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陽

一

近來在壽昌，白天出去寫生，晚上無事，喝茶之余翻翻書。偶爾翻到《魯迅雜文全集》中的一篇《看鏡有感》，讀后頗有感慨。文中寫道：“（鏡）圓徑不過二寸，很厚重。背面滿刻蒲陶，還有跳躍的鼯鼠，沿邊是一圈小飛禽。古董店家都稱為‘海馬葡萄鏡’。但我的一面并無海馬，其實(shí)和名稱不相當(dāng)。記得曾見過別一面，是有海馬的，但貴極，沒有買。這些都是漢代的鏡子……鏡鼻是一個蝦蟆，則因?yàn)殓R如滿月，月中有蟾蜍之故，和漢事不相干了?！?/p>

豐收的季節(jié) 35cm×35cm 2017年 陳陽

香巴拉—幸福美好的生活 240cm×200cm 2014年 陳陽

萬佛山下 35cm×35cm 2017年 陳陽

短短一段文字，給我的詫異不少。詫異一，按魯迅先生對銅鏡特征的描述，該鏡應(yīng)該是唐鏡，而非漢鏡。漢鏡較輕（除直徑十五厘米以上的車馬鏡以外），唐鏡厚重，因?yàn)樘歧R中鉛的成份含量高?！捌咸选鳖}材亦只在唐時出現(xiàn)。鏡鼻特征更明確是唐代的。詫異二，該鏡非名“海馬葡萄鏡”，而曰“海獅葡萄鏡”，是寧紹平原特有的銅鏡。詫異三，魯迅先生一向治學(xué)嚴(yán)謹(jǐn)，落筆怎會如此草草？或許《看鏡有感》并非對古鏡斷代的考古文，先生大概就沒怎么上心吧。詫異四，一篇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語絲》上的文章，在過去的八十余年間，竟沒有一位專家、學(xué)者或收藏家對此提出異議，奇也怪哉！由此又使我想到，那些歷代的“詩圣”們，從中古的“風(fēng)雅頌”中搬將過來，改頭換面即據(jù)為己。這種例子不勝枚舉。

湖南寫生之一 35cm×35cm 2017年 陳陽

在中國畫史上這種現(xiàn)象甚至更甚，抄一段古詩或者從古畫里搬一塊石頭、一幢房子，即說成是學(xué)傳統(tǒng)了。子子孫孫搬抄不止，成就了中國的文化“傳承”，這是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嗎？

中國人習(xí)慣于置身事外，凡事無論大小，只要與己無涉，就不會多管閑事，甚至連個屁都不想放。魯迅先生畢竟不是圣人，把唐鏡說成漢鏡，原也無傷大雅。可惡的是，那些原本“懂”的先生們，也要靠抄抄搬搬來撐自己的門面。于是我這個涵養(yǎng)不高的人，也忍不住想要開口嚷嚷。

好在我自知學(xué)力淺薄，從來不故命高深。

真?zhèn)五e訛，在我而言，也只是自話直說。

湖南寫生之二 35cm×35cm 2017年 陳陽

湖南寫生之三 35cm×35cm 2017年 陳陽

皇都侗寨 35cm×35cm 2017年 陳陽

紹興東浦寫生之一 32cm×32cm 2018年 陳陽

紹興東浦寫生之二 32cm×32cm 2018年 陳陽

二

無論歷代中國畫法與畫論中講得如何天花亂墜、云里霧里、故弄玄虛，無論世間畫派如何紛紜雜陳，我始終以為古今、東西的繪畫語言不外乎兩種：抒情的與記述的；寫意的與寫實(shí)的；圖案的與說明的；簡筆的與工筆的；腕力的與描工的；心靈的與意匠的；感性的與理性的。如果超其范圍，便不是我們的同類，而是我們的鄰居——外星人了。

三

中國繪畫史有一個有趣的問題，那就是繪畫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并不是由專業(yè)畫家制定的，制定標(biāo)準(zhǔn)的反而是“業(yè)余”畫家！“能”“妙”“神”“逸”，此謂畫之四種境界，并且以“逸”為高格—這就弄得如專業(yè)畫家范寬他們灰頭土臉。為什么這么說？因?yàn)樗睦L畫，只被評判為“得其骨”。得其骨者，“能品”也?！澳芷贰敝荒芩阏莆绽L畫的基本功罷了。離“妙”“神”“逸”還差著好幾步呢。而范寬對待繪畫，研精極慮，窮竭所有，可謂“校計毫厘”。以他作品在中國繪畫史上的地位，那些“業(yè)余”畫家如何與之相提并論？！把范寬的畫僅評為“得其骨”者，實(shí)不是一句“輕描淡寫”可草草打發(fā)的。范寬啊范寬，千不該萬不該，你就不該不在畫余著一點(diǎn)書，立點(diǎn)傳，給后人留下一點(diǎn)可資傳承的繪畫理論。你要像你的學(xué)生郭熙那樣，也留部《林泉高致》之類的，即使理論并不如何高深，情況也會大為改觀。

標(biāo)準(zhǔn)的制定，究竟應(yīng)該由誰說了算？

四

我一直認(rèn)為，郭熙是護(hù)著恩師范寬的。范寬的畫在當(dāng)時經(jīng)常受到士大夫們的嘲諷，范寬性情寬厚，總是一笑了之，不作辯解。郭熙看不過去，便引《論語·述而》“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來反擊：老師畫畫首先是做人，他的“畫之本甚大且遠(yuǎn)”。范寬對藝術(shù)的真誠與恭敬，郭熙點(diǎn)點(diǎn)滴滴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深為那些不僅不懂欣賞畫作反而“附庸風(fēng)雅”刻意貶低老師畫作的行徑憤憤不平。這些想法，可以細(xì)讀郭熙的《林泉高致》。

五

芙蓉鎮(zhèn) 30cm×30cm 2017年 陳陽

縱觀中國畫大家，他們都曾有為官經(jīng)歷：顧愷之是敬騎常侍，王維是尚書右丞，陸探微是劉宋的侍從，張僧繇是梁元帝的右軍將軍，展之虔是朝散大夫，閻立本是中書令，吳道子是內(nèi)教博士，李思訓(xùn)是宋室左武衛(wèi)大將軍，董其昌則官至宰相。這種情況，與西方藝術(shù)史上的畫家身世剛好相反，米勒、高更、梵高、塞尚、莫奈、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都是平民百姓。因此中國歷代大家的血液里，除了古來名士的隱逸之風(fēng)外，又多有封建氣、士夫氣，所以畫面中的“矯情”“俾睨”也成了中國獨(dú)有的文化現(xiàn)象。這一點(diǎn)，中國畫遠(yuǎn)不如西畫來得真誠、樸實(shí)和親民。

六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業(yè)余”畫家蘇東坡對文人畫祖師爺王維的評語。此語話中有話，你是否聽出來了？我自覺聞出了一點(diǎn)異味，因?yàn)椴槐９?jié)的王維做人不行，是典型的“墻頭草”。古人有“畫品即人品，人品即畫品”之說，人無品，畫何以高潔？蘇東坡說王維“畫中有詩，詩中有畫”，是說他的畫不過是配詩的插圖而已，畫的渲淡筆法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這在明白人眼里，畫格是不值一提的。這也讓我想到具有魏晉名士王羲之，他的《蘭亭序》涂涂改改，絕不矯揉造作，其間的真誠、性情卻一覽無余。

紹興東浦寫生之三 32cm×32cm 2018年 陳陽

紹興東浦寫生之四 32cm×32cm 2018年 陳陽

太行之行一 32cm×32cm 2018年 陳陽

太行之行二 32cm×32cm 2018年 陳陽

太行之行三 32cm×32cm 2018年 陳陽

七

元代以后的中國畫，大多陳陳相因，畫壇的主流以泥古為風(fēng)雅，贊美孤獨(dú)、隱遁，好用文言典故，推崇古風(fēng)奇景。因此，讀明清人畫，每畫每有一道“符”，題“仿某某畫法”“效某某筆”幾成“咒”，畫面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如果敢越雷池半步，那便是大逆不道，不入品第。但是，在這些畫里，我們看不到一丁點(diǎn)的個人性情，看不到一丁點(diǎn)的自然氣象。

八

真正理解南齊謝赫“六法”精論者，唯有明代董其昌，我以為他的一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nèi)營”深得“六法”精髓。董言給學(xué)畫者指明了一條光明大道，但又不僅限于繪畫。董其昌的主業(yè)是當(dāng)官，副業(yè)才是繪畫，這句話有“吃兩頭”的意思。董其昌諳熟于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這句話并非貶董，但他在官場上深藏不露、左右逢源，托他買官要官者絡(luò)繹不絕卻是事實(shí)。我想說的，是董其昌的婉拒。面對如斯情境，他并不多言，只老謀深算地以溫婉的繪畫語言告訴求爵者：“你們不要再提了，先回去，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后再來找我吧”。以他在官場與藝術(shù)界的地位，這個理論的高度，同時占有兩方話語權(quán)，是常人無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