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丹
入冬,久晴必霾已成為油城的規(guī)律。
進入候機室,小李連續(xù)自拍了幾下,取下口罩,選了張側(cè)臉帥氣的在朋友圈發(fā)布:霧霾季的口罩Style。
接著有人問,這是去哪兒度假?
克拉瑪依油田。距離油城3000多公里外的烏蘇里市,有個外闖市場項目。
有人點贊,拋來羨慕的表情。外闖市場,工資獎金翻倍,年終還有“大禮包”。老少爺們都快沒米下鍋了,你倒是有酒有肉,大金鏈子小金表,一天三頓小燒烤。
小李滿是笑容地關(guān)機,登機。經(jīng)過一整日奔波,抵達目的地。騰訊地圖上標明:123團11連。詩情畫意的地名。他迅速在手機上截屏,將油城所在的魯北,克拉瑪依所在的西北,用紅色醒目的線條標注:It seems far from the map,F(xiàn)rom north to south。
??飘厴I(yè)的小李英文一塌糊涂,在朋友圈里,卻有個洋氣的英文名叫Mark。主頁背景是埃菲爾鐵塔,頭像是年輕時候的萊奧納多。一切美好生活皆在朋友圈。
關(guān)掉手機,就像枯萎的莊稼地一樣,他瑟瑟發(fā)抖地鉆進宿舍。這個鬼地方,都零下20攝氏度了,早晚溫差大,最強大馬力的電暖氣也拯救不了刻入骨髓的冷。打開手機,再發(fā)朋友圈:
茫茫大漠、荒涼的戈壁灘上,有這樣一群“紅人”,他們以艱苦奮斗的精神去拼搏,用踏石留痕的毅力去創(chuàng)造,他們不畏嚴寒,背井離鄉(xiāng),外闖市場。他們,在這里繪就出一幅新時代的美好藍圖!
朋友圈瞬間沸騰起來,點贊如流水嘩嘩而來。
有朋友圈,就不會有寂寞。臨睡前,小李習慣性地數(shù)了數(shù)有多少人點贊并轉(zhuǎn)發(fā),才將手機壓在枕頭下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按掉一邊振動一邊嘶吼的手機鬧鐘,小李睡眼朦朧地打開訂閱號,點開“10萬+”勵志帖,復(fù)制心靈雞湯“路過的地方,都是我拿青春一步一步度量的!所有的夢想,我會去一一實現(xiàn),愿奮斗中的自己越來越美好”,按下轉(zhuǎn)發(fā)鍵,不情不愿地爬起來,躲進狹窄的洗手間。洗漱完畢,小李在吃早飯時,又刷了幾下訂閱號。
與他同一宿舍的師傅,也姓李。說來巧,小李名叫李建,這位李師傅名叫李康。大伙閑暇時聚在一起調(diào)侃,老李小李是不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啊,名字取得咋這么有關(guān)聯(lián)性哩。小李起初還強調(diào)一下他的名字是建設(shè)銀行的建而非健康的健,后來也漸漸習慣大家這么開玩笑了。
老李40出頭。這樣的年紀還外闖市場,自然無法與小李那樣腰細腿長身強體壯的年輕人相比。但對老李而言,外闖市場就是他奔向光明新生活的良好開始,是那如泰山般壓在他心頭上的房貸的指望。
說起房子,可謂是老李的一部辛酸史。自打結(jié)婚后,他和媳婦還有父母4個人擠在一套差不多60平方米的兩居室里,生活十分不方便,就像14個人擠在了一間電梯里那樣難受。后來女兒呱呱墜地,給家里帶來了短暫的喜悅。為什么說喜悅是短暫的,可想而知,本已不大的空間再容納一個人,簡直就是難上加難。特別是每當女兒的小腦袋與墻壁親密接觸時,媳婦總要抱怨老李這樣的男人無能,連套房子都買不起。
老李也感覺甚是窩囊,也幻想著能擁有一套屬于他們一家三口的房子,哪怕只有一居室也好。直到女兒上幼兒園,全家總動員終于湊夠了錢,搬進了一套50平方米的房子。房子雖小,卻再不用和父母擠在一起,能過上他們自己的小日子,把他們自己的這片小天地布置得美觀又大方,那時的老李感覺每一天都充滿了溫馨和笑語。然而好景不長,女兒上小學了,需要一個書桌來做功課,可他們房子里一大一小的兩間臥室都挪不出半點空位擺張書桌,于是女兒的房間只好身兼兩職,床上常常兵荒馬亂地堆疊了各式的書本,每次睡覺前都要把沉重的書搬上搬下,媳婦又是滿腹牢騷。
老李看在眼里,憂在心中。但他們夫妻的工資僅供日常生活開銷,女兒需要報輔導(dǎo)班,到了周末還要上特長班。為了買現(xiàn)在的這套房子,家中的老人已經(jīng)貢獻出多年積蓄,老李實在無顏再伸手討要,能借給他們錢的親戚好友也都借了個遍兒。房價越漲越高,買房對老李來說已不是夢想,而是妄想。
眼瞅著女兒要上高中了,每每看到朋友圈里大家坐在窗明幾凈的豪宅中曬娃,老李不禁內(nèi)心一顫。思前想后,老李把心一橫,與妻子一起,在北城新區(qū)選了一套他們認為最經(jīng)濟實惠的房子。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房貸加上日常生活開支,已經(jīng)不能叫皺巴巴了,而是擰得出水來。省吃儉用到何種程度?就是每頓飯炒兩個菜都覺得奢侈了,超市減價特價的商品從最初的熱愛上升為瘋狂追捧的地步。妻子買套不算貴的換季衣服也是在敗家,更別說是價格相對昂貴的化妝品與箱包了。
光是這樣省是不夠的,他們還想法子去掙。下班后,夫妻倆干過很多兼職:擺地攤、賣水果、小時工、在燒烤店里給人家穿肉串,后來妻子跟著一個師傅學會了做關(guān)東煮和炒年糕,他們便雷打不動地在大學門口賣特色小吃。他們倆常常一擺攤就擺到晚上12點,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搗鼓將近一個半小時,準備第二天的食材和湯底……若是碰到城管,他們還要推著小吃車像個賊那樣逃離。
這是一場抽筋剝皮般的辛勞與動蕩不安式的疲憊。老李和妻子猶如餓狼,無法停歇,肚里咽著肉,嘴里叼著肉,依然弓著腰,咬著牙去拼搏爭取肉。
然而朋友圈中的老李卻是愜意的,沒有退卻愛情瑰麗和爛漫光暈的現(xiàn)實,沒有每天都在折磨著他無奈但必須堅強起來的神經(jīng)。他盡情炫耀:
3平方米的錢,很多人能去麗江, 30平方米的錢,可以環(huán)游全中國。
一個廁所的錢,去一趟馬爾代夫,欣賞海天一色,島嶼與陽光燦爛交織。
一間臥室的錢,足以享受法國巴黎、紐約街頭的風情萬種,吃著牛排漢堡,看著金發(fā)碧眼。
三室兩廳的錢能去環(huán)游全世界了。
空游歷過那么大的世界,卻無能力積累享受美好生活。沒有自己的房子就沒有溫暖的家。家人陪伴,愛著妻子孩子,向老人盡孝,波瀾不驚卻安穩(wěn)溫馨的日子才踏實啊。
這天,小李翻閱老李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這個陳年舊貼,回復(fù):
敬愛的房奴老李先生,瑞士的雪、威尼斯的小船、希臘的愛情?!悄慵夷撬拿鎵τ肋h無法給予的。
哪怕正能量渲染得再多,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得再好,GDP再高,也是日夜煎熬,擔心辛辛苦苦從牙齒縫里省出的可憐積蓄在虛火奇高的樓市中一夜蒸發(fā)。勒緊褲腰帶買房子是擰巴擰巴的貧二代思想,“井底之蛙”若是自己逆襲不成功,將來子女仍逃脫不了貧三代的窠臼。
說完了嗎?老李皺著眉頭,不滿地看了小李一眼。
小李在朋友圈里發(fā)那些話的時候,老李一直在洗衣服。老李洗衣服用的是一只紅色的大塑料桶。桶里的水已經(jīng)變得非常渾濁,各種不同顏色的衣服混淆在一起,幾乎分不清了。洗著洗著老李就覺得心頭一酸,說話的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在家時都是媳婦給他洗衣服,哪用他一個大老爺們干這事兒呀。家里的洗衣機是他花一百塊錢從二手市場收回來的,只用了幾次又成了廢品,媳婦卻執(zhí)拗要把這臺洗衣機擺在顯眼之處,說是給左鄰右舍看的,免得人家嫌咱窮。
老李也奇怪,別人掙錢怎么就跟大風刮來似的輕松容易。
說到錢。小李嘴角撩了起來,人家生意人是有腦子才會賺錢,咱吃死工資就別妄想天上掉餡餅,房價一天一個價,與其打腫臉充胖子非要買套大房子,不如把掙來的錢享受生活。
房子就是享受啊。老李邊晾衣服邊強調(diào),不管是有錢人的投資還是咱普通老百姓自住,有房就等于有了一切。房子是一種記憶,是一部鮮活的歷史,它以非文字的方式記錄著每一戶人家的悲歡。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不是紙上談的浪漫。
多大年紀了還浪漫。小李假裝一哆嗦,然后拍掉身上的雞皮疙瘩,您老慢慢在這里享受浪漫吧,我可要去卸車了。
老李急忙攔著小李,等等,你今天不是值運營站的班么,那個運營站的云頂和灌上的液位都不準確,每次都差200多將近300呢,我給你算一下吧,1個小時170,10個小時用1噸,咱們的車一般都用23噸,上次小王開車過去就太早了,卸不進去,結(jié)果卸車卸了16個小時,連中午飯都沒吃上呢,那個站還燒得慢,要10個小時燒1噸,這次你去的話,咱們按照云頂上的數(shù)據(jù)減200,等到160或者180時,你再去比較保險。
小李眼皮一翻,厲害了老李哥,什么時候你比云頂還準確了?小李固執(zhí)地去取車。運營站是距離他們最遠的一座站,要走15公里的山路,隨處都是高低不平的小路,有時還要翻越沙丘。他以前只聽說去運營站的滋味如何叫人吃不消,現(xiàn)在輪到他了。他想著今天中午食堂有孜然羊肉和當?shù)靥厣氖肿ワ埑?,還是早去早回的好。
沒想到老李又追了過來,塞給他兩桶方便面,叮囑道,宿舍里只有辣味的了,吃的時候別放辣包,不然胃受不了。
小李瞪了老李一眼,把兩桶紅彤彤的方便面往副駕駛位上隨手一丟,踩了油門,將罐車開了出去。
冬天天短夜長,到了下午4點半,太陽在西邊懸著,一會兒沉下半張臉,眼瞅著天色已黑。站在罐車邊上的小李仿佛剛從冰里爬上來似的,渾身上下都透著刺骨的寒意,連他的頭發(fā)上也恍惚結(jié)冰。
他記不清自己圍著罐車跑了多少圈,只記得車里車外的溫度一樣,侵蝕他每一根神經(jīng)。當他把罐車開到運營站時,工作人員的表情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又黑又瘦、一張長方臉像刀片的男子冷冰冰硬邦邦地朝他吆喝,來這么早,站上的氣還沒燒完呢,等著吧!
結(jié)果這一等,從早上到中午,直到日落西山。小李又冷又寂寞,多虧站上一個小伙子給他送了熱水,他的午飯才不至于是干嚼方便面。小李腸子都悔青了,要是聽老李的話,哪用受這份罪。
又跑了一圈,覺得身上熱乎了些,小李才回到車里繼續(xù)等待。拉罐的柴油車溫度起不來,越坐越?jīng)?,他只好圍著罐車跑步取暖?/p>
一圈又一圈……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小李煩躁不安地翻手機,看到老李在朋友圈曬著豐盛的晚餐,想著自己還不知道要在這個破地方待多久,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還是跟那個又白又胖好像剛出籠發(fā)面餅子的小伙子要了熱水,拿過剩下的一桶方便面,倒了半瓶熱水泡上,還沒過一分鐘就往嘴里扒拉。這次他忘記了老李的叮囑,把整包辣包都澆在面上,嗆得喉嚨生疼。
在冰冷的燈下小李倍感孤獨,他打開朋友圈想吐個槽,可看到朋友圈里那些熱鬧的晚餐之后,放棄了。他把手中的方便面桶找好角度,拉遠聚焦,拍了張美味十足的照片后,再濾鏡配詞:兄弟泡面暖暖心。
很快就有人點贊,有人評論。左手刷朋友圈的小李倍感滿足,右手使塑膠叉子熟練地撈起泡面,小李突然覺得孤獨走了。
那天小李狼狽地回到宿舍時已是晚上9點多了。他的外衣、外褲都凍硬了,兩個腳踝處凍得很痛,走起路來像個機器人,一撇一撇的。小李委屈地看著老李,老李忙幫小李把衣褲脫下來,外衣外褲扔到盆里用水泡上。忙活完,小李隨便地吃了口晚上的剩飯,便躺到床上,沒多久就沉沉地睡了過去。夢里他差點被冰窟窿吞了。
第二天一早,老李叫小李,小李迷迷糊糊地應(yīng)和了一聲,又睡了過去,直到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才再度醒過來。好像大病初愈一般,頭腦依舊昏昏沉沉。要不是著急上廁所,他還能繼續(xù)睡下去。起床時用手撐下床邊,很刺痛,才反應(yīng)過來昨天兩只手都蹭壞了。兩只腳也很痛,想來應(yīng)該是凍的。小李顫顫巍巍地去上了廁所,又想起昨天的遭遇,不禁打了個哆嗦,再也睡不著了。走出宿舍,院子里仿佛堆疊了半個冬天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老李正在滿是雪的院子里追一只雞。那雞很驚恐,不停地跑著、叫著、呼扇著。
快回屋里去,老李沖小李嚷,發(fā)燒了還不老實躺著!
難怪他醒來的時候感覺渾身酸痛。小李說,你追雞做啥?
給你補身子,咱大廚特批加的菜。誰知這雞要成精,聽說今兒個燉了它,竟飛到倉房的房頂上去,好不容易才把它趕下來。
風吹得頭越來越重,小李回宿舍躺在床上。窗戶上糊著一層冬天御寒用的塑料布,他看不見鐵皮房外,老李與那只被追的雞。直到熱氣騰騰的雞湯被端到面前,趕緊喝一口,才覺得不那么沉重了。
老李說,怎樣?
小李說,不辣。
燒退了,小李才感覺到腳后跟鉆心的疼,低頭仔細檢查,一道大大的口子滲著鮮血,兩只腳已經(jīng)腫得好像豬蹄子那般。
男子漢,流血不流淚!小李咬牙發(fā)朋友圈。
老李看見,跑了出去,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小袋鹽和幾片茄子。
做啥?小李一臉迷茫。
老李把茄子和鹽放進洗腳盆內(nèi)說,每回我凍傷腳都用這個法子。
小李半信半疑,覺得這像大鍋燉,燉的是自己的腳丫。
不過腳上的刺痛真的漸漸消失了。小李笑燦如花,喜悅仿佛帶著心跳的花朵,倏地落進水里,漾起比月光還漂亮的漣漪。
老李打趣,怎么你的朋友圈沒教你如何治凍傷?
這個……小李不好意思地拿手摩挲頭頂,燈下,他臉微紅。平時他倒是轉(zhuǎn)發(fā)了不少生活百科,可沒一次能用到實際中去,反倒是一直讓他瞧不上眼的老李,用真實的生活給他上了一課。
朋友圈到底是拉近了朋友的距離,還是拉遠了朋友的距離。這件事后,小李對老李的態(tài)度開始轉(zhuǎn)變,兩個人的關(guān)系也升溫了,在大家伙的眼里還不是一般的溫度,而是火熱。可他倆的朋友圈依然截然不同。老李喜歡聊腳踏實地的生活,聊妻子、聊孩子、聊老人、聊工作,小李聊浮在天上的夢想,聊小說、聊電影、聊音樂、聊情懷。老李愛分享他與家人生活的親情片,小李喜歡炫耀他超大內(nèi)存的iPhone X和豐富多彩的游玩經(jīng)歷。
老李總強調(diào),累才是人生,苦便是生活。中年人比較知足常樂,年輕人的欲望莫要太強。
小李總反駁,年輕人有后悔的資本,畢竟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中年人卻不敢有半點失誤,因為誤判的成本太高,上有老下有小,灑脫不起來。
老李在朋友圈里夜夜笙歌,小李在朋友圈里窮奢極欲。
在朋友圈中,老李和小李外闖市場的日子,過得像花兒五彩的顏色。
轉(zhuǎn)眼兩個月過去了。只有老李和小李知道,現(xiàn)實工作并非朋友圈里所展示的那般光鮮亮麗。特別是冬天作業(yè),面罩一戴上,眼前的霧氣迅速密密麻麻地結(jié)成一層一層,仿佛一個集團軍,一層圍著眼,一層繞著唇,還有一層困住鼻。若問一年四季最不喜歡的季節(jié),他們恐怕十之八九都得說是冬天。不是因為樹葉落了花兒謝了草兒枯了,而是因為冷,即便工作時,他們穿著厚厚的作業(yè)服依然無法抵抗。還有冰,要習慣在冰層上摔倒了爬起來再摔倒再爬起來。當罐車在荒蕪的沙漠中穿行,車窗外寒風呼嘯,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車子不時顛簸,輾轉(zhuǎn)一小時,胃里就翻江倒海般難受。偏偏老李總喜歡在此時絮叨,車上玩手機暈車不說,對眼睛也不好。
小李在朋友圈里埋怨老李是烏龜殼上的毛(龜毛),啰里啰嗦。身上還總愛背只鐵皮大水壺,不像是買的,像是自制的,喝水時總是把脖子仰得很高,往喉嚨里咽的時候聲音特響,咕嘟咕嘟,幾米外都能聽見。喝完水還總要說說,外闖人的苦,寂寞孤獨和思念,有時候還要面對各種危險,但仍想要是年輕點,再多闖上幾年買輛好點的車回家。啥奔馳寶馬的不敢奢望,幾萬塊錢的車,也算有房有車一族了。
每天都是錢呀錢呀,真俗氣。小李說,工資獎金若是高了,還完房貸還要買車,這些都是物質(zhì)財富,我更向往精神財富。
說這話時,那雙年輕的,充滿了活力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水洗過一般。老李忽然覺得小李這眼神和年輕時候的自己很像。那個剛步入社會天不怕地不怕,豪情萬丈地說只爭朝夕的明媚青年。然而時光是一把雕花刀,他如每個人那樣平凡生長,起初這把刀鋒利,但他太渴望生長,忽略了疼痛,任刀刃刺入骨血,仍咬牙堅持。如今他已覺得自己長成了最好的模樣,卻忘了世上能說結(jié)束的事極少。歲月的刃變得越來越鈍,當年能承受住刺骨之痛的他,卻挨不了一刀一刀地細磨慢礪,他只好推開這把刀,任自己荒涼生長?;蛟S,小李比他更有直面生活的勇氣。
人到中年總愛嘮叨,年輕人可別嫌棄。老李目光幽幽,仿佛正穿過塵封的歲月,然后在心頭捋著日子的褶皺,嘴角慢慢溢出笑來。見小李暈車難受,他拿出一個蘋果,掰成兩半,給了小李一半,然后撩起衣襟就要擦自己手中的蘋果,被小李伸出的胳膊擋住,哎哎哎,咱帶的蘋果都是我之前洗過的,你就放心吃吧,別拿衣服擦,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老李被訓不惱反而嘻嘻笑了起來。其實來外闖市場之前,我是巡氣井的工人,你要說見世面,我還真沒見過啥世面,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覺得自己的工作沒啥成就感,無非是擰個螺絲、開關(guān)閥門、換個墊片、天冷時注甲醇之類的。后來,一件事情讓我改變了對這個工作的看法。你知道2008年北京奧運會主火炬使用的燃料是什么嗎?天然氣,就是我們這些工人守護的氣井里的天然氣啊。
老李樂了,咧開缺了半顆門牙的大嘴,黝黑的皮膚將他的牙齒襯得十分亮白。前幾天那雪下得真夠大,咱職業(yè)病就犯了,明明不巡氣井了,卻連做夢都擔心管線結(jié)冰,天然氣出來的時候都帶有少量的水分,這天氣冷就容易結(jié)冰,特別是下雪,如果氣閥處被凍住了,還談什么保供呢?
管他巡氣井還是卸車工作,都不喜歡下雪。小李說。
這倒是。不是我唱高調(diào)啊,像咱們這些工人就是在與寒冬作斗爭。好在這個冬天冷歸冷,下雪的時候還是比較少的,你不知道往年那雪大的啊,一遇到雨雪天咱們可就麻煩大了。這氣化橇大,氣化量大,結(jié)得冰多,一個禮拜就得砸一次,用鋼釬砸吧,可一下雪,撬四周都是冰,那冰雪厚得,兩米的鋼釬都夠不著,只能人爬進去作業(yè)。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就擔心萬一出了岔子,扣我工資可就慘了。
這么認真仔細,是不會出岔子的。小李雖然不喜歡老李熱衷賺錢買房的事兒,但提到工作,人家是榜樣。
每次作業(yè)完,都覺得自己像從南極跑到了北極,這時候要是老婆在身邊就好了,還能給咱收拾收拾。老李眼微閉著,笑瞇瞇的,像是見到了啥美好的事物,然后他拿肩膀曖昧地碰了碰小李一下,你有對象了么?
小李的臉紅了一下。還、還沒有……
沒有就抓緊找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吧?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娃兒都穿開襠褲了。
這種事情急不得呀。
那你別總是把時間浪費在刷朋友圈上。這兒山高路險,離城市遠,信號時有時無,你把流量全浪費在朋友圈,太不值了。
彼此彼此。小李嘟囔,手中沒閑著還在發(fā)朋友圈。
都是為了打發(fā)戈壁灘上荒涼而寂寞的時光。老李笑。笑里帶著莫名的隱約與含糊,像是浸泡過水的紅窗花,經(jīng)日頭一照,干巴巴地貼在臉上。這樣努力掙錢不就是為了買房買車,年輕人等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出去玩得再多,見識得再廣,都不如有套房讓人踏實。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想到外面闖闖,有時真羨慕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上有老下有小,考慮得多,瀟灑不起來。
恍若上下嘴唇被什么東西給黏住了,又恍若是喉嚨里塞了什么東西。小李哼起那首歌,時間都去哪兒了……不知自己老了,還會不會灑脫?也許,再無不切實際的夢,也會覺得有房有車有存款才是生活的多姿多彩。
就在小李胡思亂想的時候,老李翻閱著朋友圈里喜氣洋洋的年貨。異鄉(xiāng)千里之外,他倆如被拋棄的孤兒,可憐兮兮地加班,連年夜飯都不好意思發(fā)到朋友圈。采辦的師傅申請了好幾次出車購買,不是上級不批,而是天公不作美,一連下了幾天的雪,進城的道路堵上了。好不容易見到晴天,卻更加天寒地凍,路面上的積雪厚得如同無法融化的石頭,讓大伙徹底打消了吃豐盛年夜飯的念頭。
朋友圈里展示著年夜飯:東北年夜飯、上海年夜、湖南年夜飯……有雞有鴨有魚有肉,應(yīng)有盡有,最少也有10個菜,而老李和小李在有些晦暗的燈光之下,在屬于他們的鐵皮房子里卻沒有一絲過年的氣息。
碗筷擺在桌上,菜數(shù)簡單粗糲,能看出做飯的人心情不佳,一盤素茄子、一坨臭豆腐、一碗素菜湯、一個炒豆干,當然還是糟辣椒。
小李的手原本搭在桌沿上,想要伸筷子卻倏然縮了回去,他說,要先發(fā)個朋友圈,吐槽一下最寒酸的年夜飯,看誰敢來PK!
老李說,兒在千里之外如此過年,父母該有多心疼啊。
小李想了一下,翻出一張上個月的高檔餐廳照敲下“最美年華和最美年夜飯”,才發(fā)送出去。
老李摸出一支煙燃上。他的手指甲好久都沒修剪了,暗褐色的泥垢在指甲縫里張揚著。這支煙,他只抽了兩口就發(fā)覺奇苦。猶豫片刻,他把剩煙丟到地上,踏上右腳狠狠地摁滅。電視里面放著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晚會,聽著里面歡快熱鬧的聲音,再伴隨著窗外顆顆升起的彩色流星,這一年終是要過去了。他慢吞吞吐出一句,菜涼了,吃點吧。
盯著面前的臭豆腐,小李眼眶濕噠噠的。平時還有肉吃呢,反倒是大年三十啥都沒有,我想家了,想我媽媽做的紅燒肘子。
老李擠出一線笑容,我也想我老婆做的糖醋里脊,可過年的加班費比平時多一倍呀,我們就能買臺洗衣機了。這次拿了年終獎,我要給媳婦買臺滾筒式洗衣機,還有電視機。她一直都想要液晶的那種,說那樣看電視劇才舒服。說這話的時候,老李的表情仿佛已經(jīng)把那疊厚厚的獎金捧在手里似的,讓低矮陰暗的鐵皮房子一下子亮堂了許多。
只要有獎金,就是啃咸菜饅頭也香。老李邊說著筷子邊在盤子里扒拉扒拉他們挖盡家底,才湊夠的四菜一湯,然后夾起一塊茄子咂摸一番,好像吃到千里之外妻子為他精心準備的那道糖醋里脊,任憑他仔細品嘗、回味著家的味道。
房里的空氣變得濃稠起來。小李伸手打開窗子,涼風打著旋兒透了進來,差點吹出他眼中的淚。酸溜溜的吸吸鼻子,小李連忙把窗戶關(guān)上,嘴里哼唧著用茄子泡腳的事兒。老李聞言齜牙咧嘴地笑罵,真是個混小子,自己吃不下去,也要讓別人吃不下去。
一餐飯,不咸不淡,卻也總算吃完了。小李說,不是飯菜簡單的緣故,以往過年總反感父母嘮叨,年紀不小了要成家立業(yè)。如今真離家遠了,卻發(fā)現(xiàn)還是家最溫暖,父母的嘮叨是最動聽的。
夜深了,遠處幾家的狗叫聲時斷時續(xù),鞭炮聲也漸漸停歇,暗夜靜得如潭死水。小李和衣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仿佛是掉進了米湯里的蚊蟲,掙扎了一夜,都沒有踏實睡過去。
熹微的陽光爬上鐵皮房窗子的時候,小李還埋在被窩里。滾了幾下身子,瞄了瞄窗子里透過來的絲絲縷縷像金線一樣來回穿梭的光亮,他習慣性地點開朋友圈,發(fā)現(xiàn)老李正曬著他們今年得到的“最佳班組獎”榮譽證書,小李點贊轉(zhuǎn)發(fā),心情愉悅起來。這才是他最初想象中的外闖市場,拼搏與奮斗,盡管寂寞偶爾會撕咬著神經(jīng)線,但他想,這兒還會有些浪漫存在,就如同小說片段里描寫的那般。
這時,小李聽到老李喊道,走,咱們到井上看看去!
他一骨碌就爬起來,走進了新年第一天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