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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過我們漢南嗎

2019-06-14 09:08程多寶
延安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楊成趙軍夏雨

程多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莽原》《飛天》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大字版》等轉(zhuǎn)載。

漢南,怎么就成了我一個心里擱不下的地方?

真有點蒙圈了。自己之所以神往漢南,居然與一個少年男孩有關,而我與萍水相逢的他沒有半毛錢關系……或許,連我自己都不可思議。

這一切,是因為偶遇了這個叫楊成富的少年,還是在一列火車上。

1

楊成富的年齡,準確地說,像是輟學或者逃學少年,可能連身份證都沒辦過。后來我才知道,當時的楊成富離開校園有一陣子了。

素昧平生的我倆有點眼緣,就那么一撞眼,我就對他來了神。應該說,他那個年歲幾無閱歷,我老婆一度還用肢體語言提醒式地責怪著,讓我出門在外別與陌生人說話。她這種心態(tài)我當然理解,現(xiàn)在有些城里人喜歡對鄉(xiāng)下人居高臨下式地擺譜,“還孩子呢?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尤其是漢南佬……”我老婆嘁了一聲,靠在座位上瞇眼假寐。

我們皖南這一帶,說白了并不比漢南富裕多少,特別是鄉(xiāng)村,時常聽說某村某光棍花了萬把塊錢買了個漢南佬。這里所說的漢南佬多為貶義,我也看過幾個新來的漢南小媳婦,身傍子沒怎么長齊,與男人走在一起,有的剛夠胳肢窩,要是繞到后面看背影,就是個初中生身坯子,正如眼前這個叫楊成富的漢南少年,十五六歲模樣,看臉相就是個沒長成人的毛孩子,特別是他第一眼看我的眼神,膽怯怯的,如同一個手法生疏的竊賊,被我逮了現(xiàn)行。

這趟火車是綠皮直快,人流蠻塞。雖說我是短途,好在購了兩張座票,這一點楊成富他倆似乎意識到了,看到我和我老婆剛一上車找座位,他和程永雄的目光與我們剛一對火,立馬短了一截,如同硬座燙人似的,楊成富半邊屁股觸電般彈了起來,那是立馬讓座的舉動。程永雄憨憨一笑,“嬰兒肥”臉往下一低,紅到了脖子根。楊成富的頭頸縮了縮,慌忙收拾著座位底下一只沾著黃泥的白蛇皮袋,窸窸窣窣之間,因為臉部被紫光線照成醬色的緣故,一時看不出表情,那雙眼睛躲閃著,眼白清純得倒有些敞亮。

忘記說了,這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他倆的名字,只是火車開動不久,我才陸續(xù)知道的。

那只拖出來的白蛇皮袋子鼓鼓囊囊,你肯定猜不出是什么東東。算了,還是直說了吧,居然是一桶桶方便面,差不多有八九桶。

見我疑惑著,楊成富笑了:就這么一路吃到家,夠了。

我注意到這小子牙齒夠白,細細的碎米牙白得疹人,如同新生的瓠瓜瓤籽。因為臉皮醬色反襯的緣故,那種牙齒讓我看出了未成年的成色破綻。他倆讓出了座位,倚靠在我們旁邊怯生生地望呆,有時也兼顧著望我們一兩眼。程永雄的笑是擠出來的,隨同閃現(xiàn)的是煙熏的一嘴黃黑牙齒。楊成富的笑容躲閃著,連同嘴邊蕩漾的皺紋,還有唇邊一小綹輕描淡寫的茸毛毛;他左手戴了只厚手套,讓我一時茫然:天氣這么暖和,做工時傷了手么?

正是中餐時分,餐車如笨拙的鐵魚,一路絆絆磕磕地游來,伴著一聲聲職業(yè)化吆喝,那種半透明盒飯里的內(nèi)容蠻吊人胃口。我老婆看了看,一葷兩素,數(shù)量不多顏值還行,15元一份,紅紅綠綠還黃燦燦的,這只是菜;下面的米飯倒也湊合。她問了我一聲,我沒有應答,畢竟剛上的車,還不餓。這時,我清楚地看到對面的這兩個漢南人,一個少年,還有一個像是少年也像是個愣頭青小伙子,身體的同一個部位分別弄出來很響的兩處動靜。那個部位是他們的喉結,上下滑動的聲響聽得清脆,還有接下來的吞咽口水。

我想起來,這趟車到他們家所在的終點站,兩天一夜。就他們兩個,衣著一看就是兩個打工仔,要是在城里打出租,弄不好的哥都會借故拒載。說不定他倆是臨時決定回的老家,買的站票,又舍不得補臥鋪,就這么一路耗著,靠這么幾桶方便面,撐得下來么?

我的這份擔心,被對方臉上的那種坦然擊得粉碎。車上熙熙攘攘,兩人斜靠著的身體時而被旅人擠得有點扭曲,但臉上那種興奮勁卻讓人點贊:“你……去過我們漢南嗎?”

落座有十來分鐘吧,楊成富這才說了第一句話??礃幼樱麄儍蓚€不像是旅游推介,但是一說到即將撲入懷抱的家鄉(xiāng),臉上臨摹出花的影子,少不了還有花的芬芳。那一刻,我看出來了,楊成富是個未成年男孩,程永雄也就是十七八歲??赡艹D暝谕獯蚬?,如果不摸出身份證,城里人一時難以琢磨到他們的真實年齡。

“你們這里的油菜花,一小塊一小塊,補丁一樣。我們漢南,我老家曲東那里的羅家灘,滿天滿地金花這么一鋪,多了海了……”楊成富雙臂張開,只可惜車上空間有點兒施展不開,但這并不影響他的興奮神色。順著他的身影望去,一片零零散散的油菜地被列車風一般甩在后面。“我們漢南種不了水稻,一眼望不到邊的玉米,還有煙葉、茶園。最多的是花,漢南花兒不缺,一出門就撞上了花。”楊成富似乎被那前方的花兒激活了,“去一趟漢南吧,這時候春桂一開花,那才叫春天!不去你會后悔的。”

他倆一唱一和,像說相聲。幸好,車上亂哄哄的,什么也做不了,我也不是個手機控,不如聽他倆一路絮叨。兩人離家這么久,憋著的話語太多了,需要一路釋放,于是就把我當成了聽眾。

沒承想說著說著,他們的話題就岔了道……

2

楊成富小學成績十分了得,進入初中更是無法收斂,連他自己都覺得中考絕對能上市一中。那是一所省重點示范學校,很牛逼的,等于進了“985、211”保險箱。只是每門功課名列前茅的他,居然在班上顫顫巍巍撐不直腰桿,“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趙軍。”

趙軍成績簡直不值一提,在他們這些鄉(xiāng)下學子眼里,就是個小混混。可是,老師為什么一意孤行地讓趙軍擔任班長,而且連選舉過程卻一再忽略,如同官場空降?有同學私下說,這是鎮(zhèn)完全中學,不會選舉鄉(xiāng)下孩子當班長,計較這些干什么?我們讀書奔前途,前途就是高考,初中就是連任三年班長,高考也不加分;再說了,老師指令趙軍當班長自有苦衷:比如說有個什么事,人家在鎮(zhèn)子上,隨口招呼一聲方便。還有同學說,鎮(zhèn)上那個最牛的礦,趙軍老爸開的,他們家喜歡結交達官貴人,聽說在南京都置了房產(chǎn),哪天他咳嗽一聲,鎮(zhèn)上都要得場感冒……

楊成富不明白了:這是當班長,又不是當?shù)V長?再怎么說,趙軍不是他老爸?連任班長?憑啥?

楊成富天生不信邪。小學期間接受的是教學大綱理念,“學而優(yōu)則仕”根深蒂固,他父母也是這般認為,更何況血液里流淌的就是一種高貴血統(tǒng)基因。順著家譜往上追源,早年也有過隋朝皇親血脈,只是后來在隋煬帝楊廣手里敗落,到了他這一輩,一代代虎落平陽龍棲淺潭罷了。村小學撤并之后,楊成富只得去鎮(zhèn)上讀中學,這以后妹妹也順著腳印跟來了,兩人同校,一個初三,一個初一。

離家到幾十里外的鎮(zhèn)上讀書,兄妹倆讀得辛苦,因為父親常年有病。父親楊春根身子骨硬朗不起來,多年做不了重體力活,更別談外出打工掙票子。以前家里扛農(nóng)活大頭的是母親,沒承想母親有個雨天為找尋走丟的牛犢子不慎滑落山崖。那年,他才兩三歲。后來,父親續(xù)弦了一根苦瓜,喪夫,還拖著油瓶,就是現(xiàn)在的他這個妹妹,兩個人既不同天也不同地。

那年月,突然這么一天,屋里有個女人愿意跟他楊春根過日子,比自己還小幾歲,模樣還行,手腳也麻利,拖個油瓶又怎么啦?孩子嘛,管他誰生的,只要肯開口喊爹養(yǎng)著就是,反正一個也是養(yǎng),兩個也是喂,三個一口鍋,四個一床睡。生下來就是農(nóng)人,能活命就行,還指望能蹦幾尺高?日子苦了多折騰些身子罷了,反正一覺醒來力氣又上了身,再說腳下有的是土地。還有的是拎只鎬鋤鐵鍬什么的上山,胡亂掄幾家伙,就能開出一片荒地。

但是,兒子卻管不了這么多。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憑什么班上所有好事,都讓他趙軍一人占了?

趙軍是班長,學習委員是個走讀生,一個漂亮的白族女生,能歌善舞不說,長相絕對正點,有點像是歌星王菲剛出道的那種清純模樣,屹立在他的前排,活生生的如黃山美景吸引著一次次的攀登欲望,只可惜他沒有進山的門票。每當那種煩人的習題困擾之時,有時經(jīng)不住抬頭一望,白族女生粗黑的辮子眼前那么一甩,女性清香隨風飄過,甚至放學時候看著那兩條辮子在校門口閃失的場景,楊成富陡生一種擔憂,生怕第二天有了她轉(zhuǎn)學的消息。是的,他喜歡看她,天冷時看她不覺寒,瞌睡時看她不覺困,上課難免會因之走神……幸好,只有自己心知心覺,老師并未發(fā)現(xiàn),特別是幾位任課男教師,他們更不會發(fā)覺。楊成富有時驚異地感覺到,講壇上老師眼光朝他射過來時,往往中途折了翅膀,慢悠悠地落在他的座位前排,總在停頓那么一會。待到他的目光想要迎合或是詢問老師的眼神時,卻怎么也對不上點。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那種迎合,還是被他人捕捉到了。

這個人就是趙軍。

有次下課,班上只剩下他們兩個,趙軍壓低了公鴨嗓子,如同外交部的腔調(diào):你,離陳倩遠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聽好了,要是再不聽招呼,由此而引起的一切后果,將由你自己承擔。她,老子的菜……

警告激起了楊成富的蔑視。他斜著臉,鼻孔里噴出了濃濃的嘆息。

果然,那種意料之中的沖突,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發(fā)生了。

那次,飯?zhí)美锱抨牬蝻?,那個叫陳倩的學習委員在場,必須的。飯?zhí)迷O了七八個窗口,屬于他們畢業(yè)班的只有兩個,男生一排女生一溜,長長的隊伍蛇一般地伸縮著,像扭扭曲曲不肯相交的平行線。忽然,楊成富眼睛一亮,英雄虎膽般的豪情燃燒于胸,特別是當他看到趙軍插隊,故意想與陳倩站成隔排相望的架式,他沖上前去,將趙軍半拉半拽地拎了出來。

“出來!有種的跟老子過來,單挑!怕了?不敢了?軟蛋!還班長呢……”后來,楊成富記得當時自己就這么突然地伸出食指,點著對方鼻子,那根手指頓了頓,又往回扣了幾下,“就憑開個礦你小子就牛逼?哪來的膽子?這是校園,憑學習成績,憑德智體美勞,你哪次考試不是墊底?憑什么當班長當大隊長當學生會主席,還每年三好生?光榮榜上,第一排照片欄這幾年就沒見你挪窩……你難道是英雄紀念碑嗎?”

一轉(zhuǎn)身,兩人追風似地飛到外面。那里是一大片空曠草坪,一陣風過,掀起花花綠綠的垃圾袋,呼呼啦啦地作響,如同獵獵迎風的戰(zhàn)旗。

想都沒想清楚,楊成富的頭就發(fā)熱了,不僅僅是發(fā)熱,而且還發(fā)燙,拳頭捏緊人如旋風般地卷了上去,旁邊濺起了一陣陣起哄聲。

與此一同爆發(fā)的,還有一陣陣聲響,有歡呼,有叫好,有幸災樂禍,甚至還有口哨聲。

只有熒屏上看到的武打場面,就這樣倉促而突然地上演了。楊成富沒有想到,趙軍屁股后面跟著一批“校園馬仔”,平時蟄伏著看不真切,關鍵時候原形畢露。他們蜂擁上來,扮著拉架的樣子,使楊成富一時間飽嘗暗算。后來他才知道,這伙馬仔有奶就是娘,平時跟趙軍后面隔三岔五地上館子,交換條件是代做作業(yè)。

楊成富吃了暗虧,心里窩著的火氣直往上竄,怎么壓也壓不住。好長時間,他才知道那股火氣有個名字,叫作:報仇的種子。要讓這顆種子生根開花結果,只能以暴制暴。

事態(tài)以這種模式發(fā)展,自然惡化到了校長談話環(huán)節(jié)。先前班主任談過,當然是嚇唬之中略帶拯救,可楊成富不吃這一套。陳倩是漂亮女生不假,可她是我們班的,大家是同學,班花怎么啦?再美麗的花兒盛開,美艷屬于大家欣賞,又不是你趙家盆景?憑什么我們之間不能說句話,老子說了又怎么啦?憑什么大家排隊打飯,他就能插隊?

然而,校長根本不給他據(jù)理力爭的機會,校長只是冷冷地說出了幾個字,這幾個字一個個地蹦出來,如風中散步的子彈,帶著寒冷的嘯聲:停課,一個星期,回家反省。

“憑什么?你問我憑什么?那我告訴你,把眼睛瞪大了,仔細瞅瞅!”班主任的臉有了些橫向移動,幾乎一瞬間,就一手擰住了他的耳朵,只那么一拽,楊成富就成了晃蕩的秋千,差點撞上了那臺立式空調(diào)??照{(diào)比他的個頭還高,在他的頭頂上端仿佛盤著一條往外吐著信子的蛇,只不過這個時段呼呼地吐著冷氣,惹得舞蹈著的一條細紅絲帶呼呼作響,如同對方下的戰(zhàn)書般獵獵宣言。即使他一身臭汗,渾身燥得不行,只要在這根紅絲帶下待上一會,全身就麻酥酥地涼快了,頭腦也出奇地舒服?!皯{什么?以前那些破教室,別說你待不住,你以為老師愿意待?熱浪撲臉,汗味臭味還有屁味讓人頭暈腦脹,嘴皮子磨破了,老半天你們在下面一個個坐不住記不牢?你說為啥?天氣熱得狗吐舌頭……有了空調(diào),你就知道了這家伙的好處。這家伙,你家有嗎?沒有?那就一邊去!趙礦長捐了這些空調(diào),為的只是他兒子一個?全校師生哪個沒受益?你瞪著眼有屁用?有本事也捐幾臺?捐不了空調(diào),扛半扇豬肉過來,我照樣給你三好生?!?/p>

那個三尺講臺上為人師表的班主任,怎么成了這樣?楊成富杵在那里,看班主任的嘴唇一張一合上下翻飛,都聽不清在說著什么。一時間,他的腦海里充斥的是自己的家,那個矮矮的房舍,土墻黑瓦,外面大雨三六九,里面小雨時常有,吃飯的碗盆全部派上用場還不夠,后來等天放晴了翻修時,好幾處添的都是玉米秸桿和廢棄塑料布,還有的是父親沒完沒了的嘆息……人生如同爬山,人家早就站在山頂,你還在山腳底下,半山腰還差十萬八千里,你不拼命爬還能咋的?你除了認慫還想與人家掰手腕么?

楊成富癱在地上,過了半晌,這才吼了一句。

那一句來自于課本上的一篇文言文,就是那個說出“重于泰山、輕于鴻毛”的大學問家司馬遷寫的。記得正在課堂上來回走動的班主任老師,當時講解這一句時神采飛揚,那個夸張的手勢像是要做出一個舉手與天接的造型: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3

鄙視了那根不斷噴涌著涼爽的蛇信子一眼,楊成富腦子里鬧哄哄的,險些兒壓不住。那個晚上,楊成富做出了人生的第一個重大決定。這也是他這個初三學生有生以來為自己量身定做的第一個抉擇,而且經(jīng)過了獨立思考。

這個決定就是:輟學、闖社會、討生活自立。

促成這個決定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有可能來自于繼母出走。讓楊春根沒想到的是,那個委身的女人沒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就被一個游村串戶的木匠哄騙走了,匆匆地連親生女兒也如此狠心地丟給了繼父??粗薜盟廊セ顏淼睦^女李白霜,楊春根心軟了,他不僅待她如親生女一般,還讓楊成富處處如兄長般呵護著。

楊成富打定主意,在外面不混個出人頭地,永遠不再回來。他不想讓身體孱弱的父親,在村里這么一直抬不起頭。繼母出走后,楊春根收留了李白霜,楊成富打心眼里佩服起父親這個漢子爺們。母親走了之后,父親曾一度染上酒煙,后來很快狠心戒掉。戒酒似乎容易些,戒煙卻很是艱難。為此,父親用了些土辦法,他還抽過荷葉自卷的大煙炮,盡管嗆得直流眼淚。沒辦法,貧瘠家庭只靠他這樣的一個有病的半勞力,況且還有兩個孩子讀書,小學讀完了,還要到鎮(zhèn)中學去讀,整個村子里就他一家供兩個孩子上學,不僅沒讓兄妹倆走讀,而且還要住校。楊成富記得,因為兄妹倆住校,自然要帶兩床被子??杉依锬挠心兀慨敻赣H再次為妹妹卷了被褥出門時,楊成富知道,父親床上沒了墊褥,只有一床鋪得厚厚的玉米秸桿。秋天一過,冬天猴急急地就趕過來了。

要是自己不讀書,也能讓父親冬天睡上他省下的那床墊褥,說不定還能找到那個傷天害理的木匠;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找回繼母,不說為父母,就是為妹妹,也值得賭一回……楊成富握緊拳頭:此意已決,覆水難收。人活百歲也是死,樹長千年當柴燒!

這一夜他幾乎沒睡,第二天一早,雖然有些腹誹,想極力否定自己。會不會過于冒失而荒唐?自己乳臭未干,力氣還沒長全,沒文憑不說,連出門的身份證都沒有,怎么闖蕩江湖?可是繼續(xù)窩著,屈從于趙軍淫威之下?他看不慣,說不定會鬧出更大的事……他一咬牙,這次堅定了,眼淚也趕來助興。他真想不明白,以前一直以為眼睛是最為寬廣的,能容納山川河流天地萬物,似乎什么樣的東西都能一股腦地裝進去,可為什么盛不下幾滴眼淚?一時間,他躲在校園一角,看著遠處的同學們做早操,融融的陽光撲灑著,清脆的上課鈴聲響了,班主任夾著課本走向班級的身影匆匆,還有生怕差點遲到的陳倩等幾個女生撲閃著奔向教室的姿勢如蝴蝶飛舞……眼淚就不止是助興了,簡直想撲騰出一番作為。他知道,班主任說出的那一番話,有點不得已而為之,也只是那一句話點醒了夢中的他。世界是現(xiàn)實的,即使校園里還殘存一絲清純,一旦走出校門,殘酷現(xiàn)實如約而至,村里就有不少家庭因為孩子讀書而幾乎花光積蓄,那些考上二本三本的大學生,無爹可拼的又有幾個闖出了路子?即使有幾個城里上班,一年收入比在外務工的農(nóng)民工多不到哪里去,況且還有與天同高的房價泰山壓頂;特別是那些學了藝術類的,家里傾其所有差不多家徒四壁,結果呢?更何況自己的家境。與其說幾年下來可能落得個顆粒無收,還不如現(xiàn)在出去,哪怕學門手藝也讓父親的腰桿子挺直那么一會。繼母那么狠心,還不是那個該死的木匠?荒年餓不死手藝人……

這個學不能再上了!就是上了哪里能看到未來?初中讀了還有高中,高中讀了還有大學,而這一切來源都要掏空多病的父親。父親能撐得下來么?我這樣為了自己讀書,豈不等同于榨取父親血汗?要是還有點良心孝心,做兒子的就不應該如此自私?我也是男人,面對相濡以沫的父親,有福一同享,有難一起扛。眼下,這個書還有什么念頭?狗日的趙軍,不就是有個開礦的爹?他那個爹,不就是成天與幾個臭不要臉的官吏吃喝玩樂?憑什么這座富礦輪到他們家開?聽同學議論過,說那個礦風水寶地,藏著掏不盡的寶藏,隨便哪里挖上幾鍬,還不等于是從地底下掘著金子?

只是,自己一走了之,妹妹還在這里。一個小女孩,不讀書將來的命運會更糟,她又能走到哪里去?決定逃離的楊成富,那一瞬間似乎看到了李白霜眼里的淚花。也就在那時,他想到了臨行前要與趙軍見上一面,他倆之間的恩怨,要以男人的方式解決。

是的,你仗著有錢口氣強硬,老子人窮骨頭硬,骨頭要是硬了,再多的錢也怕老子三分……沒想到的是,趙軍根本就沒有記仇,甚至還笑嘻嘻地勸他別走,沒說幾句,熱哄哄的身子撲上來抱緊了他,“不打不相識。干啥要走?兄弟,你將來是條漢子。要玩大家一起玩,你想當這個班長,下學期讓給你就是?!?/p>

趙軍說得極為動情,看似十分輕巧,絕對云淡風輕。傍晚的校園,香樟樹下透過星星碎碎的陽光,斑駁得讓他看不真切對面的趙軍,一陣沉默之后,只有兩個男生粗粗的喘息之聲。

“我更想出去闖闖……你以為我不想嗎?”趙軍說:這方面,我還真不如你,我怕我爸,他打起我來,比你手腳還狠。

“你小子有種,你先出去看看,要是不好混了,轉(zhuǎn)頭回來,以后等兄弟我發(fā)了,我們一起干,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見楊成富愣著,趙軍又扔下了一句話。

這句話,挺男人的。

這句挺男人的話語,如同扔進夜色里的一枚紙幣,只發(fā)出“咔嚓”一聲之后就沒了蹤影。楊成富沒了聲響,任夜風在兩人之間呼呼啦啦地來回拉扯。趙軍急了:好兄弟,有啥放心不下的?

“別……欺負我妹?!边@么一句,楊成富有了些哽咽:“當心,老子殺回來,廢了你?!?/p>

“媽的,太小看我了!老子對天起誓,我們倆打歸打鬧歸鬧,還是好兄弟,永遠是好兄弟?!壁w軍再次擁抱了剛剛松開的楊成富。這次抱得特別實,仿佛達成了兩人之間的一項重要協(xié)議。

初三才讀了半學期,楊成富悄悄卷著被褥獨自回家了。敷衍父親的借口,早在路上想好了,說是學校要復習考試。是中午時分,看到父親扛著農(nóng)具出了家門,估計快到了田地之后,趕到鎮(zhèn)上的楊成富,在一個電話亭旁,撥打了父親的手機。為省話費,父子之間的對話如早年的“電報體”,很少超過五六句,都是一分鐘內(nèi)解決。自從父親有了手機之后,那11個阿拉伯數(shù)字一直鑲嵌于心,如保護神似救命符,要錢時總是有求必應。也只有在此時,不敢面對父親的他,最后才匆匆說了自己的決定。那一刻,電話兩端靜靜地,似乎雷雨前的片刻寧靜,沒有聲響就是有點悶,意料之中的暴風雨并沒有來臨。還是楊春根沒堅持住,他先是咳嗽了幾下,幾句輕微的嗯嗯之聲,像是重拳打在舊棉絮之上。那是父親的習慣口吻,印象里父親從不與人爭吵,是不敢爭吵還是不會爭吵,抑或是不想爭吵?他暫時還不大明白,以前也沒往這方面想過,可能就是逆來順受?好像這一輩子,除了這個嗯嗯之聲,這個叫楊春根的中年男人,其他的話語似乎都沒學會。

這次,楊春根添了幾句不一樣的口吻,他叮囑兒子:這都是命,人在世上,什么都能躲得過,命躲不過。菩薩保佑,心不要太高,這以后有了干的吃干的,沒有干的吃稀的……你先上一趟曲東,看小舅那里,能不能找到事做。

4

鄉(xiāng)下趕到曲東,倒兩班客車,一趟是農(nóng)用班車到達縣城,再一個就是從縣城倒長途客車。兩趟車費幾十塊錢,幸好這個月生活費兜里還剩余一些。下了客車,準備撥打小舅的電話號碼時,楊成富基本上已經(jīng)身無分文。

母親走了之后,曲東小舅幾乎很少見面。說是小舅,其實兩人差不了幾歲,小時候還是玩伴,雞巴拖塘灰地打打鬧鬧,哥兄老弟模樣。小舅家不在曲東,曲東一個地級市,哪會容他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去玩?與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小舅是個打工仔,為這座城市蓋過的樓盤要是數(shù)上一遍得換上好幾口氣,可到頭來卻沒有一本寫上他名字的房產(chǎn)證。與他相比,只不過小舅出來早,而且一直沒離開過曲東,那種叫工棚的棲身之所就是不斷地挪窩,其移動半徑也沒出過曲東城。相對于剛出校門的楊成富,小舅不僅老練些,也更靠譜些。

給小舅打電話之前,楊成富甚至都想好了,即使小舅婉言拒絕,自己心里多少也能承受。前一陣子,他讀過作家余華的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那是陳倩借給他看的,讓人受寵若驚,粗淺翻閱著,囫圇吞棗的那種,還躲在寢室就著手電,半是偷偷摸摸半是懵懵懂懂。如今一想,以后等掙了工錢,得重買一本好好細讀,說不定以后也能寫出同樣精彩的一部小說,簽上自己的大名回贈送給余華這位紅得發(fā)紫的作家。運氣好的話,這一趟出遠門或許還能找到繼母。畢竟繼父繼女的在家也不方便,要是能找到繼母不管怎么也要勸她回來。作為孝子,哪怕下輩子當牛做馬都行。

手機里的小舅聲音挺大,只是那種興奮的神情維持了兩三句話,剩下的責備盡在意料之中。小舅說:見面再說。我正想去南京打工,你小姨也在那邊,我們這就投靠她。哪怕再背運,那里應該也能找到事做。

小舅說的這個小姨,楊成富以前聽說過。小姨早些年只讀了初中,往上就不想念了,說是再念下去白搭而且費錢。也不知哪路菩薩保佑著,只身一人去了南京的小姨,這些年順湯順水,年年春節(jié)回來一趟,包里鼓鼓囊囊的,出手大方。這樣的成功范例,要是佐證講壇上的老師教誨,真不知該誰打臉。她一個初中生,要文憑沒文憑,要后臺沒后臺,要資金沒資金,長相一般般,怎么就能在南京那樣的大城市風生水起?除了奮斗,比別人更加拼命的奮斗,還能有其他法子么?要不,人家就是天生是為城市而生,魚有魚路蝦有蝦路,蟹子沒路橫爬,哪個要是不服,抓塊石頭砸天不成?到后來,一到中考高考之后,他這個小姨卻成了老師們慰藉落榜弟子時的話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人家夏雨也沒上大學,憑雙手勞動吃飯,照樣不也活得亮堂?

小舅約的見面地點,是家土菜館。一見面,小舅遞過來一張窄窄的撲克牌。楊成富一驚,剛想說自己不會打牌,就聽小舅壓低聲音,一句吩咐從嗓子眼里掙脫出來,“別一口一個小舅,人前叫我職務,夏總,照這上面念。”

原來,小舅給的是張名片,像是身份證一樣。這么一想,楊成富才想起自己原準備到中考那會再辦理身份證件,現(xiàn)在可是什么也沒有,而這張名片上的姓名卻讓他一驚,這么多年了,他才知道小舅還斗膽起了個如雷貫耳的大名:夏雷。

夏雷點了幾個菜,口味很素的那種,啤酒上來之后,夏雷并沒有動筷,只是隨口問著話,停了停,塞過來一卷票子,“先拿著,路上應個急,以后有活干了,老板會多給的?!?/p>

“給我記住,別老想著報仇,還敲碎人家骨頭?瞧你那個樣,瘦得麻蝦一樣,蹦不了三尺高,單槍匹馬的打水不渾。趙軍為什么橫,不就是手里有這個?這個是啥?這是壯膽的藥,有了這個,啥事也不是事。”夏雷甩出的那一卷票子,棕色和藍色好多張,面額都是20元和10元的,綠色的一張也沒見,更別提那種紅色大鈔了。楊成富想數(shù)一數(shù),畢竟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么一大團零花錢,可又怕小舅怪罪,于是在一旁慢騰騰地解開外衣,填進貼身的小褂口袋,直到壓實了才抽出手,心窩窩那里又被涼得一驚。比剛才這一驚意外的是,夏雷招呼吃菜之前,牙齒一咬就撬開了啤酒瓶蓋,一氣倒了三只塑料杯子。夏雷倒酒的水平還真江湖,那些啤酒泡沫很聽話,一個個從杯子底部升上來,剛要頂出杯沿那會兒,突然間被誰抽掉了底氣,于是自個兒萎縮了下去。

一旁的那杯啤酒,很快迎來了主人,“露珠,這是小楊,楊成富,我外甥,這次,我們?nèi)齻€一起去南京?!睉撍闶情_場白。夏雷如此簡單了一句,舉了舉杯子。楊成富站起身,慢吞吞的,對面的露珠臉紅了一下。她的衣著很透,露肩衫自不必說,因為俯視的緣故,領口處兩三坨陽光的斑點一時站不穩(wěn)當,白白跳跳地有點晃眼,與無領衫上端那一方地盤之間鬧出不小的縫隙。楊成富的眼光就往上收,看到露珠染了頭紅毛,心里正琢磨著她的年齡應該不會比自己大,眼光卻在她的臉上放不住,只得又滑落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露珠好在沒什么胸脯,那里平整得如同學校的籃球場。

于是,楊成富心里平息了一些,有了種扳本的快感。

露珠打招呼時,眼神帶鉤兒一般拋來,楊成富小心地別過身子,讓那兩道目光熱烘烘地從臉旁繞了過去。

小舅怎么帶這個女孩出遠門?我們這可是去南京打工……將來,這個渾身還冒奶味的黃毛丫頭,難道還要喊她小舅媽不成?唉,這不添亂嗎?

與楊成富相比,夏雷的社會經(jīng)驗還真是大學生。別看早幾年出來混世,社會這所大學,學問深著呢,早一個月出來,比在校園里一年學到的東東還多還實在。沒幾年時間加上姐姐資助,夏雷買了輛二手車,蕪湖產(chǎn)的奇瑞,就是人家嘴邊的那種“爬爬蟲”,雖說一上路矮人家一大截,但卻被他開得呼呼生風。遇到堵車,因為船小好掉頭,再加上膽大沒啥怕的,在駕校沒怎么學,高速他也敢猛踩油門與人家飆車。“開車,有什么難的?反正投了保險,只要碰到超過老子投保保額以上的名車,咱小心點,怕撞壞了不夠賠,其他的怕個鳥?每年白給保險公司那么多票子,得讓他們吐出來。”見面沒幾天,夏雷就把車子開到開闊地上,手把手地教楊成富練手。想著多能學一門手藝,“學個豬頭瘋,好過揚子江?!苯?jīng)不住一番說道,楊成富三搗兩搗的,還真把車子開得很溜。

上路的感覺如同貼地飛翔,真爽!好歹咱也是楊廣家族后裔,當年咱楊家打了天下,還開過橫跨南北中國的大運河。開個車子,有什么不敢的?

三人往南京趕來。上高速沒多久,夏雷的手在方向盤上蟄伏著,有時還脫離方向盤,自個兒打手機點煙什么的,楊成富就有點手癢。到了一家服務區(qū),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他欲言又止,夏雷嘴角一掀,自個兒讓了座,返身坐到后排,與露珠挨得很近,“有膽量,老楊家后代,夠種!先過把癮再說……我說沒事就沒事,膽子大一些,靠中間行駛,別超車就行?!?/p>

車上高速,與幾天前練車的感覺如同天壤之別,若是慢了些,后面總有車鉆著縫隙超越上來,有時一路還鳴著車笛,沒幾分鐘,楊成富手心汗津津的,兩腿都有些木了,心臟像是要彈蹦出來,心里一直想找個地方停車,可一想到這是高速只能把腦殼拎在手里。本想從后視鏡里征詢夏雷意見,哪知夏雷一只手與露珠扣在一起,另一只手鉆進了露珠的胸部,不間斷地溫習著同樣的搓揉動作,仿佛他倆所乘的是一艘漸漸沉入海底的泰坦尼克號。楊成富窩了火,一時也不好發(fā)泄,捱到下個服務區(qū),他撒了個謊,說是內(nèi)急,熬不住了。

一路下來的開支,夏雷埋單。有幾次,楊成富也想著該主動一回,最起碼AA制,可身上真的沒錢,除了夏雷給的那卷零鈔,屬于自己的最多也只能買幾桶方便面。天黑了住旅館,找準了一個縣城出口處,夏雷開車繞了幾圈,這才選擇了城郊一家小鎮(zhèn)旅館,先應付一晚,明天下午就能趕到南京。

小鎮(zhèn)旅館房價便宜,入住手續(xù)也不講究。開了兩個標間,露珠一間,舅舅與外甥共著一間。楊成富頭一挨枕,就咕嚕著睡了,不知睡了多久,一翻身擰亮燈,對面床鋪像是睡著夏雷又像是沒睡。人呢?等眼睛睜得實了,這才發(fā)現(xiàn)那床被子里罩著的只能是空氣。正疑惑著,隔壁露珠入住的那間屋子里傳出來的響聲還挺鬧的,加上旅館裝潢簡陋又不隔音,稍稍一聽,居然是花灑噴出的嘩嘩水響,還伴著一聲聲高低跌宕的呻吟與嬉笑聲響,欲悲又喜的沒有節(jié)制。楊成富一聽,知道了大概,耳熱心跳著卻抵擋不住,一頭蒙起被子也阻隔不了。他索性又關了燈,迷迷糊糊地硬在床上,比床還硬的是身子的中部地區(qū),持續(xù)崛起,頑固而持久,朦朦朧朧中也沒個消停,輾轉(zhuǎn)反側(cè)也不管用。

漢南老家有個說法:愣頭青漢子,硬得像鉆子;遇到青石板,也能鉆個眼(音:ǎn)。迷糊之間,楊成富越是不往那方面想,可偏偏又要往那地方陷,不能自拔之間,居然是露珠偎依過來了,先是羞澀地望著他,眼睛眨了幾下,猛地就成了直勾勾的,還沒等看清楚,那個臉蛋有點像露珠的女人,索性脫了緊身背心,露出白白的身子……直到身子底下濕漉漉冷冰冰的,他迷惑了:露珠呢?怎么說沒就沒了?難道這就是冥冥之中的春夢?

四周黑黝黝的,哪里還有露珠?隔壁那間屋子里,此時也沒了動靜,夏雷不知啥時回了屋子,正在身旁的那張床上打著沉重的鼾聲。

早晨起來買早點時,楊成富忍不住問小舅,你們倆不是還沒結婚么?大半夜的就敢……要是以后有了小孩,怎么辦?

夏雷罵了一句,“老子睡她,日后就要娶她?睡是睡,娶是娶,兩碼事……”

楊成富一愣,怎么會這樣?露珠看起來與自己差不多年歲,人家還是小姑娘,小舅啊你好歹是大男人,你睡了人家,就要對她一生負責。望著夏雷離去的身影,楊成富依稀聽到了心臟碎裂的那種聲響與疼痛。他想,下次吃飯時他自己付賬,一氣扔出夏雷施舍給他的那一卷錢。這卷錢他數(shù)過了,150元。對,150元一次性地埋單,從這以后,你夏雷是你夏雷,我楊成富是我楊成富,咱倆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生為老楊家的后裔,人窮骨頭不能軟,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就是以后流落街頭,也不會登你家的門!

5

要找的南京小姨,在江寧鎮(zhèn)開一家餐館,準確地說,這個餐館還輪不到她開,她只是在餐館打工。家里人稱她南京小姨,說穿了就是個外出打工的漢南妹。

漢南這一帶重男輕女,說女孩子命賤,恰逢夏季雨天出生,正巧又姓夏,反正一年四季漢南少雨,家里起這個名字,多少算是添了份念想。懂事之后,夏雨曉得這些全是扯蛋,這個世上根本沒什么救世主,一切靠自己扛。鄉(xiāng)下讀書,學校幾乎不開副課,一進中學就輸在起跑線上,再念下去也是糟蹋血汗錢。一氣之下,前些年她早早輟學,想出遠門那就得去遠遠的大城市。到南京找工作四處碰壁之后,無奈中來到這家餐館,先是做傳菜工,后來熬成大堂經(jīng)理。楊成富見到她時,夏雨穿的是餐館大堂經(jīng)理的黑色裙裝制服,襯托著裸露出來的胳膊與大腿,有了一種不大真實的嫩白。她配了枚金屬小胸牌,小巧玲瓏的身段該鼓的鼓該翹的翹該收的收,一口模仿得有點地道的南京口音,哪里還有漢南打工妹子的影子?人是衣服馬是鞍嘛。

吃了頓飯,夏雷與露珠開車轉(zhuǎn)場找活去了。也沒多少吩咐,夏雨留下楊成富,讓他在餐館練習廚工。這是個伺候人吃飯的活,學問大著呢,先安頓下來,別想學廚師的事,從切菜這樣的廚工活學起。

楊成富長這么大還沒上過灶臺,掌勺大廚們要求的土豆絲,必須切成火柴梗一般粗細,而且一上來面對的是成堆的永遠也切不完的土豆,更何況手里的菜刀出奇沉重。頭天下來,盡管細心還小心翼翼的,手指免不了還是挨了刀,左手食指那幾道口子,其中一道很深,當時痛到了心尖子,隱約能看見里面白森森的指骨,血水滴灑在土豆絲上汪成腥紅一片,好似潑了一大勺鮮艷的辣椒醬。稍稍包扎之后,活還得忍著干,楊成富端起盆子就要沖洗血染的土豆,廚師長制止了,連說算了算了,這么一洗,淀粉流失了,這點人血和在里面有啥要緊?就當是紅醬油,人血土豆絲炒起來出奇地香。

楊成富剛想爭辯,小姨那邊喊他過去,說是手頭活忙完了也不能閑,得站在店門口拉人頭進來吃飯。楊成富一個童工模樣,站店會引起路人同情;還有一個就是,廚師服務員們吃的都是隔夜剩菜,常常的飯點不準時。有次傳菜,近在咫尺的香味實在沒忍住,楊成富偷吃了一小塊肉片,有了監(jiān)控證據(jù)之后,小姨自然也沒多話,主動擔責上交罰款,還“割發(fā)三尺”似地象征性自裁以儆效尤,責成楊成富這月的中餐和晚餐時分,站店攬客,視量而定,以觀后效。

夏雨只是個大堂經(jīng)理,手中權限只是些皮毛,大多說了不算,盡管她一直想趁這些年多掙幾個,以后好回到曲東老家開一家自己能說了算的餐館。

站店攬客,楊成富沒有經(jīng)驗,盡管走過餐館門前的路人如過江之鯽,但都是行色匆匆。似乎那些吃客們早就有了歸宿,他這樣店外苦守,企盼喊來幾樁零碎的生意,結果多是枉然。到第二天下午時分,楊成富才算開張。只是這筆生意根本就不算是生意,只是一個打工仔,進來之后坐定半天,眼光數(shù)次越過服務生手上的菜譜,最終說出了一句掃興的話:一份蛋炒飯,兩瓶啤酒。

這筆幾乎不是生意的生意,照慣例是不會讓人有成就感,可當這位吃客吃完付賬之后,楊成富有了些親切,因為對方居然也是漢南曲東口音,屬于“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

這個人,就是老鄉(xiāng)程永雄,與自己一樣的難兄難弟,還有點與自己極其相像:程永雄也算皇親國戚血脈,他的祖上可追溯到凌煙閣24功臣之一的唐朝開國元勛程咬金,多少也能傍個名門望族。這次,程永雄不遠千里到南京尋活,多少與哥哥有關。幾年前,他哥哥在南京一家工地上做鋼筋工時,不慎從十幾層高的腳手架上跌落,雖說中間被保護網(wǎng)攔截了一下,墜到地面時還算沒有斷氣。這口氣細若游絲著,父親接到電話趕到醫(yī)院,面對植物人兒子,幾次昏厥蘇醒之后,只剩下鬼哭狼嚎和哀聲嘆氣的份。包工頭一開始承諾能賠個30萬,后來找了個律師,拿著一疊子合同,最后說只賠16萬,這還是看在同情農(nóng)村人的份上。面對16萬元賠款,還有醫(yī)院每天昂貴的治療費用張開的血盆大口,程父最后狠了狠心,捏緊了剩下的8疊百元大鈔。那是兒子一條命換來的,以后這筆錢還要撫養(yǎng)孫子,這筆賠款他只能在醫(yī)院里用去一半,是死是活全看兒子命中造化;好在兒子留了條血脈,那是程姓長孫,這筆錢只能由他們程家掌管著,如果沒有這8萬元,父親擔心兒媳會帶款改嫁跑路,因為此類事情在那一帶先后發(fā)生過數(shù)起,更何況當?shù)匾患毅y行經(jīng)理在村支書陪同下聞訊趕來,好話歹話說了一大堆,一氣之下只好存了個五年定期,還是什么一個利息高調(diào)了零點幾個百分點的教育儲蓄……后來,程父仍不死心,說大兒子數(shù)次托夢回家,自己傷亡是因為腳手架散落,那是包工頭疏忽所致,遺憾的是當初在工地上,工友們都是一種口徑地睜眼說瞎話,連同一道出來打工的那幾個曲東老鄉(xiāng)。父親擔心他們會不會是讓工頭收買了,所以當程永雄說出想來南京打工的念頭,雖說不是原來工頭和原來工地,但父親幾乎想也沒想地就同意了。

程永雄到了南京,對于父親來說多少也是安慰,這以后到了清明,還有可能對著那片工地,為兄長燒點紙線,即使兄長骨灰早已運回老家塞進祖墳。面對父親的老淚縱橫,程永雄點了點頭。聽說南京這邊有了活,他們幾個老鄉(xiāng)就聞著味兒來了,興沖沖地如無頭蒼蠅嗡嗡地撲騰著不知疲倦的腳板丫子,因為這家工地老板提前打來了路費,說是一到南京就有活干。等他們到了這里,才知道預支路費的老板只是個二包,喚人過來拿人頭費提成。這里招的是鋼筋工,有時還要砸殼子板,屬于極度重力氣活,其他幾個人湊合著能做,只是程永雄是電焊工,常年電焊作業(yè)損傷了視力,雖說都是體力活,但隔行如隔山,自己只能在工地上找些小工活,給人打打下手,勉強混個飯錢。春節(jié)剛過,南京樓市還很冷清,江寧鎮(zhèn)這里的好多家工地還沒開張,程永雄想在這里找份活干,等于是盼望著先站穩(wěn)腳跟,他想先這么熬過這一陣,等還清了老板預支的路費和攢足了回程車票錢,再找到哥哥墜落的那家工地看上一眼,哪怕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蓋起了與天比肩的樓群,他也要看上一眼這才心安,然后回老家過自己的日子。

城市再好,不是自己的家,不僅暫時不是,而是永遠不是。程永雄說:你現(xiàn)在可能還不覺得,我可是看透了。不管怎么說,你比我好,在這里好歹還有個小姨罩著。我呢,只有一個哥哥的冤魂飄著,一時還找不準地方……

6

那天,程永雄離開餐館的時候,看他付賬時的眼神,楊成富真想為他免一次單或者為他埋一次單,當時,他的手幾次伸進口袋,最終還是拋錨了,生怕夏雨會不高興。自從認識了這位漢南老鄉(xiāng),程永雄挺給他掙臉,時不時地來這里就餐,半個月不到,他還帶了幾撥工友們過來,雖說消費不多,但他們實誠,餐費說多少就是多少從不欠賬,甚至夏雨幾次想為他們劃掉零頭時,他們嘴上還一連婉拒,滿口說著感謝的話。有次,夏雨說了句:這筆情先記著,等年底有空,請他們過來聚聚,好歹是老鄉(xiāng),這些人,早晚會用得著。

春節(jié)一過,餐館生意要死不活的,一直不像往年那樣立即升溫。政策緊了,公款消費這個公子哥突然得了場大病似的,星級賓館特別是地段熱鬧的豪華酒店,生意極度惡化,加上網(wǎng)絡肆虐如洪水猛獸,自媒體起哄猖獗,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不大愿意往熱鬧地段扎堆,心照不宣地生怕撞臉。如此一來,夏雨這樣的以地方特色為主的土菜餐飲,倒是逆襲上揚,甚至還能截留不少公家的漏網(wǎng)生意,只不過開票時要做些手腳,還有的就是結賬時有點兒拖,資金回籠雖然慢些,但畢竟那些單位能來這里消費就是給面子,至于說何時結賬報銷,還不是早晚的事?

夏雨比誰都明白,那些公家單位所給的面子,大部分是沖著老板來的,也有幾家也是沖著她的面子來的。并不是夏雨的熱情接待幾多出色,哪家大堂經(jīng)理嘴皮子不是十分利索?但是夏雨不同,與同類餐館相比,夏雨不僅滿面堆笑能說會道,而且還有些酒量。

女人有酒量是可怕的,何況有了酒量還敢于找準機會,為了東道主敢于視死如歸同對方炸罍子的年輕貌美女人,大多時候都是異??蓯鄱钊诵蕾p。

經(jīng)常光顧的老劉,自詡崇拜夏雨。用流行的話說,就是夏粉雨粉……鐵粉之類。辦公室電腦,還有另一個不大常開的手機,上面的屏保圖案,一律是女神范兒的夏雨照片,人家要問,就說是從美女圖庫里下載的,再說誰又這么不解風情地盤三問四?

五十開外的老劉,是南京市某區(qū)的某局局長,能成為一個二十來歲的餐館大堂經(jīng)理的粉絲,且大老遠地帶車過來消費,似乎不可思議。夏雨這個初中學歷鄉(xiāng)姑,在老劉面前多少算有些姿色,再怎么說粉嫩也是資本,要不怎么會與這樣一個身材發(fā)福的老咸肉互粉?劇情就是這樣,挺著草魚肚子的老劉是一把手,人前人后受到尊稱的劉局,能為她鎮(zhèn)住場子。

老劉之所以舍近求遠跑到這里消費,多數(shù)時候是想來這里放松心情,有時也順便目睹夏雨一展酒量的巾幗不讓須眉之風采。這類鄉(xiāng)姑多是沒怎么見過大場面,那些從電視屏幕的主席臺上走下神壇的官員,原先一個個高山仰止,現(xiàn)在居然零距離地在眼前這么平起平坐著,是不是心連著心不敢說,但就這么面對著面手拉著手也是一件特有面子的事,而且官員們還口吐蓮花般一聲聲贊美,滿臉堆笑著獻媚……要是還心如止水,這個鄉(xiāng)姑怕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夏雨不想做神女,做那些玩意太寂寞,豈不等于立了貞節(jié)牌坊找堵?曲高和寡咱犯不上,人生得意須盡歡,這樣才有氣場才有生意才有更多扣點,誰還與紅票票有仇還是咋的,這些才是最實在的東東。一得意起來,夏雨就有了些人來瘋,酒桌之余嫵媚遍及,這讓見縫插針的老劉,酒前酒后馳騁縱橫時多了從容。只是他們的疆場并不在此,這里只是大戰(zhàn)之前的預演,如電視大片開演前插播的一小段廣告。真正的肉體互撕,得從餐館的二層三層包廂直通七樓,那是這家酒店的賓館客房部。有時老劉也順便一車把夏雨捎到南京,一夜銷魂之后再送回江寧鎮(zhèn)?!拔也恢滥闶钦l,但我知道你是為了誰。”只要老劉一個招呼,精心打扮的夏雨立馬閃入陪酒,時不時地就要唱上這么一支歌曲。

這次,是一位外來投資的浙商宴請。老劉一方單刀赴會,這事只能是一對一,如當年地下黨接頭一般,司機都不便帶。說是宴請,而且自己又是對方平時請不到的貴客,老劉可是給足了浙商面子。男人一上酒桌,那股英雄氣說來就來,酒杯舉起哪有放下的理?英雄豪氣一出來,啥也顧不上。酒過三巡,察覺到需要營造氛圍,老劉手指一個刷屏,夏雨服服帖帖地如尾魚兒,游坐到了老劉旁邊。

這種場合必須端杯子。盡管大腹便便的老劉幾次半真半假地勸阻,嘴上還檢舉揭發(fā)著浙商一行的別有用心,說是讓美女喝白酒無異于開水澆花之類。對方卻管不了這么多,他們要的就是開心,而眼下的開心就是以酒精燃燒來摧殘與撕裂這位美女經(jīng)理。三五盅下來,夏雨半醉半嬌的神態(tài),濺起陣陣歡快之聲??毡忠淮握鍧M之時,幾經(jīng)拒絕的夏雨半夢半醉著順勢一歪,沉沉地倒在了老劉懷里。

突然間一片驚呼聲中,懷里如同抱了個孩子,老劉一只手拍打著,另一只自然也沒閑著,順其自然從夏雨半敞開的領口處伸將下去,準確無誤地拿捏著那對平躺時也豐挺無比的乳峰,跌跌撞撞的有些顧此失彼。一陣鬧哄哄之間,夏雨成了擱淺到岸上的一條醉魚,就差沒被刮鱗開膛破肚了,上躥下跳地在老劉寬廣而敦厚的胸懷里無奈地扭著身子,讓人看不出是情愿還是不情愿。大呼小叫的聲浪激起回應,仍然是爆棚似的笑聲,酣暢淋漓地一伸一吸著。

誰也沒有想到,夏雨面前的那只酒杯,被門口沖進來的一位傳菜生端了起來一飲而盡,一桌子人還在驚詫之聲,卻見那只杯子忽地砸中了老劉的臉,緊接著,那個被砸中的部位附近,一連挨了兩個耳光,聲音清脆無比之余,那幾張剛剛還蕩漾著笑紋的豬肝色老臉,如同遭遇強降冷空氣凝固住了,連同聲音一起,突然斷電一般卡住了。

是個小毛孩子,穿著餐館工作服。此時,這個目露兇光的小服務生,抓住那只酒瓶,一氣朝嘴里倒著,等到酒瓶“砰”地一聲復原立于桌上,原先里面很高的海拔一下子陡降得見了底。

眾人驚呆的片刻,那個服務生攙起夏雨就往外走,嘴里還哇地哭出聲來。這一幕發(fā)生之前,作為傳菜生的楊成富,一直盯在窗口旁邊,眼睛幾乎充血,身子顫抖著,好幾次捏緊拳頭。狗官奸商,太不要臉了,瞧你們這德行,這不就是日本鬼子進村“三光”么?我小姨又不是那種花姑娘,她這個歲數(shù)都能做你女兒了,你逼她喝酒不算,憑什么還吃她豆腐?這讓我小姨往后怎么嫁人?你他媽的就是欠揍,老子好歹是條漢子,如果連小姨都保護不了,還算是個人嗎?就是再掙多少錢又有何用?作為楊家后代,今天就是豁出半條命,也要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還沒怎么的,楊成富的眼淚說下就下。淚眼朦朧之中,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從他手上掙脫的夏雨,抽手回過來一記耳光,一連就是三下。與剛才自己甩出的那兩聲相比,這次的幾個才稱得上清脆。平日里夏雨那張好看的臉龐此時嚴重變形:給我滾!輪到你放肆?給我記住,這是小姨替劉局償還的,要是讓人家上手,你他媽的早就殘了。

楊成富一驚,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人杵在那里,半晌沒有回過神來。眼簾里夏雨的面部表情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等到漸漸看清的那一瞬間,卻聽見夏雨一字一頓地喝斥道:現(xiàn)在就滾,滾回老家去,越遠越好。

“砰”地一聲,楊成富重重地帶上了門,把一屋子的烏煙瘴氣狠狠地隔斷在那邊之后,放聲大哭的聲音如同殺豬般嚎叫。直到半夜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夢境里恐怖的場面一個接著一個。這次,他看到了母親摔下山崖后,被村人抬在門板上七竅流血的慘狀。那時,小姨夏雨也就是十來歲的樣子,爬在姐姐身上哭了個死去活來。母親出殯之時,好端端的電閃雷鳴,大雨潑得睜不開眼。他自己被小姨一手撐傘一手摟著,兩人哭得幾乎岔了氣……半夢半醒之間,楊成富似乎看到小姨抱起自己,一次次撫摸著叫著他的名字,讓他不要害怕,說以后還有小姨呢,什么事由小姨替你做主……

第二天,夏雨酒醒之后,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讓楊成富走人。辭退外甥,做小姨的迫不得已,但這件事既然出了,就是自己不說,老板知道了也會追查到底,必須要有人付出代價,鬧不好自己最后也要受到牽連。夏雨了解外甥,楊成富很小的時候,她就聽姐姐說過,這小子與他老子,就是與姐夫楊春根一樣的倔脾氣。這次好端端地輟學出來打工,就是一個不言自喻的佐證。做出這個決定之時,夏雨多少有些糾結,她想了想,還是要告訴楊成富,不管怎么說,你是個打工仔,時刻不要忘了自己身份,想在城市立足沒錯,哪個沒交足學費?她自己當年投奔南京,說是站穩(wěn)了腳跟,其實到頭來什么也不是,更何況這些年下來,吃的苦齊腰深。

7

幾年前,初到南京的夏雨,可謂兩眼一抹黑。當時,她只帶了張身份證,想的就是闖人才市場。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畢竟臉蛋清純有一副可人模樣,何況正青春著。幾天之后,好歹有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家樓盤做售樓小姐。

對于推介的這個樓盤,夏雨一點也不知情。她又不是造樓的,懂那么多做什么?所有宣傳途徑,房產(chǎn)商提供統(tǒng)稿,她們只是鸚鵡學舌,再一個就是微笑服務?!笆裁词琴u樓?你懂不懂?什么都往好的說,先說了再說。說的時候心不要慌,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對方,只要他是男的,你就盡管煽乎盡管吆喝,賣了就有提成。反正現(xiàn)在有錢的人多得是,他們想的就是騰房炒房,特別是外面大中城市的這種海景房,只要看準就揪住不放,把錢劃到我們賬戶上就行?!币魂嚾兆酉聛?,夏雨依舊沒有開張,經(jīng)理忍不住過來點撥,就差動手動腳了:“這樣怎么行?胸衣再劃拉低點,你看看你,捧著金飯碗要飯吃,波這么挺,溝這么深,干嘛不擠出來?這不浪費資源嗎?要摸準客人身價,并不是看衣著打扮,是看車,現(xiàn)在開什么車,才是身份標配。”

那段售樓的日子是屈辱的,有時一個月下來,推不出一套房子,恨不得連自己倒貼著連人帶房一起賣了。有次,她接待了一位休假軍官,是個陸軍上尉,高挑的身材,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聽著就是舒服。那位軍人問價時挺實在的,看到軍人渴求一房時的那種眼神,夏雨頭一次心軟了,違心話欲說還休的那一刻,她真的心狠了一把,用眼神支走了那位潛在的客戶。看到上尉離開的背影,那一時刻夏雨真的想哭,甚至還想著要是將來能嫁這樣一名軍官,隨他到天涯海角,哪怕是天當房地當床也無怨無悔。那名軍人的清純,讓夏雨心里升出了一種叫愛情的東西,更讓她做出了卷鋪蓋走人的抉擇。

在幾家用人單位輾轉(zhuǎn)碰壁之后,夏雨只得來到了這家酒店。酒店老板的號碼在老家時就有人給了,揣在身上好多時候,她都不想碰這個號碼。畢竟這對在南京江寧鎮(zhèn)開餐館的夫婦,是曲東老家人。她只能將這個作為在南京沉浮時所要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委身于此。算是念著鄉(xiāng)情,老板娘一眼就看中了她,夸她酒量不錯,還有那雙眼睛很會來事;老板一開始倒有些猶豫,這讓夏雨感到擔心,沒承想這份擔心的外面說穿了就是蒙著一層紙,經(jīng)不住她的眼淚浸泡,一下子就不復存在。后來的一個雨夜,老板娘催賬未歸,老板一人守店。幾乎沒有任何鋪墊,老板霸道地叫去了她,然后沒費什么周折,也沒有任何協(xié)商的環(huán)節(jié),老板強勢進入了她濕漉漉的身體,所有的動作都是不可抗拒,像是帶有破壞性地發(fā)泄了一通。得知夏雨不是處女,老板當場很是委屈,這以后又讓她悄悄地墮了兩次胎。第一次,老板悄悄塞了些錢,說他認這個賬;第二次,老板雖然給了些錢,估計也只夠塞牙縫的,推卸得有些理直氣壯,說他不認這個賬,你這筆賬要記在老劉頭上,“存心逛我還是咋的,想給老子戴綠帽子不是?你們這兩個狗男女,他姓劉,流氓;你姓夏,下賤!”

如同讓人抓了現(xiàn)行,夏雨當場癟了。與老劉的相識,就是老板夫婦一手做的局。最早的那次,是去南京城內(nèi)老劉所在的那個局要賬,老板開車送到了老劉樓下。這之前,老劉已經(jīng)在酒桌上見識過夏雨的酒量,這種見識也只是淺嘗輒止的那種,喝過幾回酒,交換過手機號,最多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個交杯時,夏雨白皙的手腕被老劉狠狠地捏了一下,挺柔嫩還粉嘟嘟,仿佛一用勁就能掐出汁水,有點像是大街上一種飽汁多肉的水果。具體是什么水果,老劉一時沒想起來,只覺得一直晃蕩著,如小時候看著鄰家果園掛果的鮮桃,高高吊在枝頭。老劉有些清醒了,那種水果就是鮮桃,必須的。不是嗎?寧啃鮮桃一口,不吃爛梨一筐。當這只曾經(jīng)高高懸在枝頭的鮮桃突然落到手里,老劉怎能不啃一口?

那天的記憶就是熱。世紀之初的南京之夏,熱得無與倫比,真對得起“火爐”美譽。老劉所在的那幢樓,原先樓下的馬路兩旁,有著對應的兩行足足有三層樓高的法國梧桐樹,據(jù)說這樹有了些年頭,遮天蔽日地擋住了南京城近年來的城建成就。春天那陣子,好像有高層下來視察,這邊迎接接待時,不知是出于視覺還是安全警衛(wèi)考慮,這一帶有著近百年光榮歷史的法國梧桐,一夜之間被刨得精光,栽下數(shù)月的新型景觀樹一時還沒氣場。老劉房間開足了空調(diào),也營造不了以前那種自然遮蔭的涼爽。偏偏這個時候,一身超短白裙的夏雨,高跟涼鞋踩著鼓點般旋律,繞過了局辦公室主任和幾位副局長辦公室虛掩的門,徑直朝著里面的老劉辦公室走來,而且只是輕輕地敲了幾次門,人一閃而入,就很響地一聲,直接把門反帶上了。

坐在辦公桌后面的老劉一抬頭,見是衣著如此省略的夏雨,自然有了些驚喜,但很快轉(zhuǎn)換成了驚慌。老劉打了聲招呼,示意有事開門再說,見夏雨沒個反應,他自己快步起身繞過來開門,順手捏了下她那豐碩的大腿根兒。等他剛一回到座位上坐實,夏雨無聲一笑,皓齒閃爍著一線光亮,躡手躡腳地復又把門重重一聲掩上。老劉急不得氣不得,聲音還不敢往高處走,這下,他知道夏雨前來是為結賬的事,于是就連忙撥了電話。辦公室主任聞訊而來,沿途這一溜過來時,幾位副局長的門看似關著,但門框那里卻若隱若現(xiàn)地留了些不大不小的縫隙。

初次登門,夏雨首戰(zhàn)告捷。接下來,老板為答謝老劉,自然夏雨還得到場。老劉畢竟是老劉,官場摸爬滾打之輩,幾十年老江湖,她一個鄉(xiāng)姑哪是對手?一陪即醉那是必須的,其實醉與不醉,老劉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醉過之后自己如何收拾殘局。老劉喜歡夏雨微醉的樣子,這個飽滿多汁的鄉(xiāng)姑,越是抵抗越是能激發(fā)老劉長驅(qū)直入的欲望。直到大汗淋漓地從夏雨身子里鳴金收兵,老劉先是有了些欣喜,繼而又有了些膽怯,“還真是啊?沒想到,這咋辦?還以為你早就不是呢……別哭,我會負責的?!狈谙挠旯鉂嵉碾伢w之上,直喘粗氣的老劉冒著層層虛汗,沾在身子上粘不拉嘰的。夏雨似醒非醒的,一番梨花帶雨則是事先彩排過的,這讓老劉總算做出一種擔當似的承諾??粗蟿⒀b著一副輕松自如的樣子閃人,夏雨抹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鄙夷,慶幸自己偽裝處女的手腳滴水不漏:腰別死老鼠,冒充老獵戶。你他媽一個敢做不敢當?shù)膽Z貨,十句話有九句半都是假的,一屁三個謊,想得臭美……本姑娘第一次,早就給了初戀男友,你他媽也配?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楊成富的這一次沖動,惹惱了這條好不容易上鉤的大魚,讓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心血付之東流。夏雨能不傷心嗎?這些年來,為了站穩(wěn)腳跟,在老板夫婦的棋盤上,她只能是顆小卒,身后沒有退路,過了楚河漢界后只有拼命往前拱,哪怕遍體麟傷,最多也只能左右徘徊那么兩下,舔干血跡后抖擻精神硬著頭皮……

小姨這些年來的不容易,讓楊成富知道了自己的沖動闖了大禍。這樣一來,餐館即使還想再開下去,自己也要開路走人??捎滞睦镒??夏雨指了一條道:回老家,向老師和趙軍認個錯,重新坐進學堂好好讀書。

楊成富嘆了口氣,雖說只能是妥協(xié)了事,可心里仍有不甘,夢里幾次與人打斗得厲害,先是趙軍后來又成了老劉。心情平復下來,楊成富悄悄地收拾停當之后,與夏雨來了個不辭而別。他想著有空得重新辦一張手機卡,把手機里原先的幾個號碼刪去,這些名字里面,不僅有夏雨,而且還有夏雷。

見到楊成富,程永雄的確嚇了一跳。楊成富是找上門的,像是要說個什么事。兩人見面之后,程永雄也沒問出個什么,就只顧先睡了個午覺。這些天他太累了,有時說話之間就能打個瞌睡。這次,他是被楊成富手里的那把水果刀給嚇醒的,他沒想到蹲在地上的楊成富,一手拿刀在另一只手臂上游走,地下汪了一窩的血,也沒有聽見他吱聲一下。

好不容易才勸住了他。對于楊成富的遭遇,程永雄有苦難言。工地老板嫌程永雄不對路子,幾次勸他走人。兩個人在附近幾家工地上轉(zhuǎn)了幾天,一度還鉆過農(nóng)民工兄弟的工棚想找份活干,最后還是一次次失望。

程永雄說:回去吧,不找了,我哥死在哪個工地,不重要了。這是他的命,我們都是這個命。真搞不懂,我們有一身力氣,南京卻不待見?;貪h南老家吧!我還剩些錢,夠買兩張火車票,等到了漢南,什么事也就不是事了。祖祖輩輩那么多親人,他們一輩子也沒出過遠門,不也能活下來了?

這么一說,兩人有了些淚。一開始,楊成富還想給父親打個電話,訴說南京的艱難,現(xiàn)在一想也沒這個必要。手機已經(jīng)欠費,也沒必要續(xù)費,停就停了吧,本來就沒什么用的一個破東西,那上面的許多功能就不是為我們窮人配的。關鍵時刻,那里面存的那些號碼,沒一個頂用不說,連個壯膽的也找不到。

8

買了火車票,算算剩下的錢,本想離開南京之前,兩人喝上一杯結個生死兄弟。

現(xiàn)在看來,錢,真的不夠用了。

一聽楊成富說的這個主意,程永雄當場同意,說:那就以水代酒,好歹咱兩個都是名門之后,愧對先人吶。兄弟,我年長幾歲,是哥哥。等回到老家,哥再把這頓酒補上。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干!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面對一輪南京的春月,結拜為生死兄弟的兩人,朝天朝地朝著對方,一連磕了三個響頭。還有的,是他們兩個人的心愿,一個是祭奠冤魂飄散異地的哥哥;一個祈禱著早日找到繼母,保佑妹妹李白霜從此不再失去母親。

就這樣,他倆在這趟車上遇見了我。

想想這趟車的終點是漢南,即使到達他們的曲東老家,也有兩天一夜的路程,他們沒買臥鋪票,連座位也不一定能候著,這一路撐下來不得扒掉一層皮?我心軟了:“干脆,要是累了,就鉆到車座底下,這趟車是空調(diào)車,只要把肚子蓋好就行,孬好也能睡上一會?!?/p>

程永雄憨憨地笑出聲,如果不仔細聽,似乎都感覺不到他出聲了沒有。我老婆這時突然地又斜了我一眼。我說,沒什么,以前我也經(jīng)常這樣睡過,不信,我給你們示范一下。

楊成富樂了,他沒想到我居然給他們示范。那一時間里,他的眼神油油的,后來我才知道,在他們老家,父輩年齡的人,從來不會這樣教育子女,他們的教育方式很古板,尤其是母親去世之后,父親幾乎與他沒有語言交流,更何況楊春根本來就木訥寡言,只知道抬頭求人不如低頭求土。

我老婆有些聽不下去了,母性突然間流淌開來,她打開了隨身帶的水果袋,給他倆一人兩只紅彤彤的大蘋果,還掏出了七八包零食和幾小袋茶葉,這其中就有我喜歡在旅途上吃的那種故鄉(xiāng)產(chǎn)出的南瓜籽。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楊成富似乎還不會吃這種小包裝南瓜籽,有幾次幾乎吃不到瓜籽仁,連皮帶殼似地囫圇吞棗,嗓子眼里還一度嗆得難受。于是,我老婆急了,手把手地教他,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我老婆氣了,懲罰似地在他的手上拍打了一下,誰知就這么一下,楊成富一咧嘴,整個人半蹲下來,喊了聲:“疼,大姐,真的好疼。”

是那只還纏著手套的左手,里面像是又洇出了暗紅色血跡。我老婆急了,執(zhí)意讓他把手套摘下來。程永雄說,就別讓他摘了,那里被他用刀劃拉得一道道的,很深,快見骨頭了。要是有紋身的話,那天,他就想去紋個“忍”字。

原來,就是為了紋上這么個字……這又何必?我當然生氣了,你們倆口口聲聲地說自己名門之后,還有什么皇家血統(tǒng)。所謂的名門之后皇家血統(tǒng),要是沒被官方認可,又有個什么用?就是孔門第N代嫡孫,在某些地方也不一定好使,何況這幾千年來,泱泱大國所出的名門能數(shù)得過來嗎?充其量只是一份緬懷罷了。你倆真的了解你們祖上家族的歷史嗎?不論是老楊家還是老程家,就是你們所說的楊廣、程咬金這些祖輩,也是金無足金人無完人。

于是,我度娘了一下“楊廣”,屏幕上立即列出了他的一些不齒行為,如逼宮女穿開襠褲之類;“程咬金”有著三板斧倒是不假,但賣耙子不講道理的事,也是實在難以啟齒。

只那么一會,他們兩個有些蔫了。我老婆也一旁勸說,江湖水深,哪能由著你一個毛孩子出來混世?回去后向老師與校長認個錯,那個趙軍,也能從頭再來好好相處,什么事說開了不就結了?“最好是回校讀書,你成績那么好,大不了補讀一下初三,考上高中,將來上了大學……這才是人間正道!”

楊成富聽了,半晌,說了一句:還是算了,我父親不會同意的。

經(jīng)不住我夫妻兩人的再三詢問,他這才給了楊春根的手機號。我連忙用自己的手機打了過去,好在對方僵持了好長一會,終于還是通了,對方的聲音很沉很重,語速慢得讓人著急,十幾分鐘時間里,也沒有說到十來個字,多是我一個人在這邊反復地勸說,如同傳銷洗腦一樣的口吻。楊春根話語惜字如金,大意是:孩子在外面要是不好混,就回來吧,哪里黃土不埋人?

我還想勸說一些,說楊成富要是上學我可助一臂之力之時,對方突然掛了。

與他倆分別之后,一下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保存這個手機號。從心底我有了一種渴望:我要幫助這個輟學男孩,讓他與我們的孩子一樣,讀大學找工作,以一種體面的方式有尊嚴地活著;包括程永雄也是一樣……

我和老婆準備下車時,這兩張青澀的臉上,不加掩飾地現(xiàn)出了一種難舍。隔著過道人流,他們遠遠地招了下手,一轉(zhuǎn)眼就被匆匆上車的人流所阻擋。下車了,我看了一下所乘坐的四號車廂,再看看手里的車票,猛地,我愣了,我老婆也怪罪起來:明明我們買的是五號車廂的票,四號車廂那兩個座位本來就不是我們的,他倆是從始發(fā)站買的票,怎么能沒有座位?那兩個座位,分明就是他們的。

我臉紅了:為什么他們一見到我倆,反而連忙讓給了我們?

莫不是這一路出來,驚著了怕著了,明明是他們的座位,自己卻不敢坐了?

我無法做出準確解釋,連同好多天里,也想著這一次與他們邂逅的列車之旅。是的,既然有了緣份,況且我也作了承諾,我就有責任拯救他倆;他倆本可以擁有美好前程,最好是返校復習,實在不行將來也可以成人自考,只要有張大學文憑這樣的敲門磚再加上努力,命運完全可以另起一行。

這以后,我陸續(xù)寄了一些復習資料。好在楊成富在車上給了我地址,程永雄雖說沒有,但我也可以同樣再寄一份請他代轉(zhuǎn)。我老婆戲說我這個無名作家,埋頭寫了那么多小說石沉大海不說,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倒還有些悲天憫人情懷。我只得一笑而過,笑得云淡風輕,直到有一次,接到了“楊成富”的突然來電之后,我的這種心態(tài)才有了一些收斂。

那個號碼被我設置成了“楊成富”的名字,直到接通之后,我才知道是楊春根的聲音。原來,他們并不是有意打電話給我,是我無意中觸碰了這個電話號碼,他們這才回撥的。楊春根的聲音有著微弱,像是陷在大山洼子里,信號并不是很好的那一種。

楊春根還是以前那樣,話語很少,哼哼哈哈的也讓人一度聽不真切。直到后來,他的嗓門高了些,讓人聽出了一種不和諧,大意是:我孩子運氣好,那次從南京回來,火車上遇到了你算是遇上貴人。好心人大菩薩,幫人幫到底,送佛到西天。你要是真心對我們家好,最好寄點錢來,我們這里……只有錢最管用。

9

從楊春根當年所處的角度來說,或許他說的并沒有錯。那次通話之后,沒過多少天,我還有些放心不下,遺憾的是這個手機號從此成了空號。

即使空號,我也沒有刪去,說起來還是有點舍不得,甚至還有點神往楊成富所說的那片土地,要是往后真的能見上他一面,我真想當面問他:你那里的春桂花,現(xiàn)在還開著么?你不是邀請我去漢南嗎?我還真想去一趟呢……

這一說,時光過去了N年。直到有次,與一位漢南籍詩人聊天時,對方炫耀著一種雞縱菌,說那是一種美食。度娘上說,是一種天然野生菌類,難以采摘。

難怪,楊成富當年說過,他與妹妹上學的零用錢,有些就是妹妹上山挖雞縱菌換來的,只是這種野生雞縱菌,多是生長在荒無人煙地帶,有的還在懸崖峭壁。

再次神往起漢南那片土地,是緣于省作協(xié)的一次采風活動,此行景點就有九天瀑布群,還有羅家灘油菜花海,這些都是曲東那一帶的風景名勝。有次,我在一期電視旅游節(jié)目上打開了漢南衛(wèi)視,上面說,曲東市實行了村村通,好多住在大山里的農(nóng)民舉家拆遷,集體搬進城市成了居民。

多么期盼楊成富和程永雄他們,也在這一撥幸福人群之中。準備去漢南采風之前,我比同行的那些作家詩人更為興奮,此行對我來說,還要收獲著一種拯救他人的榮耀。

前往羅家灘油菜花海景區(qū),沿路盛開的春桂,讓人心情大好,“小楊啊小楊,你現(xiàn)在何處?當年,你不是邀請我來漢南嗎?現(xiàn)在我來了,告訴我,你在哪里……”在一家景點,當?shù)貙в谓庹f之時,有個年輕后生笑著朝我走來,朦朧中一度我還以為是他,一看,還真的像。只是那人到了眼前一說話,我就知道看錯人了,原來是個兜售旅游紀念品的,居然還冒充老家也是我們那一帶的。

幾天行程,見到楊成富和程永雄的想法只是癡人說夢。雖說一路美景讓作家詩人們大呼小叫的,但我心波瀾不驚,甚至手機里有了個當?shù)仉娫挼膩黼婏@示,我也懶得理睬。這年頭的陌生電話,不是推銷樓盤就是商業(yè)貸款,接了就是麻煩。有個小品上不是說了?天上掉下的肯定不是餡餅,十有八九是陷阱。

可是,這個電話卻頑固地與我的忍耐較著勁,等到我想嚴厲喝斥他時,手機里傳來了一聲親切的稱呼。

居然,程永雄找上門來了。

偶然一個時機,程永雄獲悉了有個來自我們家鄉(xiāng)的旅游團,而且這其中還有個與我等同的名字。抱著大海撈針試試看的想法,居然與我聯(lián)系上了。

我們所旅游的地點,其實就在他們家附近,而且這個景點居然與他們有著業(yè)務往來。想起上次列車一別,十來年的物是人非,有一點還是讓我擔心到了:楊成富的妹妹李白霜,后來就是為了挖雞縱菌摔傷了?!安贿^,白霜也去了礦上,先在廚房燒菜,以前日子苦,燒了好菜也能先嘗幾口,工資低點也不吃虧。后來,白霜進了管理層……還能去哪家礦上?”

莫非?我簡直不敢信了。

“一開始,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趙軍會收留我們;更不敢相信當年一氣之下遠走他鄉(xiāng)的楊成富,會回頭向趙軍求饒,而且趙軍寬宏大量不計前嫌……當年的我們,的確過于幼稚?!蔽艺鏇]想到,這一番話語居然是當年那個只有初小文化、說話都有些結巴的程永雄說出來的。

似乎程永雄還想說的一句話就是: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初?楊成富當初憑什么還要在自己的胳膊上,狠心地刺出了那個“忍”字?

10

在手腕上刻“忍”字的念頭,楊成富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沒機會實施。去紋身門店費用昂貴,不如親自操刀。幸好,工地上有現(xiàn)成工具,沒怎么費勁,楊成富就捏了把尖刀,雖說生了銹有些鈍,但對付這身皮肉倒也綽綽有余。

刀尖劃拉出一道血痕,那種剌痛的感覺讓他心里發(fā)冷,刀尖如犁緩緩前行,地上開始積聚著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子,有些鮮紅,也有些泛黑。于是,刀尖也有了些躊躇,走走停停地帶來了加劇的痛,一點也不痛快,原想刻出個像樣的“忍”字,只是那把銹刀不大爭臉,劃拉出的幾個筆劃,怎么也看不出是一個成型的字。

第一個看到這個四不像的“忍”字,是程永雄。程永雄嘴巴張得極大,像要一口吞掉這個“忍”字的表情,“瘋啦?上醫(yī)院,打破傷風針,當心……”

只是,程永雄的吆喝聲,很快讓風給淹沒了。比風還快的是跑得遠遠的楊成富,當然還有地上流成星星點點的血滴。楊成富回頭吼了一聲:你別管我,老楊家的天生命賤,白天白死,黑天黑夜,露尸露埋……

讓楊成富沒想到的是,自己忍痛刻下的那個“忍”字也不爭氣,沒過些日子就更不像那個字了。等到趙軍同意與他相見之時,楊成富想了想,覺得還是要把那個字給毀掉,他擔心趙軍知道了這個“忍”字,怕引起不必要的錯覺,聯(lián)想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類。要想進礦找事做混口飯吃,必須要忍。不是嘴上的忍,是心底里的那種忍,還不能讓人察覺,就當自己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人家收了你,你管人家為什么要收下你?你這一輩子還想東山再起還是咋的?

如何毀掉這個殘存的字?吐著紅火星子的煙頭燙上去,與刀刻時的疼痛不是一種味道。反正都是疼,疼死拉掉算了,不管怎么說,不能讓趙軍看到這個字的痕跡。一連幾天,手腕上的那坨傷痕這才慢慢褪去,連同一度難聞的焦糊味,幾度讓他惡心得想吐個痛快。

好在,趙軍沒有聞到,更不要說看到。趙軍那陣子也挺忙的,他沒心思關注這些。就像路上疾飛的奔馳,哪有心思在意后面超車的那輛農(nóng)用三輪車,還一個勁兒地摁著車笛?

“不錯,就是趙軍,不過,現(xiàn)在是我們趙總,天上飛來飛去的,我們有時也找不到他,經(jīng)常是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他,動不動就是開會,雖說讀的也不是什么名牌大學,人家說話一套套的,記者見了都畢恭畢敬,叫他們怎么寫就怎么寫?,F(xiàn)在,趙老礦長退了,正準備斡旋一下,趁著奧運經(jīng)濟效應,想把趙總往上面推一推。還別說,迎奧運這兩年,趙氏父子可是做了不少慈善?!背逃佬劭粗遥Φ糜行┬钠綒夂停簺]想到吧?不過,大哥請你原諒,楊成富,還有我、我們當年都騙了你,你寄來的書,我們都沒打開……你要是去一趟人才市場,黑壓壓的人頭,一層層的,那么多沒有考上重點大學的,有幾個找到滿意工作?更何況我們?當年多虧沒聽你的,要不然一條道兒走到黑。

程永雄說,楊成富與他想的一樣,返校復讀?聊齋還差不多?他們想的是何時掙一筆錢,將來怎么說也要把孩子送出國去。確定了“曲線救國”之后,他倆低下了頭,找趙軍負荊請罪,別說當馬仔,當打手也成。正好礦上招人,趙軍既往不咎,并一再在父親那里說情。沒幾年,趙軍大學畢業(yè),接了這個礦領著他們干。這么些年下來,終點又回到了原點,趙軍依舊還是他楊成富的“班長”,只是當年那個讓兩人都有些暗戀的學習委員陳倩,真的考上了南京一所名牌大學。

“你可能還不理解趙軍,我們當初……或許沒有理解人家,總有點仇富恨官,把人家想象得那樣陰暗,其實,是我們錯誤地把人家當成了假想敵。他家那么有錢,還會提防我們?”程永雄停了片刻,往年那個不善言辭的他,現(xiàn)在倒也巧舌如簧,讓人感嘆歲月竟有如此造化神功,“壞人?哪里沒有?就是在山里走夜路時,難免也會碰上狼,一條兩條一群兩群的,你多防備些不招惹它們就是了。就算是它們盯上了你,也別怕,與它們玩命就是了……”

程永雄還告訴我:楊成富的小姨夏雨也回來了,在礦上找了個事做。夏雨最后被南京老板娘打回原型,也托楊成富求的情,趙軍一同“并購”的還有他的小舅夏雷……他父親楊春根,在礦上值班室里干個門衛(wèi),失散多年的繼母最終也被木匠甩了。還好,現(xiàn)在這一家人總算在趙總礦上團圓了……這得多虧趙軍造福一方,積了大德。

這都什么事?。靠磥?,我真的是被打臉了。唉,好菜讓豬拱了,在心里,我只能生出這樣的憤慨。我想,楊成富他們是窮怕了,有錢的日子誰不想過?

楊成富混得更為滋潤。畢竟與趙軍是同學,“茍富貴,勿相忘”用起來順手也貼心。聽程永雄說,這家礦上的桑拿,還有那個量販式KTV,楊成富都有了點小股份。有沒有股份還真不一樣,有了股份不管多少做事就鐵心,遇上事敢于沖上去玩命。礦上還辦了所希望小學,教學層面的事,趙軍請了自己的班主任來打理。那個曾經(jīng)拿空調(diào)說事還擰過楊成富耳朵的班主任,現(xiàn)在雖說與他們還有師生情分,但更實在的是與弟子成了戰(zhàn)略合作伙伴。所有的人都在感謝趙軍,只不過趙軍在這個公益性學校,掛的只是個名譽校長。他簇擁著孩子們?nèi)杠S的畫面,一度出現(xiàn)在多家行業(yè)媒體的重要版面和黃金時間段。

這一陣子,楊成富隨趙軍一行去了南京,電話里再三交待,讓程永雄熱情款待好我這個菩薩心腸的小說家,還說過兩天就坐飛機趕回,看看能不能出點血請個國內(nèi)著名導演,找出我的哪個小說拍一部驚世駭俗的大片。我連說算了,我的小說還拍大片?那是禿子頭上的毛……好在有了手機號,以后方便聯(lián)系了。這次我是隨旅行團活動,單溜不大方便。

程永雄大手一揮:你就別管了,機票算我的,直接車送機場。

那所希望小學,我沒抽出空去看,只得向旅游團請了個假耽擱一晚,明天趕上大隊人馬。晚餐豐盛,酒水與菜品,都只是在影視上看過的。程永雄說,別在這上面耽誤時間了,飯后活動安排好了,K歌嗨一下。

我猶豫了,酒勁一時上了頭,抵不過熱情,連拽帶拖之間,只好客隨主便。

我沒想到,那個消遣會所居然如此奢華。陷進柔軟的沙發(fā),手邊擺滿各類時令水果,香煙也是南京九五至尊,茶葉是聞名全國的曲東名茶,更讓我沒想到的,這里還免費提供一種小包裝南瓜籽,與我當年在火車上吃的完全是一個牌子,甚至同一個廠家。一問,還真是我們老家那一帶的。

掛壁電視里循環(huán)放著各位服務小姐的資料片,看那一個個青蔥歲數(shù),想找到一個過了20歲的還真費勁。她們滿臉春風地盛開著,衣著三點式,字幕上滾動著三圍、身高、年齡、學歷等數(shù)據(jù),與之匹配的是那些天花亂墜的服務項目與出場價格。還沒等我拒絕,程永雄按了鈴聲,好端端的墻壁中間,漸漸開了一扇門,輕柔的霓虹燈下,七八名幾乎沒穿衣裳的粉嫩小姐魚貫而入站成一排,一一表演著舒緩的舞蹈動作,顯出了極好的肢體功夫。與此相伴的,是她們身后傳來的一首舒緩又耳熟的歌曲。

我這才看清楚,頭頂下傾斜而下的一層層夢幻般的霓虹之間,后面還有一排略施粉黛的小姑娘,都穿著學生服裙裝,每人佩戴著鮮艷的紅領巾,還別著某所小學的?;?。裸露著的胳膊與大腿在燈光下一罩,粉粉白白的閃出熒光。這支由她們齊唱的歌聲,也不知什么時候結束的。中間略微靠前的一名女生徑直朝我飛來,一臉淺淺的笑。沒容我說話,似只小貓一樣,三下兩下鉆到我的懷里,“我叫陳倩,1098號,記住了沒?”

陳倩?哪個陳倩?什么“一動就發(fā)”號?

“你們說我是陳倩,我就是陳倩。今晚,我聽哥的?!标愘坏淖旃爸遥笮厝鋭又屛业木苿乓粫r兒清醒一時兒混沌,“你多大?你今年才多大?”

“老板,出來瀟灑,還帶查戶口呀?OUT了吧?奧運會都吸引過來了,什么年頭了,還85后88后?90后早都出來混了。現(xiàn)在的老咸肉,哪個不喜歡小一號的?”你聽聽,這叫什么話嘛。

“還能有哪個陳倩?楊成富班上的那個學習委員?那個陳倩遠走高飛了,別說楊成富,就是趙軍也夢想著搞到手,可能嗎?錯過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程永雄嘴巴湊近,咕嘟咕嘟的:“這是個同名同姓,小一號模仿秀。從網(wǎng)上招的,平時供著,貴賓來了才出臺。怎么樣?南京城小妞,老子土包子怎么啦,她還敢不服服帖帖?”

眼簾有點蒙了,陳倩貼了上來,模樣兒真是一捏就能出水的那種嬌嫩,讓我這般年歲都有些枯木逢春。我?guī)缀趵U槍投降,任由她的小手在我身上游弋,那枚?;赵谒歉呗柕碾p乳之前有點站不穩(wěn),上面的“三好學生”四個字顫顫巍巍。我如同被她使了定身法,心里想走,可是渾身卻不想挪動步子。她的那雙手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坐在清澈見底的小河旁,觀看小魚啄食的那種天真。那一尾尾小魚就在眼前漫游,讓人有了伸手捉起的沖動。

只是,我還沒動呢,這尾魚兒游得好好的,突然一驚,聲音鶯聲燕語:大哥,別性急嘛。一會兒,包你舒舒服服……

一轉(zhuǎn)眼,陳倩的校服說沒就沒,如落花隨風而去,一個熱烘烘的白凈身子直挺挺地擋在眼前……我一個激靈推開:算了……今天算了。

“大哥,你打過車吧?”不知何時,程永雄從另一間屋子跟了出來,還沒等我出聲,又說:的哥拒載,乘客可以舉報。我們這里與運管局一樣的管理模式。小姑娘不就圖個掙錢?大家都不容易。陳倩平時不出單,這次還是老板點的……

我問:老板?不是楊成富么?

你可能還不知道,那可不是以前的楊成富了。這個桑拿會所開張的時候,露珠也想來應聘,楊成富硬是拒收。露珠急得攤牌,說:你說吧,想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會,只要給個位置,我保準放得開。做女人,不就這么回事?舍得舍得,沒有舍哪有得?只要年輕敢放得開,什么事都不是事……

露珠?他那個小舅母?我疑惑了。

“還能是誰?只不過早被夏雷一腳踹了。楊成富說她文不能測字武不能當兵,胸部都不起皺,身上沒個硬貨,當我是慈善協(xié)會……”山風起了,程永雄有了些醉味,還一臉的不屑一顧。

一直疑慮的問題,突然間擺到面前:當年,趙軍為什么要收下他們?楊成富一家人為什么能在他呵護下衣食無憂?如果當年他考上大學再進入職場,猴年馬月能有這般能量?

我想當面問他,可他人在南京。程永雄說,楊成富又來了電話,說董事長臨時有個考察,行程還得耽擱幾天。要不……再住幾天,見一面再走?還有哈,我們也會知恩圖報,要是大哥哪天混得不滋潤,不如與嫂子一起來漢南,大家一起做,贏了一起狂,輸了一起扛……

“也只是一說,我們怎么會輸呢?那個輸?shù)哪甏?,一去不復返了?!背逃佬圩炖锏酿t味,幾乎都要噴到我的臉上。

想了想,我嘆了口氣,算啦,還是算啦。

后 記

離開漢南,我嘴上雖說是算啦,可心里一直有個念想??傆X得這兩個小兄弟,等于是我在漢南置了一畝三分地似的。甚至,我老婆也感動了,還計劃著過幾年我倆退休了,攢點錢到趙軍那里入個股。

這條線……暫時留著。老婆說:眼下,逢年過節(jié),發(fā)短息問個好,齊了。

我一想,她說得在理。那么些年,一直就這么不咸不淡地處著。后來有了微信,雖說加上了,但也沒有與他們視頻一個。這次,我都快退休了,因為孩子想在南京買房,一時湊不夠首付,就想到了他們。微信視頻剛一開啟,沒想到卻啞了;再換一個,還是如此。

“怎么?把我刪了?手機號也是空號?”我有了擔心,“會不會,他們出事了?”

老婆連忙在手機“度娘”上輸入“漢南趙軍”字樣,讓我們驚恐的網(wǎng)頁,蹦出來一大串。那一刻,我倆有點癱軟了,身子好半天也沒有站起來。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朋,眼見他樓塌了……”老婆念叨起了網(wǎng)上的橋段,蠻悲情的: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只是,怎么這么快呢?

責任編輯: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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