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啟治
韋老太,韋君宜同志是我們?nèi)嗣裎膶W出版社的老領(lǐng)導(dǎo),老社長。我1959年從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就被分配到人文社,特別是從1992年調(diào)到編輯部工作以來,就一直在大家親切地稱之為韋老太的韋君宜同志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下工作。
韋老太的工作作風是真誠務(wù)實,誠誠懇懇,踏踏實實地為作家服務(wù),為出好書努力工作。她認定作家是我們出版社的“衣食父母”。
開頭,我在她直接領(lǐng)導(dǎo)下到京郊南口農(nóng)場組織老知青用報告文學、散文乃至書信、日記等寫年輕人在荒灘上如何戰(zhàn)天斗地,改造大自然。她把這本1965年3月出版的書定名為《我們的青春》,印了二十多萬冊。
同年9月,我受命到上海原榮氏申新紗廠組織編寫的十來萬字的故事集又出版了。據(jù)說這是按照劉少奇指示的、揭露資產(chǎn)階級的意圖搞的,還是由她終審并定名的《天亮之前》,到1966年印行三十八萬冊,還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播。
“文革”后,1978年韋老太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的“全國部分作家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親力親為,在京西賓館里坐鎮(zhèn),組織編寫了《生活的路》(竹林)、《鋪花的歧路》(馮驥才)、《冬》(孫颙)等小說的詳細提綱,請茅公(茅盾)過目并到會講話,還請來了時任中共中央秘書長兼宣傳部長的胡耀邦和周揚同志到會上作報告。后來,上面提到的這幾部小說和一大批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陸續(xù)推出,打破了禁區(qū),解除了禁錮作家的“緊箍咒”,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了文學新人,繁榮了文學創(chuàng)作。
這方面突出的例子是她親自組來了湖南莫應(yīng)豐寫“文革”的長篇小說《將軍吟》和北京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并在這兩部長篇面臨爭議、批評時,一面頂住壓力,一面做疏通工作,又勸說、幫助作者對小說作了必要的修改。為支持《沉重的翅膀》,韋老太親自找了鄧力群、胡喬木、張光年等同志,做了解釋、疏通工作,又幫助作者認真對作品修改。最終,直接寫“文革”的《將軍吟》和備受爭議的《沉重的翅膀》(刪改一百多處,重寫了三分之一的第四次修訂本)都獲得了我國當代長篇小說的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
當然,作為社領(lǐng)導(dǎo)(從副社長兼副總編到總編輯到社長),韋老太還做了大量的組織工作和處理稿件的工作。如從廢稿堆中找出張曼菱的《有一個美麗的地方》,為得到平反的作家如丁玲張羅出書和預(yù)支稿費等等。她是值得我們敬重和懷念的編輯出版家。
但是,我覺得更值得我們敬重、愛戴和崇仰的,是作為純正、果敢、真誠、執(zhí)著的革命者和共產(chǎn)黨人的韋君宜同志。
1986年4月21日,在北京查探北街2號一間簡樸的會議室里,全國期刊編輯座談會的籌備會正在進行。在座的韋老太突然覺得胸口發(fā)悶……終于倒在了會場。由此到2002年2月16日中午,與病魔搏斗了十六個年頭的韋老太、韋君宜同志終于停止了呼吸,在《五月的鮮花》的音樂聲中遠行。
在這十六年里,她除了與病魔搏斗,還對歷史作了深刻的反思,勉力用她的左手(右半身偏癱)寫下了紀實長篇小說《露沙的路》和回憶錄《思痛錄》。
這三十多萬字寫了些什么呢?
概括地說就是寫了我們黨從延安時期起所犯整肅知識分子、文化人的極左路線錯誤,重點是延安所謂“搶救失足者”的運動和“文革”的錯誤。
被“搶救”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主要是兩類人:
出身好的、大戶人家有錢人的子女為什么到延安來投奔革命?他們理所當然都是國民黨特務(wù)。
綏德師范的學生。老師出了特務(wù),學生當然被發(fā)展為國民黨的特務(wù)。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生背書似地上臺交代:“我們女生組織的有美人計。二年級的是美人隊。三年級叫春色隊。我們的任務(wù)是……是搞美人計,口號是:你們的戰(zhàn)場,是在敵人的床上?!?/p>
特務(wù)的年齡越來越小,“最后竟然出了小學的范圍,出現(xiàn)了還沒上學的六歲的小特務(wù),這實在使人匪夷所思?!保ㄒ姟俄f君宜文集第2卷·露沙的路“搶救”運動第58頁)
最后,弄到出身富有人家的崔次英、露沙等等當然都是國民黨特務(wù)了。你沒法解釋家庭富有人家的子女為什么要到延安來吃苦呀!
當年的國民黨反動派看到這一切該在背后竊笑吧。
韋老太還在《思痛錄》中回憶了胡耀邦、胡喬木、蔣南翔、姚依林等許多高層人士的“文革”經(jīng)歷,還列舉了我們五七干校十四連和鄰居中非正常死亡的一些人,如程穗、孫昌雯、劉敏如、謝思潔、金人、孟超,以及外單位的金燦然(中華書局)、侯金鏡(中國作協(xié))等十人。(見《思痛錄》增訂紀念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北京第4次印刷第309—317頁)
這是十年浩劫中非正常死亡的幾千萬分之十。冷冰冰的數(shù)字后面,每個死者及其家屬有著怎樣錐心的痛苦和悲哀??!
由此,讀韋老太的《思痛錄》使我想起了荒唐的在五七干校的揪“五·一六”。(1970—1971年)
我在1969年9月(不允許大家在北京過國慶節(jié))隨出版社的基本隊伍到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十四連。先當連部秘書,隨著運動的發(fā)展而改當炊事班長,青年木工班長,直到被作為“五一六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被揪出來。
我是怎么被“制造”成“五一六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呢?
軍宣隊根據(jù)我們這一派頭頭屈打成招供出來的名單,便確定我是被“幫助”的對象。
怎么“幫助”?
在冬夜里,在未完工的半成品毛坯房里組織有兩派革命群眾參加的批斗?!皫椭蔽业挠挟敃r的連隊指導(dǎo)員,也有一般群眾。領(lǐng)頭的要特別能折騰人。如揪著我的衣領(lǐng)把我推到墻上撞;兩個女的用尖指甲摳我的臉,其中一位還是延安老干部,我的頂頭上司。
當然,一定是搞車輪戰(zhàn)。整人的可以輪班休息,而我卻幾天幾夜接連挨批(把火柴棍看成打人的大棒)和幻聽(把批斗的吆喝聲聽成天籟之音)。
我最終熬不過也屈打成招:就認了吧。
這時,還得加上誘供:比如說問我什么時候參加“五·一六”?我說是某年夏天。便喝道:老實點,說具體點。便說是8月。問:哪一天?答:記不清了,大概是8月下旬吧。追問者:好,這還差不多。記好了,不許翻供!
我就這樣向全連痛哭流涕地交代自己參加了“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直到林彪墜機事件發(fā)生(1971年9月13日)軍宣隊也不管了,我才自己貼大字報給自己平反,并向全連致歉。
現(xiàn)在,我借“韋君宜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的機會再一次向人民文學出版社老職工鄭重道歉!逼供信也好,誘供也罷,我都不該無中生有胡亂說自己參加了“五·一六”反革命集團,欺騙了組織,欺騙了大家。
后來,我寫了一副對聯(lián)調(diào)侃自己:
紅旗白旗五一六覆雨翻云誰論定
長稿短稿三六九為人作嫁我甘心
——六十八歲(2004年)啟治自嘲
是調(diào)侃,但也是含淚的自嘲。
從延安時期的“搶救”運動到十年浩劫的“文革”,為什么我們黨在領(lǐng)導(dǎo)我們?yōu)楦锩鼊倮蛯崿F(xiàn)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會出現(xiàn)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呢?我想,說到底是極左思潮在作祟,是極左路線造成的。
可是,有過那么多飽含血淚的教訓(xùn),為什么到今天極左還不能遏止呢?為什么至今還有人要為“文革”辯解、不愿意汲取教訓(xùn)呢?
有鑒于此,我想我們要特別感謝韋老太、韋君宜同志的衰年變法,勉力用她的左手為我們寫下了她對歷史的沉痛的反思,也感謝楊團、牧惠、丁寧、邢小群、孫珉等同志為編輯出版韋老太的《思痛錄》所付出的努力。
我們對韋老太的最好、最切實的紀念,就是各盡所能地和破壞黨的革命事業(yè)的極左思潮、極左路線作斗爭,使我們的黨在斗爭中變得更健康,更強大。
1936年魯迅先生病逝于上海。當時不在上海的郁達夫立即趕回上海來參加魯迅的葬禮,并在10月24日寫下了《懷魯迅》一文。其中說:“沒有偉大人物出現(xiàn)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因魯迅的一死,使人們自覺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為,也因為魯迅的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國還是很濃厚的半絕望的國家。”(引自《魯迅紀念集》第101頁)
韋老太、韋君宜同志以病危之身奮力寫成了紀實長篇小說《露沙的路》和回憶錄《思病錄》證明了她是純正、果敢、真誠、執(zhí)著的革命者和大寫的共產(chǎn)黨人。我們紀念她,就要認真努力地向她學習,用我們和極左思潮、極左路線堅決斗爭的實際行動,來證明我們是懂得擁護、愛戴、崇仰韋老太、韋君宜同志這樣杰出的真正的革命者的人。
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我想,如果我黨有百分之十或只有百分之幾是像韋老太這樣純正、真誠、果敢、執(zhí)著的共產(chǎn)黨人,如果我黨有百分之四十、五十的黨員能理解、敬仰、學習韋老太,那么,我黨該會有多么強大的力量,兩個一百年的宏偉目標也就一定能實現(xiàn)。
中華民族是大有希望的民族。
中國一定會成為和諧民主法治富強的偉大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國家。
2018年3月30日以0.1的視力匆匆草就
4月2日改定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