，且晝伏夜出，特別是寒冷的冬天，四處覓食的狐貍會竄進(jìn)村莊，扒開農(nóng)家雞舍的門偷雞吃。祖父一家在享用這些美味時，祖母總是嘮叨個不停，教育兒女好好做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時候，盡管祖父沉默不語，但臉上卻洋溢著平時少有的笑。

接下來的兩年里，狐貍給祖父一家陸續(xù)叼來了一些肉食，后來便中斷了。一家人感到失落。時逢過年，祖父一家老小在年三十夜晚都會不由自主地支起耳朵，希望能聽到那久違的敲門聲，巴望著狐貍穿過呼嘯的風(fēng)雪，叼著食物出現(xiàn)在房門口?？墒沁@樣激動人心的事情再也沒有發(fā)生過。祖父祖母悵然若失，并猜測這只知恩圖報狐貍的命運：不是病死了就是被人打死了！一想到狐貍可能遭到不測，祖母竟傷心地落下淚來：“多好的狐貍呀，可世上卻容不下它。”祖父則默不作聲，不停地抽著嗆人的煙袋鍋。

責(zé)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