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光明

人有一雙眼睛，可以用來觀看身外的世界，有了眼睛，世間萬物就可以被人所感知、欣賞和利用。似乎有了眼睛，外部世界就可以進(jìn)入人的內(nèi)心。但眼睛的作用不止于此，通過眼睛，人的內(nèi)在世界也可以顯現(xiàn)于外，也就是內(nèi)心感情、心靈秘密可以流露出來。所以達(dá)·芬奇才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由于眼睛有雙重功能，因此想要對謎一樣的人進(jìn)行把握時，離不開對眼睛的關(guān)注。這個道理，古人早就懂得了。孟子就說過這樣的話：“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意思是一個人的善惡真?zhèn)?，會從眼睛里流露出來，藏也藏不住，所以要想考察一個人，看他的眼睛是最好的方法?？墒钦f是這么說，事情并非這么簡單，因為對于人類來說，眼睛除了看和被看，它還包含著異常豐富的生存信息，尤其是在人際關(guān)系方面，眼睛是溝通的渠道，但眼睛所傳達(dá)的信息恰恰被眼睛所掩藏，這就使生活甚至人生變得復(fù)雜起來。翁筱的短篇小說《眼》，說的就是這樣的道理。

乍一看，《眼》像是寫了兩個故事。主人公都是小說家許小寒。一是她丟失了向書法名家求來的用作書名的墨寶，一是她從小到大同父母親的情感糾葛。許小寒是小城臺州的一名作家，她創(chuàng)作的長篇都市言情小說《霓裳羽衣舞翩躚》要出版了，求書法名家題寫了書名，可是千辛萬苦求來的墨寶送去裱畫店裝裱，隔了一年多時間要用它時，墨寶卻不知究竟在誰手上。墨寶七個字“霓裳羽衣舞翩躚”，對于許小寒來說，主要的意義在于給她的書增色，擴大小說的影響。題寫書名的是前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前西泠印社副社長朱嘯天先生，十年前“朱嘯天的字行價3000一平尺，如今這十年，又翻了將近十倍”。正因為價值不菲，被遺忘了一年多，下落不明的墨寶，找回來的希望就十分渺茫，小說描寫的就是尋找墨寶的過程，和這一過程中許小寒的焦灼。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是墨寶雖然還沒有回到許小寒的手中，但它的下落已經(jīng)有了，物歸原主是必然的。小說的后半部分，回到許小寒自身，主要講述她的家庭故事，即從小到大她和父母的關(guān)系，是一個關(guān)于親情的故事。那么，一個是帶有懸疑色彩的尋找實物的故事，一個是講述母女關(guān)系、父女之情的故事，這兩者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兩個故事的綰結(jié)點又是什么？

細(xì)讀作品，上邊的問題就不難回答。許小寒是故事的主人公，兩個故事講述的都是許小寒對人與人關(guān)系的體知，只不過在前一個故事里，許小寒與之打交道的是社會上的人，而在后一個故事里，許小寒所感受的是與自己的生命血肉相連的至親，而綰結(jié)這兩個故事的，是許小寒的心靈，一顆想要看清真相的單純的心。由于真相都是掩藏于現(xiàn)象背后的，肉眼不易看到，故而，看就不是瞬時性的，也不是一次性的。無論是一個事件，還是人的一生，要看清真相，都需要在過程里完成。許小寒是一個生性單純的女性，單純到近乎愚鈍。一個寫言情小說的人，情商卻不高，但正因為情商不高，不諳世事，沒有心機，才意味著這種人富有真情至性，適合寫《霓裳羽衣舞蹁躚》這樣的小說。許小寒為了出書，求書法名家題寫書名，可那么珍貴的墨寶，送去裱畫店裝裱，卻讓別人代取，還居然把這件事給忘了，一年多以后書要印了需要書名才想起來字還沒有拿回來，這個女子粗心得夠可以了，但也說明她信任他人信任到家了。然而一旦發(fā)現(xiàn)對她出書至關(guān)重要的墨寶有可能找不回來時，她不只是焦急和失望，而要面臨一個怎么看待她所接觸到的人的問題，也就是他需要找回的，不僅僅是物，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或者是人身上值得信任的品質(zhì)。

許小寒將名家題的字送去逸草堂裱畫店，是跟孔子書畫院的方院長一起送過去的，方院長是她與逸草堂林老板相識的中間人。許小寒不僅請方院長為她去裱畫店裱字做介紹，還把取字的事務(wù)也委托給了他，足見她對方院長的信賴。方院長是否值得信賴呢？許小寒在事隔一年后要用字了，才想起字送去裝裱的事，當(dāng)然第一個想到的是方院長?？墒琼樚倜险蚁氯?，墨寶的去處卻越來越撲朔迷離。在找字的過程中，方院長表現(xiàn)得盡心盡力，不放過任何一點線索，為了幫別人找回墨寶，已經(jīng)耳順之年的他，親自一家一家地跑，跑得滿頭是汗，盡管屢屢撲空，但對找回字似乎從未喪失信心?？墒撬馁收Z般的勸慰——“它沒長腳，不會飛”“你的字，肯定在”，讓許小寒越來越絕望?；蛟S許小寒壓根都沒有懷疑過方院長的人品，但是讀者對方院長的熱心不由心存狐疑。人心不可見，誰知道方院長的積極是不是一種掩飾呢？直到小說寫到林老板的妻子拿出了一年多之前丈夫交給她保管的“霓裳羽衣舞翩躚”的墨寶，懸疑得解，方院長的清白也得到證明，而商人重利的職業(yè)品性也得到了印證。不過，人性是復(fù)雜的。林老板利用他人的遺忘藏匿了名家的墨寶，未必不會遺忘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人性的弱點，小說就多次提到“記憶”這個詞。當(dāng)初可能是一念之差讓他匿下了這幅字，后來方院長一次次來尋，也可能真的是記憶出了問題，他早已忘了自己是墨寶的藏匿者。但是當(dāng)燈光下醒目的“霓裳羽衣舞翩躚”七個字刺痛了“此刻回放著的真實的記憶”，也就是照見了他靈魂中不那么干凈的一面時，他的道德感和良知開始復(fù)蘇，最后給方院長打了電話。可見，看不見的人心，正是人性的淵藪，對它的確切把握談何容易。

《眼》這篇小說對眼睛之于人生的意義的闡釋，最精彩的還在于對于親情的表現(xiàn)形式的獨到發(fā)現(xiàn)和書寫。許小寒小時候經(jīng)常挨打，原因是她喜歡撒謊、做壞事?！白鰤氖率且驗楹闷妫鲋e是為了不挨打?！闭f明許小寒純粹是出于孩子的天性而屢屢犯錯又屢教不改，以致懲罰更為嚴(yán)重。許小寒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讓她不解的是她“自己明明在天知地知我知沒人知的情況下做的事，她怎么就知道了”，大人的眼睛為何無處不在，教她無處可逃。這時的許小寒完全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那么下勁地打她，有好幾次實在打累了，居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直到母親離開人世，她才懂得無處不在的大人的眼睛，蘊含的是人世間最真的愛，其形式與內(nèi)容卻完全相悖。父女之情的表現(xiàn)比母女情要直接得多，但它也是以創(chuàng)傷的形式（額頭上的傷疤和背上的月牙形刀口）刻在女兒的身上，也刻在女兒的心上的。世間沒有哪一種愛比父母對于兒女的愛更無功利性更博大更無私，它寫在父母關(guān)注兒女的眼睛里，可它并不能立刻被兒女讀懂。骨肉至親之間尚且如此，那么在家庭之外的社會，人際關(guān)系的真相又如何能夠明了？這大概就是為什么許小寒想要跟正義而隨和的父親一樣，擁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