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旺財是一條黑色的三歲小柴狗。
生辰不詳,死于2005年。
之所以10多年過去,仍然會時常想起它,是因為它和我們在采油小站的那些往事。也許,20年30年無數(shù)年,它依然會在記憶的某處。關(guān)于旺財?shù)挠洃洠糠鲆淮蝸?,那些不好的、痛苦的記憶就被我選擇遺忘掉一點點,一次一點點,直到能看到的只有溫暖。
旺財死的那天,我毫不知情。那是我離開鹽堿荒灘深處的采油小站的第3天。
30公里的路途水連著水,我們的采油小站駐扎在其中被填平的一塊海產(chǎn)品養(yǎng)殖池上。足球場大小的一塊塊養(yǎng)殖池里,刺河豚、南美蝦、海蜇等每天暢快地在這片池子里游泳。
守護小站的有3個人,我和一對小夫妻,當(dāng)然這里沒有把3歲的旺財算在內(nèi)。我在小站值白班一共有兩年,那對住井的小夫妻自從建站以來就日夜駐守在井站上,比我早到3個月。
小站周圍沒有任何建筑物,除了蘆葦就是堿蓬草。我們仨在鹽堿灘上一寸寸開辟出屬于我們的天地,磨破過無數(shù)次手指,灌飽了海風(fēng)刮起的土面兒。巡井、取樣、量油、測氣,每天都干,天天重復(fù)。小站從最初的3個人3口油井開始,發(fā)展到最后的3個人看護25口油井,我們內(nèi)心欣喜得要命。這欣喜一直持續(xù)到兩年后自動化采油系統(tǒng)在小站上線,取代了我們仨的崗位,這也間接地要了旺財?shù)拿?/p>
小站實現(xiàn)自動化采油,我們也是欣喜的。看著自動化采油系統(tǒng)順利上線后,我離開了小站,匯入了人員集中的中心站。工作間隙,我就又會想到那片波光粼粼的養(yǎng)殖池,想到那對小夫妻倆已經(jīng)踏上了回家的列車,卻不知道旺財去了哪里。
我想先跳過旺財最終的命運,說說我們一起在小站上那快樂的兩年時光。
一
旺財是我們的采油小站建站時,緊鄰小站的養(yǎng)殖池主人送來的見面禮。緊鄰井場的養(yǎng)殖池的老大姓于,是一個滿臉皺紋的憨厚老爹。他家里的大狗生下了旺財和它的兩個兄弟一個姐妹,于老爹把旺財送給了我們守護井場,對于這鹽堿荒灘上唯一的鄰居和唯一的見面禮,我和小夫妻倆都視若珍寶。
旺財這個名字是于老爹給起的。后來我們仨還專門討論過要不要給旺財改掉這個俗氣的名字,叫什么嗨森啊、小強之類的,但都不如旺財喊得朗朗上口,又怕于老爹發(fā)現(xiàn)旺財改了名字不開心,于是作罷。
旺財跟我們不兇,愛撒嬌、會耍賴,是個極黏膩的小家伙。
我填報表,它就蹭著我的工鞋臥在腳邊;站上的小媳婦去淘米,它又會趕緊跑去圍著水缸轉(zhuǎn)圈圈;站上的男人去巡回檢查,它又搖著尾巴屁顛兒屁顛兒地跟著前前后后地跑。男工對我和他媳婦說:“在路上,就不能跟旺財有任何親昵的表示,一個眼神都不行,不能看它。一看它,馬上就撒著賤躺下跟你打滾兒跟你膩,喊都喊不起來?!?/p>
可是旺財看見外人極兇。我們仨總結(jié)的,狗畢竟是狗,看家護院是旺財?shù)奶煨浴?/p>
經(jīng)過小站的養(yǎng)殖池邊壟被我們鋪墊了鋼渣,一是方便來站上干活、送水的車輛進出,二也是方便我們自己行走。我們的井場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由一個發(fā)展成兩個。相隔500米以外的另一片養(yǎng)殖池也被油田征了下來,新豎起13座磕頭機,都是我們仨的轄區(qū)。每天往返于兩個井場之間,我們一邊喊累,一邊又是滿滿的欣喜。
我們曾懷疑旺財是不是認識顏色??吹胶臀覀円粯哟┘t色工作服來站上干活的人,即便是第一次見,旺財也是一概的溫順,但是看到來井場撿破爛的,它就狂囂不止。后來,撿破爛的不知道從哪弄來一件半舊的紅工服穿上又來,旺財依然對他那副德行。我們就又覺得,旺財不是認顏色,是認情態(tài),狗的世界我們又完全不懂了。
旺財很忙,每天一睜眼就圍著我們仨轉(zhuǎn)。
它第一次受到我們的褒獎,是報信及時。
離小站最近的買菜地點在15里外的小漁村,男工的媳婦負責(zé)采買一日三餐,采購每周去一次。
旺財立功那次,是男工媳婦在買菜回來途中低血糖暈倒了。旺財嘴里叼著一塑料袋土豆,一路跑回小站報信。男工騎自行車去載了他媳婦回來,趕到的時候,媳婦正坐在路邊,渾身是土,臉色蠟黃。
后來我們又討論過,當(dāng)時旺財為什么撿了一袋子土豆叼回來。男工認為,這是旺財向我倆證明,它是跟去買菜的。如果不是土豆,我們也許會對它的狗語置之不理。
我們因此發(fā)現(xiàn)了旺財是個聰明的家伙。于是,旺財有了更廣闊的發(fā)展天地。
二
“去,旺財!給我拽個抹布過來?!?/p>
去計量間里擦管線上的浮土的時候,我有意不再拿足夠的抹布了。擦到一半,對著旺財嚷一嚷,再搖一搖手里的抹布。它豎著倆耳朵,先是傻乎乎地看看,然后就一溜煙兒跑走了,叼了抹布回來。但旺財分不清拿來的抹布是干凈是臟,每當(dāng)它叼來的抹布是干凈的,我就給它個好臉,夸它兩句;叼來的抹布是臟的,我又要沖它假裝沒好氣地嚷嚷幾句。它時常聽不懂,以為我還要抹布,又一溜煙兒跑去……這無聊的反復(fù)游戲,每次要持續(xù)到計量間里所有管線都擦完,旺財大概和我一樣,多少都有點口干舌燥。
“旺財,把螺絲刀給我叼過來!”
男工給采油樹加盤根的時候,站在梯子上,也對旺財大聲指揮。旺財大概不懂啥叫螺絲刀,看看地上擺的一堆工具,再看看男工。
“咋這廢物!螺絲刀,那個!那個!”
男工從高處指著地上的一堆,手里還不停比劃著。旺財依舊用迷茫的眼神看著他,最后猶豫著從一堆里叼了個鐵絲鉤,揚起前爪搭在采油樹流程上,費力地盡量伸長脖子遞給男工。男工使勁搖手,嘴里嚷著:“不是這個,那個那個!你這笨狗!有這功夫我自己拿三回都拿上來了!”
我和男工的媳婦在一旁看了哈哈大笑,旺財仿佛受了打擊,忽然有點蔫頭耷腦的樣子。
“這是螺絲刀,看到?jīng)]?也叫改錐,改錐??!懂了沒?快遞過去?!?/p>
男工媳婦揉揉旺財?shù)男∧X袋,把螺絲刀遞給它。旺財又仿佛一分鐘就忘了我們剛才對它的哄笑,叼著螺絲刀,屁顛兒屁顛兒地趕緊給男工遞過去了。
旺財還會看電視,起碼我覺得它是會看的。
小站信號不好,電視僅能接收到當(dāng)?shù)氐膸讉€頻道,并且屏幕上常下雪花。男工媳婦在去采買的時候,偶爾從漁村唯一的音像店里租幾張光盤回來看,有李小龍、張國榮,也有流行歌曲盤。
工作閑余,我們會偶爾一起看光盤打發(fā)寂寞的時光。我們學(xué)唱光盤里的歌曲,旺財常湊熱鬧怪異地嚎上幾聲。但讓我懂得旺財也在認真看光盤是因為電影里的情節(jié)。
當(dāng)難以避免的親密鏡頭映入眼簾的時候,我們總是有點慌亂不好意思。我就常常在那樣的時候,裝作剛好去逗逗趴在一邊同看電影的旺財。而旺財并不看我,東張西望著,但無論看哪里,它就是不看電視屏幕。
當(dāng)大家的一通忙亂過后,很快又恢復(fù)了正常秩序。我們仨仍然有說有笑看著光盤里的電影,旺財也仿佛恢復(fù)了狀態(tài),乖乖地趴在我們旁邊盯著電視屏幕,誰都不提剛才的情節(jié)。
三
旺財救過我的命,但我最后卻因為自己的工作轉(zhuǎn)移,忽略了它的去處。
以為它回了于老爹那里,以為它被小夫妻送去了別的采油站,以為大家都安頓了以后,還能再去看看它……然而,一切也只能是以為。一萬種為自己開脫忽略旺財?shù)慕忉?,都不及想起中心站上那一餐飯來得痛?/p>
在采油小站駐扎的兩年多時間,是我最快樂的工作記憶。我和小夫妻倆分工明確,相處融洽,絲毫沒有覺得遠離人煙的寂寞和孤苦。
小夫妻從內(nèi)蒙古農(nóng)村來,踏實樸素,是我喜歡的那類人。我們每天干完工作,會侃侃大山,各自講著從前經(jīng)歷的事。我教媳婦跳之前從學(xué)校學(xué)來的街舞,媳婦很努力學(xué)成后,那帥氣地一轉(zhuǎn)身,像是草原上即將展翅的雄鷹。男工用家鄉(xiāng)話給他遠在內(nèi)蒙古的老爹打電話,嘰里呱啦我一句都聽不懂。男工的媳婦總是在一旁笑,給我翻譯,后來聽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懂了個大概,無非就是家里的羊怎么樣,老阿媽還好吧,小侄子是否還聽話等等。
于老爹曾示意我們,可以架根魚竿在他的養(yǎng)殖池里釣楞蹦魚。那一陣兒,我們仨仿佛打了興奮劑,因為可以吃到新鮮的海魚,對我們來說,是相當(dāng)美好的事情。
因為我和男工每天都有生產(chǎn)工作要做,于是就派男工媳婦去釣魚。旺財從此也不必給我和男工遞抹布和工具了,它的新任務(wù)是陪同男工媳婦釣魚,看住魚網(wǎng)兜,旺財因此和我們一樣顯得興奮無比。
楞蹦魚沒心眼兒,特別好釣,運氣好的時候,男工媳婦帶去裝魚的電飯鍋內(nèi)膽能裝到冒尖兒。偶爾從鍋內(nèi)膽滑下幾條楞蹦魚,旺財都會毫無遺漏地一個個叼回小站上。
男工媳婦釣魚上了癮。她說內(nèi)蒙古可沒有這樣的魚,每次魚上鉤都太有成就感了,曬黑了臉也開心。于老爹讓她可勁兒釣,我們的楞蹦魚越來越多,旺財也懂得了吃魚,但還是吃不掉。
于老爹不忙的時候,就來教男工媳婦曬魚干,一串串楞蹦魚掛在抽油機旁用竹竿搭起來的架子上,成排的魚兒在帶著咸味兒的海風(fēng)里招搖,場景甚是壯觀。
四
冬天的鹽堿灘奇冷。
鹽堿灘的清晨總是很平靜,天空澈藍,空氣干冷。一般大風(fēng)每天都是在上午8點多開始,凜冽的風(fēng)揚著堿土嗷嗷地刮。鹽堿灘上除了穿紅工衣的我們,一個人毛都見不著,漁民們都離開養(yǎng)殖池,貓回自家的屋檐下過冬,鹽堿灘上只有無邊無際的冷清。
我們依舊是每天去井場干活,旺財依舊是跟著我們跑前跑后。原以為就要這樣度過在鹽堿灘上第一個寂寞的冬天了,直到有一天清晨,旺財跑到于老爹家的養(yǎng)殖池邊狂叫不停。
男工已去了另一片井場,我和男工媳婦透過板房的玻璃窗望過去,兩個騎摩托車的尕小子正掄著大鐵錘下到于老爹養(yǎng)殖池的冰面,只有旺財不顧死活地沖著他們狂叫,我們沒敢出門。
不一會兒,他們拎著大鐵錘和一袋什么東西,離開了于老爹的地盤,又去向下一個養(yǎng)殖池,然后再下一個,一個又一個,最后揚塵而去。
我和男工媳婦向于老爹報了信。于老爹猜測他們是趁休漁期盜取了養(yǎng)殖池里的小白蝦。我們又跑去養(yǎng)殖池觀望,果然冰面被鑿出幾個冰洞,細密的網(wǎng)已用竹竿布在水面下。
第二天清晨,那兩個尕小子又風(fēng)馳電掣而來,又掄起鐵錘,鑿開重新凍上的冰面,拉出頭天布下的網(wǎng),一個又一個網(wǎng)滿載而歸。
如此在板房窗口偷偷觀察了兩天,我和男工媳婦決定鋌而走險。男工也贊同我們的決定,但他仍然要照顧兩片井場,于是囑咐旺財跟緊我們。旺財一副很懂的模樣,讓我們頓時有了更多的底氣。
我和男工媳婦每天留一人值守,另一人在尕小子來盜網(wǎng)前,提前取走漁網(wǎng)里被截獲的小白蝦。
第一天是男工媳婦去。
她早早拎起大號管鉗,揣著準(zhǔn)備裝蝦的袋子,帶著旺財向著養(yǎng)殖池出發(fā)了。
我一邊錄取油井的壓力,一邊朝男工媳婦和旺財走去的方向看著,一遍遍想著她們是如何站在于老爹養(yǎng)殖池的冰面鑿冰、拽網(wǎng)、倒蝦,內(nèi)心忐忑。
第一次出手一切順利,足足有十幾斤歡快的小白蝦進了我們的冰柜。
我們隔著窗戶看尕小子們撲了個空,旺財也得意地圍著冰柜搖尾巴。我們向于老爹電話報信,他夸我們干得忒漂亮。
第二天,男工和媳婦要去采油區(qū)參加技術(shù)培訓(xùn)。我早早巡完井,也學(xué)著男工媳婦的樣子拎上大管鉗,帶上旺財出發(fā)了。
已快三九,冰凍得真厚,每一次管鉗鑿下去,手都震得發(fā)麻。終于把冰面鑿出近半米寬的冰洞,冰面冒出水來。我扔下管鉗,撐好塑料袋口,塑料袋的一頭踩在穿著大頭工鞋的腳下,然后貓腰摘了棉手套,伸手進水拽漁網(wǎng)。
鹽堿灘上的西北風(fēng)很烈,混著冰碴的水瞬間刺痛雙手,無法忍受??墒菨O網(wǎng)不能松手,漁網(wǎng)沉啊,想拽出冰面真難,不知道昨天男工媳婦是怎么做到的。
歡蹦亂跳的小白蝦倒進了腳旁的塑料袋,旺財歡喜得不得了。我搓著凍麻的雙手,目光瞄向下一個冰洞,僅隔三步遠,
一連數(shù)天,我們無一失手,天天收獲滿滿,尕小子們一次次空手而歸,我們內(nèi)心的成就感簡直要漲破小站房間的屋頂了。
五
很多年后,我多次回想起那次掉進第一個冰洞里的情形,都想不通自己是怎么沉到冰水里去的。
按常理分析,冰洞的大小最多只能掉進去一只腳一條腿,可當(dāng)時,只覺得腳下忽然一空,我不到100斤的身軀瞬間就投進了冰水里沒了頂。所幸手里的管鉗卡在冰洞一側(cè),慌亂中并沒有松手。也許只有幾秒鐘,我拼命地蹬著腳上的大頭鞋踩水,大頭鞋仿佛千斤重,我的頭重新浮出了冰面。
我聽見旺財近乎瘋癲的嚎叫,理智瞬間回到軀殼,怎么辦?小夫妻倆都不在站上,手機在水下的衣兜里,等盜網(wǎng)的尕小子來救我?恐怕早已凍死在于老爹的養(yǎng)殖池里,我聽到了牙齒劇烈打顫磕碰的聲音。
我看向旺財,它的眼里滿是驚恐和哀傷。它咬住我扒在冰面上的衣袖,努力拖拽著我。我用盡全力往冰洞外爬,可是沒有吃力點,靠體重不到20斤的旺財,不可能。
后來每次回想起當(dāng)時爬出冰洞的經(jīng)歷,我都感動于旺財強大的理解能力。一只小柴狗理解不了什么叫螺絲刀,但它關(guān)鍵時刻理解了我眼神的意思。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終于把眼光投向最后救了命的剛倒過小蝦的那段漁網(wǎng)。寒冷讓我無法發(fā)聲,我看看旺財,又看看一端固定在竹竿上、另一端在我倒完小蝦還沒來得及放回冰洞的被我甩到一邊的漁網(wǎng),再看看旺財,反復(fù)幾次地看,它突然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旺財瘋了一樣咬住那段漁網(wǎng)的尾端,朝我奔來。
不知道用了多久,我渾身濕透、掛著無數(shù)冰碴終于趴在了冰面上。旺財不再嚎叫了,它用前爪慌亂地扒拉著和我手指纏繞著凍在一起的漁網(wǎng),記憶中,它還舔了舔我的臉,仿佛能給我一點勇氣。我用盡所有的力氣,迫使自己站了起來,劇烈地哆嗦著,搖搖晃晃挪回了幾十米外溫暖的值班房里,旺財始終圍著我。
魂魄回到體內(nèi)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個小時以后的事情了。
我發(fā)現(xiàn)旺財從小夫妻臉盆里叼來的毛巾,發(fā)現(xiàn)旺財從門口拽進來的我的拖鞋,發(fā)現(xiàn)它仍然沒有忘記我在掉進冰洞前得手的那袋子小白蝦。它像是個忠實的管理者,用爪子把跳遠健將一一扒拉回袋口。
后來旺財發(fā)現(xiàn)我在看它,它的眼睛也望著我,又望望小白蝦,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喉嚨里嗚嗚地響著,像是在哭。
六
還記得那天嚴重霧霾。在新站上熬到午飯時間,我端著中心站統(tǒng)一發(fā)放的飯盆,走向打飯窗口。
據(jù)說今天有肉,幾個男同事已開始大快朵頤,看起來津津有味。窗口做飯大姐油膩的頭發(fā)和油膩的笑撲面而來,她說:“這閨女肯定在小站受了不少苦,這么瘦,多給打點肉菜,好好養(yǎng)養(yǎng)?!?/p>
謝過大姐后,我端著飯盆往餐廳座位上走,中心站的站長喊住了我,要坐在一起聊聊我有沒有什么困難,我的心里涌過了一股暖流。大家對我這個被收編的都挺友好,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我手里端的飯盆里的那些肉,是旺財?shù)摹?/p>
我是吃過一口旺財肉的人,在不知情的時候。
吐干凈膽汁后,臉色蠟黃的我從衛(wèi)生間扶著墻走出來,同事們看著我。我的眼淚已經(jīng)從衛(wèi)生間里擦干凈了,沒有理會任何人,就連站長沖我招手也被忽略不計,我把飯盆扔進了回收殘羹的垃圾桶,心里想:再見了,旺財。
此后,我申請去了另一個中心站,盡管后來同事們也像我一樣倒掉了飯菜,盡管后來廚師大姐扒著我的肩膀、摟著我的脖子和我道歉,盡管中心站的站長說他后來也難受了。我原諒了他們,但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后來我常恨歲月的無情,它會磨滅許多讓人當(dāng)時發(fā)誓要永遠珍愛的感動,而后又漸漸淡忘,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我卻不能檢視自己的內(nèi)心,為什么在自己離開小站后,忘了問旺財?shù)臍w宿,直到我們以另一種殘忍的方式再見,然后再也不見。
歲月淘瀝,14年過去了,我還清晰地記得旺財搖著尾巴沖我們跑來的傻樣兒,記得旺財耍賴皮躺地上打滾還用眼角偷瞄著我們,記得旺財吃魚的時候尬著下巴頦篩魚刺,記得旺財?shù)鹬ぞ咴诰畧錾献分泄け济Α闹艺\它的傻,常常讓我在想起它的時候感到心疼。想到它在小站上亢奮的每一天,想到它每一次在被訓(xùn)斥后馬上忘了計較,想到它在危難的時候盡全力保護我們,想到它的眼里只有我們仨……
它的世界里,一切是那么簡單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