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馬可·波羅研究,東方學,歐洲文獻學,百衲本
中圖分類號 K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9)12-0067-04
《馬可·波羅行紀》是中世紀至今歐洲影響最大、傳播最廣的書籍之一?!恶R可·波羅行紀》的書寫者是西方人,內容主要描述東方世界,因此在研究中出現了東西方兩種視角。在馬可·波羅研究史上,出現了兩種治學路徑。一種是以英、法學者為代表的東方學,另一種是以意大利學者為代表的歐洲文獻學。馬可·波羅研究史,是觀察19—20世紀西方學術發(fā)展的重要線索。
中世紀《馬可·波羅行紀》成書后在歐洲廣泛傳播,反映出歐洲人對東方世界的好奇。哥倫布發(fā)現新大陸時就帶著一本《馬可·波羅行紀》,在上面寫滿批注。隨著歐洲殖民者向亞洲擴張,歐洲人的東方知識日益增長,東方學(Oriental Studies)作為一門學問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形成。新生的東方學家們開始用新獲得的知識注釋《馬可·波羅行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1818年出版的,英國人馬爾斯登(William Marsden,1754—1836年)的英語譯注本。馬爾斯登出生于愛爾蘭,16歲加入東印度公司,前往蘇門答臘任職八年,掌握了馬來語,后加入英國皇家學會,著有《蘇門答臘史》《馬來語詞典與語法》《東方錢幣》等。馬爾斯登將16世紀意大利學者剌木學(Giovanni Battista Ramusio,1485—1557年)整理的《馬可·波羅行紀》意大利語本譯為英語并進行注釋,注釋占了全書篇幅的2/3以上。隨著東方學的繼續(xù)發(fā)展,馬爾斯登的注釋因過時而被舍棄,但正文至今仍有重印本??颇仿宸颍∕anuel Komroff)又將之編為簡潔普及本,1930年出版后流傳頗廣。
在法國,東方學進一步發(fā)展,出現了專職教授。雷慕沙(Abel Rémusat,1788—1832年)成為法蘭西學院第一任“漢文與韃靼文、滿文語言文學講座”教授。馬爾斯登譯注本出版后,雷慕沙即撰文指出:“地理學的積極進步,并沒有削弱馬可·波羅的名聲;對馬可·波羅所述國度了解得越多,越有理由贊賞其準確性,信服其真實性?!崩啄缴车牡茏硬疯F(又譯頗節(jié)、鮑梯、鮑狄埃,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年)于1856年出版了《馬可·波羅之書》法語譯注本。卜鐵認為馬可·波羅原稿使用的是法語,因此用巴黎藏三種法語抄本校訂出史上第一部法語??北?。卜鐵是漢學家,曾將儒家、道家經典譯為法語。卜鐵譯注本《馬可·波羅之書》亦以歷史考證見長:導言155頁,包括馬可·波羅生平、馬可·波羅之書、13—18世紀政治概況三部分;正文頁下有豐富的注釋,利用了漢文、波斯文史料。卜鐵譯注本在文獻整理和史事考證兩方面成就突出,影響較大。玉爾英譯注釋本就以卜鐵本為基礎。卜鐵譯注本對漢譯本也有直接影響。1924—1928年,加入中國籍的法國漢學家沙海昂(Antoine Henry Joseph Charignon,1872—1930年)在北平出版了卜鐵本的補注本3卷,隨后獲法國一等金質獎章。1936年,馮承鈞將沙海昂本漢譯,并根據其他版本補充了一些文本和注釋,這就是當今中國學術界最常用的版本,多次再版。而卜鐵的一個錯誤觀點也隨著其譯注本流傳開來。卜鐵認為馬可·波羅就是元世祖時期的樞密副使孛羅,因此在譯注本封面頁最上方加了一行漢字“忽必烈樞密副使博羅本書”作為漢文書名。直到1930年代張星烺還沿襲這一錯誤觀點,將馬可·波羅譯為“馬哥孛羅”。實際上,孛羅是蒙古人,與威尼斯人馬可·波羅雖然生活在同一時代,但判然有別。
隨著東方學、漢學的發(fā)展,英法學者合作鑄就了三部馬可·波羅研究經典:玉爾、考狄《馬可·波羅之書》,慕阿德、伯希和《馬可·波羅寰宇記》,伯希和《馬可·波羅注》。這三部英文著作,學術價值極高,自成書以來,一直是中西交通史、元史的必讀書目。玉爾、考狄、慕阿德、伯希和四人都有在東方生活的經歷。對于旅居東方的感同身受,大概是他們關注馬可·波羅的內在動機之一。
四人中最年長的一位是英國東方學家玉爾,(又譯裕爾、玉耳,Henry Yule,1820—1889年)青年從軍,在南亞任軍官20多年,退伍后返回歐洲專心著述。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學術職位,所以在著作上署名亨利·玉爾上校。玉爾為了讓妻子養(yǎng)病而舉家搬到意大利,他在那里搜集到75種抄本、刊本,撰成《馬可·波羅之書》英語譯注,1871年出版,1875年修訂再版。1903年出版的定本,經法國漢學家考狄(又譯考迪埃,漢名高第,Henri Cordier,1849—1925年)補證??嫉疑诿绹?,在英國接受教育,年輕時曾旅居中國上海數年,回到法國后,成為法國漢學的奠基人之一,一手創(chuàng)辦了著名漢學期刊《通報》。1929年張星烺《張譯馬哥孛羅游記》僅譯出了玉爾本第一卷,相當于全書的1/4。
英國人慕阿德(又譯穆爾、穆勒,Arthur Christopher Moule,1873—1957年)出生于杭州。他常?;貞浧鹜暝诤贾轃o憂無慮的時光。這也是他研究馬可·波羅的一大淵源。慕阿德與伯希和合作的譯注項目中,慕阿德負責文本校訂與翻譯,伯希和負責注釋,但有少數幾條注釋交給了慕阿德,其中就包括“行在(杭州)”這條長注。1957年,慕阿德將“行在”“襄陽”“刺殺阿合馬”等六條注釋結集為一本小書,題為《行在——及其他馬可·波羅注》,在劍橋大學出版社刊行。書后附有4頁的《馬可·波羅寰宇記》勘誤表,這是讀《馬可·波羅寰宇記》時不應忽略的。這本小書出版當年,慕阿德去世,他的人生始于杭州,止于《行在》。法國人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年)是20世紀學術大師,在漢學、內陸亞洲等領域造詣精深,涉獵廣博,曾多次到中國,已為世人所周知。
如果說玉爾、考狄《馬可·波羅之書》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國東方學和法國漢學合作的最高成就,那么20世紀英法學者再次合作的卓越成果就是慕阿德、伯希和《馬可·波羅寰宇記》,以及伯希和《馬可·波羅注》二書。這兩次合作,還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嫉乙欢葹橛始襾喼迣W會工作。玉爾與考狄有交誼,考狄是伯希和的老師。1920年開始,伯希和協助考狄主編《通報》,考狄去世后接任主編。慕阿德從1910年代開始就經常在《通報》發(fā)表文章。其中一些文章構成了他那本小書《行在》的基礎。據同時代人回憶,伯希和性格高傲,一向睥睨眾生,卻對慕阿德懷有敬意和友情。
慕阿德的本職工作在教會,1909年從中國回到英國之后,他住在劍橋的特蘭平頓,業(yè)余從事漢學研究。1933年,劍橋大學中國語言與歷史教授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年)退休,60歲的慕阿德接任其教席。五年后,慕阿德退休,伯希和、胡適曾推薦陳寅恪到劍橋繼任,但沒有成功。慕阿德在劍橋大學任職期間最重要的成績就是《馬可·波羅寰宇記》。
玉爾的足跡僅僅在印度、孟加拉,對于亞洲內陸和中國懷有東方主義的想象。他在注釋中,下意識展現出一個神秘、落后的東方世界。其后的這三位學者旅居中國日久,對中國了解日益深入。考狄旅居中國僅數年,漢語水平有限。而對于慕阿德而言,中國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他的父輩便已熟練掌握漢語,叔叔慕雅德(Arthur Evens Moule)曾用杭州方言翻譯《圣經》。伯希和則多次到中國,足跡遍布北京、敦煌、新疆等地,對這片土地有切身的感受,與中國官員、學人多有交往。伯希和側重名物考證,旁征博引多種語言文獻,從研究方法上最大程度降低了主觀性。從玉爾、考狄到慕阿德、伯希和的注來看,中國的形象越來越客觀,反映了認知的加深和學術的進步。
英、法東方學傳統對馬可·波羅的關注點是從馬可·波羅看東方尤其是中國的歷史,重點始終在注釋方面,編譯文本的目的是為歷史研究服務。與之不同的是,意大利文獻學更為關注的是??迸c整理。
《馬可·波羅行紀》成書之后立即就出現了各種語言的版本。在中世紀,意大利北部不同地區(qū)主要流行著法意混合語、威尼斯語、托斯卡納語等語言,在教會和知識階層中則通行拉丁語。最早整理馬可·波羅書的意大利學者,是16世紀地理學家剌木學。剌木學搜集了一些抄本與相關資料,統一編譯為現代意大利語,收入1559年《航海與旅行》叢書第二卷。剌木學整理本完稿之后,出版社失火,焚毀了他搜集到的所有抄本。剌木學的現代意大利語整理本(簡稱R本)保存了這些被毀抄本中的珍貴內容,因此成為最重要的版本之一。剌木學首次將馬可·波羅書定名為《馬可·波羅行紀》(I viaggi di Marco Polo)。1818年,馬爾斯登將剌木學本譯為英語,《馬可·波羅行紀》就成為英語世界里最通行的書名。
1827年,意大利學者巴爾德里·博尼(Giovanni Battista Baldelli Boni,1766—1831年)整理出版了一部托斯卡納語抄本,1863年巴爾托利(Adolfo Bartoli)進行了修訂。
為馬可·波羅研究帶來革命的,是文獻學家貝內代托。貝內代托(Luigi Foscolo Benedetto,1886—1966年),生于意大利北部城市都靈,大半生任教于佛羅倫薩大學。1920年代,意大利國家地理學會和威尼斯市政府委托貝內代托整理《馬可·波羅行紀》。玉爾的英譯本雖然學術水平很高,但受卜鐵本影響,底本不佳。訪求善本,厘清版本傳承問題,勢在必行。貝內代托遍訪歐洲各地的圖書館,積數年之力,搜集到148種版本,其中60余種前所未見。最重要的發(fā)現,是1924年在意大利米蘭的安布羅西亞圖書館找到的拉丁文抄本(簡稱Zt本)。這個抄本代表了一個獨立的古抄本流傳系統,價值極高。貝內代托又將各種版本仔細研讀比較,梳理出了版本流傳系統。這一創(chuàng)舉,為馬可·波羅研究奠定了文獻學基礎。1928年,貝內代托于佛羅倫薩出版合校本,書名使用了《馬可·波羅行紀》在意大利的習稱《馬可·波羅百萬》(Il Milione di Marco Polo)。書前有長達200多頁的導言,相當于一部關于《馬可·波羅行紀》版本流傳的研究專著,1962年抽出再版。到20世紀末21世紀初,日本學者高田英樹將其譯為日語在期刊上連載,使貝內代托的研究時隔80年再次煥發(fā)出奪目的光芒。貝內代托的1928年合校本是劃時代的成果,將其形容為馬可波羅·研究領域的一場革命,并不為過。
貝內代托合校本采用了馬可·波羅原稿的語言——法語與意大利語的混合語(Franco-Italian),有著嚴謹的學術性。這種語言在中世紀廣泛流行于意大利北部,卻對現代讀者很不友好。因此,合校本印數只有幾百冊。為此貝內代托將合校本譯成現代意大利語,交給意大利人阿爾多·里奇(Aldo Ricci)譯為英語,1931年出版;貝內代托的意大利語譯本則于1932年出版。這兩種譯本擴大了貝內代托的國際影響力??上У氖?,英譯本僅譯出了正文,沒有導言、校勘記,削弱了其學術價值。但因為貝內代托合校本價值高,1937年,張星烺據里奇英語本轉譯為漢文的《馬哥孛羅游記》,仍有參考價值。
這些研究者中,慕阿德與貝內代托幾乎同時開始研究馬可·波羅。貝內代托率先成功推出了合校本、譯本。慕阿德想要超越貝內代托,突破口就是新抄本。貝內代托在米蘭找到的Zt抄本價值雖高,但畢竟是18世紀的一種轉抄本。根據Zt抄本題記,其底本是紅衣主教澤拉達藏抄本。澤拉達(Francesco Saverio de Zelada,1717—1801年)是羅馬教廷的顯貴人物,也是一位大收藏家。澤拉達去世后,他收藏的抄本書籍贈予了西班牙托萊多(Toledo)教會圖書館。貝內代托曾查閱托萊多教會圖書館藏書目錄,一無所獲。慕阿德幸有英國收藏家大維德爵士(Sir Percival David,1892—1964年)相助,在1932年12月找到了澤拉達舊藏抄本(簡稱Z本),隨后獲得了全本照片及獨家授權。其實在此前幾個月,在西班牙訪學的美國學者赫里奧(J. Homer Herriott,1895—1973年)就已找到了這部抄本,但沒有得到授權。大維德不僅為慕阿德找到了珍本,還促成了慕阿德與伯希和的合作,資助了《馬可·波羅寰宇記》的出版。
慕阿德、伯希和《馬可·波羅寰宇記》原計劃有四卷:1938年出版的前兩卷是文本整理與英譯,由慕阿德負責;后兩卷包括注釋、索引、圖版、地圖等內容,由伯希和負責。但伯希和始終沒能完稿,加上二戰(zhàn)爆發(fā),后兩卷就跳票了。1959—1973年,韓百詩(Louis Hambis,1906—1978年)整理出版的伯希和遺稿《馬可·波羅注》,加上前文提到的慕阿德專著《行在》,大約能算是第3卷。慕阿德、伯希和《馬可·波羅寰宇記》第1卷甫一出版,幾乎立刻被視為《馬可·波羅行紀》的最佳版本。其正文以最古的抄本(簡稱F本)為底本,從近150種抄本、刊本中選取最重要的17種,用斜體字夾在正文之中,因此被形象地稱為百衲本。
百衲本的貢獻,一是讓世人見到了Z本真容;二是將各種重要抄本的內容英譯,并列在一起,利用起來較為便利。但百衲本在文獻學上有嚴重的問題。百衲本將不同版本的文本強行連綴在一起,又過于求多求全,不加辨析,有時語義重復,有時甚至相互矛盾,全文顯得臃腫累贅,影響了連貫性。百衲本出版次年,貝內代托在英國《皇家亞洲學會雜志》發(fā)表長篇書評,譏諷慕阿德做出來的是“不可卒讀的不成形的肉丸”。有鑒于此,美國學者莎朗·木下(Sharon Kinoshita)根據最新??北局匦聦本譯為英語,2016年出版。
早期漢學家的著述往往采取注釋、札記的形式。慕阿德《行在》、伯希和《馬可·波羅注》都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伯希和《馬可·波羅注》尤稱得上英、法東方學發(fā)展至20世紀中葉而形成的一座高峰。伯希和《馬可·波羅注》的行文是發(fā)散式的,常常從馬可·波羅書中的一個專有名詞出發(fā),討論元代中國乃至古代內陸歐亞的歷史。伯希和旁征博引,多語種史料駕馭之嫻熟,探討問題之深入,學術觸角之敏銳,恐怕是空前絕后的。但伯希和《馬可·波羅注》的優(yōu)點和缺點幾乎是并生的,即博學與枝蔓。伯希和的發(fā)散式寫法,也導致《馬可·波羅注》雖然起于馬可·波羅,但落點往往不是馬可·波羅。因此文本中的很多疑難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1954年馬可·波羅誕生700周年之際,意大利召開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后來結集出版為兩本書,收錄了意大利文、法文、英文論文,涉及歷史學、文獻學、藝術史等多個研究方向。這大概是東方學與文獻學的初步交會。同一時期,文獻學家奧爾施基(Leonardo Olschki,1885—1961年)出版《馬可·波羅的亞洲》(1957年出版意大利文版,1960年出版英譯本),顯示出了文獻學與東方學方法的初步融合。然而,東方學、文獻學兩個領域在歷史上長期各自發(fā)展,形成了各自的研究方法、工作語言,各自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互相鮮有交流。將不同的學術方法、學術脈絡融會貫通,應當是21世紀學者責無旁貸的任務。
【作者簡介】馬曉林,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元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
【責任編輯:王湉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