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祥海
(西藏民族大學(xué)南亞研究所 陜西咸陽 712082)
阿尼哥是中尼關(guān)系史上重要的歷史人物之一,《元史》專門為其作了傳記,但傳記內(nèi)容過于簡略,為全面了解阿尼哥生平事跡帶來不小的困難。
之前大部分學(xué)者對阿尼哥(arniko)研究,僅局限在漢文史料或藏文史料中,囿于一隅,難窺全貌。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文章有以下幾篇:1、黃盛璋《關(guān)于古代中國與尼泊爾的文化交流》[1],文章從歷史文獻的角度,考察了自東晉法顯的《佛國記》到明清以來,關(guān)于尼泊爾的歷史文獻記載,其所用文獻之多、視角之宏大令人折服;2、熊文彬《元朝宮廷的“西天梵相”及其藝術(shù)作品》(上、下),兩篇文章細致地梳理了“西天梵相”的源頭以及在漢地的傳播,尤其是對“西天梵相”在漢地傳播有深入地探討;3、米夏埃爾·漢斯《薩迦-元時期尼藏和藏漢金屬造像存在阿尼哥風(fēng)格嗎?》[2],這篇文章從佛教造像的角度考察阿尼哥的歷史,大量汲取了國際前沿的研究成果,提出了諸多具有洞見性的觀點。
本文以《元史·阿尼哥傳》為中心,通過對文本逐條注釋和考證,擬提出和解決以下四個問題:
第一,《元史》載:“中統(tǒng)元年(1260),命帝師八合斯巴建黃金塔于吐蕃,尼波羅國選匠百人往成之,得八十人,求部送之人未得。阿尼哥年十七…帝師一見奇之,命監(jiān)其役?!盵3](P2885)根據(jù)藏文史料記載,1260-1264年,帝師八思巴不在薩迦寺,那么帝師八思巴又如何能見到阿尼哥呢?
第二,“命帝師八合斯巴建黃金塔于吐蕃”,那么阿尼哥何時入藏以及在藏所修何塔?
第三,阿尼哥所傳“西天梵相”之源頭以及藝術(shù)特點為何?
第四,尼泊爾與元朝的關(guān)系為何?
《元史·卷203·列傳第90·方技》載[3](P2885):
阿尼哥①,尼波羅國②人也,其國人稱之曰八魯布③。幼敏悟異。凡兒,稍長,誦習(xí)佛書④,期年能曉其義。同學(xué)有為繪畫妝塑業(yè)者,讀《尺寸經(jīng)》⑤,阿尼哥一聞,即能記。長,善畫塑,及鑄金為像。中統(tǒng)元年,命帝師八合斯巴⑥建黃金塔于吐蕃,尼波羅國選匠百人往成之,得八十人,求部送之人,未得。阿尼哥年十七,請行,眾以其幼,難之。對曰:“年幼,心不幼也?!蹦饲仓5蹘熞灰?,奇之,命監(jiān)其役。明年,塔成,請歸,帝師勉以入朝。乃祝發(fā)受具為弟子。從帝師入見。帝視之久,問曰:“汝來大國,得無懼乎?”對曰:“圣人子育萬方,子至父前,何懼之有。”又問:“汝來何為?”對曰:“臣家西域,奉命造塔吐蕃,二載而成。見彼土兵難,民不堪命,愿陛下安輯之,不遠萬里,為生靈而來耳!”又問:“汝何所能?”對曰:“臣以心為師,頗知畫塑鑄金之藝?!钡勖∶魈冕樉你~像示之曰:“此宣撫王楫使宋時所進,歲久闕壞,無能修完之者,汝能新之乎?”對曰:“臣雖未嘗為此,請試之?!敝猎?,新像成,關(guān)鬲脈絡(luò)皆備,金工嘆其天巧,莫不愧服。凡兩京寺、觀之像,多出其手。為七寶鑌鐵法輪,車駕行幸,用以前導(dǎo)⑦。原廟列圣御容,織錦為之,圖畫弗及也。至元十年,始授人匠總管,銀章虎符。十五年,有詔返初服⑧,授光祿大夫、大司徒、領(lǐng)將作院事,寵遇賞賜,無與為比。卒,贈太師、開府儀同三司、涼國公、上柱國,謚敏慧。
子六人,長阿僧哥⑨,授大司徒;次阿述臘⑩,任諸色人匠總管府達魯花赤。
程鉅夫的《雪樓集》是研究元代中前期不可或缺的歷史資料。筆者將《元史·阿尼哥傳》與程鉅夫《雪樓集·卷七·涼國慧敏公神道碑》進行文本對勘,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程鉅夫《雪樓集·卷七·涼國慧敏公神道碑》中對阿尼哥記述較為詳細,而《元史·阿尼哥傳》較為簡略?!对贰酚擅鞔五ゾ幾堆羌ぞ砥摺鰢勖艄竦辣番F(xiàn)世于元代中后期,程鉅夫為當(dāng)時元朝士大夫?!稕鰢勖艄竦辣废扔凇对贰番F(xiàn)世,《元史》無疑是在《涼國慧敏公神道碑》基礎(chǔ)之上整理、加工而成。
欲弄清阿尼哥入藏時間和在藏造塔事跡,帝師八思巴是關(guān)鍵性的參照人物。帝師八思巴往來于薩迦和元大都,他對元朝和薩迦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若搞清楚了薩迦何時修塔、由何人主持以及何時完成修塔這三個問題,則阿尼哥何時入藏以及在藏所修何塔將會迎刃而解。
《元史·卷202·列傳第89·釋老》為“帝師八思巴”作了傳記[3](P2867-2868):
1260年,元世祖忽必烈(Khubilai Khan)封八思巴為“國師、授玉印、號大寶法王”,漢、藏文史料記載完全一致。無論是《漢藏史籍》[4](P372)還是《薩迦世系史》或是《青史》,對元世祖忽必烈封八思巴為帝師以后的四年間(1260-1264)記載甚為詳細。在此四年期間,八思巴一直在元大都(今北京)活動。然《元史·阿尼哥傳》講道:“中統(tǒng)元年,命帝師八合斯巴建黃金塔于吐蕃,尼波羅國選匠百人往成之,得八十人,求部送之人未得。阿尼哥年十七…帝師一見,奇之,命監(jiān)其役?!辈匚氖妨媳砻?,在1260-1264年間,帝師八思巴不在薩迦,既然帝師八思巴不在薩迦,那又如何得見阿尼哥呢?
為了搞清楚此問題,不妨通過薩迦寺的建造歷史來理解阿尼哥與帝師八思巴見面的時間問題。關(guān)于薩迦寺(sa skya dgon)的修建事跡,《薩迦世系史》十分明確記載道:
其后,在八思巴二十八歲之時,他派人給薩迦送去許多財寶,由本欽釋迦桑布于大屋頂舊殿之西面興建了大金頂?shù)?。后來,八思巴于三十一歲的陰木牛年返回具吉祥薩迦寺,在大金頂?shù)钚藿藥鬃饎偨缰T天神之吉祥果芒塔,并為7座紀念前輩教主的靈塔建立了傘蓋、金銅合金筑成的法輪,還特為各靈塔建了金頂。
帝師八思巴28歲,即公元1262年,依藏歷推算該年為水狗陽年(chu pho khyi lo),31歲為藏歷的木牛陰年(shing mo klang lo),即公元1265年。1267年,元世祖忽必烈敦請八思巴入朝廷面圣。此處引出一個問題,帝師八思巴是1267年到達元大都還是從薩迦開始動身呢?通過《薩迦世系》的記載,帝師八思巴是在1267年(藏歷為火兔陰年)開始從薩迦動身前往元大都。
《元史·阿尼哥傳》講道:“造塔吐蕃,二載而成”和“帝師一見...命監(jiān)其役”以及“從帝師入見”,若要三者同時成立,則要通過藏、漢文史料比勘互證而得知。因此,八思巴最早也要在1265年間見到阿尼哥。在1260-1264年間,帝師八思巴在元大都,無法見到阿尼哥,因此在1264年或者1264年之前見到阿尼哥是不可能的。
那么“命其監(jiān)役”,那么所監(jiān)何役呢?根據(jù)藏文史料《薩迦世系》記載:“八思巴于三十一歲的陰木牛年(1265)返回具吉祥薩迦寺,在大金頂?shù)睿╣ser thog)修建了幾座金剛界諸天神之吉祥果芒塔,并為紀念前輩教主的七座靈塔建立了傘蓋、金銅合金筑成的法輪,還特為各靈塔建了金頂?!?/p>
通過藏、漢文獻的互證,可以推知阿尼哥“所監(jiān)之役”:(1)修建金剛界諸天神之吉祥果芒塔(rdor dbyings kyi lha tshogs bzhugs pa’i bkra shis sgo mang rin po che);(2)為七座前輩教主(rje btsun gong ma)的靈塔(phyi rten sku‘bum)建立了傘蓋(gdugs)(3)金銅合金筑成的法輪(chos‘khor gser zangs las grub);(4)金頂(gser thog)。吉祥果芒塔(bkra shis sgo mang rin po che)和薩迦七座教主靈塔(phyi rten sku‘bum bdun)均在薩迦北寺。由于年代久遠,加之疏于修葺,這幾座建筑早已不復(fù)存在?!对贰ぐ⒛岣鐐鳌分杏种v道:“明年,塔成,請歸,帝師勉以入朝。乃祝發(fā)受具為弟子。從帝師入見?!盵3](P2885)說明阿尼哥“所監(jiān)之役”用了兩年時間完成,此正好和后面見元世祖時所言“奉命造塔吐蕃,二載而成”完全相吻合。由此也就可以回答前面“所修何塔”之問題,《元史》所謂“建黃金塔于吐蕃”之“黃金塔”即為吉祥果芒塔、薩迦歷代教主靈塔、合金法輪和金頂?shù)冉ㄖ?/p>
修塔完成后,帝師八思巴進一步認識到阿尼哥超凡的才華,勉勵他入朝覲見以獲得元世祖的賞識和重用。1267年,帝師八思巴受元世祖忽必烈的敦請前往大都。阿尼哥“從帝師入見”之舉也應(yīng)該在1267年年末或者之后。然在《元史·阿尼哥傳》中講道:“中統(tǒng)元年(1260),命帝師八合斯巴(八思巴)建黃金塔于吐蕃”[3](P2885),此又引發(fā)了兩個問題:一是元世祖忽必烈下令“建黃金塔”,但是工程浩大以至于工期較長或者1260年并不具備這樣的財力,致使建造事宜推遲延緩;二是《涼國慧敏公神道碑》對“建黃金塔于吐蕃”的時間混淆。限于目前所能掌握的材料來看,筆者更傾向于前者。
因此,阿尼哥入藏應(yīng)在1264年間,阿尼哥則生于1247年。在1265年間,八思巴返回薩迦寺修塔之時,阿尼哥與帝師八思巴兩人相見。1267年,阿尼哥隨帝師八思巴前往元大都見到元世祖忽必烈。
在藏文史料中,關(guān)于“阿尼哥”的記載僅能在《漢藏史集》(rgya bod yig tshang)中找到,在《漢藏史集·上部》的《大蒙古世系》(hor chen po rgyal rabs)中,簡略地講到了阿尼哥的事跡。有學(xué)者指出,《漢藏史集》關(guān)于阿尼哥的記載源自漢文歷史的記載[5],筆者認為此觀點有待進一步核查和證實。筆者將《漢藏史集》的這段藏文記述轉(zhuǎn)寫成拉丁文并翻譯出來,以茲考校分析[4](P281-282):
維利轉(zhuǎn)寫:
gsungs nas bsdad yod pa’i skabs/khong ba yan dang/Au lug gnyis/gcig las gcig bzang pa’i blon po gnyis yod pa’i dus der/yang rgyal pos/bla ma la/da ba yan‘di/sman tshe’i phyogs su btang na gsung pas/des pher bar‘dug nged kyi don grub pa’i thabs dang/rten‘brel byed gsungs nas/bal po Ae ner dga’/sprul pa’i lha bzo lta bu la zhal ta mdzad/dzu chur lha khang dang/chos skyongs mahākāla’i sku‘khor dang bcaspa bzhengs/rab gnas/bla ma rang gis mdzad/mgon po’i zhal/sman tshe’i phyogs la gzigs pa mdzad/slob dpon dam pa kun dga’chos skyong/der bsgrub pa mdzad pa la bkos/ba yan la/ching sang gi ming dang/
拙譯:
從在位之時談起,伯顏(ba yan)和耶律(Au lug)二人,在這個時期連續(xù)有兩個賢能的宰相。復(fù)次,皇上對上師說:“現(xiàn)在,伯顏去了漢地(sman tshe),故有很多成功的辦法和機緣。”尼泊爾人阿尼哥(Ae ner dga’),有神變畫塑之能。他建造了楚曲神殿(dzu chur)和護法大黑天(mahākāla)之塑像,上師開光以示現(xiàn)怙主之面,在漢地建造了瞻臺和阿阇梨丹巴貢噶護法,此乃建立功業(yè)之事跡。伯顏乃一丞相之名。
藏漢詞語對照:
伯顏ba yan 耶律Au lug
漢地sman tshe 阿尼哥Ae ner dga’
楚曲神殿dzu chur lha khang
大黑天mahākāla 丞相ching sang
阿阇梨丹巴貢噶護法slob dpon dam pa kun dga’chos skyong
通過以上材料來看,阿尼哥來到元大都覲見元世祖忽必烈后,受到忽必烈的賞識和重用,此時正值應(yīng)該伯顏當(dāng)丞相期間。在伯顏征戰(zhàn)南宋期間(公元1274-1279年),由于阿尼哥卓越的建造技術(shù)受到忽必烈賞識,委任阿尼哥建塔造寺等,為國家祈福禳災(zāi)。本材料并不與前面之推斷和論證相抵牾,前后邏輯通暢。依此而論,此亦能佐證前面的推斷和論證成立。
阿尼哥之歷史功績在于造塔、建寺,其所建造之塔寺風(fēng)格與漢地固有風(fēng)格迥異,在當(dāng)時的社會有不小的影響,《涼國公神道碑》這樣評價道:“又蒙恩建碑焉,惟公生自金方,雖智由天性。然所知不出其本及逢圣人之與,不間萬里來歸于廷觀。”[6]《涼國慧敏公神道碑》簡明扼要總結(jié)了他一生的功業(yè):“最其平生所成,凡塔三,大寺九,祠祀二,道宮一?!币虼耍对贰ぐ⒛岣鐐鳌凡胖v道:“金工嘆其天巧,莫不愧服...圖畫弗及也”,那么阿尼哥學(xué)問的源頭為何呢?
為了厘清阿尼哥所傳造塔寺學(xué)問之源頭,我們不妨可以先從阿尼哥之弟子劉元開始追溯?!对贰ぞ?03·列傳第90方技》載[3](P2885):
有劉元者,嘗從阿尼哥學(xué)西天梵相,亦稱絕藝...凡兩都名剎,塑土、范金、搏換為佛像,出元手者,神思妙合,天下稱之...其所為西番佛像多秘,人罕得見者。
根據(jù)《元史》對阿尼哥弟子劉元的記載,可以得出:(1)阿尼哥所傳之學(xué)被稱作“西天梵相”;(2)“西天梵相”與“西番佛像”同出一源;(3)與漢地風(fēng)格迥異,“人罕得見者”,當(dāng)時在漢地尚未傳播。海德格爾說:“偉大的事件總有偉大的開端”,一門學(xué)問總有其源頭,阿尼哥所傳的“西天梵相”之學(xué)也不例外?!对贰ぐ⒛岣鐐鳌分兄v道:“同學(xué)有為繪畫妝塑業(yè)者,讀《尺寸經(jīng)》,阿尼哥一聞,即能記。長善畫塑,及鑄金為像?!庇纱丝芍?,在當(dāng)時尼泊爾,《尺寸經(jīng)》是“繪畫妝塑業(yè)”的根本經(jīng)典。換句話說,《尺寸經(jīng)》是阿尼哥所傳的“西天梵相”之學(xué)的根本經(jīng)典。
《尺寸經(jīng)》到底是一本什么樣的經(jīng)典?《元史·劉元傳》載:“其所為西番佛像多秘,人罕得見者”[3](P2886),《尺寸經(jīng)》自然也就不為漢地之人所知曉。由于《元史》對《尺寸經(jīng)》介紹得太過簡略,因此筆者只能從現(xiàn)存的漢、藏文獻中進行嘗試性探尋。
遍查《漢文大藏經(jīng)》和《藏文大藏經(jīng)》,關(guān)于佛教造像的經(jīng)典屈指可數(shù)?!稘h文大藏經(jīng)》中的造像經(jīng)典更是寥若晨星,筆者僅找到了一部以造像命名的經(jīng)典。在《藏文大藏經(jīng)》中,筆者查到四部與佛教造像有關(guān)的經(jīng)典,一般稱之為“三經(jīng)一疏”?,F(xiàn)將漢、藏文經(jīng)典名列舉如下:
漢文類:
(1)唐·于闐三藏提云般若譯《佛說大乘造像功德經(jīng)》(一卷),收錄在《大正藏》十六冊。該部經(jīng)典是講如何讓信眾增信,而非講造像尺寸,與《元史·阿尼哥傳》講的《尺寸經(jīng)》旨趣相去甚遠。
藏文類:
(1)《造像度量經(jīng)》(das'atāla nyagrodhaparima?d.ala budhapratimālaks.a?a,sku gzugs kyi tshad gyi mt?shan nyid),亦稱《身影量像相》,NO.5804(gzo rig pasna tshogs ngo)。《造像度量經(jīng)》的梵名為das'atāla nyagrodhaparima?d.ala budhapratimālaks.a?a,直譯為《如尼拘盧陀樹縱圍十搩手之佛身影量像相》。有學(xué)者考證,該經(jīng)典藏譯時間最遲在公元14世紀初[7]。該經(jīng)漢譯本由工布查于1742年從藏文本譯出[8]。
(2)《佛說造像度量經(jīng)疏》(sa?buddhābhas.ita pratimālaks.a?a vivara?a,rdzogs pa’i sangs rgyas gyis sku gzugs gyi tshad gyi rnam‘grel),亦稱《等覺佛所說身影量釋》,NO.5805?!斗鹫f造像度量經(jīng)疏》是對《造像度量經(jīng)》的解釋。
(3)《畫法論》(citralaks.a?a,ri mo mtshan nyid),NO.5806。該經(jīng)典在造像方面有著極高的地位,受到歷代高僧和藏族工匠重視。該經(jīng)典是一部婆羅門的造像經(jīng)典,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完整的梵文本,但被佛教徒保存并流傳下來[9]。
(4)《身影像量相》(pratimālaks.a?a,sku gzugs kyi tshad kyi mtshan nyid ces bya ba)NO.5808。
以上列舉了有關(guān)佛教造像經(jīng)典的名稱,但并不能確定以上何者即是《元史·阿尼哥傳》中的《尺寸經(jīng)》,或者根本不在以上列舉之列。因此,《尺寸經(jīng)》的研究是一項十分富有挑戰(zhàn)的研究工作,希冀通過藏文、梵文、漢文等多語本文獻對勘的途徑來解決。
元朝以前,漢地佛教藝術(shù)主要以唐代佛教藝術(shù)風(fēng)格為其典型。唐代佛教藝術(shù)風(fēng)格即是糅合了印度犍陀羅藝術(shù)與漢地固有建筑藝術(shù)風(fēng)格而成,此種風(fēng)格并不稱為“西天梵相”?!对贰ぐ⒛岣鐐鳌分兴傅摹拔魈扈笙唷?,是指以印度-或尼泊爾和西藏造像風(fēng)格傳播到漢地后形成的佛教建筑藝術(shù)風(fēng)格,將其稱之為“西天梵相”,以有別于漢地固有的佛教建筑藝術(shù)風(fēng)格。
“西天梵相”的藝術(shù)源頭來自印度-尼泊爾,后傳播到藏地進一步吸收融合藏地建筑藝術(shù),再傳播到漢地的佛教藝術(shù)風(fēng)格。為了理解“西天梵相”的藝術(shù)特征和在漢地的流傳,阿尼哥弟子劉元無疑是最好的例證?!对贰ぞ?03·列傳第90·方技》載[3](P2886):
仁宗嘗敕元,非有旨不許為人造他神像。后大都南城作東岳廟,元為造仁圣帝像,巍巍然有帝王之度,其侍臣像,乃若憂深思遠者。始元欲作侍臣像,久之未措手,適閱秘書圖畫,見唐魏征像,矍然曰:“得之矣,非若此,莫稱為相臣者?!卞嶙邚R中為之,即日成,士大夫觀者,咸嘆異焉。
由上可知:(1)劉元乃元朝皇家御用“工程師”,其造像水平達到出神入化之境界;(2)他精通漢地傳統(tǒng)的建筑藝術(shù),所造的道教神像及侍臣像均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因而他受到漢人士大夫的贊揚和嘆服;(3)他巧妙且成功地融合了漢地建筑藝術(shù)風(fēng)格。
因此,阿尼哥所傳的“西天梵相”源頭是印度-尼泊爾佛教建筑藝術(shù),經(jīng)過逐步吸收和融合藏地和漢地的建筑藝術(shù)風(fēng)格,隨后在漢地形成獨具一格的佛教建筑藝術(shù)風(fēng)格[2]。
尼泊爾與中國官方往來始于唐代。元朝西南邊疆直抵喜馬拉雅雪山。那么,尼泊爾與元朝的關(guān)系怎么樣呢?《元史·阿尼哥傳》講道:“臣家西域,奉命造塔吐蕃,二載而成。見彼土兵難,民不堪命,愿陛下安輯之,不遠萬里,為生靈而來耳”和“奉命造塔吐蕃”[3](P2885)云云,究竟奉誰之命以及為何要奉命?1274年3月,元世祖忽必烈遣使招撫尼泊爾?!对贰ぞ淼诎恕け炯o第八·世祖五》載:“遣要速木、咱興憨失招諭八魯國(bal/pala)?!盵3](P97)尼泊爾是元朝的藩屬國之一,因此才有元世祖忽必烈之問和阿尼哥“奉命”之答。
藏文史書《賢者喜宴/mkhas pa’i dga’ston》載[10](P1423):
早在成吉思汗時代,蒙古王室就確立了進攻印度的目標(biāo),到元朝時忽必烈也不例外,據(jù)說他曾“打算道經(jīng)吐蕃向尼婆羅和印度進兵,多次派遣金字使者前來察看道路。上師郭倉巴,大成就者噶瑪巴的弟子部堅巴以廣大佛法滿足金字使者的愿望,為取悅皇帝編寫了贊頌皇帝的頌辭,讓使者們親眼觀看河流的流向,勸阻不要打開去尼婆羅印度之路,寫了河流之流向如此,賢明之王亦應(yīng)如何之流向的話,進呈歷代皇帝,阻止了進兵,使印度、尼婆羅和吐蕃避免了戰(zhàn)爭的恐怖。
元世祖忽必烈十分重視尼泊爾的地緣價值,遣使招撫尼泊爾,將尼泊爾納入元朝的外藩,也是情理中之事。明朝前期延續(xù)了尼泊爾與元朝友好的藩屬關(guān)系,《明史·列傳第二百十九·西域三》載[11](P5755):
洪武十七年,太祖命僧智光赍璽書、彩幣往,并使其鄰境地涌塔國...其王馬達納羅摩遣使隨入朝,貢金塔、佛經(jīng)及名馬方物。二十年達京師。帝喜,賜銀印、玉圖書、誥敕、符驗及幡幢、彩幣。二十三年再貢,加賜玉圖書、紅羅傘。終太祖時,數(shù)歲一貢。成祖復(fù)命智光使其國。永樂七年遣使來貢。十一年命楊三保赍璽書、銀幣賜其嗣王沙的新葛及地涌塔王可般。明年遣使來貢。封沙的新葛為尼八剌國王,賜誥及鍍金銀印。十六年遣使來貢,命中官鄧誠赍璽書、錦綺、紗羅往報之...宣德二年又遣中官侯顯賜其王絨錦、纟寧絲,地涌塔王如之。自后,貢使不復(fù)至。
明朝繼承了尼泊爾與元朝的藩屬關(guān)系。明朝前期,尼泊爾和明朝兩國的官方使者經(jīng)由西藏往來十分頻繁。尼泊爾與明朝的藩屬關(guān)系直至1427年才中斷。
阿尼哥作為中尼關(guān)系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尼泊爾與元朝的宗藩關(guān)系自然而然地投射在阿尼哥的生平事跡中。弄清元代的中尼關(guān)系對我們理解和踐行今天的中尼關(guān)系具有啟示意義,這將有助于推進“中尼面向發(fā)展與繁榮的世代友好的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guān)系”。
[注釋]
①阿尼哥,在程鉅夫《雪樓集》作“阿爾尼格”,拉丁文拼寫一般采用arniko;《漢藏史籍》(藏文)的拼寫為aenerdga’。關(guān)于阿尼哥生平,大多根據(jù)《元史》記載,認為其生于公元1244年;但根據(jù)藏文文獻的記述和相關(guān)問題的推斷,漢、藏文獻在時間上不一致。筆者經(jīng)研究認為,阿尼哥生于1247年。
②尼婆羅,梵文Nepāla或Nevāla,現(xiàn)在尼泊爾語轉(zhuǎn)寫為Nepala,在《新唐書》和《舊唐書》中均有專門的記載,二者記載有相似的地方,又有很多不同點,二者均提到了其手工藝十分發(fā)達。玄奘在《大唐西域記·卷七》中用佛教徒的視角,記載了當(dāng)時尼泊爾的地理、人文、風(fēng)俗及宗教狀況。
③八魯布,為藏文bal po之對音,意為“羊毛”。在諸多清代文獻中,將尼泊爾稱為“巴勒布”,如《衛(wèi)藏通志》載:“西南接布魯克巴、巴勒布(bal po),通西洋等處。”參見松筠.衛(wèi)藏通志[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8。
④“凡兒,稍長,誦習(xí)佛書”,足以說明元代尼泊爾依然是一個佛教盛行的國家。直到明朝前期,佛教依然在尼泊爾流傳,《明史·列傳第二百十九·西域三》載:“尼八剌國,在諸藏之西,去中國絕遠。其王皆僧為之…”。
⑤何謂《尺寸經(jīng)》?《元史》對此并沒有過多的細節(jié)交待,但從上下文之語境(context)來看,《尺寸經(jīng)》當(dāng)為一部如何造佛像和佛塔尺寸的經(jīng)典。
⑥八合斯巴(公元1235-1280)系八思巴(’phags pa),原名為洛追堅贊(blo gros rgyal mtshan),藏文意為“圣者”。因其聰明神異而得名,《元史·卷202·列傳第89·釋老》載:“八思巴生七歲,誦經(jīng)數(shù)十萬言...”(《薩迦世系》(sa skya gdung rabs)中說“詠《本生經(jīng)》(jātaka,skyes pa’i rabs)),能約通其大義,國人號之圣童,故名曰八思巴。少長,學(xué)富五明,故又稱曰班彌怛(pa?d.ita之對音-引者注)。”
⑦“為七寶鑌鐵法輪,車駕行幸,用以前導(dǎo)”,這表明元世祖忽必烈以佛教的意識形態(tài)來塑造自己王統(tǒng)的合法性,這和《蒙古源流》和八思巴所造的《彰所知論》(shes bya rab gsal)的講述相吻合,將其塑造為“轉(zhuǎn)輪圣王(cakravarati)”。
⑧“初服”取自屈原《離騷》:“進不以離尤兮,退將吾修初服”,此處意為“養(yǎng)老、退休”之意。
⑨“阿僧哥”為梵文asa?ga之對音。
⑩“阿述臘”為梵文asura之對音,意為“非天非人”,是佛教術(shù)語“阿修羅”之異譯;在程鉅夫《雪樓集》中作“阿卓勒”,其對應(yīng)為梵文ajuna,為印度神話的主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