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浩
這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聽說“房改”即將啟動,宕江電視臺職工宿舍的兩套住房打算出售。住房是單位集資修建的。宕江地區(qū)一成立,宕江電視臺也隨著緊鑼密鼓地組建,職工宿舍應運而生。成立地區(qū)時,從各縣抽調(diào)來組建電視臺的人并不多。修建職工宿舍時,根據(jù)組建人員每人一套住房的原則,多修了幾套。隨著電視事業(yè)的發(fā)展壯大,辦公場地已不夠用,多余的幾套住房有的做了資料庫,有的做了辦公室,還剩余兩套。聽說要“房改”,臺領導打算在“房改”之前處理掉剩余的兩套住房。
“處理”給誰呢?當然是臺里的職工,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臺里職工有兩類:一類是有正式編制的,一類是臺里臨時招聘的。住房“處理”給誰呢?當然是有正式編制的職工?!罢骄幹啤笔琴彿康拈T檻和基本條件?!罢骄幹啤崩镱^,又分兩種情況:有先調(diào)進臺里工作的,有后調(diào)進臺里工作的,原則上先調(diào)進臺里的職工優(yōu)先,這種事,資歷不可或缺。但是,剛組建電視臺時從各縣抽調(diào)的十多人,臺里修集資房時每人已有了一套住房,后調(diào)進臺里的一些有正式編制的職工沒有住房。目前,他們都在外面租房住。僧多粥少,兩套住房如何公平“處理”?臺里職工私下議論紛紛,拭目以待。
很快,臺里就制定了政策:住房面向所有職工,不論是正式職工還是招聘職工,不論已有住房還是在外租房,不論先調(diào)進臺里還是后調(diào)進臺里。在這貌似平等的機會面前,最后,關鍵一招出來了:按行政級別、工齡的積分論資排輩,積分高者,優(yōu)先購買房子。結(jié)果是臺長、副臺長積分最高。盡管他們已有房子,但“政策”提示,職工宿舍剩余的兩套住房應該“處理”給臺長和副臺長。
職工們心知肚明這是處心積慮、量身制定的“處理”方案,這是以權謀私,這是陰謀!胳膊擰不過大腿,沒有住房的職工敢怒而不敢言。
房價沒有跟當時的市場價走,而是按臺里建集資房時的內(nèi)部價,也就是成本價進行交易,非常便宜——每平方米三百元,每套房子一百四十平方米,也就四萬多元錢。今天看來,相當于撿了一套房子。
交房款那天,副臺長遇到了麻煩——他用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提著四萬多元現(xiàn)金到財務部,驗鈔機根本不買他的賬、根本沒有把他當副臺長看待——驗鈔機不認他的錢,確切地說,驗鈔機罷工了。副臺長的四萬多元現(xiàn)金不是假鈔,是真金白銀,是資格的百元一張的大票子。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財務人員發(fā)現(xiàn),副臺長的百元大鈔幾乎張張都潮濕霉變了,一些鈔面上甚至出現(xiàn)了白毛,霉跡斑斑,有的幾張粘連在一起,有的十幾張粘連在一起,必須用手一張張小心剝離,才能勉強分開。難怪驗鈔機罷工,原因是紙幣長久貯藏回潮生霉,無法識別。
財務人員告訴副臺長,這錢必須去潮除霉,幣面保持干燥潔凈,驗鈔機才能正常識別。并給副臺長建議,把霉變粘連的百元大鈔一張張分開,通通風,透透氣。
副臺長住職工宿舍三樓臨街的一套房子。房子的陽臺外面,有一個狹長的約二十平方米的露臺。露臺一端延伸到對面職工宿舍三樓。對面三樓是臺長家。這個把兩幢宿舍樓從三樓連在一起的露臺,集資房建好后,臺長、副臺長平分秋色,各占一半。交接處用一道鐵條焊接的門隔開,平時,各自在露臺上種些花花草草,裝點美化,是職工宿舍院內(nèi)唯一蜂飛蝶舞、與自然界沾點邊的地方,安全、封閉、得天獨厚。
周末,恰逢太陽天。
一些沒有外出、閑在家里的職工家屬或職工從窗口往下俯視,居高臨下,無意中,看見副臺長正在三樓露臺曬錢。
斜長的水泥露臺上,鋪滿了紅紅白白的人民幣。平時,露臺上凌亂擺放的花盆已沿露臺根一溜排列齊整,空出水泥地面,鋪排紙幣。副臺長在陽臺與露臺結(jié)合部放了一把藤椅。他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直緊盯著地面的鈔票,從這張到那張,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他好像一張一張地在翻來覆去地數(shù)紙幣,又似乎一張張仔細過目發(fā)現(xiàn)幣面上有多少霉斑。后來,他從椅子上起身,踮起腳尖,小心翼翼走到紙幣間,蹲下身子,用手把發(fā)現(xiàn)有問題的紙幣一張張翻面,然后用指頭壓壓,試圖將紙幣鋪勻、擺放有序。
一露臺被太陽曬著的紙幣,像一院壩曬著的黃燦燦的稻谷。區(qū)別在于,稻谷充滿泥土清香,紙幣彌漫刺鼻霉味。副臺長像一個挨過餓的農(nóng)民,細心而稱職地看守在一邊,生怕有鳥雀飛來。鳥雀飛來,即使不吃紙幣,萬一銜走一張紙幣咋辦?沒有鳥雀飛來,他似乎才略微松了一口氣。雖然沒有鳥雀飛來,但還是擔心風。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有了風,露臺上的紙幣就會像樹葉一樣被吹得到處都是;特別又是旋風,旋風刮來,風卷殘葉,紙幣會被吹得無影無蹤,那就完了。沒有絲毫風,空氣凝固一般。這就好!副臺長心想,但轉(zhuǎn)而又擔心有云。天空如果起云,云遮擋了太陽光,天陰沉下來,就達不到把紙幣曬干除霉的目的。他抬頭看看天,不見一絲云影兒,心里才釋然。很快,他又有些憂慮,要是突然下雨,特別是說來就來的“偏丈雨”,那就真是雪上加霜了,一露臺的錢,四萬多元,一張一張數(shù),要幾十分鐘,一陣驟雨突然而至,收撿都來不及……
副臺長思慮著,好在沒有風,也沒有雨,天上也沒有云,他的思慮就成了杞人憂天。一露臺紙幣安安靜靜、乖乖巧巧、擠擠挨挨匍匐在水泥地面上,一動不動,像生了根,像被膠水粘在水泥地面上,副臺長心安了。他去藤椅上躺著,肥胖的身體努力向后傾斜,重心同時向后、向下。他掃視一露臺紙幣,有點君臨天下的感覺。一露臺的紙幣,紅紅白白,花團錦簇,像一張張笑臉,明眸皓齒,向自己明拋媚眼、暗送秋波。他在心里說:“錢真是個好東西??!”一種莊稼豐收后的喜悅油然而生。沉浸在這樣的喜悅中,副臺長有些陶醉。他想,鄉(xiāng)下人曬糧食,他曬錢。曬錢?!他想笑,就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