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路平
田園詩,指歌詠田園生活的詩歌。主要以農村、農業(yè)、農民為抒寫對象,以山水田園為背景,狀田園之美,寫鄉(xiāng)居之樂,歌隱逸之趣,嘆民生之苦。山水田園詩源遠流長,自《詩經》發(fā)端迄今已歷兩千多年。謝靈運、陶淵明、王維、孟浩然、楊萬里等詩人,是古代山水詩的杰出代表。當代田園詩正在復興,許多熟悉農村田園生活、有志于田園詩創(chuàng)作的詩家,將視野瞄向新時代的三農,把筆端指向改革開放后發(fā)生巨大變化的嶄新的田園生活,在表現手法上繼承與發(fā)展,體現出系統性特征。
縱觀古今田園詩人的寫作,在思維方式上,與其他題材的作品比較,有不少獨到之處。于寫作技法的傾向性而言,田園詩的立意與背景,情趣與意境,視覺與畫面,形成了立體的創(chuàng)作空間。這個空間之中,我個人認為,主要有幾個維度:背景、意境、畫面等。在此,試舉例淺析其中的背景。
詩詞的所謂背景,是指對立意、意境等起作用的歷史情況或現實環(huán)境,包括作者的成長經歷、生活環(huán)境以及襯托詩意的各種客觀情況。這里的背景,包括兩個方面:作者背景(主觀背景),詩意背景(客觀背景)。
一、作者背景(主觀背景)
文學作品無不打上作者生活經歷、成長環(huán)境、個人思想認知等主觀方面的烙印。這可以稱為主觀性背景。主觀性背景對于田園詩的思想取向、立意、意境、形象的構建等發(fā)揮著很重要的作用。某種程度上,左右著詩詞整體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審美走向。且看陶淵明和孟浩然個人背景對其田園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
陶淵明,字元亮,晚年更名為潛。東晉潯陽柴桑人。曾祖陶侃做過晉朝的大司馬,封長沙郡公。祖父、父親都做過太守。陶淵明辭官歸里,過著“躬耕自資”的生活。夫人翟氏,與他志同道合,安貧樂道,與農人日益接近,直至息息相關。歸田之初,生活尚可?!胺秸喈€,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滿堂前?!保ā稓w園田居·其一》)淵明愛菊,宅邊遍植菊花?!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至今膾炙人口。但在陶淵明的少年時代,家族的顯赫已經成為歷史。陶淵明年輕時徘徊于仕與隱之間。從已知的個人資料看,做官似乎不是陶淵明的人生志向。29歲那年,他做過江州祭酒的小官,但很快就“不堪吏職”而辭職了。直到中年之后,迫于生計,又做了彭澤令。他因不想“束帶”去見督郵,寫出“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然后,又辭官歸隱了,直至辭世,一直隱居田園,寄跡五柳南山。
從陶一生的履歷和其詩作去考察,可以窺測出陶淵明的主要性格特征:熱愛自然,不喜拘束。正如《歸園田居》所詠:“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边@樣的性格,如在官場逢場作戲,酬酢傾軋,定是難受得很。所以,功名利祿,對于陶淵明沒有真正的吸引力。他的精神寄托于“園田居”:“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边@樣的生活和境界,是無心仕宦、向往田園的詩人的無限向往的。他幼年生活的經歷和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東晉是亂世之末,又是佛教風行、崇尚名士風度的時代),導致了他形成隱逸的人生觀。這是陶淵明田園詩風的重要背景,也是陶淵明隱逸詩風形成的主要根源??梢哉f,陶淵明的人生背景,對于其詩風的形成,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力。
孟浩然是唐代第一位重要的田園詩人。襄州襄陽(今湖北襄陽)人,世稱孟襄陽。前半生,孟浩然主要居家侍親讀書,以詩自適。曾隱居鹿門山。唐開元十六年(728年)初春,在長安作《長安平春》詩,抒發(fā)渴望及第的心情。當年孟浩然39歲,然而科舉不中。40歲游京師,應進士不第,返襄陽。這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也是他詩風形成和成熟的過渡時期。在長安時,與張九齡、王維交誼甚篤。有詩名。后漫游吳越,窮極山水,以排遣仕途的失意。他與陶淵明都是杰出的田園詩人,但不同的是,40歲以前,他一直追求仕途,努力而不獲,絕望之后才真正歸隱田園。他這種思想的波動曲折,也成為寫作的重要背景,反映到他的作品中,體現在其田園詩的風格上。在孟浩然這里,山水詩中的形象,已不再是山水原形的描摹,也不只是在其中簡單地加入自己的情感,而是將山水形象的刻劃與自己的思想感情及性情氣質的展現合而為一。因而,使其山水詩中形象的刻畫,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使其山水詩中的形象,提升為藝術形象的一種高級形態(tài),亦即“意象”??梢哉f,在孟浩然之前,還沒有哪位詩人,在山水詩中如此深深地打上作者本人性情氣質的個性印記。
其田園抒情之作,如《歲暮歸南山》《早寒江上有懷》《與諸子登峴山》《萬山潭作》等篇,往往點染空靈,筆意在若有若無之間,而蘊藉深微,挹之不盡。他善于發(fā)掘自然和生活之美,即景會心,寫出一時真切的感受。如《秋登萬山寄張五》《過故人莊》《春曉》《夜歸鹿門歌》等篇,自然渾成,而意境清迥,韻致流溢。自身的背景成為其詩風形成的催化劑,得益于這種背景的催發(fā),才有了唐代田園詩的濫觴乃至鼎盛。
二、詩意背景(客觀背景)
上世紀初期,丹麥心理學家Rubin提出圖形——背景理論(figure-ground theory),后來成為人們借鑒來研究視覺和聽覺及描寫空間組織的方式。該理論認為,語言的表達方式是基于人們對事物的感知,對它們不斷地進行整理,劃分成圖形和背景來組織語言表達。對應詩詞創(chuàng)作來解讀的話,“圖形”即詩中的主體場景,是指某一認知概念或感知中突顯的部分,是認知的焦點。“背景”是為突顯圖形而襯托的部分。當我們觀看周圍環(huán)境中的某個事物時,經常會把這個事物,作為腦海中的某種圖形,也就是場景來感知和顯化,而襯托事物的客觀環(huán)境就是背景。
山水田園詩詩意的主要特點就是“一切景語皆情語”,亦即詩中的山水自然景物都融入作者的主觀情愫,或借景抒情,或情景交融。這些主觀情愫,來源于對客觀事物的密切觀察和體驗。詩人在觀察客觀景物時,有一個對所要吟詠的客觀景物的認知、審視、思考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各種不同的景物,以不同的方式作用于作者的腦海。作者在識別這些事物的時候,不可能同時同等地進行意象的轉換,總是會有一些突出的被識別為圖形,也就是詩意焦點,而另外一些可能會被識別為詩意焦點的襯托物。這樣,在詩詞吟詠中,景物中的主景和背景,各自發(fā)揮作用,在分離分散的狀態(tài)下緊密結合。這樣就實現了詩意的連貫和整體性。囿于詩的特性,詩人不會將所有的事情和感情,都平均具體地羅列,而只會選取幾個有代表性的焦點,而這些點,足以觸動讀者頭腦中的概念系統,從而在頭腦中重新將這些概念形象化、推理化。大多數山水田園詩的詩意營造特點,就是在景和物的描摹中,著力打造焦點,襯以與焦點緊密相關的各種背景,用詩人的想象和畫家的技法,精心組合,融諧統一,達到景象鮮明、意蘊深邃的效果,形成強烈的場面之美。值得注意的是,山水田園詩中所描繪的場面是動態(tài)的,圖形是不斷變化的。詩意的焦點和背景,在變化和移動中經?;ハ噢D換,即焦點可以成為背景,而背景也可以上升為焦點。這里簡要解讀韋樹定的田園詩《童年趕圩道中》。
圩日人煙早,馬幫呼寨前。野萍初照面,山蕨始松拳。
喘氣農車騁,回眸市賈牽。提魚貫之柳,歸趁夕陽鮮。
這是一首動態(tài)田園詩。詩句充分體現了“詩中有畫”的特點。此詩圖形焦點始終在題目給出的“道中”,而背景物的鏡頭銜接和跳躍較獨特,構圖和諧,意境完整。下面試將運用圖形(場景),即背景理論,對《童年趕圩道中》進行簡析。
詩題《童年趕圩道中》,是對全詩詩意的一個大致勾勒?!摆s圩”是客家地區(qū)對趕集的稱呼。總的時序是“童年”,暗中交代這是一首回憶詩。
詩的首聯就進行了圖形(場景焦點)與背景的初始建立,開門見山?!佰兹杖藷熢?,馬幫呼寨前”,照應詩題,交代事情的發(fā)端。又點明時間是“圩日”清晨,以一“呼”字初展。同時暗中交代是“馬幫”群體式趕圩。描畫背景,提引下面的詩意,傳達出事物開始進行的引人閱讀的環(huán)境氣氛。這兩句是鋪墊,是后面詩意的大背景,是勾勒式的、輪廓式的圖形。
頷聯不直接寫馬幫如何行進,而是以兩幅畫面、兩種植物、兩種形態(tài),展示行進中“道”邊的景物:在行進在“道中”的大背景下,出現的兩個圖形——仍然聚焦于道中,與野萍、山蕨在此句中形成一組圖形焦點與背景的關系。“道中”在詩句中始終沒有直接出現,屬隱形意象,野萍、山蕨是作者刻意展示的背景意象。然而,這里又是作者刻畫的焦點。這聯把初春到仲春之間的特征性景色,融入工整流暢的對仗句里,并通過“照”“松”兩個動詞,勾勒畫面,擬人傳神,釀造意境。俯察有致,形色有趣,情景如畫?!俺酢薄笆肌眱蓚€副詞,不僅描畫了野萍、山蕨的情狀,又一次點明了時序。靜中欲動,靜中有動,趣味盎然。
頸聯“喘氣農車騁,回眸市賈牽”,變換了角度,由路邊之景寫到車,寫到人。焦點仍然在“道中”,不過跳躍成“歸”途,而背景轉換成“農車”“市賈”。上句描寫有聲的動態(tài),鏡頭對準乘坐的農用車;下句寫無聲的動態(tài),鏡頭由近而遠,由顯而隱。農用車喘著粗氣奔馳,作者離開市集以后還戀戀不舍,頻頻回望,目光被市集和交易所牽拉。這里,背景又轉換成圖形焦點。在焦點與背景的刻畫中,一輛冒著煙突突奔馳的農用車,在畫面中被顯現出來。以上三聯中去時的人煙、野萍、山蕨以及歸時的農車、回眸,以同一條道路為其焦點,構成一串鮮活的趕圩場景圖。而尾聯在道路這個焦點上,繼續(xù)新的構圖:提著剛買的用柳條穿掛的魚兒,趁著夕陽正紅返回家中?!磅r”字煉得很見功力,特別傳神。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詩中野萍照面,山蕨松拳、貫柳、農車喘氣、回眸……牽、夕陽鮮等意象和場景的描寫,不僅運用了擬人、借代等修辭手法,還充分觀照了兒童特性,都是兒童視角中的鮮活物象。這首詩以動態(tài)手法,推進藝術畫面,層次分明、自然靈活地在背景——圖形(場景焦點)間進行運動轉化,融貫成生動、鮮活的意境。同時,又將去路和歸路作為一條主線,把各個動態(tài)鮮明的局部畫面聯結為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給人以美妙的立體感。這首詩充分體現了場景中,主體意象與客觀背景,互相結合轉化衍生詩意的技法運用之妙。
(作者系中華詩詞學會、中華辭賦社、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北鳳山詩社社長、《鳳聲》詩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