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母親一樣,姐姐的形象也是眾多小說中一個重要的書寫對象。在作家周如鋼的這部作品中,姐姐這個人物,會讓讀者感到陌生和特別。她從反對迷信到相信迷信,繼而成為迷信的擁躉,再到讓迷信成為自己的事業(yè)和夢想,她完成了自己的“鳳凰涅槃”,終于活成了她曾經(jīng)討厭的樣子。
小說精密細(xì)致,綿延跌宕,在姐姐經(jīng)常說的“你不懂”和我說的“我總是不知道”里牽扯出一個又一個故事,將陷入賭博的泥潭、成為他人的情婦,以及莫名其妙到來的外甥和被揮霍的青春等描述得淋漓盡致。但小說呈現(xiàn)的并非僅僅姐姐一人,而是將生活中出現(xiàn)的人物和多種場景進(jìn)行精雕細(xì)琢,既寫出了當(dāng)代人病態(tài)的一面,又襯出了母親、父親以及阿嬤等人面對不同的生活,在轉(zhuǎn)變身份與恪守品德時的心境、堅韌和情懷。《流霞》表現(xiàn)的是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時代的巨大變化,滄桑世事里,有放逐的人性,更有堅守的人心。
多數(shù)時候人們問起我的姐姐,我總是諱莫如深??墒潜锞昧?,心里又似百爪撓心。我那充滿斗志的姐姐,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更是冬天里的一池水。
一
事實上,與我們的斗爭,我的姐姐王彩霞從小就開始了。而阿嬤,則首當(dāng)其沖。
阿嬤信佛,每逢初一十五總要上香,一是出門口,敬天地菩薩。二是進(jìn)廚房,敬灶君菩薩。三炷清香,三跪拜。一次阿嬤剛剛上完香,我姐正起床從梯子上爬下樓,她看著一臉虔誠的阿嬤,揉了揉眼睛,說,阿嬤,你說菩薩能造出電視機(jī)來么?阿嬤轉(zhuǎn)過頭,狠狠地白了一下眼。雙手依然合十,閉目,嘴上念念有詞。
那時我們喜歡玩一種叫“時間停止”的游戲。在我們看來,“時間停止”是一種神力。所以,我姐每次在“時間停止”的時候都要問阿嬤神仙長菩薩短。阿嬤不理她,或偶爾嗔怪她,再就是佯裝發(fā)怒。每每此時,姐姐卻洋洋自得,嘴里的聲音蓋過阿嬤,迷信迷信。
那時的姐姐幾乎是我的偶像。雖然我聽阿嬤跟阿嬤,但每次姐姐振振有詞地說,即便“時間停止”也改變不了真正的世界,菩薩神仙再靈驗終究造不出電視機(jī)時,我的頭總是慢慢地仰起,臉上不自自主地流露出從心底升起的敬佩。
姐姐說話做事干脆利落,在學(xué)校是招牌,在家里是智慧與美貌并存的小釘子。只是誰也沒想到,姐姐這么厲害的人物,居然也有馬失前蹄的一天。
現(xiàn)在想來,那一天,是姐姐與阿嬤兩人精神信仰決裂的一天。
在硯村,阿嬤小有名氣。孩子有個病痛不好養(yǎng),老人出門不吉鬼附身,都來請阿嬤。阿嬤便急急趕去,茶葉米,雄黃酒,清香咒語黃表紙。領(lǐng)出三步外,請出七步溝,趕出百米地。有時是一番經(jīng)語一番好話,然后供上全雞全鴨,帶主人家三跪三拜,由香領(lǐng)路請出門,九九八十一步,上大路。哪里來的小仙小神都請歸原位。有時是咒語施法,柴刀木匣砰砰響,緊鑼密鼓趕出門,七七四十九腳,到水埠。哪里來的孤魂野鬼回哪里。
阿嬤的名氣一傳十十傳百,到我記事時,已是方圓幾十里,顧客盈門,絡(luò)繹不絕。吞香灰,喝香灰水,清香一炷酒水一盞便是靈丹妙藥。
面對如此盛景,姐姐越來越坐不住,她翻著《十萬個為什么》《破除迷信建立新世界》來回大聲讀,她用各類書本上的知識有意無意地告訴上門的人。甚至在門上刻了小小的“迷信”兩個字。可是這一切,終究沒人注意。
那一次,阿嬤正給人做小法事。她拎著一小碗茶葉米,用紗布扎好,反轉(zhuǎn),然后在昏睡的孩子頭上來回轉(zhuǎn)動,并不時念著經(jīng)語。邊上一干人,都一動不動地盯著。孩子的奶奶正雙手合十,閉目祈禱。孩子的父親正跪在地上,全神貫注。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滿滿一盆冷水嘩一下就潑到了阿嬤臉上。正在做法的阿嬤打了個激靈,臉上的水迅速淋到身上,渾身濕透的她似乎靈魂出竅,一下子怔在那里。我姐卻單手拎盆,一邊向后退著一邊大喊,醒來醒來!
村里人說這是阿嬤幾十年來唯一失靈的一次。當(dāng)天晚上,姐姐被我父親吊在了豎梯下的豬圈里,鞭子聲聲,身上抽出了一道道血痕。豬聲拱拱,腳丫晃動的地方,便是小豬抬頭之處。只是,除了豬拱的片刻,任由鞭子抽著,她卻愣是沒出一聲。
最后,還是阿嬤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偷偷地解開了繩子。事后,我姐也就成了天上的星——掃把星。
那家的孩子不久后夭折。于是,我家就欠了一個比天還大且永遠(yuǎn)還不起的人情。永遠(yuǎn)需要低頭順目地跟人說話。我姐也出了門。村里人都容不下這顆來自天上的星。
幾天沒去學(xué)校的姐姐驚動了老師,老師上門了解原委后,齊齊地指責(zé)我爸的心狠手辣,然后再齊齊地指責(zé)阿嬤的封建迷信,以及齊齊地指責(zé)全村人的愚昧無知。但指責(zé)也沒追回我的姐姐王彩霞。據(jù)說,在解下繩子的當(dāng)天深夜,我的姐姐王彩霞背上包就淹沒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老師們干脆利落,直接就報了警。這個孩子是學(xué)校的希望,在這一天我們才知道,學(xué)校已經(jīng)準(zhǔn)備保送她去市里最好的高中入學(xué)。最關(guān)鍵的是她可以繞過區(qū)管鄉(xiāng)鎮(zhèn)的學(xué)校直接入市中。這是我們硯村破天荒的頭一次。在我們的記憶里,成績最好的學(xué)生都需要從硯村到鄉(xiāng)中,再到區(qū)中,才有可能到市中。但一般到區(qū)中后,怎么都沒有我們的好事了。而姐姐卻不一樣,用老師的話講,她是多少年來硯村最出彩的一個學(xué)生。
就是這個最出彩的學(xué)生,果斷來了一出破除迷信的大行動。多年后,我們終于明白她的行為與她名號是相符的,因為當(dāng)年的她不僅是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能手、行動能手,還是反迷信旗手。
在半年后,去學(xué)校里給她整理書籍書包時,我在她的書包里看見了一張紙,上面是紅彤彤的五角星和紅旗,以及一排手寫字:茲因王彩霞同學(xué)的優(yōu)異表現(xiàn),特評王彩霞同學(xué)為反迷信旗手。
這張紙的最大作用就是摧毀了阿嬤建立的硯村信仰,同時也把姐姐趕出了硯村。
那段時間,學(xué)校鼓勵舉報封建迷信行為,要求學(xué)生與迷信的家長劃清界限。但整個硯村,從小到大,受過阿嬤恩惠的人不在少數(shù),不要說兒時驅(qū)鬼怪散鬼魂,就是有個小病痛都是靠阿嬤弄好的,更多的則是長輩亡故時,是阿嬤幫著穿衣送行。所以,大多數(shù)人與阿嬤有著不一樣的情愫,說著說著便過了場。
只有我的姐姐王彩霞,在書本的作用下,在老師刺激下,她背著大刀,向阿嬤發(fā)起了進(jìn)攻。
事實上,有著倔脾氣的姐姐不僅進(jìn)攻阿嬤,甚至連爸媽也看不上。她總覺得我們硯村的人沒文化沒知識,在迷信蔚然成風(fēng)的年代,她甚至面對我咬牙切齒地說,她一定要扭轉(zhuǎn)硯村的局面,把迷信徹底鏟除。一邊說一邊還對著我揮了揮拳頭。
看到她的拳頭,她的江湖事跡便像電影一般浮到眼前。
從六七歲記事起,姐姐一向在前大踏步,而我一直在后貓著小步。逢到與人吵架,我話還沒出口,眼淚便已跑出眼眶。姐姐恨鐵不成鋼,干脆不再叫我的真名王彩強(qiáng)??匆娢?,她一臉不屑,軟,過來!
我成了軟,便愈發(fā)成了同學(xué)眼中的笑料。要命的是,不僅懦弱,在學(xué)習(xí)上,我也難望其項背。
姐姐大我三歲。我六年級時,她初三。初中小學(xué)都在一個院里。所以,我的哭哭啼啼總影響著她的聲譽(yù)。要知道,我的姐姐王彩霞,那是學(xué)校里的一塊大招牌。這個尖子生,年年當(dāng)班長,學(xué)校有任何比賽,出場的第一人都是她。從一年級上到六年級,再到初中。凡有外地師生來比賽或參觀,發(fā)言也好,領(lǐng)獎也好,都少不了她。外校老師來聽課,每每要做準(zhǔn)備的也是姐姐所在的班。而老師的所有提問,都是等著姐姐那字正腔圓鏗鏘有力的回答。后面一排排聽課老師的眼神,更是一次又一次被那雙高高舉起的小手吸引。
這雙小手,為我童年無數(shù)次的哭泣爭回了面子。
被初中年級同學(xué)打的那次,我大哭著執(zhí)意要回家找媽媽,卻被姐姐攔住了。她先問了是誰,當(dāng)?shù)弥莻€同學(xué)長得牛高馬大后,她返回了身。趁著體育課的時間,她偷偷溜到校后的竹林里,折了兩根又細(xì)又長的小竹鞭。等到下課,她便領(lǐng)著我往那班級門口走,瞧著那個牛高馬大的同學(xué),她毫不懼怕,大聲嘶喊著,誰欺負(fù)我弟弟,出來道歉。連叫幾遍,沒人應(yīng)。最后大家的目光都朝向那個牛高馬大的男生時,姐姐把我護(hù)在身后,又把背在身后的手刷一下伸出,小竹鞭便呼嘯著落向男生。
這一戰(zhàn),我膽戰(zhàn)心驚,唯恐姐姐落敗。好在,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姐姐已大戰(zhàn)告捷。一直準(zhǔn)備還手的男生在小竹鞭的威力下,節(jié)節(jié)敗退,絲毫沒有反抗之力。而上課的鈴聲又恰到好處地響起。姐姐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滅了男生的志氣,打了個威風(fēng)凜凜。
后來我問姐姐,萬一打不過怎么辦,叫爸媽不是更保險么?
姐姐說,你已經(jīng)被打了,痛的是你。如果叫了爸媽,他們來了頂多是說理,跟老師說理,跟打你的人說理,最后呢,他不痛不癢,你卻白白痛了一場。而且,你叫爸媽一定會被同學(xué)笑話。
那萬一我們打輸了呢?
不會輸!姐姐頭一抬,氣勢磅礴,驕傲地說,我們攻其不備呢。后來我明白,姐姐確實不會輸,一是贏在理,二是贏在出其不意,三是贏在她是老師眼里的好學(xué)生。
打贏了的姐姐盛氣凌人,把我拖到一邊,附在我耳朵邊卻悄悄地說了一句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話,阿嬤就知道相信迷信,你信不信?
我驚訝于她的跳躍性,摸了摸腦袋,說那不是迷信,那是菩薩和神仙。姐姐就笑,說,那菩薩為什么不保佑你打架勝利,或者保佑你有金剛不壞之身?
見我低下頭不吱聲,姐姐又說,阿嬤說菩薩一腳十萬里,騰云駕霧呢,這么厲害的話,能造出米飯來,能造出房子來?
我當(dāng)然回不了她,那時我們?nèi)伊谌藬D在一間三十多平米的小矮房里,用梯子架起的閣樓根本直不起腰。而碗里盛的是番薯粥,偶有幾顆大米粒出現(xiàn),總是像銀子在黃黃的湯里晃著,我們都舍不得吃。
對于我的懵懂狀態(tài),她翻著書本,你去問老師,這是不是迷信,老師都說了,這都是封建迷信。全是騙人的。說完,她還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老師還說呢,如果我能與迷信勢不兩立,我還能得一個獎。我說,什么獎。姐姐志得意滿地晃了晃腦袋,卻啥也沒說。我的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了阿嬤慈祥的神情,想了半天,我猶豫地說,我喜歡阿嬤,她不是迷信。姐姐刷一下站起來,眉頭倒豎,你喜歡阿嬤就不是迷信了?喜歡歸喜歡,迷信歸迷信!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跑向了操場對面的初中教室。
這事后,姐姐對我總是愛理不理,動不動就揶揄我。因而,對于十三歲那年的七月初七,我跟著阿嬤到東白山仙姑殿做靠山。這個短短的一天一夜,她諷刺了好多年。
二
七月初七,東白山上仙女節(jié)。
姐姐說,這天是牛郎織女的相會日。阿嬤說,這是七仙女的節(jié)日。我相信前者,更相信后者。
這一天的東白山上,人山人海。要進(jìn)仙姑殿覲拜,需要從山腳一直排隊,排到山頂或許已是子時,也或許是凌晨三四點(diǎn)。所謂的靠山,就是在山上靠著過一夜,如果能在仙姑殿前后左右自然最好。這一夜就算是與仙姑結(jié)了緣,此后人生便有了靠山。
而阿嬤這一天帶我前去做靠山,是為了找回姐姐王彩霞。
姐姐自從那次出門,便音信全無。老師的報警也只是讓百里外的民警來硯村走了一圈,回去至今沒有任何消息。
老爸的牙是鐵長的,他一張開嘴就說最好死在外面,永遠(yuǎn)不要回來。這個讓他在人前能抬頭挺胸的孩子,斷了一家人大部分的收入來源,更關(guān)鍵的是讓人家的孩子夭折,這便是大逆不道的事了。似乎不以身赴死,便不足以回報。那時的硯村很窮,國家雖然已經(jīng)開始改革開放,卻似乎與硯村毫不相干。家家戶戶都憋屈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但山多地少的硯村,光靠山吃山的日子并不好過。而我們家相反,比一般人家要好。盡管阿嬤的法事從不收錢,但人家終歸不會空手上門,即便空手上門,事后也會送幾個雞蛋或給斤米啊什么的,偶爾也有送肉的。要知道,我們家三十多平米的矮房并非祖?zhèn)鳎前哂脦啄甑姆ㄊ率杖霌Q成錢,然后點(diǎn)點(diǎn)滴滴積攢起來,最后從太公太婆那里獨(dú)立出來。太公養(yǎng)了幾個兒子,最不喜歡的就是大兒子我爺爺。而妯娌間的爭奪更是硝煙不斷。阿嬤受夠了烏煙瘴氣的生活,終于在湊齊了六十五塊錢時為自己置辦了這一間不動產(chǎn)。
只是雖然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但生活條件依然千瘡百孔。因而,阿嬤的法事是家里的重要收入。姐姐這一鬧,門庭一下子冷落了。
母親則與父親截然不同,從姐姐離開那天起,她終日以淚洗面。老爸煩了便破口大罵。說都是被母親寵壞的,不然,哪里敢如此無法無天。只是罵著罵著,他的聲音慢慢就弱了。到后來,老爸也開始懷疑自己出手是不是重了點(diǎn),那天他自言自語了一句,學(xué)校的老師說,孩子也有什么自尊心,真他媽的。
而阿嬤,去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外村,也進(jìn)了城,卻一無所獲。她做了一場法事后,又掐指刻課,最終得出孫女王彩霞不愿意回來,即便找到了,她也不會回來的結(jié)論。她甚至已經(jīng)掐出了方位,說,北方。
可是北方無限大,我們又該去哪兒尋找。老爸的心態(tài)慢慢開始變化,從一開始要打死她天王老子都不要管她,到漸漸寡言少語。而母親則由一開始的臣服阿嬤,漸漸出言不遜,動不動就沖著阿嬤罵,都是你,搞這些封建迷信,把我的孩子逼走了。而最疼我和姐姐的阿嬤,則每天長吁短嘆,她沉默的最明顯的標(biāo)志就是,漸漸少了與村人的法事來往。
而這次上東白山做靠山,阿嬤認(rèn)定,這個堅硬的孫女只有靠求,才能求回來。
她帶著我排了足足一整夜的隊,在凌晨二時左右才排到仙姑殿門口。而那時的我,早已困得不行,阿嬤幾乎是背一會兒抱一會兒再請人照看一會兒地帶著我拜完仙姑,然后又走了十幾里地,才在人山人海的山上找到一角落腳的地兒。而我,一直呼呼不醒。在呼呼的時候我夢里是人山人海,在睜眼后映入瞳孔的,依然是人山人海。
后來姐姐回來,得知此事,便取笑,那又怎么樣?求了有用么?
父親的眼球突出,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母親一看,嘴里帶些戲謔的附和,是啊,迷信有什么用。
阿嬤不回話,她把自己埋在舂香葉的搗臼里。除了冬天,她都會翻山越嶺去尋找一些香葉,有些葉子寬大像樹葉,有些窄小條狀像樹根。我沒見過她在山上的勞作,但她的工具似乎是連砍帶挖都帶齊了。背著扛著一袋一袋的香葉回家時,總是滿頭大汗。我是興奮的,因為阿嬤每次上山歸來,必定會帶給我山上的果實,桑葚,野柿,獼猴桃……
把不同的香葉歸類后,曬干,再放到搗臼里舂成粉,最后再碾成末。無數(shù)個白天和夜晚,我不是幫著阿嬤舂粉,就是幫著一起碾末。甚至,我還能幫她做幾根香出來。阿嬤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她的香都是不同的顏色。這就更加吸引了我。
阿嬤說,強(qiáng)子,明天跟阿嬤一起去集市上賣香可好?
我大聲應(yīng)著,好。我就喜歡聞阿嬤做的香。還有,每次去集市,阿嬤都會用賣香的錢換回我最愛吃的小糕點(diǎn)。吃上小糕點(diǎn)的那一刻,我覺得跟過年沒什么兩樣。
姐姐也去,去了也幫著賣,還幫著算賬。阿嬤只上過一年私塾,幾近于文盲。所以,姐姐在這個時候就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她可以幫著算錢,還能幫著寫廣告。最關(guān)鍵的是,她有一腔的才華可以用到嘴邊。她可以讓無人的攤前,幾分鐘內(nèi)就擠滿人。她喊著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她喊著再好的香不如自家做的香,她喊著拜天拜地拜祖宗,好酒好肉不如有好香。
那時我便再一次崇拜起姐姐來,如果姐姐要是信菩薩信神仙的話,她的事業(yè)一定比阿嬤做得大。有文化的人說起話做起事來有著別樣的魅力和風(fēng)采。
后來我漸漸明白,再聰明的姐姐,那一次的離家出走還是給她未來的生活里埋下了深深的傷。
大半年的時間太漫長,漫長得讓我的父親母親以為姐姐自此不再屬于這個家。
母親的臉在那半年的時間里一直是黑的,比澆過水的炭還黑。
而無數(shù)個夜晚,我躺在阿嬤旁邊,將睡未睡之際,將醒未醒之時,都聽到了阿嬤時斷時續(xù)的抽泣聲。甚至,突然翻身時,我的手就碰到了阿嬤一臉的潮濕。
三
誰也不知道這半年里姐姐經(jīng)歷了什么,回到家的那一刻,阿嬤摟著她不放。又黑又瘦的姐姐像是去了一趟非洲。老爸看著她的模樣,哼了一聲,有本事別回來!話音卻是不大的,說完默默地轉(zhuǎn)過了臉。母親則一把推開父親,狠狠地罵了聲,都是你!然后從阿嬤懷里一把奪過她的女兒,抱得緊緊的。那一刻,阿嬤一下子傻了,眼神里的愧疚和無奈比淚水還要放肆。
這半年帶來的最大災(zāi)難是,姐姐的保送資格被取消。此時,中考的時間早就過了。學(xué)校的校長、班主任以及幾個任課老師一得知姐姐回家的消息,齊齊上門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姐姐能夠復(fù)讀,參加中考。班主任說,咱們硯村的學(xué)校,很多年沒有出過這樣的人才了,只要她參加中考,不要說全鄉(xiāng)全區(qū)第一名,全市第一名都是不稀奇的。這是個保送的料啊。
我就看著熟悉的臉龐一個個出現(xiàn)在家里,出現(xiàn)在姐姐的面前??粗赣H感激涕零地一遍遍給他們泡茶倒水,看著父親干笑著遞煙抽煙。
在一干老師的苦口婆心面前,姐姐紅著臉,點(diǎn)著頭,她似乎明白了自己曾犯了眾怒,但她沒有向任何人道歉。她只是低著頭,兩只手一直拉著衣角磨著褲邊。直到所有老師都出了門,她才站起來,對著門外鞠了一躬。
誰也沒想到,在老師們心滿意足地走了一個月后,在這個悶熱的暑假快速地沖破三分之二后,姐姐再次離家出走。
不同的是,這一次她留下了一封信。信里寫了幾個字:一切都晚了。
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孩子居然說一切都晚了。老爸再一次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這一次,老爸不再尋找,他知道,女兒的心已經(jīng)野出去了,誰也管不了她。而母親,完完整整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場,又跟父親歇斯底里地大吵了一場,把為什么要搞迷信,為什么要把她吊起來打的歷史重新火熱地溫習(xí)了一遍。最后復(fù)歸到老爸的那句有本事別回來。
而阿嬤躲在直不起腰的閣樓上,跪在小小的菩薩面前,一遍遍聽著母親口口聲聲的不是你娘弄迷信,不是你娘搞迷信……淚如雨下。
那一刻,我突然就不相信阿嬤的菩薩神仙了,我開始相信姐姐說的迷信。因為如果菩薩靈驗的話,他斷然不會讓一個尊敬他的人,一個一直在跪拜他的人傷心難過成這樣。
村里沒有人知道姐姐是怎么走的,只有我。
是個暗沉的黃昏。天正裹著黑降著雨,像一張網(wǎng),把整個村子罩得密不透風(fēng)。我第一次如此興奮卻又心懷忐忑地跟在姐姐的后面。看著她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和三腳并兩腳的步伐。
村口大樟樹下,姐姐在口袋里翻了翻,掏出五塊錢給我,說,軟,以后自己要硬氣點(diǎn)。
我臉一紅,半晌,問姐姐為什么又要走。姐姐就倚在大樟樹下,突然側(cè)過身哇哇地吐了半天,面紅耳赤著。我懷疑這幾天姐姐回家來吃壞了東西,說,你身體不好為什么不在家里待著呢。姐姐側(cè)過身,摸了一下我的頭,輕輕地說了句,你不懂。
回到家,我悵然若失。姐姐的來與走,像一場夢。在姐姐的枕頭下,翻到了一張紙條。五塊錢的約定是第二天或第三天才說。但我突然覺得姐姐身體不好,又要堅持出遠(yuǎn)門,心里惴惴不安。
在老爸的萬鈞雷霆里,我怯生生地遞上紙條,說,不知道是誰寫的。
紙條粉碎的時候,家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四
阿嬤還是上香,初一、十五的時間仍然不變。但不再跪拜,只是叩拜。
似乎是渡過了谷底期,村人找上門的又開始多起來。但阿嬤漸漸以身體欠佳為由開始拒絕。只有刻課,總也回不掉。這一門法術(shù)是由我外太公傳給阿嬤,本來是傳男不傳女,但他的子嗣只此一人,阿嬤成了唯一的人選。
在姐姐的影響下,我也一度認(rèn)為這是迷信??善婀值氖牵@樣的迷信在硯村總是很受歡迎,甚至我們?nèi)叶荚诎叩姆ㄐg(shù)下,成為自帶光環(huán)的人。所以,至今,這到底算是法術(shù)還是技術(shù),我仍然無法作答。
簡單的說,刻課的最大作用是,幫人找到丟失的東西。前提是你還記得丟失的時間。所以,全村人丟這丟那,都會找上門來。最多的是雞鴨,偶還有錢包、鋤頭,甚至還有剪刀斗笠之類。大到走失孩子,小到丟失針線。最大的案例并引起轟動效應(yīng)的是離我家百米遠(yuǎn)的王大虎。徹夜未歸的王大虎,不僅驚動了父母,也驚動了鄰居。阿嬤是怎么也推脫不掉了。畢竟,人命關(guān)天。
阿嬤神情肅穆,掌心向上,五指彎曲。大安,留連,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掐指,臉上的眉頭展開,說,東北方向,近在百米,吃飽喝足,不用尋找,申時后自會出現(xiàn)。這時的我才知道,當(dāng)時阿嬤算姐姐不會回來,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辦法。
只是,大家都不敢信,尤其是大虎的父母。這像一個玩笑。因為村里該找的地方已經(jīng)找遍了。更何況,阿嬤遭遇過被潑水失靈的事件,有些人對如此無為的處理方法表現(xiàn)得幾近憤怒。所以,我們硯村的村長考慮再三,發(fā)號施令,不能相信迷信,全村人動員起來,本村找不到就去外村,沿著進(jìn)山和出村的道路四散尋找,三人一組,一個村一個村地摸過去,一座山一座山地翻過去。
眾人分散回頭,回頭又分散,頭緒皆無。天空由亮堂復(fù)到漸趨暗淡,從上午九時到午時,再到下午三時四時。大虎的父母如熱鍋上的螞蟻,村人也全都垂頭喪氣。
到了傍晚六點(diǎn)的樣子,也就是申時的核心時間,大虎歪頭歪腦地進(jìn)了家門。這一下,大虎的母親抱著他失聲痛哭,哭聲驚得整個硯村都晃動起來。
不僅他們一家人喜極而泣,全村人也是松了一大口氣。阿嬤不僅算準(zhǔn)了大虎申時會出現(xiàn),還算準(zhǔn)了在百米之內(nèi),更算準(zhǔn)了餓不著肚子。因為大虎在頭一天偷了家里的一瓶烈酒,悄悄躲進(jìn)隔壁鄰居家的小柴房喝了個精光。結(jié)果,醉在里面睡了一天一夜。
阿嬤的刻課技法被再次神化。有不少人送了禮品來,準(zhǔn)備向阿嬤求教。甚至學(xué)個一招一式也好。阿嬤婉拒著,說這是家族秘傳的技術(shù),以前傳男不傳女,所以,到我這里,最多也只能傳給兒子。
但我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個對內(nèi)雞蛋挑骨頭對外雞蛋可以連殼吃的男人,并沒有學(xué)到什么。令人意外的是,多年后,這門技法居然與我姐發(fā)生了關(guān)系。
五
再次回到硯村是三年后,我的姐姐王彩霞抱著一個孩子站到了村口的大樟樹下。夕陽的余暉罩在大樟樹的樹梢,也把姐姐罩在一團(tuán)流動的霞光里。
看著她在樟樹下來回挪步,所有人都不敢確定是她,直到她躊躇著跨進(jìn)我家的大門。那一刻,我爸的雷聲從天上劈下來,聲音如同砰砣砸在西瓜上,又像酒碗砸在水泥地里。但劈醒的不是我們,而是睡夢中的孩子。
孩子的哭聲一下子把阿嬤的雙手拉了過去,阿嬤抱起他,臉上的慈祥與心疼伴隨著震驚一步步放大,轉(zhuǎn)過身咿咿呀呀地逗著走到了門口。
母親還怵在父親的雷聲里半天沒有回過魂,她站著,又像蹲著,嘴巴張著又像閉著。半晌后,母親終于回過神來,她把阿嬤從門口拉進(jìn)家里,關(guān)上門,然后一言不發(fā)。這一次她沒有站到女兒這邊,在父親惡語不斷地漩渦里,母親走到姐姐的面前,狠狠地甩過去一個耳光。啪的一聲,清脆得讓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姐姐咬著牙,硬是沒有吱聲。她吐出一口血,眼睛睜大,直愣愣地,讓人看著害怕。半晌,她的眼神又黯淡下來,然后突然跪下,說,借我一點(diǎn)錢,我要帶孩子去醫(yī)院。
父親揚(yáng)手就是一個巴掌,你這個敗壞門風(fēng)的家伙,你還知道來討錢!對父親而言,整個家族已為此蒙羞,所以,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此時的姐姐居然還有要錢的要求。但母親拉住了父親,說,給她點(diǎn)錢,讓她走,走了永遠(yuǎn)不要回來。
母親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但這話,確確實實出自母親之口。
母親去翻柜子,幾乎所有柜子全翻遍了,愣是沒有找到錢。這個時候,還是阿嬤當(dāng)家,習(xí)慣了在大家族中受欺負(fù)的阿嬤,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把值錢的東西藏在他人無法找到的地方。
母親望著阿嬤,姐姐也看著阿嬤,阿嬤帶她們倆爬上閣樓,移開床底下的缽頭,下面露出一個小紅紙包,翻開了一層又一層,攤開,數(shù)了數(shù),僅有三十來塊錢。
姐姐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老爸的罵聲停了,孩子的哭聲卻幾乎沒有停。煩不勝煩的父親把吃中飯的碗砸了,罵罵咧咧地出了門。母親卻掩面而泣。這個自己剛剛成人的女兒,這個只知道拗氣的女兒,這個優(yōu)秀得聰明絕頂?shù)呐畠?,給全家人帶來了又一次磨難。只是我的母親沒有想到,我的姐姐,在吃了家里這一頓中飯后,居然也出了門。
來時兩人,走時,她又是獨(dú)自一人。
而我家自此多了一個人。逢年過節(jié)都要拜的菩薩神仙,年年都要祭祀的祖宗,祭拜時希望家族人丁興旺的話,在我家成了咒語。在母親祭拜時依著慣性脫口而出的這幾個字,就被父親破口大罵,臉都丟光了,要狗屁的人丁興旺。
但再怎么罵,也改變不了現(xiàn)實。外甥就這么突然留下了,這個孩子成了我們?nèi)胰说男牟?,更成了父母親和家族的一大恥辱。
那幾天,阿嬤一聲不吭,抱著孩子,躲在閣樓上。我去看過幾次,阿嬤有時在包茶葉米,有時正在燒經(jīng)紙,有時正點(diǎn)著香,有時正念念有詞。
這個突然到來的孩子像極了我姐硬梆梆的樣子,他躲過一劫,三天后,燒退了。成功加入了我們這個極不歡迎他的家庭。如果不是阿嬤的細(xì)心照顧和她的神仙庇佑,我真怕父親惡狠狠的揚(yáng)言成真,父親說,我要把這個討債的丟到番薯洞里去。
而此時的姐姐正在幾百里外,尋找著拋棄她的男人。她說,既然讓她回不了家,她也要讓那個男人家破人亡。她不知道,她的孩子在阿嬤的幫助下活了下來。
也就在那次,我才醒悟過來,為什么我們硯村的人得了病都來找阿嬤,而不去醫(yī)院。因為大家都沒有錢。要去百里外的醫(yī)院,幾個小時的路程,被耽誤不說,即便到了,仍然會被錢困在那里。所以,我們村里一下想不開喝了藥的人,是沒有一個能幸運(yùn)地被救回的。
而我的阿嬤,就成了村里唯一可能給大家?guī)硇疫\(yùn)的人。
六
姐姐出去時,我還在硯村念初三。
說來也怪,姐姐的行為像是一種號角。自姐姐往外跨出的第一步起,與她一起變化的不僅僅是我們家,還有整個硯村。之前全是憋憋縮縮躲在硯村的男女,像是看到了旗手得到了某種啟發(fā),不約而同地開始向外跑。這樣一來,似乎我姐又變成了硯村改革開放的吹號手。他們從一貧如洗的硯村開始鉚著勁地比賽,看誰跑得遠(yuǎn),看誰的口袋里裝下的錢多。也難怪,窮了那么多年,我們硯村的人都憋壞了。
看著出去的人越來越得瑟,留下的人也不甘示弱。我們硯村的人是安分的,也是有勁道的。市場經(jīng)濟(jì)的大潮把大批硯村的男人女人卷出去的同時,也送進(jìn)來很多織布機(jī),一開始是木機(jī),接著慢慢變成了鐵機(jī)。
看著家庭工廠一家一家開起來,母親坐不住了。母親思來想去,凡事要趁早,家里有三個人,買個兩臺織布機(jī),應(yīng)該可以照應(yīng)。
主意一出,父親嚇壞了,堅決反對。在父親看來,除了他手上的木雕手藝以及山上的農(nóng)活,其他都是深不可測的。母親說,你看看,你做了這么多年的木雕,給家里添了幾個錢,現(xiàn)在咱村里的房子都開始變成磚頭房了,木頭房子老的老拆的拆,房里還有多少木雕?就你們做著看的臺屏壁掛又有多少人買?
母親說的都是事實。就在這兩三年里,父親所在的木雕廠已經(jīng)人去樓空,最后留著的那幾個人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主要的心思都在農(nóng)活上。可農(nóng)活怎么干都是不值錢的。
這件事母親扎了進(jìn)去沒有回頭。半個月后,運(yùn)來了全新的織布機(jī),也運(yùn)來了婆媳之間最重的矛盾。
自家的房子放不下,租房需要錢,機(jī)器拆裝更需要錢。在那個萬元戶昂首挺胸的年代,借了錢的母親躊躇滿志,父親卻被幾千塊的借款嚇得斗志全無。而阿嬤天地不管,她的心思都在拜佛念經(jīng)與做香上。要管的時候,陣線永遠(yuǎn)與父親站在一起。
這一天,機(jī)器到家,六七個人忙得一身黑。母親跟阿嬤說好,中飯與晚飯的飯菜需要阿嬤幫著做好。同意了的阿嬤卻在兩個小時后出了門。
知道原因的那一刻,不僅母親,父親也是火冒三丈。我雖然還小,但也選擇站了母親的隊。白蓮嬸家的老爺子剛剛走了,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阿嬤。面對著六七個人的吃飯,阿嬤居然兩手一擦,丟下自己的家就走了。
這一次,母親與阿嬤大吵了一架。阿嬤也兇得要吃人。我夾在幾個大人之間瑟瑟發(fā)抖。那幾天,我突然很羨慕姐姐,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早早地出去,哪怕是逃出去。
這一架,給母親與阿嬤再次留下難以愈合的隔閡。
那兩年的硯村家庭工廠發(fā)展得很快,有房子的地方便是機(jī)杼相聞。而讓城里人最咋舌的風(fēng)景是,我們硯村,上到七十歲老人,下到上學(xué)的孩子,都會換竽子,都會織布。就連抱在手上的孩子,都會去扳開關(guān)。
而我的阿嬤,從不插手。哪怕是叫她幫忙看下機(jī)器,她也是拒絕的。這事母親一直不能釋懷,我們心里也多有不爽。有時母親就罵,你這個老不死的,你把我女兒趕出去了,還在家里白吃白喝。
但阿嬤我行我素,很多年后,阿嬤回憶起這些,曾跟我說,那時她的所有心思都在姐姐的身上。姐姐雖然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但絞痛卻在她心里時時發(fā)作。她沒有任何心思去做其他事,要做的也只能是懺悔。而這種發(fā)著轟鳴的機(jī)器,讓她總是頭暈?zāi)X漲,她不敢伸手。
我問,那為什么不把這些告訴母親。
阿嬤的臉哆嗦了下,我說了她會信?你媽就是母老虎,恨不得把我吃了呢。那時候,我們家里的關(guān)系很冷,很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很多時候,我跟著哭著喊著要尋死的母親抓狂,很多時候,我跟著一心念經(jīng)拜佛的阿嬤心如糊漿。
那一兩年里,母親與阿嬤彼此不說話,形如路人,甚至比路人都不如。好在,家里還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給我們帶來無限困惑無限煩惱的同時,多多少少也給生活增添了一些小小的光。
七
盡管沒有靠近織布機(jī),阿嬤卻越來越忙。做香的活計她一直沒有停,賣香的活計漸漸停了下來,慢慢就變成了送。
但她很少再占卜算術(shù),每年東白山上的靠山,只要還能走得動她也照樣去。但現(xiàn)在的她,最忙的,是給人穿壽衣。
沒有人愿意干這項活??粗先俗咔暗臉幼?,有人吐了,有人哭著,有人嚇著,手忙腳亂。只有阿嬤,門口一聲喊,誰家的嬸嬸沒了,阿嬤手上再急再忙的活就丟下了。母親說,她就從來沒有顧過這個家,一天到晚是迷信。
這時的我仍然不太懂,但我總覺得這不是迷信。和平年代,沒有那么多的救人一命。但送人一程,卻是人人需要的。我覺得這也是勝造浮屠的事。這一程,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撇除家人,外人呢?臨走前的樣子,我至今也就見過一人,那是我爺爺。而我爺爺?shù)臉幼釉谖彝暌蚜粝玛幱?,更何況其他人。聽著母親說的一個又一個故事,我就知道了這事有多恐怖。而阿嬤則全然不顧。在那些年里,忙完這家忙那家。聽說最多的一個月里,阿嬤就像走親訪友一樣,沒回過家。
有些個,前半夜就冷了身,卻到上午才知道,讓阿嬤去穿衣服時,根本無法穿進(jìn)了。
有些個,掛在了梁上,等發(fā)現(xiàn)時,即便穿上了衣服,吐著長長的舌頭終是嚇著人,阿嬤就拿著熱毛巾一遍遍地敷喉嚨,直到舌頭慢慢縮回。
有些個,淹了水塘,撈上來,全身已成潰爛……
姐姐說,阿嬤也不嫌腥氣啊。誰不嫌呢?逢了這樣的事,親戚朋友都避之不及,喪事到場,只是送禮,有誰愿意做這種晦氣的事兒?阿嬤卻從不吱聲,似乎所有的污言穢語與她無關(guān)。從喪事起,到葬禮落。所以,這個時候,阿嬤的聲名越來越大,她從刻課算卜驅(qū)鬼魂的師傅轉(zhuǎn)行成了送行師傅。
而我的姐姐王彩霞,這個時候正風(fēng)頭正勁地陷在賭博的泥潭里。我總是用誰也不知道來形容她。是的,沒有人知曉她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就像她的兒子一樣,莫名其妙突然而然地成了我家的外甥。只是,這個時候的她開始不再討厭阿嬤,甚至她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開始靠近阿嬤。
那年她沒有找到那個男人。
就像她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如果不是我外甥的存在,她一定一定無數(shù)次懷疑過自己。
也就是在找那個男人的途中,她把自己當(dāng)作賭注,輸光了衣服,據(jù)說差點(diǎn)還贏回了給孩子看病的錢。但她終于還是輸了,把自己輸給了另一個又胖又黑長得野豬般的男人。
跟著這個男人的四五年里,她回來過兩次,這兩次里,孩子不認(rèn)識她,我們也不認(rèn)識她。而她卻是漫不經(jīng)心地回來,心事重重地離開。而且,每次來只跟阿嬤聊。而阿嬤聽她說著說著,眼神綻放光亮,復(fù)又陷入黯淡。她從沒想到過,有一天,她的親孫女會讓她弄迷信,保佑她在賭桌上贏錢。
她當(dāng)著姐姐的面去上香,去念經(jīng),去燒經(jīng)。但姐姐跟我說,沒有一次靈驗過。
在很多年后,我問過阿嬤,我說迷信終歸是迷信,不靈的。阿嬤看著遠(yuǎn)方,輕輕地說了句,如果我拜菩薩要讓賭桌上的霞子贏,那她永遠(yuǎn)回不了頭。我希望她輸,輸?shù)揭欢ǖ臅r候她會清醒。
我的心里一顫,五味雜陳。
事實上,那幾年里,姐姐的日子真是過得慘淡。母親見她這樣,每次總是忍不住掉淚。有一年過年,她一直待在閣樓的床上,三天沒有下來。三天后下了樓,就一直躲在大灶后,從來不在家里幫忙燒柴火的人,在這個大年三十的夜晚坐了一宿。事后我們才知道,除了自己,她又輸光了一切。
阿嬤說,賭博是永遠(yuǎn)沒有贏家的。
我驚詫于文盲的阿嬤說出這樣的話。她說,輸?shù)舻娜茄瑰X,贏回來的錢又不當(dāng)錢。
想想,太有道理。她不勸姐姐,卻私下跟我說,讓我去勸。那一次,我去勸姐姐,卻差點(diǎn)被姐姐帶上賭博的道路。
我用阿嬤的話把賭博的壞處說了萬萬千,姐姐卻冷不防地還是那句,你不懂。
我說,你都輸成這樣了,還不明白么?聽人說,杭州上海那些城市里放的香港電影里就有出老千,你老是輸是不是也是被人出老千呢?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團(tuán)伙,不是暗中商量好的呢。
姐姐不吭聲,顧自勾著手指在算,算來算去,突然說,軟,其實你這兩天應(yīng)該適合去的,能贏錢。
我一聽,有點(diǎn)暈,這是什么邏輯啊。半晌后,姐姐突然從嘴里蹦出來一句,你知道么?我為什么會輸,就是因為阿嬤在施弄迷信,被阿嬤害的。
這話把我嚇了一跳,我說,你不是不信迷信么?再說了,阿嬤怎么會弄輸你?姐姐的臉一下子嚴(yán)肅了,說,反正都是見不得我好。她沒有說出怎么回事,但我的心里卻咯噔一下。
大半年后,姐姐又回過一次家。這一次,正逢北京開亞運(yùn)會,彼時,我們硯村人都感覺是在自己家開運(yùn)動會一樣,興奮得不行。而這個時節(jié),姐姐給全家人買了禮物來,簡直是給家里添了一大喜。她給母親買了毛皮大衣,給父親買了高檔酒,給阿嬤買了一個上好的香袋,我是一條漂亮的領(lǐng)帶。而她的兒子,這一次擁有了一大堆漂亮的玩具。
母親說,你不用買東西回來,在外面自己照顧好身體,但要多回來看看野路。
野路是我外甥的名字,是父親取的。我說太難聽,父親就瞪著我,有這樣的孩子門風(fēng)都敗了,看見就是恥辱,還怕名字難聽。那時的父親狠,他發(fā)脾氣時我連多看他一秒的膽量都沒有。
現(xiàn)在母親對著姐說,你看看野路,你們兩人都不太有感情。說著,母親的眼圈便紅了。而我的姐姐王彩霞卻把頭一抬,來,給你巧克力??粗〖一锴由剡^來接了糖又跑開,姐姐說,只要有錢,怕什么。頓了頓又說,我要出去掙錢,孩子拴在褲腰帶上怎么掙?
母親說家里織布難道不能掙啊,一邊帶著孩子一邊看著機(jī)器,村里的女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姐嗤了下鼻子。說著,母親把目光從姐姐身上挪到外甥身上,叫了聲,小路,來,告訴婆婆,這糖是誰給你的?
野路跑到母親面前,晃了晃腦袋,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姐姐,輕輕地說,是那個姐姐。
我們都笑了。那是媽媽,不是姐姐。笑聲落了,心里卻一陣翻涌。
一開始,父親堅持不喝姐姐買的酒,母親堅持不穿姐姐買的毛皮衣。我明白父親的意思,而母親,她是舍不得穿這么好的。阿嬤的香袋倒是用上了,她背著它走南闖北拜菩薩。去任何寺廟都帶著它。阿嬤很少有這么喜歡的東西,我跟姐姐說,你買對了。姐姐一臉的驕傲,她還算計我。母親恨恨地說,你不要給她買,人都老了,還一天到晚不著家,還算計你!
我知道阿嬤當(dāng)然不會算計她,后來姐姐又驕傲地說,阿嬤那點(diǎn)本事還算計不了她。
那段時間,她又向阿嬤學(xué)刻課。阿嬤倒是毫不隱藏地一五一十全教給她了。阿嬤沒文化,但能通俗地演繹。其實我后來才知,這是小六壬,古代的占卜法之一,也叫報時起課法。以大安、留連、速喜、赤口、小吉、空亡六位分列食指、中指及無名指上。占時按月、日、時順序;掐到大安、速喜、小吉的地方則為吉利,其余為兇。阿嬤不會寫字,好在能背一口順的口訣,例如大安事事昌,求謀在東方,失物去不遠(yuǎn),宅舍保安康。又如赤口主口舌,官非切要防。失物急去尋,行人有驚慌。雞犬多作怪,病者出西方。要知道,當(dāng)年,掐出大虎下落的,就是阿嬤的這一手。
但奇怪的是,阿嬤的這一手絕活,姐姐似乎沒怎么用上。用姐姐的話說,這些都是小兒科,掙不了錢。而現(xiàn)在的姐姐,貌似已經(jīng)在掙大錢了,所以,織布這種需要把時間、精力填埋進(jìn)巨大轟鳴聲中的活計,她根本看不上。
后來的姐姐不僅買東西,偶爾還帶錢回來。有幾次,厚厚的一疊又一疊,把父親都驚住了。那段時間,由于織布機(jī)是租住在他人房里,父母親一直謀劃著擇地自建新房。而此時姐姐帶回的錢無異于雪中送炭。在這樣的情景里,父親的聲音越來越輕,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軟,而姐姐的聲音則越來越響。只有阿嬤,什么也沒變。
從這時開始,稍有不順心的事,父親的矛頭就指向了我,罵我沒出息,不能掙大錢??墒?,我還在念書,我能怎么掙大錢呢。
于是,在姐姐回來的某一次,在她又一次向我灌輸生辰八字適合哪天上賭桌時,我心動了。現(xiàn)在想起來,如果不是阿嬤叫我跟她上山,那天的我一定跟著姐姐上了戰(zhàn)場。年少時的戰(zhàn)場是打架,現(xiàn)在的戰(zhàn)場是賭桌,同樣的硝煙彌漫。姐姐說,有我在,我們會輸么?我便又想起了上小學(xué)時姐姐那一臉的霸氣。
后來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姐姐怎么會用我的生辰八字對算時日,從而斷定我可以上賭桌呢。
姐姐的回答是,你屬馬,那天是未日,午未合,晚上那個時辰正好也是未時。說白了,就是有相合之中有神仙護(hù)佑。這句話,把我驚呆了。我一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我開始懷疑年少時那個反迷信的旗手王彩霞,根本就不是我的姐姐。
八
野豬的出現(xiàn)把我們嚇了一跳。從幼兒園開始到姐姐生孩子前,即便是到現(xiàn)在,我一直認(rèn)為我漂亮的姐姐一定可以嫁一個白馬王子。不是騎著白馬戴著皇冠,也至少是玉樹臨風(fēng)一表人才。因為,姐姐除了人盡皆知的聰明和機(jī)靈之外,身上透出來的秀氣和洋氣直逼電視上的明星,一頭如瀑長發(fā),瓜子臉,高鼻梁,櫻桃嘴,哪哪都是美人模樣。毫不諱言,那時的姐姐,甚至比電視海報上的美女差不了多少。
但是這個胖黑男人呢?肚子大得像裝了幾個籃球,塌鼻梁,八卦眉,大寬嘴。一身的黑像是一堵剛砌成的水泥墻。我直接把他跟野豬對上了號。
對于這樣的男人,我內(nèi)心一千一萬個反對。父母親也著實不喜歡。阿嬤也提出了疑議,說,我這么漂亮的孫女,跟這個總不般配吧。
阿嬤從不輕易說這些左右人思想的話,尤其是在她放手不再當(dāng)家之后。但這句話,其實代表了全家人的心聲。放在以往,母親肯定是要跟阿嬤唱反調(diào)的,但這一次沒有。
為了讓姐姐與野豬分開,母親就跟姐姐談話,但姐姐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雖然嘴上不反駁,但第二次仍然帶來。野豬走了,她便開始一個勁地說他好。在我們聽來,那都只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做的。會做飯,能熬夜,肯吃苦。但所有這些里,她忽略了男人也會打她。
幾個月后的一天,姐姐半夜突然回家來。那時我已經(jīng)睡熟,但越到了半夜卻越是清醒,黑夜的靜謐把樓下的抽泣聲襯得奇響無比。我心里一驚,仔細(xì)聽,居然是母親的聲音。我的心里一下子被壓了石頭,翻身下床。盡管還不能替這個家挑大梁,但我不能讓母親受外人欺負(fù)。下了樓,我卻怔住了,我那么漂亮的姐姐,眼圈成熊貓眼,臉上已經(jīng)破了相,東一塊西一塊的紫黑色補(bǔ)丁瞬間讓我明白,姐姐被人打了。
一夜沒睡,母親起了早就往外村趕。在離硯村十幾里外的紙村,母親找到了野豬。野豬沒有吱聲,他像一坨屎一樣癱在沙發(fā)里,眼皮也沒抬一下。面對母親咄咄逼人的警告,野豬嘴里擠出一句話,老子根本不要她,是她非要跟著我,你跟我說不著,自己的女兒自己管好。
就是這句話,把母親氣得差點(diǎn)當(dāng)場吐血?;氐郊液?,看著姐姐一臉的傷,母親幾乎是跪在了地上,跟姐姐說,咱家人多少有點(diǎn)骨氣,媽拜托你,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你無論如何斷了他。
那一天,我親眼所見,姐姐的眼眶里蹦出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她不斷地點(diǎn)頭,媽,你起來,你起來。
我不敢想象,那天若是父親在家會是什么樣子。
在家待了三天,父親自然是看見了姐姐臉上的傷。父親說,你去把他叫來,我要跟他談一談。母親在一邊趕緊說,這種事讓孩子自己去處理。父親就火了,說,都把我女兒打了,還讓她自己處理?她能處理好就不會回來了!
第二天,姐姐就自己去處理了。處理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半年后,她挽著野豬的胳膊有說有笑地踏進(jìn)了家門。
看著姐姐與這個野豬無法分開,母親哭了幾次,慢慢開始妥協(xié)。但她還是給姐姐敲了警鐘。那句話是這樣的,如果有一天他還打你,我們誰都幫不了你。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這句話,姐姐再也沒有明確的表態(tài),與野豬同吃同住同賭博,但卻沒有要結(jié)婚的意思。而我們?nèi)?,卻為她急得不行。
母親的顧慮很多。諸如女人年紀(jì)大了不好找,加上女人單身總是比較辛苦,還有最大的問題是,野路以后上學(xué)怎么辦,而且等孩子長大了讓他接受一個繼父會很難。母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說姐姐,姐姐也似乎聽進(jìn)去了。
不得不說,母親的這些考慮都有道理。父親雖然嘴上不說,內(nèi)心一樣著急。而阿嬤,除了上山采葉之外,每天上香的時間長了些,燒的經(jīng)紙也多了些。在某一個傍晚,阿嬤燒完香特地對姐姐說了一通話。但她沒有催她結(jié)婚的意思。阿嬤的意思是婚姻要慎重。
只是等我們知道她有行動的時候,我的姐姐王彩霞,再次給了我們?nèi)乙粋€目瞪口呆。
這一次徹底把父親激怒。
激怒父親的同時,把母親與阿嬤的關(guān)系也推向了極端。在母親看來,一定是阿嬤與她的談話起了作用。而現(xiàn)在這個男人還不如野豬,野豬被人笑話,而現(xiàn)在這個比父親年歲還大的男人則可以讓人崩掉大牙。
幾天后,母親從別人那里聽到消息,說是硯村人人都在傳父親要與女兒斷絕父女關(guān)系。母親一下子淚如雨下,她三天不出門,面對父親,她還是那一句,不管怎么樣,她都是你的女兒,你想斷是斷不了的。
父親一下就把碗摔了,我沒有這樣的女兒!
九
有時想想,人真的是有命運(yùn)的,你怎么拗氣都沒有用。有時想想,人生又是充滿戲劇性,你在你的前半生怎么也不會想到你后半生將會過什么樣的日子。
姐姐用她的行動,一步一步詮釋了這樣的人生哲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姐姐的生命開始與迷信二字正式相連。從賭桌上的野豬到移情老男人,僅僅是老男人懂些迷信和手段,并告訴姐姐,用了這些,使她口袋里的錢越來越多。我猜想,姐姐到現(xiàn)在也不會明白,老男人做的局是一個得到她的死局,而她,到現(xiàn)在也沒有解開。
我也終于明白,姐姐有意無意地靠近阿嬤的原因,也終于明白,她學(xué)著彎手指掐時辰,學(xué)著背天干地支星宿天罡。
其實,姐姐在讓我跟她上賭場時,她已經(jīng)與老男人搭上了線。
在所有人面前,他是甄師傅,姐姐也叫他甄師傅。
甄師傅最偉大的地方是在不久后成功將姐姐從筆村那個賭博的泥潭里拉起,他一開始讓姐姐贏錢,完全取得姐姐的信任。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讓姐姐輸光,在姐姐輸?shù)蒙頍o分文時,得到了姐姐的身子,然后他也對姐姐說了一番阿嬤說過的話。之后他把姐姐帶離了賭場。他跟姐姐說,只要跟著我,后面的日子要有多紅火就有多紅火。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說的有一定的道理,因為他在一個偏僻的山村供了一尊佛像,而被熏得漆黑的房子每天都有蠟燭點(diǎn)著,時不時地還有人來點(diǎn)滿堂紅。
從這一天開始,姐姐就幫著他收錢,香客來往,買燭買香買經(jīng)紙。在我們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姐姐走到了她口口聲聲反對的迷信的那一面。
足足有一兩年的時間,父母親都沒有與姐姐聯(lián)系。姐姐偶爾會聯(lián)系我,說幾句家長里短的話,我會告訴她家里的一些情況和我自身的情況。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在杭州工作。實話說,我自己的這一切還算順利,這或許也與我的性格有關(guān)。我努力但不極端,我奮進(jìn)但不苛求。學(xué)習(xí)上是這樣,在工作上我也這樣。包括我的女朋友,我沒有刻意拼命地去追,雖然長得沒有姐姐漂亮,但善良溫婉,彼此心有靈犀,話露半句就知道彼此想說什么想要什么。唯一的缺點(diǎn)就是杭州與武漢隔了七八百公里。
而這個時候,我與父母一樣,全家人的心事都在我姐身上。野路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背著罵名的父母在機(jī)器的轟鳴聲中已經(jīng)漸漸麻木,但他們希望野路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希望他能為他的母親爭口氣。
只是這個成長的環(huán)境讓人怎么說呢。姐姐的所作所為,我們一直都瞞著。在外甥眼里,他的媽媽是一個全世界最好的媽媽,為了掙錢養(yǎng)家,連過年都沒時間回來。
在全村都知道父親要與姐姐斷絕父女關(guān)系的那段時間,父親看野路是一千一萬個不順眼。吃飯時,野路不專心,父親就會開罵。玩玩具時把地攤成一堆,父親有時一腳就把玩具踢飛了。每每這時,母親就罵父親,孩子是無辜的,怎么能亂撒氣。但父親依然故我。我也勸父親,并對野路視如己出,百般對他好。只是野路的脾氣像極姐姐,動不動就發(fā)脾氣,不吃飯,或者跑到外面不回家。
有時他會捧著棒槌亂敲東西,這樣一來就會招父親的罵。最嚴(yán)重的一次是他拿著剪刀剪了織布機(jī)的經(jīng)絲,以及剪了碼好的一大匹布。不僅如此,他還經(jīng)常跟同學(xué)打架,在父親看來,他也是掃把星投胎,所以,只要打了架回家,他必定還要再受一次皮肉之苦。那次他打架回來,已經(jīng)擺開架勢準(zhǔn)備接受父親的用刑,正好被我趕到。我阻止了父親的打,但阻止不了父親的罵。最后,在父親的罵聲里,野路跑出了門,他的嘴里大聲叫著,我沒爹沒娘,活著就一定要受人欺負(fù)嗎?
那個時候,他才小學(xué)四年級。我深深地震驚。我跑出去抱回掙扎著的外甥,說,你媽媽只是沒空回來看你啊,你怎么能這么說?太婆對你不好么?婆婆對你不好么?
從那天開始,父親稍稍有所改變,但本質(zhì)依然沒變。我再三勸說父親,所有的錯都不是孩子的錯,我們不能把怨氣和怒氣發(fā)到孩子身上。對于野路來說,我們幾個是他真正的親人,不能一直把他當(dāng)外人,甚至當(dāng)敵人。
真正改變父親的,是那次挑番薯回家的路上。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挑著重?fù)?dān)的父親不慎滑了一跤,摔下后半天起不來。野路從學(xué)堂回家后,拿了斗笠上山接外公,結(jié)果半路上就撞見了齜牙咧嘴的父親。野路一邊拉歪在地上的父親,一邊趕緊翻撿起番薯,然后他試了試擔(dān)子,張嘴叫喚了半天,地上的擔(dān)子紋絲不動。無奈,他只好飛奔回家,轉(zhuǎn)身時還不忘兩只手各帶上一個番薯。我與母親奔上山,一起把父親抬下來,經(jīng)過一系列的活血化瘀,總算在一段時間后恢復(fù)了。經(jīng)過這一次,父親對野路的打罵開始好轉(zhuǎn)。
但即便這樣,我們心里還是有傷印,我覺得我們再是對野路好,終究代替不了他父母對他的愛。可是父親,是永遠(yuǎn)沒有了。而他的母親卻是個孫猴子,一直在騰著云駕著霧,翻著筋斗,完全沒有歸宿。我們沒有觀音菩薩的緊箍咒,也不知道如來佛祖在哪里。
所以,有一段時間,母親又開始怪阿嬤,說你那么靈那么靈的巫術(shù),你不好弄弄讓霞子回來呀。
阿嬤就苦笑,她說,人各有命。然后母親就又直愣愣地補(bǔ)了一句,迷信有什么用。
而這些,我不曉得姐姐是否知道。就像現(xiàn)在姐姐來電話,跟我說著說著,她卻又岔開了話題。動不動跟我說,誰的生辰八字不太好,沒有生到局。又跟我說,爺爺?shù)年幷虿惶?,要去改一改。我被她說得云里霧里,更是被她說得惱火,就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我說,你能不能關(guān)心關(guān)心家人,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兒子。
想不到,這一聲一下子激怒了她。她的聲音立馬飚高了,我現(xiàn)在說的這些還不是為你們好,要不是我在這里給你們弄這個做那個,老爸上次摔跤,直接就摔死了。你知道么?是有兩個小鬼跟著他,路上推了他一把!我花了多少經(jīng)卷你曉得么?還有,野路為什么開始懂事起來了?都是我在這里拜菩薩拜的!
我再也聽不下去,我從耳邊拿下手機(jī),沖著手機(jī)吼叫起來,你個神經(jīng)病,以前你不是反對迷信,不相信阿嬤那一套么,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她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也很響,阿嬤那是亂搞,瞎拜,我這是玄學(xué),是易經(jīng),是正經(jīng)大事。
我無言以對,手機(jī)拿著,心里似掠過了一陣臺風(fēng),風(fēng)過之處,廢墟一片。這時,我聽見手機(jī)里還傳出聲音,跟我年少時聽見的一樣。你不懂!
十
我不是替阿嬤辯護(hù),因為阿嬤的所作所為,讓我對她的迷信無法往壞里想。每次做完法事,她都是隨便人家給不給錢,給多少錢。碰到困難人家,她更是死活不收錢,這不是迷信兩個字可以解釋的。而姐姐呢?
為了探究姐姐的賺錢大法和她的玄學(xué),我去了一趟她與老男人的神仙洞。
一個偏僻村莊里的小平房。完全不是高山大川的修煉,也不是香火繚繞的寺廟古剎。這個比我父親還大幾歲的甄師傅更是完全沒有一點(diǎn)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第一眼,我就在心里給我的姐姐王彩霞打了負(fù)分。天下難道沒有男人了么?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在老甄面前,姐姐說話做事都是百般小心,即便是我的出現(xiàn),她的說法也都是牽引著你去討好老甄的意思。我的厭惡,在一分一分遞增。我的疑問也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擴(kuò)大。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能夠讓如此桀驁不馴的姐姐化身成了小綿羊。
去的那天,還真是個好日子。早上六點(diǎn)趕到,卻已是排著長隊。大多是中老年婦女,也有年輕的女孩子,還有幾個西裝革履,一副領(lǐng)導(dǎo)干部模樣的中青年男子。他們的臉上都寫滿了示好的神情。而老甄卻坐在桌前,一邊畫著紙,一邊記著名??匆娢业牡絹恚牻憬憬榻B我的時候,老甄抬了下頭,眼前一亮,笑容堆上臉,示意我坐。我環(huán)顧左右,邊上已沒有位置。老甄就隨便吆喝了下,今天有貴客,你們讓個位置。于是有人不情愿地站起來。我沒有坐,只是說你們忙你們的,便退了出來。
我到外邊抽了一根煙,這樣天寒地凍的日子,有這么多人排隊,一定有他的道理。但到底是什么道理,我不知道。我想起了阿嬤。如果這個老男人與阿嬤一樣心地善良,一心向善。或許,對我姐來說,也算是一條出路。
再進(jìn)門,第二撥隊伍編排妥當(dāng)。是的,姐姐說,這已經(jīng)是第二撥。
然后我聽到姐姐的呼喚聲,這時靠近桌后的小門打開,大家魚貫而入。我發(fā)現(xiàn),后面還有洞天。一尊小小的佛像立于角落,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老甄在一把太師椅上坐定,排好隊的信眾從里往外坐在攤在地上的報紙堆上。接下來,就是平心靜氣。老甄開始打哈欠,幾個哈欠之后,聲音昵喃,讓人報地址姓名。看來,這便是姐姐口中說的神仙附身術(shù)了。
我聽不太懂老甄嘴里蹦出來的語言,那完全是另一套說辭。我耐著性子坐著,心里的疑惑卻翻江倒海。事實上我之前見過農(nóng)村人神仙附身的場景。所以我相信這個世界冥冥之中一定有神力存在。我聽阿嬤說過,神仙附體,必須靠催經(jīng)完成。但眼前的男人,根本不需要人催經(jīng)。幾個哈欠就宣告神仙的到來。這卻多少令我有些懷疑。
輪到我時,我報了地址和姓名。接下來我聽到的一切就如云里霧里。所以,在大家互相說著有多靈驗時,我嗤了一下鼻。因為沒有一條我能對上。
他說,這個人口齒不清,說話不利落。
他說,這個人身上有錢,不會對外人說。
他說,這個人做事前怕狼后怕虎。
他說了很多,我的腦子里就一直在想,我們硯村是不是還有一個叫王彩強(qiáng)的同齡人。除了第一條,姐姐沒有強(qiáng)力反駁我之外,她抓住以前有人向我借錢,而我明明有錢不肯借的事來證明老甄的準(zhǔn)確和靈驗,不,是神仙的準(zhǔn)確和靈驗。我說,我憑什么把僅有的幾塊吃早飯的錢借給一個對我不好的人?姐姐卻說,那不管,頓了頓,又說,你前怕狼后怕虎錯了?你看看你小時候,逢吵必哭。忘了?軟!
我說,自我上大學(xué)工作后,什么不是我自己努力得來的?什么不是奮力爭上游,盡管得不到我也不后悔,不苛求,但我在困難在工作在事業(yè)面前,從沒有過怕狼怕虎。最后我還補(bǔ)了一句,姐姐,我長大后,你關(guān)心過我什么?你又知道我什么?你連你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
這話一說,姐姐頓時翻了臉。我執(zhí)意要走,姐姐也不留我,倒是老甄看我們吵起來,他跑出來一把拉住我說,強(qiáng)子難得來一趟,咱們初次見面,一起吃個飯,無論如何要給個面子。
看著老甄一臉的誠懇,我猶豫了一下。就是這一下猶豫,老甄一把把我拉進(jìn)了屋。
這時,我才知道他們收錢的事。之前是排著隊上香查戶,這會是排著隊交錢。這份錢每人不一樣,看查出來的事大事小,加上蠟燭經(jīng)紙。有些人需要點(diǎn)滿堂紅,有些人需要買七佛經(jīng)做大法事,有些人只要買些經(jīng)卷回家燒即可。林林總總。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原來與迷信有關(guān)的東西真的可以掙這么多錢。我嚇了一跳,其中一個人居然交了一萬多,之前我沒注意聽,也聽不太懂。事后聽姐姐說,那人罪孽深重,如果半個月內(nèi)不消災(zāi),怕是要遭血光。其他的多多少少都要花個幾千,最少的也花了一千多。這些人里,有些是家人有牢獄之災(zāi),有的是攤上口舌之禍,有些是孩子大了對象無著落,有的是孩子體弱不好養(yǎng)。反正五花八門,與阿嬤那時相近,但案例又比阿嬤多。因為像這種預(yù)知大災(zāi)大難的,要消除大災(zāi)大難的,我沒見過阿嬤做。而這里,包羅萬象。
這一天的早上,少算算應(yīng)該有三四萬。
去飯店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些錢和姐姐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老甄是把錢都給了姐姐么?
正想著到了飯店門口,一輛車正在一個車位里出出進(jìn)進(jìn)地倒著。一看就是新手。最后那車為了停得正一點(diǎn),再次退出來。這次退的幅度比較大,正是這個空擋,老甄一腳油門就沖了過去,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這個車位上。
這一下,我目瞪口呆。我看著對面那司機(jī)在車?yán)飶埩藦堊欤瑧?yīng)該是罵了兩句,又看著老甄下車。而我,坐在車上,半天沒敢下來。直到姐姐叫我。
下了車,我不敢抬頭看對面的車。我低著頭,悄聲說,人家停了半天的車位,你為什么把人家搶了。老甄轉(zhuǎn)過頭,得意地說,這個社會就是要搶。而姐姐洋溢著笑的臉上居然充滿了對老甄的崇拜。
菜點(diǎn)得不錯,我的胃口卻沒了。唯一的安慰是,在飯桌上,老甄對姐姐的表現(xiàn)還算可以,夾菜,倒水。但姐姐的盛湯、送紙,更有一種獻(xiàn)媚般的細(xì)心。只是,兩個長得像父女的人,當(dāng)著我的面做這些,讓我感覺有只蒼蠅卡在了喉嚨。
我的心里又打起了鼓,我不知道這幾年下來,姐姐到底過得怎么樣。我又想到了母親,如果是母親看到這樣的場景,她會怎么樣。難過,還是高興?還會不會催著姐姐結(jié)婚。那時我的外甥野路五歲,而現(xiàn)在,野路已經(jīng)十一歲了。
十一
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姐姐帶著老甄回過家。父親打了個照面就出門了。姐姐叫了一聲爸,父親沒有應(yīng)。
這次,姐姐帶回來不少禮物,聽母親說還給了每人一千塊錢。阿嬤死活不肯要。而父親,在此后好長一段時間里,在說到姐姐的問題上,父親時硬時軟,剛剛還說著不要讓她回來,說著說著,最后又來一句,唉,好歹是送錢回來的。
慢慢地,父親似乎漸漸默認(rèn)了老甄的存在。這一個比他年紀(jì)還大的男人,是怎么讓父親學(xué)會心安理得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在家的那段時光里,父親抽的煙從八塊換成了三十塊。甚至有一次,我做了什么事他看得不順眼,沖著我還說了這么一句,這輩子喝到的茅臺也不是你給我買的。
而那時的母親已經(jīng)全然忘了姐姐以前的糗事,現(xiàn)在最讓她關(guān)心的兩件事就是,讓姐姐多關(guān)心野路,以及催姐姐趕緊結(jié)婚。有了男人才有家啊。
很快,有了男人還沒有家的時候,姐姐又有了孩子。這一次不是直接抱著孩子來,而是根本沒有帶著孩子來。所以,母親想趁這機(jī)會逼一下的可能性都沒了。因為姐姐一回來就躺在了床上,然后臉色蒼白地給了母親一沓錢,說,老媽,我要在家里住一個月,這些錢你用著。母親突然就明白了。她的眼淚刷一下又掉了下來,霞子啊,為什么不結(jié)婚,你要知道女人流不了幾次的,不要以為自己年輕。
雖然臉是白的,姐姐卻是帶著笑的。說,沒事的,現(xiàn)在要忙事業(yè)呢。
這一個月是我們家里最幸??鞓返臅r光。姐姐從來沒有這么溫柔和氣地在家里待過,更沒有如此溫婉地陪過野路,跟他輕聲細(xì)語地說話,指導(dǎo)他做作業(yè)。面對母親催她結(jié)婚時,她也只是笑笑。即便是面對父親,她也沒有任何怨言。
而這個月也是我從杭州回家最多的一個月。硯村雖然長在大山里,但是距離杭州不過兩個小時。為了難得的溫情,我愿意把周末的時光都送給硯村。
母親一天又一天地把魚湯端到姐姐的床前,姐姐每天用笑喚醒野路的一個又一個清晨。姐姐用從來不曾有過的耐心給母親講故事,比如誰家的人死了,然后有些人去了以后就一直生病。誰家的進(jìn)了醫(yī)院,去看的人后來運(yùn)氣奇差。姐姐還用她所知道的例子一個一個不留縫隙地講給母親聽。母親服侍著她,就聽她慢慢講。
那段時間,村里確實也發(fā)生了一些人與事,母親越發(fā)聽了姐姐的,哪兒都沒去。這個家,總體還是母親在把著,所以,母親不說去,其他人也就不去了。畢竟是自己家人的運(yùn)氣最要緊。母親說,不論如何,霞子總是幫著家里的。
只有阿嬤每天都憂心忡忡,她一有空就去拜菩薩。然后偶爾背著姐姐會跟父母說幾句。似乎是被她說煩了,父親那天突然大聲說了句,老太婆了你都,管好自己的身體,不要一天到晚出門去幫人家,到最后,你身體不好么殃及我們。
父親說話總是沒頭腦,根本不顧及他人的感受。好在阿嬤是他親生母親,也不會生他的氣。再說了,現(xiàn)在的阿嬤還是忙,但在母親眼里,她就是腦子落下病了??偸欠胖依锏幕畈桓?,去幫人家。送行的事不必說了,其他事,人家叫上一聲,她也是起身就走。一個老太太,把自己活成了雷鋒式的人物。母親說,誰又會感謝你呢。阿嬤也不理他們,由他們說,卻顧自己做。
我私下里也說過阿嬤,她也沒有回應(yīng)。直到一個周末回老家,約朋友吃了夜宵后進(jìn)家門,路過阿嬤的房間,發(fā)現(xiàn)阿嬤在與人竊竊私語。仔細(xì)聽卻沒有別人。門是虛掩著的,我推門進(jìn)去,黑暗中,發(fā)現(xiàn)阿嬤是在說夢話。她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我嚇了一跳,趕緊拉亮了電燈,叫醒了阿嬤,卻看見她一臉的眼淚。我問她夢到什么了。阿嬤說,那個孩子。我一下子懵了,哪個孩子?我說野路怎么了?
她說不是野路,是被你姐姐潑水那次的孩子。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這是阿嬤的死穴。她從來沒有治死過人。那是唯一的一次。那件事后,阿嬤曾帶上家里所有的雞蛋和大米,去祈求原諒。而現(xiàn)在看來,這陰影,一直沒有散。
我跟阿嬤說,那孩子不怪你,你畢竟只是迷信,燒燒香念念經(jīng),不能救起一個瀕死的人,也送不走一個健康的人。
不,阿嬤說,是吃了我的香藥。
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來求阿嬤看病痛的人,都是吃過阿嬤香灰水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本來,這種吃香灰水就是迷信手段,吃了這樣的東西好不了,也壞不了。可是,這時的我面對她,還能再說這些么。
阿嬤說,那一次,被你姐姐潑了水后,我把香拿錯了,本來應(yīng)該是拿金銀花香和黃連香的,我拿成了普通的香。那孩子本來就拉肚子發(fā)高燒,吃了這種香藥后根本沒法消炎降溫……
我醍醐灌頂,阿嬤的香是完全不同的,難怪她把幾種香都分門別類做成了不同的顏色,放在不同的柜子里。
我突然想起那個夏天。姐姐掐著手指要讓我跟她去賭,而阿嬤卻偏執(zhí)地叫上了我,非得讓我?guī)退仙讲上闳~。也就是到了山上,我才發(fā)現(xiàn),阿嬤的香葉,五花八門,有的來自樹上,有的來自地上,還有的來自地下。她帶著小頭東挖西摘,魚腥草,金櫻子,金銀花,黃連,馬齒莧……帶回家以后,全部曬干,然后舂粉碾末做成香。也就是說,喝了這些香灰水,確實有治病的功效。
在這一刻,我終于明白了阿嬤的厲害之處。也就是說,早在尚未買下小矮房,還擠在太公太婆那里時,阿嬤就有了一手看病的本領(lǐng)。只不過,她一直沒有顯山露水。加上農(nóng)村人都信迷信,阿嬤就利用迷信和祖?zhèn)鞯囊恍┬〖挤ㄖ魏蒙祥T的人。而在分家之后,為了能讓家里的日子好起來,阿嬤終究沒有把這些說破。
這樣一說,似乎又好像是阿嬤利用了迷信在賺錢。我說,阿嬤,你覺得你所做的這些,是迷信么?
阿嬤說,其實我也不太懂,我也不愿意給人一天到晚看這看那。但你知道,那個年頭,沒有醫(yī)院,沒有條件,能活下來都不容易。我讓他們喝點(diǎn)清熱解毒的香灰水,能讓一個人長大成人,健康地活下去,比什么都要緊。
我點(diǎn)點(diǎn)頭。在那時,一胎生下來五六個,只活下一兩個的比比皆是。
我沒念過書,不懂迷信不迷信。我只知道人要善良,與人為善。我信佛,信大道。我沒有什么醫(yī)術(shù),但哪些草藥吃了對應(yīng)身體的什么癥狀,我懂一些。但所有這些,都是佛祖、神仙與菩薩賜予的力量,是靠他們保佑的。我覺得這不是迷信。阿嬤又說。
淚花還掛在阿嬤臉上,我想到了另一個房間里的姐姐,那么誰是真正的迷信?
一個月后,姐姐帶著她的歡喜和向往離開了家。
誰也沒想到,半年后的姐姐再次踏進(jìn)了家門。對于我們家來說,姐姐如此頻繁的回家,是從來沒有過的。只是母親的欣喜僅僅停留了一個小時。
因為,姐姐來了個重蹈覆轍。
這次的母親非常生氣。她沒有催她結(jié)婚,也沒有催她要孩子,她直接問姐姐,你還要不要活下去,一個女人能流產(chǎn)幾次?
姐姐又說了句,你不懂。
就是經(jīng)常對我說的這句話,讓母親大發(fā)雷霆。我不懂?我生你出來,養(yǎng)你長大,我不懂?你到底要不要和老甄過下去,如果過下去,就生下來,為什么還要打掉。我不是非要孩子,我是要你!人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
可是,已經(jīng)這樣了,又能怎么樣呢。
從那以后,連續(xù)三年,姐姐總算再沒有因為要母親侍候月子而回家。我們都以為姐姐聽信了母親的苦口婆心。卻想不到,在那幾年里,姐姐每年流掉一個孩子。多年后,問她為什么不做好避孕措施。她說,老甄不喜歡戴套。
不戴套你不會吃藥?
吃藥對身體不好。
那是吃藥好還是流產(chǎn)好?
姐姐突然流淚下來,這個一直驕傲地抬著頭的女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淚水一下子堵住我的嘴。半晌后,我輕輕地說,不也可以生下來么。
結(jié)果姐姐說的一句話,讓我五雷轟頂,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竄到半空,那一刻,我的肺都要炸了。她說,老甄算過了,這幾年懷上的孩子都是以前打掉的孩子來投胎報復(fù)的,那個小野鬼始終跟在我身上,即便生下來,養(yǎng)個幾年也要走的,就是來要債的,所以,不能生。
如果老甄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定會毫無猶豫地?fù)P起手。姐姐不知道,從那以后,她就真的失去了一個女人再做母親的權(quán)利。
十二
令全家人始料未及的是,讓姐姐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的老甄不僅有家室,而且他的三個兒子都比我的姐姐王彩霞還要大。到這時,我才知道,姐姐的身份一直是小三。而且,聽說,老甄的家人似乎隨時準(zhǔn)備找到姐姐,將姐姐置于死地。
在他們找到姐姐之前,神仙洞的小平房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事。作為老甄的情人和助手,姐姐每天凌晨去,下午回,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盡。那段時間老甄看著姐姐日漸消瘦,特地跟她說,讓她歇幾天。一個多星期里,看著老甄的起早摸黑,姐姐越來越心疼,床上躺不住,在客廳里兩個徘徊后出了門。
開了門進(jìn)去,卻聽到了異樣的聲音。
姐姐應(yīng)該從來不曾想過這樣的聲音會真實地出現(xiàn)在小平房里,更不會想到出現(xiàn)在供有菩薩的神仙洞里。她硬著頭皮,破門而入,那一幕把姐姐驚得當(dāng)場顫抖。她手上的手機(jī)打開了照相功能,屏幕上出現(xiàn)了兩個赤身裸體的人。
姐姐打電話給我,問我怎么辦。我恨恨地說了一句,你有什么資格管他,你是他什么人。姐姐一下子被噎住了,她大概完全想不到她的親弟弟也會這么狠,一下子將她拒之門外。
掛了電話后,我又是心疼姐姐又是恨鐵不成鋼。后悔自己的暴躁,又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要知道,她暗暗地說老甄似乎外面有人的事不是第一次了,我勸過她,她卻根本聽不進(jìn)。有時真是不懂,這個老甄到底是有什么魔力和魅力,讓姐姐如此死心塌地。
此時的我完全沒有頭緒。不料,姐姐的電話又打了進(jìn)來。
她說,你幫我找個律師問一下,現(xiàn)在那個女人說要告我侵犯肖像權(quán)名譽(yù)權(quán),說要報警抓我要我坐牢。
姐姐的聲音很急切,甚至帶了點(diǎn)哭聲。我不禁大驚,我那漂亮聰明的姐姐,曾是學(xué)校里的尖子生,居然連最起碼的法律與生活常識都沒了。
我說,一,你是單身,是他欺騙了你。二,你雖然拍了照片,但你沒有上傳網(wǎng)絡(luò)沒有傳播。三,她不報警你報警,反正都是小三,你們撕破臉互相看唄,看警察來了會抓你么。最后,我還補(bǔ)了一句,這是一次你回歸自由做回自己的機(jī)會,你應(yīng)該擦亮你的眼睛了。
電話那頭半天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又哽咽著說,你幫我去問下律師嘛。
我火了,坐在公交車上的我,大吼了一聲,我沒有臉去問。人家問我,這是你什么人?什么朋友?我怎么回答,我沒有這樣的朋友!我恨地差點(diǎn)把手機(jī)砸在公交車上。
剛到家門口,姐姐的電話又打進(jìn)來。強(qiáng)子,這事不能讓爸媽知道。
我沒有吱聲,拐回電梯,又從電梯出來拐進(jìn)了樓梯,慢慢往下走?;畹浆F(xiàn)在,半輩子過去了,父母沒有聽到過什么好消息,我哪里還敢讓他們知道這樣的事,而且我也不敢讓我的妻子知道我姐的情況。但后面那句話,我才發(fā)現(xiàn),姐姐找我的目的。她說,強(qiáng)子,咱們兩個的手機(jī)型號是一樣的,我們換一個手機(jī)吧,現(xiàn)在他們說如果我不把手機(jī)給他們,他們就要報警,就要我坐牢。
我一下子氣得頭都要炸了,我說,王彩霞,你給我聽著,你一定一定要讓他們報警,他們不報警就你報警!你什么也沒有做錯,你就錯在做人家小三!
我罵了半天后,手機(jī)那頭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但卻沒有掛。我頓了頓,突然覺得有點(diǎn)殘忍,這個時候是我姐姐王彩霞最孤單無助的時候。我咳嗽了一下,耐下性子,換了語氣,說,現(xiàn)在你有理,我不懂你為什么要怕他們,他們憑什么拿你的手機(jī),你又憑什么把手機(jī)給他們。他們哪里就比你有理了?你做小三是不對,但對方也是小三,你們是狗咬狗知道么。你記著,你沒有做犯法的事,你就不用怕。頓了頓,我又補(bǔ)了句,實在心里不踏實的話,就到外地玩幾天,想想清楚。
我本來是想說讓她回家待幾天的,想想她這個樣子回家,萬一父母問起來,搞不好把家也炸了,還是算了。有些事情,自己跨不過那道坎,別人就永遠(yuǎn)幫不上忙。
一怒之下,我想過由我來報警,用這個方式讓姐姐的事公布于天下,也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老甄。可是,我又擔(dān)心,萬一真的報了警,事情弄大了,會不會讓姐姐日后不能做人。還有面對硯村的父老鄉(xiāng)親,父母親的臉往哪里擱。即便他們都無所謂了,我呢,我一個國家工作人員,我的臉面在哪里,誰又知道會不會對我的工作和前途發(fā)生什么影響呢。
掛掉姐姐的電話,心里的郁結(jié)卻怎么也散不開。童年少年的姐姐與現(xiàn)在的姐姐讓我嚴(yán)重產(chǎn)生了懷疑。走進(jìn)門,妻說,怎么今天回來這么晚,我略帶歉意地支吾了下,說單位有事出來晚了,等了半天公交車。
妻子并不知道姐姐與老甄的事,只知道姐姐與老甄在談著。妻還說過,如果老甄真的對她不錯,年紀(jì)大點(diǎn)也就算了。想到妻子,我對姐姐的恨意突然之間從心底深處又涌了上來。
妻子還算溫婉,但我原先的指向并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人,一個屬鼠的女人。我們的愛情長跑一跑就是六年,大學(xué)時網(wǎng)上認(rèn)識,彼此知根知底。她長得也好看,秀外慧中,知性女人,我在杭州,她在武漢,我們彼此相愛,在六年后,我去了她家,她來了我家,見了雙方的父母。彼此的父母除了覺得兩地有點(diǎn)遠(yuǎn)的小意見之外,再無其他。
可是,誰也想不到,這時我姐跳了出來。我姐從關(guān)心我的角度上升到為了全家以后的日子安寧,說女朋友屬相與我的生肖嚴(yán)重相沖,相距六年,大沖,不僅屬相沖,連生辰八字都不合,真正的天克地沖。如果結(jié)合,日后不是家道中落就是家破人亡,女人是傷官之命,命里克夫,而且命局的十神里又帶有偏印和食神,這就必然會導(dǎo)致梟印奪食,并且此人命帶流霞,易招血光等等,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她那太多的帶專業(yè)性質(zhì)的術(shù)語了,最后她以輕則重婚、重則喪命說服了父親和母親。本來父母親對兩地相距太遠(yuǎn)等于少一門親戚多少帶點(diǎn)想法,結(jié)果經(jīng)姐姐如此生動且上升到家族未來的一番演說后,毅然選擇了站隊。
我當(dāng)然不在意,結(jié)婚雖然是兩個家庭的結(jié)合,但真正意義上還是兩個人的結(jié)合。我不會讓我姐用迷信謀殺這樁歷經(jīng)了六年長跑的愛情。
我跑到武漢,找到女朋友,聽著女朋友像說故事一樣的說姐姐。姐姐帶著一個大師(應(yīng)該就是老甄)在一家茶樓里約見了我女友,然后用屬性相克,生辰相克,八字相克,甚至連名字中包含的五行都相克的原因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用殺手锏殺死了女朋友與我的六年愛情。她說,你若嫁給我弟弟,不僅我們?nèi)覐拇撕髸B走霉運(yùn),最關(guān)鍵的是我弟弟很可能會遭遇不測。
說到這里,我女朋友大哭了一場。她沒有在我姐面前哭,她優(yōu)雅地聽完我姐姐與那個大師的言論,付了茶錢,然后優(yōu)雅地起身。轉(zhuǎn)身時,她告訴我,她這一生就這么過完了。
此后,我與她再沒有聯(lián)系上。出差幾次我特意跑去武漢,也再沒找到過她。這個視愛情如命的女人,這一生我不知道她能過得怎么樣。但為了我姐對我的愛,她放棄了。
而我與姐姐的大吵卻被視為不為家人著想,那段時間,是姐姐拿著錢孝敬家里的時日。我父親喝的茅臺與母親穿的新衣都成了我失敗的最好理由。
到這樣的年紀(jì),其實并不是我沒有勇氣離開這個家,而是看著姐姐的樣子,我覺得我離開了,這個家可能真的就散了。
十三
經(jīng)歷了老甄的艷照門事件,姐姐多少清醒了幾日。在我的不斷提醒和灌輸下,她的口風(fēng)有點(diǎn)松了。她說,我也想離開他。但是我的圈子太小,不像你們有像樣的工作,也幾乎沒有男人。
就為了她這句話,我特地在縣里給她安排了一份工作。這份工作很清閑,是縣里某部門在行政中心對外的一個窗口,但姐姐的工作主要是幫著接待一下,偶爾復(fù)印打印些資料??删褪沁@樣一份簡單的工作,姐姐在呆了一個星期后就不辭而別了。我得知后,打電話給她,我的姐姐王彩霞義正辭嚴(yán)地告訴我,王彩強(qiáng),我一個月至少收入一兩萬的人,你讓我去拿三千塊錢一個月的工資,這日子怎么過啊,以后野路上學(xué)的錢哪里來。她連珠炮般地一說,我一下子也覺得自己有失妥當(dāng)了。完全忘了主要目的是讓她離開老甄。待我回想起這個目的后,我又特意委托朋友幫忙物色了幾個單身青年。實話說,憑我現(xiàn)在的身份,不可能給我姐找太差的。而我的姐姐王彩霞,她不像其他地方我見過的那種迷信女,她出了門,簡直就是天邊的五彩云霞。她的長發(fā),她的高筒皮靴,她那束腰的皮衣,活脫脫一個摩登女郎。如果你第一眼見到她,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她與迷信兩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我提前約了他們,再帶上朋友,同時還約了縣里幾個部委辦局的領(lǐng)導(dǎo)一起去老家吃農(nóng)家菜。之前跟姐姐也說好了,憑她的氣質(zhì),不用怎么打扮,提前到就好。
結(jié)果我們都到家了,等到要開席準(zhǔn)備吃時,姐姐還是沒有到,我很是焦急,給她打電話,她說馬上出發(fā)了。我說你趕緊啊,大家都要動筷了呢。結(jié)果姐姐又說了一句,我能不能把老甄帶來。
這一句話,一下子把我氣得不行,我說你有病?。∫獊砟阕约簛?,如果帶人你就別來了。
結(jié)果,我的姐姐王彩霞真的沒有來。
這一次事后,我再也沒有替她張羅過個人方面的任何事。而在此之前,我的姐姐王彩霞曾經(jīng)跟我吵得天翻地覆。原因也是我提議要她離開老甄。風(fēng)暴過后,她以我的事不要你管結(jié)束。而我,這個賤弟弟,看不得她一次又一次的苦相,一次又一次心軟。但我知道,這一次后,我不會再有任何動作。有些人,內(nèi)心著魔,旁人再也渡不了她。
母親的勸解也是如泥丸入海,連冒泡的可能性都沒有。這次事件也給母親不小的打擊。在那次姐姐回家來,再次指手畫腳說家里這個不好那個不對,應(yīng)該去老甄的菩薩那里求一求順一順時。母親有點(diǎn)聽不下去了,她回懟姐姐,你說這么靈驗,你說老甄那里的菩薩有求必應(yīng),那你為什么不能好好地解決你的婚姻大事?
這時,姐姐眉毛一挑,說,我還不好意思說,那我實話告訴你,我婚姻不好就是家里的原因,是家里的廁所位置不好,放在這個位置對我是大忌,永遠(yuǎn)找不到男人。說這話時,姐姐滿臉的氣勢,每個字都落地有聲。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自己動手敲破了墻磚,然后直接開始拆除廁所。父親一見死活不同意,這么多年了,她的話還能信么?母親說,不管信不信,她說了就按她說的做,到時就怪不了我們。咱們已經(jīng)老了,這一輩子也就只看到幾個人,只要她們好,怎么著都可以。
可是,一個洗手間,要敲掉重起,水電要重接,內(nèi)磚地磚墻磚都要重新買,還有梳妝臺、熱水器等等,少算算也要萬把塊。父親火了,家里又沒錢,非要折騰干什么,這一輩子折騰得還不夠么。這一次,母親的聲音比父親要大得多,這是有史以來,我見過母親最狠最不讓步的一次,她大聲嚷嚷著,沒錢我去借!只要她好就行了!你我都要走到頭了,還要一直看著她這樣么?
接下來的半個月里,不愿意動的父親也跟在母親后面,先是挑板磚,后是挑水泥,再是挑瓷磚。我們的新房建在半山腰,所有裝修的物什運(yùn)來都只能堆在相距在百米外的馬路邊,需要人力一趟一趟地肩挑背扛。兩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舍不得再花錢,于是足足挑了四五天。再就是請來水電師傅、泥瓦師傅一樣一樣地裝修起來。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一個多月。
這段時間是忙碌的,也是平靜的。但這種平靜是提心吊膽的平靜。姐姐終于不再有電話來。我的這個姐姐啊,要么三月半載不給你電話,要是給你電話了,就必然有什么大事。所以,有時母親也想,不來就不來吧,不來說明她一切都還好。
又過了幾天,家里養(yǎng)了一年多的黑狗,突然飯食不進(jìn),兩天后的早上,母親發(fā)現(xiàn)狗的時候,身子已經(jīng)發(fā)硬。我們硯村對于家中寵物的病害都覺得是替人消災(zāi)。所以,母親心里就有點(diǎn)不安和惶惑。
果不其然,十來天后,野路出門玩耍時突然被一輛飛速而過的摩托車撞倒,腳踝處的骨頭傷裂,當(dāng)天晚上我們就送去了縣里的醫(yī)院。那天,我剛好帶兒子回家。
為了不讓姐姐擔(dān)心,我們沒有第一時間通知她。而是在拍片、抽血,等醫(yī)生做了初步診斷,確定傷情再安排好住院后,給她打了個電話,因為兩只手還在幫忙,開的是免提。希望她能盡早趕過來,作為母親,有些東西是別人無法替代的。
哪知道,電話里,姐姐的第一反應(yīng)是,為什么你們沒有照顧好他?
這句話讓我們一下子如嚼黃連,母親摁掉免提,臉色都變了,她抓起手機(jī)出了門,在門外,我聽見她大吼了一聲,你自己的兒子有多皮你不知道么?從小到大,你不讓我們省心,你帶來的這個孩子,我們也沒得省心,還不是像你!很明顯,母親怒了,母親從沒有在外人面前這么大聲呵斥過姐姐。
接下來,還是母親的聲音,行行行,你忙,你一天到晚在外地。聲音還是充滿怒氣。
事后第三天,她才姍姍而來。這一次我們無從知道姐姐到底是在外地,還是在忙她的大事業(yè)。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姐姐已對老甄的法術(shù)走火入魔。
從母親對老甄的談話后,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
那一次老甄來家里,母親燒了我們硯村最好的雞蛋索粉、雞蛋黃酒,還有紅鍋蒸的缽頭老母雞。在老甄一筷一筷大快朵頤時候,母親說,如果你真的有心,就給霞子一個家,總不該讓她這樣一直飄下去。
母親沒有多說,老甄也沒有抬頭。但從那以后,老甄再也沒來過家里。而姐姐回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
每次電話里,姐姐傳來的消息都是一個字,忙。母親在囑咐她多注意身體時,總會克制不住地跟她說家里或村里發(fā)生的事,比如誰家的老人過世了,要送禮還要去幫忙。又或者上次誰家的母親住了院,也得去看看。
其實母親的意思很明白,親戚朋友有了事還是要去看望,如果是以前來過的禮,我們都要還。有些交情需要走動的,年輕人要接班,不要忘了本。但,說著說著就把姐姐說得不高興了。
姐姐的話把母親一下子噎在那里,她說,你不要動不動告訴我什么死人什么醫(yī)院的事,全是晦氣事。我老早就跟你們說了,死人的地方不要去,醫(yī)院里不要去,一個人的好運(yùn)氣,去一次醫(yī)院去一次死人的地方就全沒了。全是腥氣、霉氣和晦氣!
母親在電話里顯然是驚呆了,還沒明白過來,電話就斷了。
到這個時候,母親才想起來,上次野路住院時姐姐磨磨蹭蹭第三天才姍姍而來。到那天她才想起來,這兩年多,好像聽了她的話,人家有個病痛小災(zāi)什么都沒有去,所以,野路在斷腿斷骨住院的那個月,也沒有人來探望。那一刻,母親有點(diǎn)傻了,一下子焦慮與慌張起來?;仡^想想,是啊,除了老甄,她似乎沒有其他朋友,而現(xiàn)在,面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似乎再發(fā)生什么事也不足為奇了。
這件事后,姐姐突然開始給野路打電話。野路雖然已經(jīng)讀初中,但性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野。惹事鬧事不斷。我們以為姐姐打電話給野路是要關(guān)心這方面,哪知道電話后,野路跟我們說,老媽讓他從此以后村里的紅白喜事都不準(zhǔn)去湊熱鬧。我說,你媽媽說得對,你這個人一跑出去就沒影沒蹤,還不如在家好好寫作業(yè)。
野路梗著脖子說,她說是吃飯。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由于阿嬤一直在村里紅白喜事的前沿,所以,野路這個孩子,動不動就往太婆身邊跑,就是為了吃大餐吃大肉。可是現(xiàn)在,她的媽媽,我的姐姐王彩霞限制了他的出行。姐姐說,你舅舅你婆婆他們也不該去,他們?nèi)ツ愎懿涣?,但你不能去?/p>
野路就恨恨地說了一句,為什么不能去?
姐姐說,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你忘了你摔傷腿了么?就是你去多了這樣的地方!
野路說,我不是摔傷的,我是被人撞的。
姐姐說,還嘴犟!我花這么多錢供你上學(xué)供你吃喝,你一點(diǎn)也不聽話。
野路的聲音低垂下來,說,如果舅舅和婆婆聽你的,我上次住院時,就不會有一個人陪我了,也沒人送我去醫(yī)院了。
這話一說,姐姐一下子沒有聲音了,半晌又補(bǔ)了一句,反正死人的地方不要去,飯也不要去吃。還有,醫(yī)院也不要去。
掛掉電話時,野路朝我做了個鬼臉。我說,你媽媽也有她的道理。野路輕輕地說了一句,有什么道理。他知道我聽見了,但我當(dāng)作沒聽見。
幾個月后,年輕時與阿嬤一直爭來爭去的妯娌,也就是我的二奶奶過世了。二奶奶身邊除了二爺爺,兒子女兒都遠(yuǎn)在外省,趕回硯村起碼要兩天。但人過世了,總不可能等著孩子們到家才給凈身穿衣。在我們硯村,凈身穿衣送無常都是需要在兩個小時內(nèi)完成。二奶奶應(yīng)該也從沒有想到過,她的最后一天居然還是年輕時一直爭來吵去的大嫂來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