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華
(山東藝術學院設計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藝術與技術的二律背反,貫穿整個人類設計發(fā)展史。設計本體論、設計價值論、設計方法論是設計學科的三駕馬車。方法論,作為一個哲學術語,簡言之即方法的理論,是對設計方法的系統(tǒng)性、理論性分析,多表現(xiàn)為概念、范式、理論模型等。與設計方法不同,設計方法論是對設計方法的反思,它既依托于方法,對具體的設計方法進行系統(tǒng)分析并將其上升為一般性的設計原則;它又高于方法,統(tǒng)領諸種方法,并系統(tǒng)組織各種方法,甚至創(chuàng)造新的方法。因而“設計方法論可以涵蓋設計任務、設計過程、設計技能、方法的研究。包括設計任務分解、方案搜尋、建模、表達、評價以及設計過程組織、計算機應用等”[1](P51-54)。
二千多年前的《墨子·天志》中有這樣一段話:“匠人亦操其矩,將以量度天下之方與不方也?!形峋卣咧^之方,不中吾矩者謂之不方’,是以方與不方皆可得而知之。此其故何?則方法明也?!庇纱丝梢姡胺椒ā币辉~,在中國早已有之。國外最早涉及設計方法研究的是德國學者的F Reuleaux,1875年他在《理論運動學》一書中第一次提出“進程規(guī)劃”的模型,因而他又被稱為設計方法論的奠基人。但嚴格意義上的設計方法論的出現(xiàn)卻是與近代工業(yè)的繁榮及自然科學的發(fā)展緊密關聯(lián)在一起的。從全球范圍內來看,設計方法論呈現(xiàn)多樣化的成長軌跡。聯(lián)邦德國機械工程協(xié)會1963年召開了名為“關鍵在于設計”的全國性會議,會議指出改變設計方法的落后狀態(tài)已經(jīng)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隨后,歐洲中部的丹麥等國也相繼開展對設計方法的研究,并于20世紀80年代初步建立了設計方法體系。日本于20世紀60年代開始了對設計方法的系統(tǒng)性研究。
設計方法論從誕生之日起就被打上了西方哲學的烙印。英國哲學家培根和法國哲學家笛卡爾都曾在方法論發(fā)展史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們掀開了近代方法論的理性論與經(jīng)驗論之爭。更重要的是,兩人分別揮舞著理性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的大旗,對當代設計方法論發(fā)展史中的科學主義和人本主義兩大流派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按照歷時性的脈絡展開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設計方法論研究的各種分歧、爭論中,有一個根源性的,或者說本質意義上的鮮明對立,即設計方法論的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的沖突。所謂科學主義,是強調按照自然科學的方法、技巧、手段、思維來研究設計,解決設計中紛繁復雜的問題,并強調自然科學這一研究方式的唯一正確性。所謂人本主義,完全與科學主義相對,反對照搬自然科學的研究方式,強調以人為本,主張?zhí)赜械娜宋膶W科的研究方法??茖W主義方法論與人本主義方法論針鋒相對,二者之間的沖突由來已久,并且不只限于設計方法論領域,帶有普遍性,涉及到從哲學、社會學、美學、經(jīng)濟學、心理學等諸多學科,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和現(xiàn)代文化背景。從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到近代的康德與黑格爾,其哲學思想中都隱含著兩大思潮沖突對立的苗頭。
縱觀設計方法論一百多年的發(fā)展歷史,從19世紀末設計行業(yè)接受沙利文的1896原則,到20世紀20年代對包豪斯批量生產的形式頌揚;從30年代設計與市場聯(lián)盟形成“流線型”的操作風格,到40年代晚期運籌學研究帶來的影響;從50、60年代烏爾姆設計學院的極簡主義設計、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的興起,到70年代系統(tǒng)方法論優(yōu)勢的凸顯及彼得·艾森曼的“弱形式”的出現(xiàn);從70、80年代激進設計、“反設計”運動、諾伯格·舒爾茨的“場所精神”,到90年代并行工程引起關注,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方法論體系交錯,有時鮮明對立,有時融混疊加,呈現(xiàn)此消彼長、極為復雜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隨著近幾年設計方法論探討熱潮的出現(xiàn),人本主義方法論與科學主義方法論的雙峰對峙局面表征愈加明顯,鑒于此,筆者擬從兩種方法論的差異性入手,先就這一對峙做現(xiàn)象層面的梳理。
科學主義人本主義理性(rational)經(jīng)驗(experienced)描述(descriptive)規(guī)范(normative)精確(accuracy)非精確(inaccuracy)
如上圖所示,二者的第一點鮮明差異表現(xiàn)為科學主義重理性,人本主義方法更重經(jīng)驗。梳理設計發(fā)展史會發(fā)現(xiàn)總不乏有設計者高舉科學主義的大旗,熱衷于將抽象的概念、符號、公式、模型及大規(guī)模生產、統(tǒng)一化標準應用到具體的設計中。以勒·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提出的方法為例,他認為建立在合理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基礎上的機器產品是經(jīng)濟有效的。基于對機器贊頌基礎的“機器美學”,推崇的恰恰是簡潔的造型、機器邏輯、標準化模式,稱得上是現(xiàn)代設計史上科學主義方法論的典型代表。而人本主義方法論的擁護者更注重真實世界中對事物的感覺和經(jīng)驗,他們認為純粹客觀的、冷靜的科學式的剖析方法,無助于把握設計所特有的富有生命活力的本質,甚至從某種意義上是對設計主體自由性、獨特性、創(chuàng)造性的扼殺。
第二點差異表現(xiàn)在科學主義強調描述性(descriptive),人本主義重視價值規(guī)范性(normative)。哲學中將規(guī)范性定義為基于價值判斷而與邏輯無關的,將描述性界定為闡述事實,無關價值判斷的。正如諾貝爾獎得主赫伯特·A·西蒙對科學與設計所做的明確區(qū)分中就指出科學尋求對事物本質的描述,而人本設計追求將既有的事物變得更好。實證主義的掌門人孔德就曾指出科學就是描述現(xiàn)象,描述與科學主義方法論緊密關聯(lián),正如結構主義、符號學、信息論影響下的設計方法論強調描述性研究、回避價值規(guī)范。
價值作為相對于主體而言存在的某種關系,歷來是人本主義關注的重點。在不同歷史時期,價值規(guī)范體系對人本主義方法論都有或強或弱的影響。正因為設計價值是相對于主體而存在的,因而人本主義的設計方法論將人納入整個設計行為中來思考,并注重人與自身、人與物、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強調設計是人的思想的表達,設計要有責任感,進而才能具有改變世界的能力。受薩特與海德爾格存在主義思想的影響,20世紀70年代能源危機背景下出現(xiàn)的綠色設計方法論,設計師從人與物、人與自然、設計活動與地球生態(tài)之間宏觀的系統(tǒng)來考量具體的設計行為。這一方法論所堅持的3R原則——Reduce、Reuse、Recycling凸顯的正是設計價值規(guī)范。
第三點不同主要表現(xiàn)在對精確性的追求上,科學主義方法論窮盡一切方法,力求達到精確;人本主義反對將設計導向精密科學的種種做法,強調設計的復雜性和多變性。關于科學的內涵,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家詹姆遜有一句非常精彩的描述:“科學使一切解符碼化?!盵2](P24)按照這個邏輯再深推一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對精確性的追求正是解碼化實現(xiàn)的路徑之一。各種定理、原理、概念、公示的應用在科學主義方法論中屢見不鮮,符號化、數(shù)學化語言在設計中的廣泛使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設計方法的精確性。20世紀50到80年代,瓊斯的系統(tǒng)論把自然科學領域的系統(tǒng)論方法直接導入設計領域,組織設計過程,建構設計模型,使設計方法論向科學性探討邁進了一大步。包括緊隨其后的克拉曼將運籌學這一數(shù)學理論運用到設計中,將設計界定為一個不斷分析、綜合的循環(huán)過程,而非簡單的線性過程。秉持科學主義方法論理念的設計者,相信設計可以完全建立在理性分析的基礎上。運籌學方法在建筑領域的運用,使建筑設計變成可以絕對量化且無限追求精確的過程。當科學主義方法論強調精確性,甚至這種精確性的實現(xiàn)不惜以設計主體及設計行為的公式化、符號化、機械化為代價時,人本主義方法論強調設計需要在設計者人格的獨立、創(chuàng)作的自由、人性完整的基礎之上,設計出美好的作品。此外,結構主義、信息論、系統(tǒng)論等多元方法的介入,進一步加快了科學主義方法論的發(fā)展速度。
設計必定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呈現(xiàn)鮮明的時代性和歷史性特征。今天在計算機技術及人工智能的助推下,“后人類”(Post-Human)思潮已開始席卷當代西方的思想版圖,世界已經(jīng)進入技術導向型階段,設計的定義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拓寬,而既有的設計方法論也正在被重塑。2017年10月,阿里AI“魯班”每秒鐘可以完成8000張海報的設計。在抽象的視覺設計領域,依托神經(jīng)網(wǎng)絡深度學習系統(tǒng),藝術風格已經(jīng)被嚴密的數(shù)字化,“算法中心主義”成為AI不折不扣的主題。西班牙菲格拉斯達利博物館制作的VR藝術體驗“達利的夢想”,參觀者可以自由在畫中走動、探索。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學院、羅格斯大學和臉書人工智能實驗室共同研發(fā)了名為“甘”的算法,機器人畫家“甘”能自由地進行色彩絢爛的繪畫創(chuàng)作。2018年美國的時尚品牌已經(jīng)與IBM和FIT合作開展名為Reimagine Retail人工智能試點項目,以期改進設計過程和產品開發(fā)。如果說不久之前工程設計還是用鉛筆和紙開展的工作,計算是手工完成的,設計是在大板上畫出來的,然后根據(jù)設計的藍圖,制作物理模型,并由設計師最終決定產品的外觀及應該如何制作。那么人工智能和其他技術在工程技術中的應用,提高了產品設計的自動化水平,加速了新產品的創(chuàng)新,因而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人工智能的進步,與其他技術如認知計算、物聯(lián)網(wǎng)、3D(甚至4D)打印、高級機器人技術、虛擬和混合現(xiàn)實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正在改變設計活動從創(chuàng)意、制造、組裝、分發(fā)、服務和升級的各個環(huán)節(jié)。
總之,一方面設計推動著技術引發(fā)的社會變革;另一方面,設計又在這場變革中被推動著前進。這既是設計的使命,又是歷史的必然??茖W技術通過改變人們的認知方式、生活方式間接影響到設計,同時科學技術的合理性正上升為一種新型的設計控制形式,并通過標準化的技術裝置直接重構當代設計方法論范式??茖W主義方法論正備受推崇,而人本主義方法論逐漸式微。雖然技術與人類相伴而生,異常古老,但在今天技術邏輯控制的社會,人—技術關系凸顯為當代設計方法論的核心命題,也成為學界及業(yè)界關注的焦點,并且旗幟鮮明地呈現(xiàn)兩種論調:有對當代設計中的科學主義方法論大唱贊歌的樂觀主義者,有科技至上論的悲觀主義者。在對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論調作出判斷之前,我們有必要審視一下海德格爾的技術哲學觀。
技術哲學思想構成了海德格爾后期存在哲學的核心,他強調從“存在的意義(Sense of Being)”上去追問技術的本質。他否定了“技術工具論”作為技術本質的觀點,深入剖析了技術的真正本質以及技術與人和自然的關系,以致于有人說:“任何對技術哲學的歷史的、或批判的考察都不可能承受得起對海德格爾的忽視。”[3](P37)就我們理解并對當下的設計方法論發(fā)展態(tài)勢做出準確判斷而言,海德格爾的技術哲學觀中有如下三個要點頗有啟發(fā)性。
第一,海德格爾認為技術統(tǒng)治時代的到來是歷史發(fā)展的決定性命運,他否定了“技術工具論”,指出技術解蔽了真理。一方面,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核彈的爆炸標志著技術統(tǒng)治方式的確立,技術成為人類社會的主導,技術已經(jīng)把人類推向了生態(tài)毀滅的邊緣。人類生活世界也產生巨大的變化,其中最根本的變化表現(xiàn)為詞的消失與物的變異。另一方面,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海德格爾將人與工具的關系描述為上手(ready-to -hand)與在手(present-at -hand)兩種關系?!凹夹g實際上成為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揭示世界的方式?!盵4](P125)因為存在本身是無法自明的,即是被“遮蔽”的,而技術能夠解蔽,顯現(xiàn)真理,并使存在者得以存在。
當代設計語境下,不僅設計與技術融為一體,人與技術也已經(jīng)融為一體,人依附技術而存在。技術的力量無孔不入,前所未有地滲入設計的各個層面、環(huán)節(jié),??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曾將現(xiàn)代社會比作邊沁所幻想的“圓形監(jiān)獄”,從某種意義上說技術正在建構一種新型的“圓形監(jiān)獄”。隨著大數(shù)據(jù)的興起、物聯(lián)網(wǎng)的滲透、人工智能的野蠻生長,作為數(shù)字世界原住民的人類正以始料未及的加速度邁入智能化時代。技術所帶來的諸種便利是以部分地剝奪人的權利為代價的,設計者被技術馴化,設計活動及設計主體正在成為喪失自我的“物化”存在。同時,我們不能否認技術與設計的非線性交叉模式改變了設計認知、設計創(chuàng)作、設計研究的世界景觀,技術成為揭示世界的方式。
第二,海德格爾反對將技術和人分割開來,他指出“技術是合目的的工具”,同時“技術是人的行為”。以亞里士多德的本體論為代表,從古希臘哲學到中世紀的基督教哲學,再到現(xiàn)代哲學,技術一直被視為實現(xiàn)人類本性的工具。但海德格爾認為技術的工具論雖然正確,但并不是“真實”的。他認為技術的本質是“座架”(Ge-stell),“技術的座架”是人存在的前提?!凹夹g的座架”是指“技術和圍繞技術的一系列的制度和文化,構成一個綿延不斷的整體,它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嵌入到了人存在的前提。海德格爾反對把技術和人分割,認為技術和人的存在互為一體,我們在考察技術時,實際上就是考量人的存在?!盵5](P29)在《技術的追問》一文中,海德爾格以進入發(fā)電廠而被隔斷的“萊茵河”與荷爾德林贊美詩中的“萊茵河”的矛盾對比,指出現(xiàn)代技術的解蔽以開發(fā)、改變、貯藏、分配、轉換的方式展開,并且循環(huán)往復,而非簡單終止。現(xiàn)代技術作為存在意義上的立身之物,不再作為對象與人相對而立。技術與人是復雜的相互依存、互相建構的關系。當代設計中,設計者習慣用技術主導型思維方式解決設計活動中遇到的一切問題,技術的“座駕”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深入人的思維。設計活動無法脫離科學技術而存在,因為技術與人已經(jīng)互為一體了。
第三,海德格爾對技術的追問,旨在揭示人與技術的本質關系——自由。他深層探討人與技術關系,指出在現(xiàn)代社會真正危險的并非技術,因為并沒有什么技術魔力,“利用機器和機器生產都根本上并不就是技術本身,而只是把技術的本質在技術原料對象中設置起來的過程中適合于技術的一種手段而已。甚至,人變成主體而世界變成客體,也是自行設置著的技術之本質的結果,而不是倒過來的情形?!盵6](P202)雖然從尼采喊出“上帝死了”開始,人類社會就進入了虛無主義時代,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也已經(jīng)在《流動的現(xiàn)代性》中指出人類已進入個體化社會,現(xiàn)代技術的發(fā)展某種程度上加快了人類無根飄蕩、精神家園日漸荒蕪的危機時刻的到來。而進入危機的時刻,也是人類真正走出危機的希望誕生的時刻。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我們愈是臨近于危險,進入救渡的道路便愈是開始明亮地閃爍,我們便變得愈是具有追問之態(tài)。”[7](P984)而這種希望存在于使人詩意地棲居于大地的閃動著光亮、回響著詩意、躍動著生命的美的藝術中。
縱觀設計的發(fā)展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科學主義設計方法論和人本主義設計方法論的沖突有其必然性,而且正是在這種矛盾沖突中形成的張力,成為推動設計學科發(fā)展的內部推動力。今天隨著媒介技術、神經(jīng)科學、生物科學和人工智能的發(fā)展,設計方法論中的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沖突更加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甚至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從存在的意義上追問技術的本質,對當代設計方法論中科學主義大行其道、人本主義日漸式微所延伸出來的諸多問題進行反思,是海德格爾技術哲學觀在當代設計中凸顯出的現(xiàn)實意義。海德格爾通過“人—技”關系的表征探究人與技術、技術與人之間平衡的可能,他認識到技術賦權的現(xiàn)代社會,人與科學技術存在的矛盾性與統(tǒng)一性的辯證關系,危險性與救渡性并存的邏輯理路,對于啟示我們重塑設計方法論中的人本主義大旗,具有不容忽視的闡釋力量和理論價值。從海德格爾的技術哲學觀的角度來分析,我們可以清晰地把握二者未來辯證融合的發(fā)展趨勢,人本主義和科學主義的設計方法論都在不斷吸收彼此合理的思想,以期彌補自身的理論局限,并最終走向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不是原初意義上的重復與循環(huán),而是螺旋上升狀態(tài)下的統(tǒng)一。兩者從山麓分手,回頭又在山頂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