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薩日娜
糖妹第一次聽李凈婷解釋“同聲傳譯”是做什么的時候,突兀地笑了起來,笑得手里的搓澡巾纏了好幾回都脫了扣。旁邊丁姐嗔她道:“別鬧了,快干活兒,后面還排著好幾個奶浴呢。”
李凈婷問,你笑什么?糖妹說,我原來也是干這個的。
糖妹來到通海浴池當(dāng)搓澡工的時候才23歲,那時候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堅持七年互相不講話了。
打小父母就爭吵不斷,最后那次吵架,糖妹以為就是一次常規(guī)戰(zhàn),沒想到父母從此就再也沒說過話。但日子總要過下去,于是“翻譯”成了糖妹在家的重要工作。
父母的對抗是邪乎的,常常三個人同在十平米的客廳里,父親會用正常的音量跟糖妹說:“你問問你媽,我那件灰色短袖她又給我收拾哪兒去了?媽的!”話是問糖妹的,弦外音卻是給糖妹媽聽的:看見了吧,就算離得這么近,我也不想跟你說話。
糖妹眼睛不離電視機,頭向母親的方向側(cè)側(cè),聲音又黏又長說:“媽——”意思是你都聽見了,自己回答我爸一下不行嗎?
母親依舊低頭扒拉那一盆早市快散的時候包圓的爛棗,問:“干啥?”那不懂裝懂里面放射著:我這耳朵能自動過濾你爸的話,他不想跟我說話,我還不想聽呢。
糖妹只能用鼻子重重呼出一口氣,機械地把父親的話凈化一下說:“我爸問,他灰色短袖放哪兒了?”
母親說:“不知道!他的東西他問誰??!”
父親的臉唰一下落下來,嘴唇繃著等待還擊,但是還擊一定要等著糖妹“翻譯”完才行,如果直接反駁,身段就低了,變成了主動和敵方說話、沉不住氣的敗軍。
“我媽說她不知道?!?/p>
父親就罵:“你告訴她,去他媽了個腿,肯定又是她給我動了!”
母親“咣”一聲把手里的不銹鋼盆砸在茶幾上,好多沒爛的棗也被甩了出去。
糖妹于是就走出客廳了,沒有她傳話,架也不會再吵了。
本來糖妹就要對這種荒誕的家庭關(guān)系麻木了,直到她交了男朋友小孫。
深秋,糖妹到小孫打工的汽修店找他,他從半截報廢車下鉆出來,領(lǐng)著糖妹進了小宿舍。糖妹正隱隱慌張時,小孫卻拱到床底下,掏出一個潔白的小泡沫箱,然后用烏漆麻黑的小手掀開蓋子,露出一盒通紅鮮亮的草莓,小心地放到糖妹腿上說:“給你買的,你吃,吃。”
糖妹感到有股溫?zé)岬拿郏蔬M了心窩。
再后來糖妹就帶著小孫回家見父母了,大家聊得很客氣,氛圍也算融洽。就在小孫離開的時候,父親突然招著手對糖妹說:“哎呀,我才想起來,別讓人空手走哇,來來,讓你媽把我單位分的蝦給小孫拿點兒。”
糖妹看向就站在父親身邊的母親,母親呢,若無其事地把臉別了過去。
糖妹肯求著壓低聲音說:“媽——”
母親轉(zhuǎn)過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啥事???”
“蝦呢?我爸說給小孫拿點兒蝦走?!碧敲帽M量按壓著語氣的焦急。
“他那破單位啥時候分蝦了?誰知道他放哪兒了?!?/p>
糖妹又把懇求的目光轉(zhuǎn)向父親,父親也沒有施救,裝著傻問:“咋地了?”
糖妹覺得太掛不住臉了,卻也不知道除了“翻譯”下去還能怎么辦。還好小孫忙擺手說不用麻煩了,匆匆下樓走了。
事后小孫說,我覺得你爸媽不太喜歡我,我也是有自尊的,咱們別勉強了。
糖妹沒有挽留,她覺得“我父母不是不喜歡你、不想給你蝦,是他們講話需要我翻譯”這種解釋還不如不說。
失戀并沒有令糖妹太過悲傷,她更多的是惱火父母竟然對自己一樁姻緣的破碎毫無歉意,都覺得錯在對方。
糖妹覺得這個家荒唐極了,自己的存在荒唐極了,她的想法她的喜怒哀樂毫無重量,她的出生僅僅是為了協(xié)助這場曠日持久的糾紛,
父母顯然低估了糖妹的憤怒,在糖妹鄭重宣布再也不會為他們“翻譯”以后,父母依舊不約而同地讓糖妹轉(zhuǎn)達:自己這個月沒錢了,叫對方去交今年的暖氣費。
于是,在別人家都因為暖氣太足,只好開窗透氣的初冬,糖妹爸媽在家淌著清鼻涕陷入了罵戰(zhàn),那也是父母首次在沒有糖妹的翻譯下展開的溝通。
二
家里沒了供暖也挺好,糖妹就這么有了出去打工的理由。
在大姨的介紹下,糖妹得到了一個洗衣機售后客服的工作,地方在80公里外的金城,可是沒出半個月,糖妹說什么也不干了。
這個售后客服的工作并不復(fù)雜,每天就是接聽各種關(guān)于洗衣機故障的電話,然后記錄下來,報給廠家,廠家給出反饋以后,再根據(jù)需要通知用戶。
一天上午,糖妹接到了一個關(guān)于把洗衣粉倒入了洗衣液投放盒,導(dǎo)致投放盒堵塞的投訴,糖妹說我覺得您可以把投放盒拆下來沖洗一下,以后再使用洗衣粉的話,直接倒在滾筒里就好了。
電話那頭的用戶突然急了,“你覺得?‘你覺得管什么用?我找你是要投訴!你給我告訴廠家!去告訴廠家?。 ?/p>
糖妹就愣住了,她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跟在家給父母傳話是一個性質(zhì)的,都是個不需要有主張和情感的傳送帶,自己就跟一節(jié)火車似的,沒人關(guān)心你對運輸?shù)某丝秃拓浳锸鞘裁磻B(tài)度,你就是一堆鐵皮子,你只要機械地完成反復(fù)的傳遞就夠了。
突然的覺醒,讓糖妹覺得自己連唾沫都充滿了力量,她強烈地渴望成為一個原始的、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勞動者,有血有肉有老繭,劈頭蓋臉去生活,每分錢都能擰出汗水那種的勞動者!她想像廣告里說的那樣“做自己,更閃亮”,她要生活里不再有重復(fù)和啰嗦,她要斬釘截鐵要一刀兩斷要非黑即白,要狂喜要失控要拼搏要孤獨要高潮,她要——自我!
確定下這個信念后,事情就容易多了。在中國,成為一個勞動者這種樸素的愿望隨處可以實現(xiàn),特別是洗浴行業(yè)盛行的東北,花上十幾二十塊搓個全身,想得開的再來個奶浴或者升級到醋搓,是普通百姓最方便實現(xiàn)的享受。幾乎每個居民區(qū)都匯集一兩個檔次各異的澡堂子,幾乎每個澡堂子在冬天都稀缺搓澡工,所以盡管糖妹年齡小、沒經(jīng)驗,老板譚顯達打量了一下她寬闊的肩膀和胯骨,還是說:“一般浴池和搓澡工是四六開,你能同意五五,就留下試試?!碧敲眯廊唤邮埽谑琼樌闪送êT〕氐拇暝鑼W(xué)徒。
三
通海浴池在龍寧路的中間,周圍都是超過二十年的老居民樓。附近更高檔的浴池這幾年沒少開,通海浴池生意雖衰薄許多,但客源依然穩(wěn)定,全靠水好。
一般的浴池是從熱電廠直接買熱水,這樣就出現(xiàn)一個問題,熱電廠的水里有清洗劑等一些化學(xué)物質(zhì),洗完澡身上有假滑的感覺,總像沒洗干凈,嚴(yán)重的還會出現(xiàn)紅癢過敏的反應(yīng)。通海浴池由于開得早,沒人管,自己挖了口機井,所以用的都是自來水,洗得干凈還舒服。
譚顯達在蓋機井房的時候,多搭了一片出來,浴池邊上就有了個歪歪斜斜的偏廈子,像是麻子臉上又起了個膿包。譚顯達美化了一下這六平米的違章建筑,硬是當(dāng)作門市給租了出去,叫“冰月美容”。偏廈子雖然狹小擁擠,業(yè)務(wù)范圍卻豐富得兩扇玻璃拉門都不夠宣傳,“減肥、拔罐、美甲、紋(文)繡、祛斑、修腳、按摩、艾灸、雙眼皮、點痦子、扎耳眼、接睫毛”28個紅色宋體字站成兩列縱隊,粘得玻璃門滿滿登登。
糖妹被安排跟著女搓領(lǐng)班丁娟學(xué)搓澡。丁娟五十多歲,是通海浴池干的時間最長的女搓,大家都叫她丁姐。糖妹見到丁姐時,她正在更衣室里扒拉午飯,上身裸著,只穿一條肉色高腰棉線內(nèi)褲,腳上卻套著厚絨線襪子,外面踩著水鞋。各種香波混合著澡堂子的蒸汽加速了飯盒里豆芽炒韭菜味道的散發(fā)。
之前聽說澡堂來了個小姑娘,見到糖妹丁姐忍不住感嘆:“我兒子都比你大了?!比缓筮f給她一個鑰匙,指著一個柜子說:“你東西就放這里,脫衣服走吧,跟我進去,邊干我邊給你講?!碧敲么蜷_柜門,看到柜子里一片片墨綠色的霉點,丁姐說:“這面墻挨著里面浴池,時間長透潮,沒法給客人用,都是咱用,明天你自己帶點報紙來糊上就好了?!?/p>
糖妹小心翼翼把衣服疊到?jīng)]有霉點的地方,開始脫衣服,脫到只留下內(nèi)褲,想了想她又穿回了胸罩。
丁姐接著說:“你明天要帶一雙厚襪子還有水靴,穿上點比不穿強,要不時間長了腳都泡爛了,長癬。有空咱們還得互相拔拔火罐,干這個的都得風(fēng)濕啊?!?/p>
用丁姐的話講,搓澡是個好人不愛干、壞人干不了的活兒,一看全會,一干就廢。首先纏搓澡巾要又結(jié)實又平整,客人拿來的搓澡巾要是新的力氣就得輕一點,要是舊的就使點勁搓。要搓得仔細(xì),又不能在一塊地方摳起來沒完。搓澡雖是手上活兒,腳下卻要站得穩(wěn),定得住。要搓得全面,還要避免東一榔頭西一掃帚,要從頭到腳按著順序搓。搓耳朵和脖子時候,主要用指力,一下一下掃著往下?lián)渎?搓到乳房的時候要輕柔一點,打著圈,繞著搓;搓手肘膝蓋時候用掌心攢著蹭;后背雖然面積最大,但是好搓,手掌伸開平著往前推就可以;兩個胳膊雖然面積不大,但是彎曲最多,每次翻身都要從不同角度再照顧一遍,最費時間。碰上吃勁兒的,你累得半死她還喊“再使點兒勁”;碰上胖的,肉跟著手來回滾,搓著阻力特別大;碰上不會配合的,肢體僵硬,掰也掰不動,還得帶著十二分的耐心;碰上皮膚干的,你要勤著點兒給她身上淋水,不然什么灰也搓不下來。搓澡最忌諱“飛著搓”,也就是每推一下手掌都揚上去很高,這樣既搓得慢還費體力,搓澡最好不能離開皮膚,一下是一下地,平穩(wěn)地流暢地咬著自己的節(jié)奏。搓澡簡直就是在皮膚上的一次鋼琴演奏,任你寂靜或者喝彩,我自巋然不動。纏搓澡巾是打開琴蓋,搓完告知顧客在身上輕輕拍兩下,是漂亮的收勢。
那天是周四,搓澡的人不多,丁姐從中午到下班一共搓了七個人,丁姐說:“明天周五人多,我串休,你跟靳文麗的班,好好看著點兒,晚上就上手吧,我說了不算,譚顯達說了也不算,得客人說好你才能留下。”
第二天糖妹六點半就到了浴池,她一個人在更衣室坐了很久,外面才傳來一聲“哎喲”,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挑門簾進來,“你就是新來的小美女吧?我叫靳文麗,今天你跟著我干。”
靳文麗的眉眼鼻子拆開來看都很普通,組合在一起卻有種端正的美感。她脫下絨褲,露出一條黑色系繩低腰蕾絲內(nèi)褲,后面一只繡金線的蝴蝶,敷衍地遮擋著屁股溝,色情又劣質(zhì)。
靳文麗搓澡時候話很多,跟顧客家長里短的嘴總不閑著,聲音隨著手臂的推進有節(jié)奏地“吭”著,一掌左右大小的乳房吊在胸口來回地蕩啊蕩。靳文麗個子不矮,搓澡時候后背就高高地弓起來,像一只溫柔又警惕的貓,屁股一拱一拱,蕾絲內(nèi)褲上那只針腳粗糙的金色蝴蝶就招呼起來,令人遐想。靳文麗搓得非常認(rèn)真,耳后、手背、會陰附近,她都把臉貼近,兩手指尖疊在一起仔仔細(xì)細(xì)地往下掃,嚴(yán)謹(jǐn)?shù)孟窨脊叛芯空咔謇沓鐾廖奈铩?/p>
下午,一個客人要做奶浴,她把自己帶的牛奶交給靳文麗,糖妹看靳文麗接過牛奶泡進了溫水桶。等到整個澡搓完以后,靳文麗讓客人臉朝下,趴在人造革按摩床上,然后從墻上粘的一摞超大號的塑料膜上撕下一張,展開雙臂,向上一揚,鋪在了搓完澡的客人身上。
糖妹以為接下來她要灌上客人帶的牛奶,靳文麗卻回身從塑料桶里抄起牛奶,走出浴池,把牛奶鎖進了她的雜物柜里,然后拿出一袋奶粉,倒入扎了眼兒的礦泉水瓶里,再兌上溫水,回到了人身邊,開始做奶浴,全程很自然地跟客人聊著天,她連糖妹驚訝的眼神都沒有理會。
到了晚上,客人越來越多,靳文麗開始招架不過來,她搓得實在太慢,不停地有客人來催。
靳文麗轉(zhuǎn)頭對糖妹說:“行了,看差不多了吧?你上手吧!”說著朝淋浴區(qū)喊道:“該誰了?”一個肥胖的老人駝著背示意輪到自己了,靳文麗張著嘴微微“啊”了一聲,說:“再下一個呢?”
一個年輕人揮了揮手,靳文麗說:“來你過來搓吧,那個大姐啊你再稍等會兒吧,我給你搓啊?!比缓笈み^頭跟糖妹悄聲說:“那個歲數(shù)大的不好搓,你搓這個小的吧?!?/p>
上了手以后,糖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辜負(fù)了靳文麗的好意,真像丁姐說的,搓澡是看著簡單做起來難。躺在床上的年輕人皮膚白皙,她搓過的地方頓時變得通紅,客人閉著眼眉頭一蹙一蹙。令糖妹更加惶恐的是,搓過的鎖骨和脖子竟出現(xiàn)了一面面的出血點,她的動作凝固了幾秒,腦袋一片空白,自己明明沒使多大勁兒?。?/p>
第一個澡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搓完了,客人修養(yǎng)還好,雖然被搓破了,并沒有吱聲,皺著眉,一邊捂著鎖骨一邊用腳尖去找拖鞋。糖妹忙蹲下把拖鞋遞到了客人腳上,客人輕聲說了句謝謝,趿上拖鞋走了。
糖妹垂著頭走到更衣室,打開自己的柜子,把頭埋進去,一股沉入深海般的冰冷從心里升出,散著霉味的柜子像口溺死人的老井,今早拿來準(zhǔn)備擋霉點子的報紙還放在柜里,看來也沒必要用了。過了很久,糖妹抽出報紙慢慢坐下,轉(zhuǎn)身竟看到剛才被自己搓破皮的客人,正在一旁穿衣服。
是默不作聲呢,還是說一聲對不起呢?沉默就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了,道個歉也許也沒什么作用,但自己的確應(yīng)該給人家賠個不是。糖妹兩手?jǐn)Q著報紙的一角,輕輕哈著腰說:“哎……您好……對不起,我是新來的,頭一次搓澡,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給您搓破了,實在不好意思了?!?/p>
客人依舊是修養(yǎng)很好的樣子,抬了下眼說沒關(guān)系,然后繼續(xù)穿襪子。彎腰的時候,客人眼睛瞥到了糖妹緊緊攥著的報紙,她抬頭深深望了一眼糖妹,問:“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p>
“這么小啊?!笨腿嗽贈]說什么,收拾利落走出去了。
糖妹一直等到最后一個客人洗完,才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去,譚顯達正坐在前臺抽煙,音樂軟件自動播放著一首英文歌。譚顯達罵罵咧咧地點著鼠標(biāo)換了一首,電腦自動放出了一首輕音樂。譚顯達見著糖妹忙招呼她過來,“你搓的客人說你還行,那你就留下來吧,明天開始上班,咱們工資是日結(jié),你加我微信吧,我把今天工資發(fā)個紅包給你?!?/p>
說完又罵罵咧咧地拿起鼠標(biāo)要換一首歌,“剛才那個外語歌鬧咕噔的,腦仁疼,這會兒這個曲又尿嘰嘰的,有沒有首帶感的了還!”
糖妹不知說什么好,半天擠出一句:“我會好好干的?!?/p>
譚顯達擺擺手,說了一個字:“行。”
隨后電腦放出了一首DJ版的“我們一起學(xué)貓叫,一起喵喵喵喵……”譚顯達終于滿意地跟著節(jié)拍晃起了頭。
糖妹正要離開,譚顯達突然想起了什么,喊住糖妹問:“你現(xiàn)在住哪兒呢?”糖妹說暫時還住在旅店,沒找到房子呢。“那正好,我們外面這個冰月美容正租床位呢,你看看不?”說著抻長脖子喊:“樸小萍——”
偏廈子里半天跑出來一個粉色頭發(fā)的女孩,瘦瘦小小,厚厚一層假睫毛呼扇呼扇翻著亮光,雙手五指分開,挓挲著,上面全是乳白色的膏體?!罢l要租床位呀?”她聲音清脆地問。
糖妹說:“我還沒有地方住,想看看?!?/p>
“哦,你稍等下啊,我還有個減肥的兩分鐘就做完了,你先進來坐坐?”
糖妹便跟了進去。偏廈子總體上是個條形,屋子最深處是一折疊床,床上躺著一個胖女人,肚子上粘了一圈保鮮膜,床前立了個手機支架,上面的手機光線時明時暗閃爍著。小姑娘讓糖妹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然后側(cè)身提氣擠了進去。她探頭到手機跟前,好像手機那頭有人在和她視頻聊天,她對著手機說:“老鐵們我有點事,晚上老妹兒我再給你們播,拜拜啦,想你們?!闭f完彎起食指,用關(guān)節(jié)碓了屏幕一下。
女孩這才一邊給客人揉肚子一邊對糖妹說:“我知道你,你是新來的搓澡小美女。”她的聲音又甜又脆,像個多汁的蘋果,莫名讓人覺得有點快樂?!拔医袠阈∑?,明人不說暗話,其實我早就想租給你了,一來租給別人我不放心,我這屋子雖然小,里面可不少貨呢,二來,我這里沒法洗漱,你正好在浴池上班,可以在里面洗。你下班也挺晚了,住我這里,省得你大半夜折騰,早上你還可以睡會兒懶覺?!彼绷酥毖?,甩甩手說:“當(dāng)然我也不能給你貴了,你們老板租給我這小破門市一個月一千二,我自己租房子住一個月要八百,平時我吃穿住行開銷還得兩千,我一個月固定也就掙四千,真的多一分都沒有了,就這樣譚顯達還要給我漲二百塊錢!我說我實在沒錢了,我要把床位租出去,他也同意了。后來,你說巧不巧,你就來上班了。我肯定不多要你的,譚顯達給我漲二百,我就收你二百。你要看著合適,明天就搬過來吧?!?/p>
樸小萍語速特別快,她噼里啪啦說完以后,糖妹緩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事情好像確實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了,二百塊是便宜到家了,住在浴池上下班也的確方便,反正就是睡個覺,也不需要多豪華,糖妹就這么成了樸小萍的租客,成了譚顯達租客的租客。
漸漸糖妹和樸小萍有了個約定,先下班的人負(fù)責(zé)點外賣,兩人都忙完后,一起在萬家燈火的輝映下,吃裝在塑料袋里的晚飯。
女孩湊在一起,不能不講的東西就是八卦,幾乎沒用糖妹發(fā)問,樸小萍就細(xì)數(shù)起了浴池里每個人的故事。首先是老板譚顯達,樸小萍神秘一笑說:“你別看譚老板成天放神曲,人家年輕時候可組過樂隊呢?!?/p>
譚顯達是個什么掙錢就干什么的人。上個世紀(jì)90年代,譚顯達在北京倒賣打口碟,那時候是中國搖滾樂的黃金時期,譚顯達覺得自己看出了門道,他總結(jié)“搖滾樂三寶”就是:長發(fā)、泡妞、打嘴炮。于是連譜都不識的他,找了老家三個游手好閑的農(nóng)民,組了個搖滾樂隊,自己當(dāng)經(jīng)紀(jì)人,開始突擊培訓(xùn)和包裝。譚顯達讓他們叫,喊,表演時候砸吉他,留長發(fā),逮什么都罵,瞅誰都斜眼,煙酒不離手,睡完姑娘就跑。然后譚顯達利用這幾年賣碟結(jié)交的人脈,竟然真的給這支樂隊接到了演出,在地下酒吧小小地火了一陣子,后來譚顯達嗅到中國搖滾命不久矣,及時摟錢走人,留下三個農(nóng)民因打架滋事進派出所待了幾天之后,遣送回了老家。
拿著賺到的錢,譚顯達又看好了股市這塊肥肉,本想靠買原始股再掙一筆,不料被更高明的人騙了,錢只剩下四分之一,他鎩羽而歸,一條猛龍龜縮到龍寧路,開起了浴池。一開始生意還行,后來附近開了家名叫“十洲云水”的高檔洗浴中心,搓澡工紛紛離開,通海浴池就大不如從前了。
第二個八卦是靳文麗的,據(jù)說靳文麗前夫賭博,輸?shù)貌铧c把靳文麗賣了,她受不了,帶著孩子離了婚,這幾年遇到一個比自己小12歲的男人,倆人同居了。小男人沒有正經(jīng)工作,成天就知道問靳文麗要錢,然后就泡在彩票屋里,總拿一摞紙和一支筆,嘟嘟囔囔算來算去,說能算出500萬。充滿慈善精神的是,他自己買的彩票最多只中過200塊,有幾次他兜里沒錢了,把算出的數(shù)告訴別人,別人試著去買,最少的中3000,最多的中了10萬。命運的戲弄加劇了他問靳文麗要錢的頻率,他總說中500萬了以后加倍還給靳文麗。
靳文麗搓澡搓得太細(xì),掙得少,又得養(yǎng)兒子又得養(yǎng)小白臉,于是即使是搓澡這樣的跟權(quán)力毫無關(guān)系的工作,她一樣做到了利用職務(wù)便利營私舞弊。靳文麗柜里有一大包過期奶粉,每次遇到大大咧咧做奶浴的客人,她就會把客人的牛奶偷換成過期的奶粉,晚上再把匿下來的鮮奶帶回家給兒子喝。譚顯達也沒有辦法,靳文麗的兒子14歲,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齡,所以只要客人沒發(fā)現(xiàn),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第三個八卦是丁姐和老夏,干搓澡的一般不是離婚的,就是兩口子一起來干,丁姐和老夏就是老兩口子。他倆是輪著來上班,一個來搓澡,另一個在家看孫子。老夏是出了名的摳門兒,中午帶飯頓頓大餅子配黃瓜蘸醬,洗他的飯盒都不需要洗潔精,清水沖沖就干凈了。有一次譚顯達去飯店回來打包了一些燉白肉,拿給老夏吃,結(jié)果老夏因為太久沒吃過油大的東西,拉肚子拉得一天沒干活兒。
別看這兩口子沒啥文化,他們兒子兒媳婦兒都是博士,只不過學(xué)的是文科專業(yè),沒啥錢,丁姐和老夏每個月的工資,除了養(yǎng)孫子,還要給兒子還房貸。
“我看念書也沒啥用,都博士了還要爸媽養(yǎng)活呢?!睒阈∑颊f。
糖妹沒有說話,她想,讀書怎么會沒用呢?有知識是多么讓人羨慕的本事啊。碗里的麻辣燙還有一些,糖妹已經(jīng)吃不下了,可里面的菜和丸子都是自己選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糖妹哪個也舍不得扔,還是盡量吃完了一碗。
四
搓澡畢竟不是什么高難的工作,練了半個月,糖妹的手藝也算過得去了。
轉(zhuǎn)眼又是周五,糖妹喊完“下一個”一抬頭,看到又是上次被她搓破皮的顧客。兩人都遲疑了一下,糖妹主動說:“上次實在對不起啊,我這次小心?!?/p>
顧客笑笑說:“沒事,一回生二回熟,來吧?!?/p>
下午三點半,來洗澡的客人很少,澡堂子里只聽得到嘩嘩的流水聲,糖妹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什么。
“上次謝謝您啊,要不是您說好話,我就留不下來了。”
“哦,沒事。”那位顧客說,停了一下她又問:“你怎么這么年輕來干搓澡呢?為什么不選個輕松點兒的工作啊?還適應(yīng)嗎?打算干多久???”
見糖妹被這一串問題問得有點兒愣,顧客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好意思啊,當(dāng)記者的職業(yè)病,就愛問問題?!?/p>
“你是記者啊?”糖妹有點興奮,“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的記者呢?!?/p>
說完她倆都笑了,糖妹說:“記者好啊,小時候我就羨慕記者,又有身份又有文化。”
“嗐,有什么身份啊,今日不同以往?。∥沂歉杉埫降?,夕陽產(chǎn)業(yè)嘍?!币娞敲脹]太聽懂,客人解釋道:“紙媒就是報紙啊雜志這些的。我是《金城晚報》的,聽說過吧?”
“當(dāng)然了,小時候我家沒什么書,我就愛看《金城晚報》,一次能看一小時?!?/p>
“我還真沒看錯你?!笨腿擞覀?cè)臥,頭枕在大臂上,臉被壓得變了形,聲音扁扁的,“你知道為什么上次你給我搓破了,我還跟你們老板說你搓得不錯嗎?就因為看見你拿著我們的報紙,在這個時代,這個環(huán)境還看報紙的女孩兒不多了,我怎么能不動這惻隱之心呢?!?/p>
糖妹滿臉通紅,她差點承認(rèn)自己沒看報紙,拿報紙是想來糊柜子的。
客人接著說:“你小時候那是我們報紙的巔峰時期啊,那時候效益多好,最多時候一天出八十多個版,厚厚一摞報紙,可不是得看一小時嘛。現(xiàn)在呢,沒人看了,人人都抱著個手機。我們不僅拉不來廣告,還欠印刷廠好幾百萬,天天就出八個版,八個版,就那么兩張紙哦!一個三十多年的老報紙啊,淪落到這樣!”
“現(xiàn)在是沒人看報紙了,人人都玩手機,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們再怎么也比我們這沒文化的強啊?!?/p>
“你還真別這么說,你搓一個澡掙多少錢?”
“我跟浴池五五分,搓一個掙十一塊錢。”
“看見了吧!我們編輯,編輯一個版才十塊錢,比你還少一塊呢?!?/p>
“不可能吧?”
“這我有啥好騙你的,他們跑娛樂的、跑體育的、跑餐飲的,給人家多寫幾句好話還能得二百塊錢車馬費。我呢,是跑文化的,沒有什么外財,文人嘛,也沒什么錢,最多給我寫幅字,畫個畫兒。我一個月工資總共才兩千多。”
“兩千多?”
“真沒騙你,你要說以前,智能手機還沒這么普及的時候,確實收入還不錯,我一個月都不用動工資卡,光車馬費就一萬多了。那樣的日子真是再也回不去了,從五年前開始吧,智能手機普及了,效益一下子沖擊就特別大,我們有個專業(yè)說法,叫‘?dāng)嘌率较碌?,有能耐的、沒羈絆的,要么跑北上廣干新媒體去了,要么轉(zhuǎn)行了,開飯店,做代購,開作文輔導(dǎo)班,留下的人越來越少?!?/p>
“那你有文化呀,可以自己采訪,自己寫東西啊?!?/p>
“傻孩子,哪有那么簡單。我自己采訪完,領(lǐng)導(dǎo)不讓我發(fā)呀。再說現(xiàn)在效益不好,報紙溜兒薄的,也沒地方給我發(fā)啊。”
“那……我還是感覺你挺好的,反正我特別羨慕你們這樣讀過書的,有文化總比沒文化強?!?/p>
“這倒也是,我總是不甘心,報紙就這么消失了,讀書就這么變得不值錢了,當(dāng)初電視突然發(fā)展,人們都說報紙要滅亡了,結(jié)果我們還是活了下來,所以我覺得報紙這次一樣能再站起來。我還是愛這一行的,以前我也有過離開的機會,也掙扎過,但是我這性格,就干不了不喜歡的事。慢慢這就拖到了現(xiàn)在?!?/p>
客人是個喜歡說話的人,糖妹一下下地在她的身上推,她的聲音隨著糖妹雙手的節(jié)奏,一頓一頓地講著她怎么從新聞系畢業(yè)、考到了報社做記者,都采訪過什么名人、名人私下里是什么樣的,怎么冒著雷陣雨去采訪城市交通,在荒郊馬路邊蹲在地上寫稿,在母親住院的病床前寫稿;講她怎么從最開始的拘謹(jǐn)青澀,歷練成現(xiàn)在的從容熟練。
客人描述的生活和糖妹沒有絲毫關(guān)系,糖妹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越是遙不可及越是興趣濃厚,她覺得像在看一部電視劇,就是因為距離感產(chǎn)生的好奇,才讓這劇變得好看。為了多聽客人說會兒話,糖妹搓得很慢很細(xì)。
客人翻身俯臥,糖妹順著她的頸椎一點點往下搓,“唉,你為什么這個點兒來洗澡呀,你不去上班嗎?”
“哦,我們的作息時間和其他工作不太一樣。”客人頭側(cè)著枕在手背上說,“我是做副刊的,周六周日不出版,報紙都是提前一天做的,所以我周五周六休息。我們也沒有固定上班時間,半夜十二點之前和編輯配合好,把稿子交付印刷廠就可以了,所以我們一般都是黑白顛倒,中午起床,下午工作,凌晨睡覺。我除了工作也不太會享受生活,休息時間來你們這兒搓個澡算是我最大的愛好了。我叫李凈婷,你以后就叫我婷姐吧?!?/p>
搓完澡,李凈婷長舒一口氣從床上坐起,想起半天一直是在講自己,她禮節(jié)性地問了一句:“你平時有什么休閑活動?。俊?/p>
一個簡單的問題把糖妹給問住了,一直到下班她也沒想出來自己可以有什么休閑活動。平時工作已經(jīng)很疲勞,下班以后她一般倒頭就睡,在浴池工作,她不需要化妝、買漂亮衣服,也就基本不逛街,她可以有什么樣的休閑活動呢?
她去問樸小萍,樸小萍說:“你跟我一起玩兒直播唄。”糖妹說直播到底是什么啊,這么火。
“說白了就是你陪一群人視頻聊天,現(xiàn)在的人都很孤獨的。”說著樸小萍隨便點開了一個直播,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帶墨鏡的男人,搖著腦袋跟著背景音樂又唱又說,屏幕左下方飛快地滾動著大家的留言,煙花、跑車、掌聲,花里胡哨的動畫效果一個接一個。
“你看的這些動畫效果,都是真真兒的人民幣買來的,比如說這個跑車要2888元,你就要充2888塊到軟件上,然后你就可以送給你喜歡的主播,主播和直播軟件對半分,會得到1444,收到禮物他就會在直播間感謝你,念你的名字。好多大網(wǎng)紅一年掙幾千萬呢?!?/p>
糖妹晚上翻著樸小萍給她下載的直播軟件,上面有表演鋼管舞的,街邊搞惡作劇的,小學(xué)生談戀愛接吻,15秒喝三瓶礦泉水,生吃一大捆豆角,用40000個磚頭擺出個心形再用拖拉機推倒……糖妹還關(guān)注了樸小萍的賬號,樸小萍的主頁里視頻不多,有時唱個歌,有時賣點兒她的減肥膏。
糖妹沒有才藝,也不敢生吃豆角。關(guān)上手機,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休閑活動了。
五
最終,糖妹休閑活動的誕生,源于一次與顧客的糾紛。
浴池的規(guī)矩是搓澡工捎帶著收拾浴池的基本衛(wèi)生,糖妹搓澡的空閑會簡單清理清理垃圾。一次糖妹正要下班,看見更衣室的長凳上有攤雜物,就一把都劃到了垃圾袋里。
隨后身后就躥出一聲尖叫:“哎!你怎么把我內(nèi)褲扔了!”糖妹回身,一個擦著身子的黃頭發(fā)女人正對她豎眉怒視。
糖妹說你是不是搞錯了,我沒扔內(nèi)褲哇。黃頭發(fā)女人氣得一把奪過垃圾袋,抖了幾下,用食指和拇指掐出一團熒光粉色的繩子。糖妹依稀從繩子上那一段二指寬的棉布,辨認(rèn)出這好像真的是內(nèi)褲,是那種夾在屁股溝里都找不著的丁字褲。
內(nèi)褲形態(tài)的抽象,并不能使顧客原諒糖妹造成的損失,她聲音尖厲地嚷道:“不長眼睛啊你?來你們這兒洗個澡還能給我內(nèi)褲扔了,我怎么出去?你說我怎么出去?缺心眼兒的癟犢子!”
糖妹不停地道歉,說我現(xiàn)在出去買一條給您。
致歉并沒有起到作用,反而助燃了黃頭發(fā)女人的怒火,她開始破口大罵:“你把你臉皮撕下來給我貼腚我都不稀得要!缺了德的,就你這山炮的腦袋瓜子,也就能在這兒搓個澡!你個死搓澡的!”本來黃頭發(fā)女人的叫囂就已經(jīng)引起了周圍人的嘀咕,她這番貶低,掃射到了整個浴池的尊嚴(yán),氣氛驟然冷凝。
丁姐先張了嘴:“差不多行了,你非得跟個孩子較勁呢,再說都給你道歉了?!?/p>
“你們澡堂子合伙兒欺負(fù)顧客是不是?你們這是澡堂子還是黑社會?。俊秉S頭發(fā)女人見到被頂撞,聲音更大了。
靳文麗在澡堂子里面早就按不住了,顧不得搓了一半的顧客,沖出來指著黃頭發(fā)女人喊道:“就黑社會咋地吧?哪個正經(jīng)人挺大個歲數(shù)穿那么個東西啊?你問問誰能看出來這是個內(nèi)褲!還不知道你有沒有性病呢,扔你內(nèi)褲怎么了,就你這樣顧客我們還不歡迎呢!”
與此同時,周圍的顧客也開始嘀咕:“就是啊,你自己亂放的嘛?!薄靶」媚镆膊皇怯幸獾模f話也太難聽了吧?!?/p>
黃頭發(fā)女人見寡不敵眾,無心戀戰(zhàn),罵罵咧咧悻悻而退。
一場風(fēng)波的勝利并沒有治愈糖妹的難過,成為一個靠勞動獲得存在感的人,是她規(guī)劃出的新自我,糖妹對這樣的自我原本是滿意的,它是有溫度的、有紋理的,真實得像饑餓時吞進的饅頭,令人感到結(jié)結(jié)實實的飽滿,而一句“死搓澡的”讓這“饅頭”落了灰,嚼著心里怎么都不舒服。
糖妹想出去散散心,可又不知道一個人做什么好。她想到了譚顯達經(jīng)常咒罵的十洲云水,那個把通海浴池擠得生意慘淡的高檔洗浴中心。
洗浴中心和浴池在本質(zhì)功能上并沒有區(qū)別,但“洗浴中心”因其檔次較高,光聽名字,就讓人感覺皮膚溜光水滑的。
糖妹在家時候也經(jīng)常和母親去浴池,但是除了過年母女倆會花錢搓個澡,平時都是糖妹和母親互相搓。全家人只去過一次高檔洗浴中心,那次是因為經(jīng)常光顧的澡堂子停電,全家人只好花了四百多去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消費了一次。糖妹雖然天天在浴池給別人搓澡,但自己其實也就晚上下班時候才能沖沖水。沒有什么比一個人去高檔洗浴中心搓一次澡更合適了,她算了算近來的工資,向洗浴中心走去。
洗浴中心的大堂裝修典雅又堂皇,雕刻繁復(fù)的古典家具和扣著玻璃罩的古董瓷器陳設(shè)在各處,專門的服務(wù)員恭敬地收走了鞋,遞給了糖妹精致的磁鐵鎖和白毛巾。糖妹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身,昂起了脖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人很難不跟著一起高檔起來。
進到了淋浴區(qū),糖妹輕輕抬起龍首造型的古銅水龍頭,花灑里噴出的水花,發(fā)絲一樣細(xì)膩,澆在肩上卻并不刺痛。除了免費的毛巾,洗浴中心里還有一應(yīng)俱全的品牌洗浴用品。人不少,糖妹在等待搓澡的時候,除了把味道不同的洗發(fā)水、護發(fā)素、沐浴露都用了一遍,還用一次性牙刷刷了兩遍牙。終于搓澡的大姐喊到了糖妹的號碼,她忙走過去。
可能是到同行這里來享受自己每天提供給別人的服務(wù),令人有些興奮,也可能是太過奢華的環(huán)境造成了她的負(fù)擔(dān),糖妹竟開始莫名地緊張,她覺得自己像個臥底。搓澡都是先搓正面,人首先要躺在按摩床上,糖妹一緊張,趴了上去,把后背朝向了天棚。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訕笑著翻了個身。
糖妹仰面躺在柔軟的按摩床上,棚頂上蒸汽凝結(jié)的水珠一顆顆有花生那么大,“啪嗒”一滴落下來,打在糖妹臉上,香香的,冰冰涼的。
給她搓澡的是位大姐,穿著洗浴中心統(tǒng)一的黑色胸罩和內(nèi)褲,糖妹仰望著她輕柔地給自己身體蓋上印著logo的濕毛巾,一下一下開始搓她的脖子,她開始感到呼吸受到陣陣壓迫。
大姐邊搓澡邊跟身旁的人說話,糖妹躺在那里思緒就跑飛了出去,她想象著平時顧客從這樣的視角看她是什么樣子的:也有這樣的雙下巴嗎?彎腰的時候會不會也有很多肚腩呢?剛才自己上床時候姿勢錯了,真丟臉啊,別人會不會想:喲,這個小姑娘是條件不好吧,一看就是總也不來搓澡,一上來還趴下了。要是李凈婷那個大記者來這里洗澡,肯定不會出這樣的洋相吧,她也會把所有味道的沐浴露都用一遍嗎?肯定不會吧,記者嘛,什么沒見過?當(dāng)然不會和自己一樣對這點兒東西好奇了。記者,記者見過那么多人,聽過那么多事兒,還有文化,真是個好工作呀。
“小姑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搓澡大姐結(jié)束了跟身邊人的閑聊,轉(zhuǎn)換了聊天對象,突然向糖妹拋出了問題。
“記者?!?/p>
這回答不是從糖妹嘴里說出來的,簡直是從糖妹腦子里滋出來的!搓澡大姐趁著糖妹走神兒,突襲一般的發(fā)問,像是“咣”一聲在椰子上鑿了個洞,椰子汁猛地迸射出來,糖妹大腦里飛奔的那些自言自語,順著搓澡大姐鑿出的洞,嘩啦嘩啦淌得滿地,那糖妹感到自己腦袋里的思想活動被這個大姐竊取了,下三濫地,卑賤地,抽冷子地。
“呦?小姑娘真有出息啊,你一走過來我就看你氣質(zhì)不一樣,像個有文化的人,你在哪兒當(dāng)記者???電視臺啊?”
糖妹“呃”了一聲。她該怎么說?告訴大姐自己剛才正溜號呢,其實我不是記者,我也是搓澡的,工作不順,我也來讓別人給我搓搓澡?人家一定覺得自己腦子有問題。那怎么辦?只有一條路了,順著說下去!一堆不那么貼切卻又非常恰當(dāng)?shù)脑~兒啊句兒啊,涌上了糖妹的腦中,“黃袍加身”“趕鴨子上架”“情非得已”,糖妹想起了小學(xué)時候被老師抽中學(xué)號,硬著頭皮上臺表演節(jié)目的時刻。
“不……不是電視臺的,是紙媒的?!?/p>
說完后半句話,糖妹就后悔了,為什么還要留下那么個可以讓人接話的小線頭呢!為什么不簡簡單單地回答“不是電視臺”?為什么不用一種冷淡的態(tài)度示意“我不想聊天”呢?為什么還要留下活口等待搓澡大姐趁虛而入呢?
“紙媒?紙媒是啥單位呀?”果然對方準(zhǔn)確地揪住了這根線頭,牢牢地扯住,糖妹無處可逃。
“紙媒不是個單位,紙媒就是雜志啊,報紙啊,這樣的東西,夕陽產(chǎn)業(yè)了,都沒人看了?!?/p>
“哦,那你是哪個紙媒的呀?怎么沒人看呢,你說說,興許我看過呢。”
糖妹痛苦地皺著眉閉上了眼睛,恨自己的語言為什么總能讓對方有話可接。
“《金城晚報》。”
“哦!你是《金城晚報》的呀!哪個金城人沒看過《金城晚報》??!你們可老有錢了吧?我聽說你們上哪兒采訪都給外快呢,都可巴結(jié)你們記者了?!?/p>
“沒有,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原來報紙厚厚一摞,現(xiàn)在總共就八個版,八個版,兩頁紙?,F(xiàn)在紙媒讓智能手機擠兌得不行了,有個專業(yè)名字叫‘?dāng)嘌率较碌?,沒羈絆、有能耐的全去北上廣了,留下的人越來越少。再說我是跑文化的,文人嘛,都沒什么錢,頂多給我寫幅字,畫個畫兒,不像他們跑娛樂的、跑體育的,給別人多說幾句好話,人家還能給你二百塊錢,我一個月拿到手的工資也就兩千多?!?/p>
“兩千多?你可別逗了,我可不信?!?/p>
“真的,我騙你干嗎,你們搓個澡多少錢?”
“我能得四十五吧?!?/p>
“你看吧!我們編輯做一個版才十塊,你比他們多三十五呢?!?/p>
糖妹較上真兒了,她這一番解釋并不是“趕鴨子上架”,她是單純地想糾正搓澡大姐錯誤的認(rèn)識,像是看到客人身上有灰,她非得撲落干凈了不可,只要干凈了就行,她不在乎這搓澡巾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那你們這是挺鬧心啊,你年紀(jì)輕輕的,就別干了唄。你這反正有本事,我看他們教小孩兒寫作文什么的可掙錢了,我孫子上那個輔導(dǎo)班一個小時就六百八呀,那個老師一年掙了棟房子?!?/p>
“我不甘心,我讀了那么多年書,說沒用就沒用了?三十多年的報紙,說不行就不行了?反正我是真的愛我的工作,我也不是沒有機會去干別的,掙大錢,但是我不愛干不喜歡的事,我就是什么喜歡干什么。”這句話是糖妹主動接的,她替報紙、替知識覺得不平,怎么人都掉錢眼兒里了呢?哪兒掙錢往哪兒鉆,掙不來錢就不是好工作了嗎?記者是多么值得驕傲的職業(yè),自己就算是在這兒撒謊、在這兒學(xué)舌,也要替記者說句公道話。
“那倒也是,有文化總比沒文化強,像我們沒念過什么書,就只能在這兒出苦大力,你們多好啊,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的?!?/p>
“話可不能這么說,搓澡怎么了?搓澡也是靠自己雙手掙來的錢,清清白白、踏踏實實,出多大力得多少錢,活得多帶勁兒啊。”
糖妹非常不認(rèn)可大姐的想法,一種強烈的反駁欲望在心里燒,燒到了嗓子眼兒,她感到喉嚨里有團火,她不把這團火噴出來,她就要焦了。“再說了,記者怎么就輕松了?先不說我們怎么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地采訪,就說說我們的作息時間,那一般人都受不了,我們沒有固定上班時間,但是半夜十二點之前要把寫好的報紙給編輯,所以我們都是黑白顛倒,中午起床,下午工作,凌晨睡覺。跟家里人都見不著面,記者可多都離婚了呢?!苯又?,她把李凈婷給她講的那些采訪中遇到的坎坷和惡劣環(huán)境,都以第一人稱復(fù)述了一遍,大姐聽得心服口服又聚精會神,一會兒“是嗎”,一會兒“哎呀媽呀”。
糖妹卻只希望大姐快點兒搓完,李凈婷給她講的事情,她能記住的也就這么點兒,大姐卻還有后背沒搓。
最后,糖妹添油加醋,終于是糊弄到了搓完澡。
糖妹在大姐的不舍中匆匆下床,胡亂沖了沖就趕緊出去穿衣服了。自己干的這算哪門子事兒呢,本來是想放松放松的,卻莫名其妙撒了這么個無聊的謊言,并且沒有動機。搓澡的工作是自己選擇的,是帶著自豪重塑的自我,可“我”怎么就這樣拋棄了自我呢?糖妹覺得沒臉面對自己,也想不明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于是她決定不想了,暗暗發(fā)誓這輩子再不來十洲云水洗浴中心了。
六
然而,誓言往往就是用來被打破的。
樸小萍是在粉絲超過20萬的時候不再來上班的,起初她只是晚上不再跟糖妹一起吃外賣了,她說她開發(fā)了新的事業(yè):吃播。
“一般人是掙錢吃飯,吃播就是吃飯掙錢。”她這樣跟糖妹解釋,“你別看它挺無聊的,但是很多人看上癮的,有減肥不敢吃東西的,有單身漢成天自己吃飯的,反正打發(fā)時間唄,看著看著就離不開了?!?/p>
于是,每晚九點,糖妹就會在直播軟件上看到樸小萍對著鏡頭吃飯。剛開始她只是比平時吃得多一點兒,慢慢她越吃越多,冷面、漢堡、炸雞、整根的肥腸……鏡頭根本裝不下她的一頓飯,一次直播兩三個小時,樸小萍就一直在吃,她的粉絲數(shù)量也翻番兒地漲,直播時候屏幕上花里胡哨的動畫效果從沒斷過,糖妹有次看著軟件里的價目表暗暗地數(shù)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一場直播樸小萍收到的禮物竟有六萬多元。
漸漸糖妹白天也看不到樸小萍了,她成了“網(wǎng)紅”。有錢了,可以忙的事情太多了。
糖妹依舊白天搓澡,晚上到“冰月美容”睡覺,她現(xiàn)在最大的快樂是李凈婷來洗澡,她給李凈婷搓澡,順便聽她躺在按摩床上說話:什么這周參加活動遇到忠實讀者,非常受感動啦;上個月去北京出差采訪到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啦;聯(lián)系下周的采訪對象不太順利;報社效益又差了,都開始拖欠工資,可自己還是舍不得改行……碰上糖妹聽不懂的東西,她還會非常細(xì)致地為糖妹解釋。
關(guān)于樸小萍的暴富,已經(jīng)是整個通海浴池津津樂道的新聞,靳文麗甚至也下了個直播軟件,每天舉著手機不知道拍些什么。糖妹說不上羨慕,樸小萍的幸運已經(jīng)超過了讓人羨慕的范疇,糖妹只有驚嘆以及懷念兩人窩在一起吃外賣的日子。
一天糖妹快睡了,突然接到了樸小萍的電話,“干嗎呢?想我了吧?明天中午十一點我到門口接你,帶你出去玩兒?!?/p>
依然是飛快的語速,和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口氣,只是樸小萍的聲音非常沙啞,沒有了以前的甜和脆,還沒等糖妹反應(yīng)過來,那頭電話就掛斷了。
第二天,一輛紅色敞篷的跑車停在了浴池門前,樸小萍摘下墨鏡朝糖妹招手,糖妹很不好意思地在路人的側(cè)目下上了車。
“拉風(fēng)吧?這叫保時捷718卡曼,全下來才八十多萬,我以為得過一百萬呢?!睒阈∑嫉靡獾嘏闹较虮P說。
“八十萬?這還不貴?”糖妹驚得眼睛瞪得老大。
“這才幾個錢,我做一個月直播就掙出來了?!睒阈∑嫉讱夂茏愕臉幼樱叭四?,還是要努力,要奮斗,機會是不會找懶人的?!?/p>
糖妹坐在紅色真皮副駕駛上,嶄新物品特有的香味兒一個勁兒往鼻子里鉆。突然,她發(fā)現(xiàn)樸小萍右手背,食指和中指的根部有兩條鮮紅的傷疤,就問是怎么了?!鞍。碌??!睒阈∑伎跉夂茈S意,像在說大米白面吃飯睡覺之類平常的事情。
“吐得?”
“是啊,哪有人那么能吃??!天天吃那么多還不吃死?吃播都是要催吐的呀?!?/p>
“啥?催吐?”
“啊,是啊,吃播吃完都得去廁所摳啊,我這是嗓子眼兒還沒打開,吐得費勁,這不,手背都讓門牙硌破了,像有些大網(wǎng)紅,時間長了嗓子眼兒打開了,不用摳都能隨便吐,我也得努力,得奮斗?!?/p>
糖妹什么也沒說出來,每當(dāng)情緒太過濃稠,她就會沉默。樸小萍變成大胃王的秘密還沒消化,對“奮斗”這個概念的疑惑又把她淹沒,從小聽到有關(guān)“奮斗”的事跡都圍繞著勤奮、吃苦、積極進取??蓸阈∑几嬖V她,“吐”竟然也是奮斗,并且還真的讓人獲得了成功。紅色的跑車在馬路上見縫插針地疾馳,趕超了一溜溜排著隊、本本分分向前移動的轎車。糖妹太困惑了。
腦中的困惑跟糨糊一樣,凝住了糖妹的眼,當(dāng)她反應(yīng)過來,樸小萍已經(jīng)在十洲云水門前停好了車,“來呀,姐帶你到最大的洗浴中心爽爽!”她下車勾勾手對糖妹說。
糖妹使勁兒往后縮,“不了不了,太貴了,咱換個地方吧?!?/p>
“你看不起我啊?萍姐我別的優(yōu)點沒有,重情重義是真的,你天天給別人搓澡,姐發(fā)點兒小財,帶你來享受享受你咋還不給我面子呢?”
“不是啊,我……我餓了,咱吃飯去吧,以后再來洗澡?!碧敲枚汩W著樸小萍熱情的眼神。
“外行了吧?這里面吃喝玩兒樂什么都有,我?guī)氵M去吃海鮮,走走走?!?/p>
說著,樸小萍連拖帶拽把糖妹拉進了門。糖妹一路上恨不得把頭揣進胸罩里,她低頭偷偷瞄著每個中年女人,看誰都像上次給她搓澡的大姐。
糖妹躺在鋪滿石頭的桑拿房里,覺得自己真的像張鍋里的烙餅,就在她焦灼不已時,樸小萍說:“一會兒我得去休息室開場直播,現(xiàn)在看直播錢好掙,啥人都當(dāng)主播了,一天不多播幾次,粉絲該把我忘了,人哪,還是得奮斗。你就先去搓澡,搓完出來找我?!?/p>
糖妹說那我也不洗了,樸小萍堅決不同意,不由分說硬是把她從桑拿房拉到了搓澡的床上,喊了聲:“王大姐,這是我親妹,你給我好好搓著啊?!闭f完拍拍糖妹就離開了。
糖妹小心地瞟了一眼應(yīng)聲的王大姐,謝天謝地,不是上次聽她撒謊的大姐,她舒了一口氣。王大姐一邊纏著澡巾一邊熱情地問:“美女我看你皮膚有點兒干,做個貴妃浴吧?”糖妹拒絕了,樸小萍帶自己到這樣高檔的地方又洗又吃,自己哪好意思再要什么貴妃浴呢,人家有錢也不能這樣花啊。
王大姐又推薦了幾種升級服務(wù),被唐妹一一謝絕,王大姐顯然不太高興,突然把纏好的搓澡巾拆了下來,甩手朝后面遞了遞,“來來來,今天誰還沒上呢,我腰疼,這個給你們搓吧?!?/p>
“我?!焙芸炀陀腥藨?yīng)承,糖妹就這樣被別人接管了,接著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踩著水越走越近。
“哎,這不是記者嗎,真巧啊,又是你?!币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響起,糖妹覺得從頭到腳都僵住了,她緩緩睜開眼,上次聽她說瞎話的大姐就站在她頭頂,臉上綻放著笑容。
“唉!你可給我們家?guī)土舜竺?,你知道不??/p>
不等糖妹反應(yīng),大姐繼續(xù)說:“我侄女要高考了,這不前幾天報志愿嗎,報了新聞專業(yè),說要出來當(dāng)記者,我多虧是碰到你了啊,回家我趕緊告訴她,現(xiàn)在世道不一樣了,記者又苦又累還不掙錢,她媽連夜找老師改了志愿,學(xué)會計?!?/p>
大姐的感激之情體現(xiàn)在力道上,她拎起糖妹的胳膊搓得通紅,接著糖妹感到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但她沒有喊停,她把這當(dāng)成一種體罰,一個女孩兒的夢想被自己這個毫不相干的人打斷了,一個行業(yè)被自己這個毫不相干的人抹黑了,糖妹暗暗決定這次千萬不能沉默。
“能掙錢這輩子就成功了?很多東西是錢買不來的。你別看我們報紙效益不好,一樣有很多忠實讀者啊,有一次我在活動上碰見一個阿姨,就喜歡我寫的專欄,她把我每期專欄都保存好,訂成了一本書。你就掙錢去吧,你掙多少錢你也得不到這種感動?!?/p>
“喲,你還有粉絲呢,真厲害?!?/p>
“不是說我厲害,是我的工作好,我的工作能讓我有這樣的機會。普通人掙一輩子錢你也未必有機會見著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吧?我上個月去北京參加書展,就采訪到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白俄羅斯女作家,阿耶維奇。”最后那個名字是糖妹胡說的,這件事是十多天前李凈婷跟她講的,她能記得“白俄羅斯”已是難得,火車一樣長的外國名字她哪里記得住,好在大姐也識不破。她想起大姐可能跟自己一樣,并不知道諾貝爾文學(xué)獎是什么,于是補充道:“諾貝爾文學(xué)獎你可能不知道是什么,我給你打個比方吧,就是文學(xué)界的奧運冠軍,明白不?得了獎那是光宗耀祖的事,省長都得排著隊接見你?!边@些都是李凈婷搓澡時候給糖妹普及的常識,糖妹又加入了一點兒自己的想象。
“哦,是嗎,我們這沒文化的人哪知道,也沒那個境界,管好自己一輩子就挺不容易的了?!?/p>
“誰都一樣,管好自己就已經(jīng)不錯了,可這就是記者高尚的地方啊。一樣都是二十四小時,你們關(guān)心柴米油鹽,我們除了這些還關(guān)心民生、環(huán)境、文學(xué)、教育……如果所有人都因為當(dāng)記者不掙錢,都埋頭去干掙錢,那世界得成什么樣子?總得有人仰望星空吧?”這段話是李凈婷常說的,糖妹大致復(fù)述了出來,她也不明白“星空”究竟在哪里,但這段話她記住了。
“唉,是是是,你看你就能說出這么文雅的話,我們這些搓澡的粗人,就不會說話,下輩子我也想當(dāng)個有學(xué)問的人哪?!?/p>
“大姐,你這話就錯了,滿嘴‘之乎者也就有學(xué)問了?老百姓的語言才是最文學(xué)的,那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表達,誰看透了老百姓的語言,誰就掌握了文學(xué)的命脈?!碧敲梅藗€身,又想起了李凈婷曾經(jīng)給她的建議,“還有啊,大姐,想學(xué)習(xí)什么時候也不晚,我推薦你從《白鹿原》開始讀,比沒腦子的電視劇好看多了,你要是沒時間看書,可以下載一個軟件,去聽有聲小說,吃飯干活兒旁邊就放著,什么也不耽誤。我就有這樣的習(xí)慣,我除了寫稿,平時不管做什么,都要聽點東西,演講啊,散文啊,當(dāng)記者也要經(jīng)常充電學(xué)習(xí)的,不然見到名家,你肚子里沒貨誰跟你聊?”
大姐被糖妹說得連連點頭,“你是真厲害啊,小姑娘?!?/p>
“沒啥厲害的,我剛當(dāng)記者的時候也出過不少洋相,有一次我采訪一位主持人,之前功課沒做好,我問她:‘您第一次出書為什么選擇這個題材?人家很有禮貌地聽完我提問之后說:‘這是我的第八本書。還有一次啊,也是我剛當(dāng)記者,采訪一位研究國學(xué)的教授,人家叫錢禹孫,我一緊張來了句:‘孫老師您好。”
兩人都咯咯地笑了起來,糖妹接著說:“我剛當(dāng)記者的時候,真的有熱血啊。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聯(lián)系到一位我從小就崇拜的作家,好不容易爭取到了采訪的機會,報社卻資金緊張,不能給我提供差旅費,要求我郵件形式采訪。我不甘心,自掏腰包偷偷去了一趟作家的城市,完成了采訪,來來回回花了一千八百多,我那個月的工資才兩千一百塊啊。但是我不后悔,而且覺得超值,感謝我這個職業(yè),能有機會見到曾經(jīng)認(rèn)為遙不可及的偶像?!?/p>
糖妹漸漸進入了狀態(tài),李凈婷平時跟她講的故事,她想起的越來越多,雖然是復(fù)述記憶,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以第一人稱敘事的流暢性。講到第一篇文章得到了業(yè)內(nèi)前輩的認(rèn)可,她眼含光輝,講到報社日薄西山,理想茍延殘喘,她幾乎要落淚。糖妹講得真情流露,大姐聽得更投入,最終兩人都在依依不舍的情感中結(jié)束了這次搓澡。
回去的路上,糖妹內(nèi)心是羞恥的。她羞恥的是,自己對冒充記者這件事情毫無羞恥,甚至有點兒享受。
深夜躺在床上,她在黑夜中審問自己,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虛榮的人。她的內(nèi)心是不肯承認(rèn)的,她從來沒有看不起搓澡的工作,每天她都能領(lǐng)跟自己勞動量成正比的工資,她對這份工作是滿意的,她喜歡這個自我。并且,坦誠地說,糖妹也沒有真的向往記者這份工作,就算自己有機會讀書,也未必會選擇當(dāng)個記者。但為什么自己能在在澡堂冒充記者這件事里獲得樂趣呢?是兒童式的調(diào)皮嗎?是人性深處的虛偽嗎?她想不明白,又忍不住回味在澡堂里復(fù)述別人故事的感覺,說出的話都是假的,卻又都是真的,帶著她最赤誠的笑和淚、愛與恨。
忽然,她心里一皺,從家里逃出來打工就是因為受夠了給爸媽傳話,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如今還是在傳話。以前是被動地、無奈地,如今是自發(fā)地、愉快地,“自我”似乎越飄越遠(yuǎn),可快樂卻恬不知恥地如影隨形,更可怕的是,糖妹發(fā)現(xiàn)自己上癮了。
第三次、第四次去十洲云水,她還會為自己找個諸如“送的優(yōu)惠券不用可惜了”之類的借口,第五次開始她不再為自己找什么理由,每周日,結(jié)束了一周搓澡的勞動之后,她都會來到十洲云水,讓那位大姐給自己搓澡,把這周李凈婷給她更新的工作瑣事和采訪見聞轉(zhuǎn)述給大姐。
她曾經(jīng)渴望靠出來工作找到自我的價值,而如今她發(fā)現(xiàn)去搓澡,是獲得自我價值成本最低廉、最便利的途徑。
當(dāng)一個人赤條條躺在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她的生活就瞬間清零了,只要她有足夠的故事,她可以在搓澡的那半個小時里扮演任何她渴望的角色,過上任何她向往的生活,不需要工作證、職業(yè)裝、發(fā)型、衣服、車子、氣質(zhì)等等那些證明身份的物品的加持,每個人都是一張本白布,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是律師、國企老總、音樂家、廚師、工程師,是年輕的二胎媽媽,是擅長釣魚的收銀員,是家里種櫻桃樹的大學(xué)生。實現(xiàn)夢想最棒的舞臺應(yīng)該就是澡堂子!
糖妹一次次在大姐的傾聽下搓掉一身灰色的死皮,仿佛掀開了靈魂上那一層沉重的罩子,露出“自我”,那“自我”卻從不落地,悠悠地飄在半空,怎么也沉不下去。
糖妹見到樸小萍的機會越來越少,但每天糖妹都會在手機上看到她,有時候樸小萍雙手舉著一整個兒豬頭,有時候高高地端著一盆餃子,沖著鏡頭喊:“我要是能三十秒造完這些,老鐵們給我點亮一下??!”每天她都會在軟件上看到樸小萍直播,有時候是豬頭,有時候是1000串麻辣鴨腸,或者20斤冷面、300個榴蓮酥、15桶泡面配30個鹵蛋,每天晚上樸小萍都會鋪滿一桌子吃的,對著屏幕狼吞虎咽兩三個小時。這兩三個小時里屏幕上熱鬧非凡,不停地出現(xiàn)煙花、鳳冠、火箭、游艇等等各式各樣的動畫效果,樸小萍就賣力地喊著:“感謝我野哥!咱家粉絲給我野哥上一波關(guān)注!”“感謝我紅姐的穿云箭!想買全網(wǎng)最香的肥腸你就關(guān)注我紅姐!”“十五秒,有人給我刷個七彩云,老妹兒我就十五秒吃完這盆冷面,有沒有刷的?”“想看老妹兒我一口吞了這個火龍果的,你就給我刷點兒皇冠,我馬上就吞?!彼穆曇粼絹碓缴硢?,攝像頭的美顏功能顯得她的皮膚白嫩無瑕,誰也看不到她手背上的傷痕。
糖妹依舊白天搓澡,晚上回到偏廈子,有時候她晚上躺在床上,會神經(jīng)質(zhì)地一遍遍回憶自己上次去十洲云水時說過的話有無破綻,是否一直在使用第一人稱,有時候不確定,她會緊張得一夜無眠。有時周末她累了不想動彈,想起上次答應(yīng)過大姐要給她講在暴風(fēng)雪夜寫稿,之后怎么回不去家,趴在辦公室的桌上睡了一宿,她又忍著疲憊走向十洲云水。有時一周李凈婷也沒有來,她心神不寧,像等待戀人一般盼望著李凈婷。
周末,她如約到十洲云水“當(dāng)記者”,在那個繚繞著潮濕空氣和香波氣味的按摩床上,她同時擁有了最極致的自由和最牢固的鐐銬。她說不清那是對“自我”的侮辱還是保養(yǎng),她也越來越不在乎其中的意義,為什么要為難自己呢?對她來說,在那半小時里當(dāng)個好記者,讓大姐明白當(dāng)記者的不易和崇高,比什么都重要。
七
一切的結(jié)束是在一個星期三清晨,四個民警帶走了靳文麗和譚顯達,隨后查封了通海浴池。經(jīng)過調(diào)查,譚顯達確實不知情,于是被釋放,靳文麗則因“傳播淫穢物品罪”等待著判刑。
她是看樸小萍做直播掙了大錢,自己也開了直播,可是不會才藝,也不知道做大胃王的秘密,人氣寥寥,她竟把手機帶進浴池,在軟件上偷偷直播女賓洗澡,結(jié)果禮物連100塊都還沒收到,軟件就把她的號封了。靳文麗以為封個號就沒事了,換個軟件再播就好,沒想到第二天就被抓起來了。
這些事,是糖妹后來聽丁姐講的。那幾天糖妹每晚都去醫(yī)院陪樸小萍,她得了急性胃出血,醫(yī)生說她的消化道黏膜非常脆弱,未來半年恐怕只能吃流食。糖妹第二天回到通海浴池時,門上已經(jīng)貼上了一對又寬又長的封條。
初秋的太陽已經(jīng)不再刺目,它變得溫和、慈愛,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陽光的香味,糖妹站在澡堂緊閉的門前,忽然生出一種無端的悠閑,這一刻她只想全神貫注呼吸陽光里的清甜。
“太好了,你在這兒?!?/p>
糖妹回身,李凈婷站在臺階下,“我本來想到這兒洗最后一次澡,跟你道個別,沒想到浴池發(fā)生這樣的事?!?/p>
“怎么?你要走了?去北京,還是上海?”
“不,我父母年紀(jì)大了,我走不開。報社實在虧損太嚴(yán)重,只能把集團的大樓賣掉,搬去黃泥川,你知道黃泥川嗎?在西郊,離這里坐客車兩個小時吧。大部分人都走了,本來我也差點兒去考公務(wù)員,但我還是不甘心。這么大的報紙說沒就沒了?那么優(yōu)秀嚴(yán)謹(jǐn)?shù)墓ぷ鱾鹘y(tǒng)說淘汰就淘汰了?我打算跟過去試試,就當(dāng)這是長征,是去建立革命老區(qū)了,我已經(jīng)在那邊租好房子了?!?/p>
站在太陽下,糖妹感到目光無處安放。忽然,她轉(zhuǎn)身朝十洲云水走去。
她要去搓個澡,她要告訴大姐,自己要跟去“革命老區(qū)”了,她要做事有頭有尾,她要完成一個好記者的形象塑造。
責(zé)任編校 鄧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