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玲 1986年生,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散見于《十月》《山花》《青年文學》《中篇小說選刊》等。
短訊
三月末,兩個人在一次聲色嘈雜的聚會上相遇。聚會設于一家四星級酒店的中餐廳,一場小型絲綢新品發(fā)布會之后。天空中霧氣蒙蒙,屬于回暖天后的降溫。庭院地面落滿早櫻花瓣,粉白潮濕,每個人經(jīng)過時都會不慎踩到。
在這次參會的四十二個無所事事的人里,十七個跟他一樣,都是男士,二十四位女性中,十五位超他年齡太多,三位又過度年輕,五位長相普通,或者只是不對他脾胃,只有一個人吸引了他,且恰巧坐在他左邊。
她穿著一件藏藍色連衣裙,上半部分為短袖緊身針織衫,下面拼接多層雪紡半裙,一雙白色尖頭貓跟鞋,沒有穿絲襪,白色大衣掛在椅背。她弄掉濕巾,他彎腰幫其撿起,注意到她右膝側(cè)有一紅痣,她撩起齊肩短發(fā)時,可見右耳垂也有一顆,除此之外,干干凈凈。
這是一次注定的邂逅。兩人借此攀談,并互加微信。回去后,他輾轉(zhuǎn)難眠了兩個晚上,最后還是決定給她發(fā)一條消息:
雪梨小姐,我不知道怎么說,也許塞林格的話會比我能夠說出的,更為合適——愛是想觸碰又縮回手。
眾所周知,這句著名的情話來自《破碎故事之心》。小說不過是他買過的兩本塞林格作品集里,相對好讀的一則。比起這則短篇,他更喜歡《麥田守望者》,因為更有共鳴。他十八歲,讀大一那會兒,曾夢想過能不費力地寫出這樣的故事。對于這篇小說,他記得被假設的數(shù)個開頭,但沒記住賈斯汀·霍根施拉格和雪莉·萊斯特這兩個繞口的名字,更不用說里面一連串翻譯后的滑稽外文名。他記得主角是一個混跡于紐約、三十一歲的失敗者,和他同齡,卻沒能記住主角的職業(yè),是油漆工還是印刷工。
失敗——大學畢業(yè)之后沒有做過一份能夠持續(xù)一年的工作,目前月薪剛剛超過八千塊(他后來在新聞上讀到,今年這個城市的畢業(yè)生月平均薪水超過八千四百元,吃了一驚),二〇一六年,他試過運營一個財經(jīng)公號,但僅僅做了兩三期,就武斷地認為錯過風口,再也沒續(xù)上。他沒法說清,他現(xiàn)在究竟算一個商業(yè)記者,還只是一個軟文記者,他所在的雜志社更像是一個軟文制造局,單頁廣告對外售價奇高,但分到他手,卻少得可憐。他慚于告訴她,無法拼出她的英文名,所以只能以中文打出(聚會上,他聽到有人叫她Shirley),也不知道為何,頭腦里蹦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為了編寫這條短信,他不得不重看小說,以確定原句中間沒有“的”,不是偏正結構。之后他按了發(fā)送鍵,并在惴惴不安中等了一個小時。
她比他年輕兩歲,比故事里的雪莉小姐年長九歲。她經(jīng)常懷疑自己,只要年過三十,就是一條垂頭喪氣、無人問津的老狗,不知其他女性是否也會這樣想。她的女友安安,五年前改過身份證上的年齡,也勸過她那么做,但她還在猶豫;另外兩個女友,朱莉已經(jīng)于三年前結婚,為了到底要不要和公婆同住,每周會跟丈夫吵一次到兩次,另外一個朋友溫汀,正在籌備九月八日的婚禮,為此奔勞不休(到了五月下旬,便因為雙方父母酒店選擇的分歧,和相戀七年的男友忽然分了手)。而她在一家絲綢進出口公司做了快五年,薪水比剛開始上漲了百分之三十,但和物價的上漲相較,依舊顯得杯水車薪。從一部電影里隨意找來、安置在身的英文名,不管誰讀,如何讀,聽起來都平庸且愚蠢。她最擅長和最熱衷的,是逛淘寶,或者買商場打折的包袋裙子。每晚入睡前,她會看三到五篇明星八卦,刷兩小時微博,或者兩集日劇,最近改成看四分鐘一集的泡面番。一年中的四月和十一月,她總會動念辭職,但卻從沒向老板提出過。所有收入都用來還信用卡、花唄、房租以及叫外賣。一分錢也攢不下來。一分也不能。她得努力克制幾次過度的消費沖動,才能買下最喜歡的那管口紅。
她讀完短信,深為所動,她記得那人長相(準確來說是側(cè)臉),她知道塞林格,但還沒仔細讀過他的小說。她仔細讀過的小說很少,但她迅速從網(wǎng)上找到了這句話的出處,并且找到了這篇故事。讀完后她發(fā)現(xiàn),更有觸動的,不是他引用的那句,而是雪莉小姐的自陳:
你看到的是我精心打扮過的樣子。擦掉這些脂粉,相信我,我一點也不漂亮。請寫信告訴我你什么時候能接待訪客。我想讓你重新看看我。我要確信你不是被我虛假的外表給騙了。
是的,這也是她能夠說出的、最為誠實的一句:如果他能夠透過她的外表,會看見昂貴脂粉和精致皮囊下,一個過度自卑、孱弱、蒼老的靈魂。當然,她還記得小說的結尾——她一口氣讀了三遍——在一個“男孩遇上女孩”的故事里,遇到總是遇到而已,就算擁有一個電光火石的開頭,就算錯過后霍根施拉格會整個月地想起她,但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會遇到一個新女性,再把雪莉忘掉。
她當然不能允許此一情形的發(fā)生。比霍根施拉格幸運,聚會上的男士遠不需要在監(jiān)獄和舍友的監(jiān)督中寫無望的信,并苦苦煎熬,等上一個禮拜,冒著越獄和死亡的風險,才能見上一面。只要等一個小時(這個小時他燒了一壺開水,泡了兩次茶,站到陽臺,抽了六根萬寶路),等到七點半,他就能收到一封字斟句酌、熱情洋溢的回信——她用手機編纂了二百四十五字短信,短信像月亮一樣,美麗且脆弱地懸掛在他深藍孤獨的屏幕上。
在結尾,她改了又改,最后寫道:
親愛的L先生:
我想自己正處在生命最年輕而又最滄桑的階段,以前我誤以為對愛情了解甚多,但遇到你之后,才發(fā)現(xiàn)從沒真正了解過。
我一生犯過無數(shù)錯誤,但不希望眼下就犯上一樁。
比起膽怯的回避,我更想選擇荒謬的勇氣。
跟塞林格的相比,她差太遠了。毫無信息量,且不連貫。她的比喻和感受至少可以砍去一半,或者效仿小說,講講接連的失敗和不幸,以及幾個處于不同困境的女友。畢竟她中學作文還受過語文老師的表揚,她應該可以寫得更好些,或者更輕松些。但這都不重要,眼下他隔著十五公里,在床上欣喜若狂。他寫得比她快得多,也少得多:
愛是無法遮掩的,只要一想起你,我便會覺得快樂。
他們聊了整整一個晚上、一個白天。到了第二天,晚上八點,他們約在市中心一家快捷酒店見面,睡了一覺。至于過程,男士頗為滿意,女士則恰好相反。但勉強可算一個不錯的開頭。接著兩人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第四次、第五次。過了一個月,她第一次當他面卸妝,但是趁著燈滅。又過了一個月,他抽煙時不再躲進酒店洗手間,而是當她面,把剩余的五厘米煙蒂摁進放了三分之一水的白瓷杯,直到那杯水變成黃黑,才倒進馬桶。
這些不算什么,跟沒有出口的真相相比,跟他們的謊言相比,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沒跟他說清楚,她有一個已交往四年的男友,兩人總為雞零狗碎吵個不停。她在每次吵架后絕望生氣的晚上,總是希望能夠有一個人,帶她徹底走出泥潭。但她明白她已經(jīng)老了,年過三十的老。不會有人像過去一樣,不計一切地愛著她;自拍九宮格,連成愛心去取悅她;或者大半夜驅(qū)車兩百多公里找她,只因擔心她在另一個城市喝醉酒。二十一到二十五歲,她那像舞會皇后般黃金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
遇到他前一個月的某個晚上,她和男友為了他前女友忽如其來的電話吵到凌晨三點。她穿著男士塑料拖鞋,背著十斤重的帆布tote包和三斤重的筆記本電腦,在寂寂無人的高架下走著,后悔應該把他關門前遞來的粗呢毛線混紡開衫披上,而不是出于不必要的自尊拒絕。她暗自發(fā)誓如果男友不打來電話道歉,就隨便找個人睡覺。這天晚上,他沒打電話,她也沒找到愿意跟她睡覺的人,熬到凌晨五點,她睡著了,睡了十二個小時。一個月之后,爭吵帶來的傷害似乎漸已平復,她卻遇到了他,并且真的,擁有了一個像愛情小說般浪漫的開頭。
當然,他也不是徹底誠實。他對她說,他的婚姻已經(jīng)完了,但實際這一年有所好轉(zhuǎn),至少妻子同意從客臥搬回主臥,所以他無法像其承諾的那么快離婚。
有三個月的時間,兩人都很快樂:不太方便出去看電影,但可以聊天,可以講的笑話不斷。三個月過去,很多事情變得麻煩,他不能總躲在洗手間,或推遲回家,只為了接她電話。她也無法向男友解釋,為什么總盯著手機,而且似在避免讓他看見對話。她想過跟現(xiàn)任提分手,但就像她無數(shù)次的辭職決定一樣,只是一個模糊固執(zhí)的想法,卻始終匱乏縱身一躍的勇氣。
故事當然不會順利地上演下去,他們已經(jīng)在這段關系中埋下了數(shù)不清的手雷,手雷會以不同的面目和形式出現(xiàn)。她和別人在一起時,總會想起他,并被某種致命且瘋狂的念頭纏繞。而他不論是和她,還是和妻子一起,總陷于精疲力竭的邊緣,試圖解釋什么,卻永遠沒法解釋清楚。
到了六月,朋友未能成行的婚事、外祖父的去世等等接連的壞事影響了她的心情,也有人說跟一次水逆的來襲有關,總之兩人因為微不足道的觀點分歧(大概是報紙上一個女性反性侵新聞)大吵一架。他這次沒主動找她。過了三天也沒有。到了第四天下午,她給他發(fā)消息,說正在離他公司不遠處的一家咖啡店,并發(fā)去一張精心修飾了半小時的照片。過了幾分鐘,她僅收到了一個冷淡的“哦”。
她一怒之下,刪掉他的微信號。
她忘記了他的號碼,只記得昵稱和頭像,不管她后悔后,更換名字搜索多少遍,都只有一句相同的冷淡的提示:“該用戶不存在”。她想過去中國移動查聊天記錄,才發(fā)現(xiàn)兩人自始至終,打的都是語音和視頻電話。她想過問問聚會組織者,是否還有參會者的手機號(組織者正是她策劃部的一位女同事),又礙于自尊和隔閡而放棄。她記得他們交換過名片,但是她在桌面攏好的大摞名片夾里,翻找半天,卻沒找到,在她衣服口袋、包袋,苦苦搜尋,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到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墒墙煌牡诙?,那個周六的晚上,她曾以為他們會有一個永恒的結尾。
而他在那個像水汽般蒸發(fā)消失的下午,原本只是想短暫冷戰(zhàn),待她低頭??吹较⒑?,卻被莫名失敗且悲觀的心情籠罩,矜傲地只回復了一個字。等到下午五點,他想找她時,消息已經(jīng)發(fā)不出去了。當然,只要他發(fā)送一個驗證,她也可能重新回來,兩人至少還能在一起半年,或者更久??晒硎股癫?,他當天也并沒那樣做。他憤然刪掉了她,就像從沒見過她一樣。
她在后來的一年,總會想起他。在城市西北一家燈光黯淡的火鍋餐廳,她曾以為他就坐在某張餐桌。等她裝作取調(diào)料,走到近前,卻發(fā)現(xiàn)那人輪廓沒他精細,膚色也過于蒼白。因為沒和女友說過這次短暫越軌的戀情,幾個女友看她紅著眼眶回來,誤以為她是隱形眼鏡干澀所致。其中一個遞給她一款日產(chǎn)眼藥水,她滴了,人造眼淚和她的眼淚一起掉下。但只有那一兩分鐘。接下來大家又浸入餐廳難分彼此的喧囂中。
他后來倒跟朋友提起過她,像說個笑話,如果他肯抬頭,越過對面朋友的頭頂,越過餐廳揮之不去的混濁霧氣,仔細看看,推門出去的一個女性背影大概會讓他呆立許久。但他并沒這樣做,他只是聽見了一陣開門而起的風鈴聲,靠門的中年男人抱怨無故多出一條縫隙,帶入太多冬夜寒風。他主動起身,把門關上。
什么也沒看見——他下意識地瞥了下門外,卻只看見了黑暗中,過度明亮、寬闊的馬路,一輛卡車快速駛過。不知為何,他感到一陣如釋重負的輕松,卻又充滿悲傷。
故事結束了。如果一開始,她不曾欺瞞他,他也沒有,兩人也極為幸運地,正值單身……但他也許很難因為無法言說的痛苦,打出那句驟然擊中她的話,她也可能因為涉世未深的無知和傲慢錯過他。
在一則現(xiàn)代愛情故事里,就算男孩遇到女孩,男孩選擇了主動,女孩也回應了他的追求,兩人擁有眾多相似處,并一度將對方視為靈魂伴侶,他們依然會遭遇心碎和失望。他們不明白為什么在遇到愛情之后,依然會喪失愛情,解決一個問題,另外一個問題又往復重來,如此延綿不絕,直到他們分開,忘掉對方,再進入下一個痛苦的循環(huán)。
愛情故事最優(yōu)美的部分永遠在開頭出現(xiàn),卻并非他的原創(chuàng)——每一個讀過它并且心有戚戚的人,也許都曾用它來勸告自己勿忘縮手,卻一次又一次、不可遏制地飛蛾撲火般投身其中,直到再次被破碎后的幻覺割傷:他們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重逢
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會來找我鬼混,也許只是別無選擇——她有交往了兩年的男友,看起來還將交往下去,但兩人沒睡過,十九歲,還是處女,她對這件事,覺得既得意,又羞恥。
當時我二十三歲,同樣地,沒和任何人睡過。但這對我,除了帶來羞恥和自卑,沒有別的。
那是一九九九年夏。眼下我試圖回憶她的樣貌,只能回憶大概:不美,單眼皮,要是睡眠不足或者哭得太多,會變成一種腫泡眼。近視,左眼三百五十度,右眼五百度,戴一種粉色金屬半框眼鏡,因為吵架摔碎過一次,我?guī)ブ嘏淞艘桓辈畈欢嘁粯拥?。鼻梁扁塌,皮膚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勁。穿衣品味奇特,無論配色,還是款式。一米七高,腿型不佳,但很長,不看臉時,可以看腿,以此浮想聯(lián)翩——但是愛她這件事情,跟長相或性,一點關系也沒有。
是否因為過度年輕,失去判斷?或許,但不應是全部。那會兒我剛從一所工業(yè)設計學校畢業(yè),在一家小廣告公司找了份數(shù)模工作。工作當然是一團又一團巨大的混亂,無聊得很,錢也很少,六百塊一個月,半個月后就不想干了,不知為何,咬牙忍耐下來。也許只是缺錢。忍到半年,再次冒出不想干了的打算,同樣,再次因為缺錢,繼續(xù)忍耐。我計劃將三頓飯減為兩頓、一頓,以存點儲蓄,徹底離職,但從沒能實現(xiàn)過。
她在隔壁學校讀書,小我四歲,學的大概是工商管理,也可能不是,但看起來跟什么都沒學過差不多,不管對什么都顯得無知且天真。有時這點看起來很吸引人,有時則恰好相反。對于將來毫無計劃,畢業(yè)論文寫到一半,繼續(xù)不下去,只能延期半年。和男友一周吵架三次。她罵他豬玀,他罵她婊子,吵完架就來找我,在宿舍鎖門前,通常在九點半到十點間。有幾次她出現(xiàn)時,眼部和腿部都帶顯著出血點,像個被撞傷的桃子,但通常過幾天就好,跟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我們這樣維持了半年。這半年我和她什么也沒做。她叫我下各式盜版碟,然后我們一起觀看,多數(shù)是恐怖片,法國的、泰國的、日本的,除了驚懼和血之外,留不下任何印象。當時我有一臺用了三年的IBM,開機緩慢,十次看片六次會死機。
每當待其恢復的時間,我們便會在床上保持一種固定姿勢:側(cè)著擁抱,或者我上她下。她會忽然嘆道,哎,這樣很舒服,要求我一動不動,直到她覺得分量太重,受不了為止。
真正睡覺發(fā)生于她大四前夕。那天半夜她打電話來,叫我下樓接她,說,走不動路,鼻腔都是血。之前她躺在地上,被男友踹時,口腔鼻腔不斷流出透明液體,感覺快死了,但最后只是弄了點嘔吐物在頭發(fā)上。
打電話時,她大概在走路,聽起來有些歇斯底里。路人大概會聽到那些詛咒,但她想必不在乎。公寓門口有一段砂石路,她在道路一頭等待。見面后我背起她,整個過程覺得痛苦異常,想著得放她下來,不管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應如此,但不知為何,一直沒這樣做。
睡后的前幾天,感覺不賴,清洗床單時想唱歌,工作陡然升起一線希望,專業(yè)技能似乎也在增加,但她態(tài)度很快冷了下來。也許因為愧疚,打她和出軌兩廂抵消。她和男友重歸于好,這教我懷疑那晚的發(fā)生,懷疑自己被愚弄,但更多感到一種越界的貪婪和渴望。打給她的電話被一一摁掉,或者響許久也無人應答,仿佛電話線在世界盡頭,機主永遠聽不到。短信也沒回。
最絕望的時候,她又回來了。毫不新鮮,同樣是跟男友吵架,我再次去接她。
這種關系又持續(xù)了半年。
她的新住處變成嘉定,到我這邊需兩個半小時,出現(xiàn)時灰撲撲,狼狽不已,毫無形象可言。但對于正身處谷底的我來說,是仙女、公主,什么頂尖比喻都行,都不過分。
整個過程最困惑我的地方在于為什么他們不早點兒分手。想了半天,覺得大概因為她樣貌普通,而男友是本地人,雖談不上有錢,但條件總優(yōu)過我。在兩個糟糕選項之間,她不是選擇,是排除另一個。
想明白這點我有些沮喪。想她時我靠夜跑發(fā)泄多余精力,后來早上也需跑一次。等到我三十多,跑步卻成了提升精力的唯一辦法。
她不是總那么惡劣,好時有種奉獻一切的勁頭,這個姿態(tài)后來我不曾在其他女性身上見到;心情不好時則會把我貼在墻上的海報撕掉。沒什么理由,覺得難看大概是其一。我也懶于辯駁。她在墻壁空白處改貼她形形色色的大頭照,畫質(zhì)模糊,兩寸大小,裝飾粉色廉價泡泡,比她真人好看一些,但是不夠真實。
我更喜歡她真實。
到了二〇〇九年,她跟隨男友去了江蘇昆山,也可能是別的地方,但聽說昆山臺資企業(yè)很多,所以可能性較大。我們就此失去聯(lián)系。
一天她忽然打電話來,說近期將回上海,能否見一面。我一眼認出其尾號,7751,她從沒更換過,不免讓人困惑她為何帶著上海號碼生活在異地,大概是為隨時逃回做準備,已經(jīng)快過去十年,不知她有無放棄回來的希望。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下午,我們約在普陀區(qū)一家快捷酒店里見面。之前沒吃東西,事實證明這是個失誤。她已經(jīng)三十二歲,跟過去一樣,對于環(huán)境挑三揀四。酒店熱水器壞了,我本來打算清洗一下,但只能作罷。
她的模樣發(fā)生了不少變化,胸部和臀部比從前豐滿,但其他方面也是,總體有種無可挽回、走下坡路的頹勢,就算努力維持,依舊無補于事。
我們在床邊僵硬地坐了一會兒,她沒看我。我也沒去看她。過了幾分鐘,我從背后抱住她,她沒拒絕,但依然動作僵硬。我替她脫去衣服。事后她很快把衣服重新穿上。大概她很難理解這一行為頗教人心煩,雖然我明白她只是不想讓我看見其腹部妊娠紋。
這會兒我有女友,談了四年,預備結婚,莫名一再擱淺。女友是乏善可陳、平板單薄的童子軍身形,齊耳短發(fā),圓眼睛,倆人長相可以說互為反義詞。但某些部分兩人相似:過度的天真(也許喬裝),令人厭煩的悲觀,但并不真敢于撕破,狀態(tài)好時,又往往誤以為無所不能。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性別上的整體相似,還是別的原因。
距離退房還有一段時間,她說起現(xiàn)任、工作、家庭、孩子。白天,尚未喝酒,但是已經(jīng)謹慎不復,眼眶通紅。她說到江蘇沒多久,便和男友分了手,他和公司一個女性好了。她在一個十來平米的小屋子里躺了半個月,嘗試自殺,但俱以失敗告終,直到認識下一任才好轉(zhuǎn)?;叵肫饋?,第二段戀情同樣草率,因為那人也會打她。她并沒在戀愛里學會獲得任何教訓。
也不是,她懷疑自己有受虐傾向,有些心理書這樣說:受虐者召喚了施虐者的存在。仿佛在說一種合理存在的榫卯關系。
二十六歲,她因相親之故,認識了一個大她五歲的本田汽車銷售員,婚后一年生下一個兒子。三十歲時,她發(fā)現(xiàn)對方跟一個女顧客在一起四年。即,他們婚姻五年中,有四年時間,他處于越軌狀態(tài)。
她自然想過報復,結果又跌入另一場災難。她選的出軌對象,在一起不到半年,就消失不見,她弄不清原因,只能歸結為容顏衰敗,魅力無存,失卻任性資本。她必須得學會自我控制,否則她將什么都完了。
確實完了——她的病。三年前她懷疑得上躁郁癥,那會兒正值一個美國喜劇明星自殺,鬧得沸沸揚揚,加之她婚姻、家庭連接出了問題。她細讀所有可見報道,認定癥狀如出一轍,但是又不想求助醫(yī)生,只因一個朋友去醫(yī)院后,發(fā)現(xiàn)精神科鬧鬧哄哄,仿佛菜市,等了三小時,醫(yī)生沒讓她做任何檢查,就開了一些貴價藥。每個人看起來都比她更糟糕。排在她之前的那人,說常聽見一個女性在打字,打字聲正是摩斯密碼,懷疑被人監(jiān)視。醫(yī)生聽完,給了一個建議:買一部降噪耳機。
我懷疑這句話由其杜撰,不會有哪個醫(yī)生如此不負責。說完她大笑不止,告訴我她也買了一副。效果普通,但不管怎樣,她在辦公室的狀態(tài)比之前好了不少,至少不會躲在電腦前哭泣。慢慢地,她在辦公室便不摘耳機,因為可以裝聽不見。
比起精神,經(jīng)濟狀況的下滑和惡化更直觀。八年內(nèi)她換了三份工作。生子后,她辭職休息了一年,很快糧草不繼。中間她想過開餐廳、開花店,發(fā)現(xiàn)不切實際,且無原始資本,賣過三個月代餐粉,但砸進去兩萬,賠了五千。
眼下她在一個小公司做閑職,事情不多,但辦公室政治復雜,每個月到手只有兩三千,感覺隨時會活不下去(定居在蘇州還是昆山?依然沒弄清)。為了增加收入,她也做兼職,卻始終不說具體。也可能當時我走神了,沒有聽見。她認為以其年齡,每月收入得在八千到一萬之間。她避免跟過去的朋友接觸,為的是減少失衡。
這對病情不利。她說。
前男友找過她一次,借了三千塊錢,說是急用,卻沒說用途。她出于虛榮借了,預備好他不還。但過了一段時間,她發(fā)現(xiàn)錢比自尊重要,于是鼓起勇氣索要。對方拖了三個月,還了一千五,給她發(fā)了三張照片,炫耀二十歲的年輕女友,照片里的男性穿著不合年齡的牛角大衣。她被照片透露出來的那股輕浮勁惡心壞了。兩人沒再聯(lián)系。
但時刻覺得會發(fā)瘋,不知道是不是藥的原因。她說。她一直在服用一種國產(chǎn)止痛藥(這差不多可以解釋她走形嚴重的臉部和身材),往往到一點才能勉強入睡。十一點多,她就已躺在床上,精疲力竭,但總有一些東西會跑進腦子,仿佛房間滿是無孔不入的蠕蟲,而她大腦是塊柔軟奶酪。
睡上一會兒就會好五分,睡不好一切歸零。
沒人愿意跟她聊天,沒人能長期忍受她的精神疾病。有人只是想跟她睡覺,有人則是覺得她具備一種他得關切的身份。我本想反駁,但是再一想,大概我兩者兼?zhèn)洹?/p>
她停頓了一會兒,說,有次在書上(具體忘了出處),說是“靈魂生著病”。比神經(jīng)病聽起來略為詩意。她決意以后這么講:她是生了靈魂的病,而非其他。
一到五月、六月,隨便什么事都能擊潰她。陽光不好時,像一堆透不過氣的爛泥,陽光好時,則像陰郁潮濕的沼澤植株,無法思考,無法想出準確的詞語形容那種狀態(tài)。
哦對,她甚至開始結巴了,每個句子都無法完整,注定破綻百出,注定沒出口就夭折。說到這里,她斟酌了一會兒用詞,說,對于生活始終有種不真實感,在夢境和現(xiàn)實之間,她從來無法分清。我睡著了一會兒,醒來她還在繼續(xù),關于幾個似是而非的夢境,她遇到的災難。世界太殘酷了,太殘酷了。她叨叨地說。
有那么一會兒,我想起《黃金時代》里,王二和陳清揚小旅館重聚的場景,覺得四分之三,分毫不差,但也可能是小說帶來的印象,使得我照其蹩腳演出。
一個細節(jié):睡覺時她曾要求我大聲責罵,起先我一言不發(fā),但不知何時,我終于對眼下情況煩躁起來,開始口不擇言,并且終于相信她之前說的,某種受虐的召喚。她確實具備這樣的特質(zhì)。差不多從那刻起,我確定今后再也不會見她——虛擲了大半生的女人到處都是,但是多數(shù)跟我也并沒什么關系,也永遠不應該與之有關系。
真實
他們有段時間沒再寫作。也不是,過去的八月,他在寫一個中篇,按其說法,是一個嶄新的嘗試,跟之前全然不同的嘗試。在他們之前達成的種種寫作共識里,新鮮不同,告別陳規(guī),往前多走一步,一定是其一。她正在寫一個長篇,預計十三萬到十五萬字的體量,剛寫完前面不算完整的兩章,但出了點問題。他聽完,溫和地勸告她應精簡和控制。這會兒他們以為生活中最大的困難都來自于寫作,但其實不是。那年八月,他們還遇到了兩場不大不小的事情,但因她仍身處于其中,還不能簡單、貿(mào)然地說出,有一天大概可以,但如今為時尚早。
按照計劃,他們將在八月初見面,但偶然到訪、錯綜復雜的兩件事,確實打斷了他們見面的可能,她又總在兩地奔波的路上,恰好錯過每次機會。兩人就像擁有兩張錯位的進程表,或者本質(zhì)上,他們在有時差的兩個世界。
一天在回程火車上,她跟他開始說起這個故事(“跟你說個故事吧”——千篇一律的開場白)。為了避免他以前批評的問題——她總是將真實和虛構混為一談,她那些朋友的故事,實際不過都是她自己的故事,饒其百般解釋也無濟于事——所以在她在敘述中,為了證明為真,她小心告訴了他被講述者的名字,但故事中仍以B來代替,而她則自稱為A。
B是跟她一起長大的朋友,生于八月,有一個比其大四歲的姐姐。她姐姐生得很美,很討祖母的歡心,但不太聰明。B本不應出生,據(jù)說母親因放環(huán)失敗,才懷上她,也可能只是為了生男孩,孤注一擲,等到發(fā)現(xiàn)是女孩,已經(jīng)錯過墮胎時機,一家人就這樣,不甘不愿地接受了巨額罰款。
B的父親據(jù)說在另外一個城市有一個情婦,年紀比她母親還大,也有人說兩人共育一個私生子,但沒人見過,沒人知道傳聞真假。還有一個患有小兒麻痹癥的叔叔,五十歲,未婚。簡言之,B和美麗的姐姐,貌合神離的父母,強勢的祖母,殘疾的叔叔,奇怪又緊密地生活在一起。
B以聰慧而著稱,五歲時就會打復雜的牌,能贏過大人,一年級學會編織毛衣。一年級到六年級,她都是第一名、學習委員,六年級已長至一米七。在A和B的關系里面,她記得,B始終像個長姐,A蒙其照料。
但到了中考,B忽然考砸了。當時考完回來,她信心滿滿,但發(fā)榜后,分數(sh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低。B由此進入一所二流高中。A考上另一所。她們所在的城市,一流中學有兩所,二流學校三所,三所之間也有輕微差異,B的那所排名相對靠后,A的則靠前。也正是從那時起,她們的關系開始產(chǎn)生某種變化。
高二暑假,一個占卜者來到她們家附近。那人穿一件褪色卡其工裝,一條黑色長褲,手里提著一只雀籠,雀籠里有只麻雀。最開始應是A母的建議,她母親向來迷戀占卜,除了她應該沒人會主動提議算命。
小雀被放出來后,在散滿方牌的桌上躊躇步行,最后挑中一張紅桃K,銜進占卜者手里。占卜者說了些吉利話,大意是A的母親晚年將大展宏圖。在A幾次關于母親占卜的記憶中,她記得自己曾多次聽到相似說法:晚年將大展宏圖。一種包含著絕望的希望。但A的母親還是給了占卜者一個紅包,八十八塊。之后是A,一張黑桃7,占卜者說她一生都不會順利,一定蛋打雞飛。A為此噗嗤笑了起來。
但到B母這里,占卜忽然面容嚴肅,說她定然活不過今年。正值六月,一年過半,氣氛驟然變得凝重。占卜者迅速收拾雀籠,決意離開,不管B的母親怎樣哀求塞錢,也不肯留下。當年十月,B的母親因為連續(xù)消瘦和腹部疼痛,前往醫(yī)院,查出子宮癌晚期。十二月,她病情加重,很快去世。果然如那位神秘的占卜者所言,B母沒能熬過這一年。
過了一個月,B的姐姐結了婚,嫁給了一名道士。姐姐高中畢業(yè)后沒再讀書,那人就是在一次輕松的葬禮上吸引了她。她嫁人后沒多久,生下一個男孩,眾人可以很容易從其身形判斷出,她結婚時已經(jīng)懷孕。因此有人說,孩子是屬于姐姐曾經(jīng)交往過的某個外地男孩的,外地男孩走了,姐姐只能匆匆嫁人,她的婚后生活因為窮困和婆婆,過得十分不易。
B深受打擊,高考考砸,最終就讀于本地一所職業(yè)學校。她讀書很努力,畢業(yè)后找到一份當?shù)厣虉鰧嵙暤墓ぷ?。起先她只負責管理一層,后來因為表現(xiàn)出色,負責起四層,變成商場經(jīng)理。這在A和其他同學看來,都是一份體面、值得艷羨的工作。
B雖然早慧,卻連一次戀愛都沒談過。一天她正騎行,一位老人始終跟隨。紅燈亮起,她不得不停下,老人推車過來,跟她招呼,說,你是單身嗎,如果單身的話,我給你介紹一個親戚的兒子。然后給她留了個電話,約好時間地點見面。B雖覺奇怪,但還是赴約了,甚至沒法解釋究竟為何赴約。
她比約定時間早到半小時,想萬一情況不對,就及早離開。約定地只有一名長相普通、年紀很大的男性,她等了一會兒,打算離開,一個人卻在身后,拍她肩膀,說,你是不是××(B的名字)。她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張端正俊挺的面容。
兩人幾乎一見鐘情。她后來才知道,老人是男孩父親。男孩在一家家紡公司做部門經(jīng)理,雖然學歷不高,但是收入不錯。父母晚來得子,早已退休。B嫁了過去,丈夫?qū)λ月犛嫃?,長輩照應有加,她似乎在過去的種種磨難里,徹底地康復,并且獲得了某種命運的補償。大家對此都覺得不可思議,但也為其否極泰來而高興,也許是母親的護佑——誰知道呢。
說到這里,A停頓片刻。他說,挺好的,真的,你可以寫出來。
她沒有接話,繼續(xù)說了下去:
今年上半年,A的祖父去世,她回到老家奔喪,葬禮上,那個女友,B也來了,卻遲到半小時,出現(xiàn)時帶著兒子。很多年過去,她變化不大,但兒子跟A之前看到的嬰兒時期的照片全不一樣,A在其臉上同時看見了B和丈夫的影子。這時她才意識到兩人已經(jīng)七八年沒見面,真是一段漫長而令人難以覺察的時間,她想。B勸她節(jié)哀,又說,丈夫還在醫(yī)院,她得去看看,所以無法等她祖父出殯,就得回去。
A沒多問。過了幾天,她回到上海,一個男同學找A,照例致哀,又問,B的丈夫醒來了嗎?
A說,發(fā)生了什么?
男同學說,你不知道嗎,她丈夫昏迷半年了。
A理所當然地吃了一驚。男同學解釋說,B的丈夫去納米比亞做建筑工程,原本進展順利,一天卻在工地昏迷不醒,送到醫(yī)院,發(fā)現(xiàn)腦溢血。按其年紀,無論如何都不應得腦溢血。不知道是不是跟體重相關。他被連夜送回國。
A聯(lián)想起當時見面,B面容平靜,就跟丈夫只是患上感冒一樣。
——他說,天啊。
她說,是的。停了一會兒,她說,最近醒了,她母親一天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說,B的丈夫蘇醒了,但沒好全,據(jù)說有點輕微失憶。不記得B,不記得過去,大人一夜變成小孩。B得悉數(shù)照應。也許家庭情況因此惡化,也許跟過去一樣。但從沒聽B抱怨過。
他不知道故事是否已講完,故此等了一會兒,她沒再說話。他說,哦,原來這樣。她說,是的,就是這樣,一個朋友的故事,都是真的。
他頓了頓,說,我不知道你們那還有這樣的占卜。她說,后來沒再見過。有人說是安徽那邊過來的。你們呢,你們有嗎?
他說,也許有,但我沒有見過。我覺得也許有。
她說,是的,我想也是。
他說,嗯,挺好的。
她不知道好是針對哪方面,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她想,他們戀愛開始時不是這樣的。有段時間他們無話不談,至少在某些話題上無所不談。她接上之前他的提議,說,這個故事是沒法寫的,她得認真地想一想。他說是的,很不容易。他想給點實際的建議,關于寫作,但是又覺得這些問題最終只能她一個人面對。始終得一個人。他無能為力。雖然他認為兩人在同一處境當中,但他們只能在各自道路向前,他們也只能打其各自戰(zhàn)役。
她頗為懷念早期混沌時刻,曖昧像是光線昏暗的暖水池子,包裹他們。在他過去的小說中,河水是殘酷冰冷的象征,又是軟弱者的容身之所。她總是會想起他故事里,綠水下微弱晃動的光線,人在水中,像在子宮,像是初入世界:你不知道將會在這個世界上迎來什么,只能坦然接受那些被賜予的。而他對她而言,則像一個啟蒙者,只是隨著清醒的逐漸到來,寒意也隨之將至。
她想說,她不能用別的方式講述,是因為那關于一個真正具體的人,一個跟她息息相關的人。有些細節(jié)大概不太對勁,她也無法繼續(xù)追問。畢竟不是在做報道,追問他人慘痛的細節(jié)是無禮的。她也沒有辦法給這位叫B的朋友安置一種結局、一種命運,那不尊重,也不優(yōu)雅,甚至缺乏基本的仁慈。在真實面前,哪怕部分的真實面前,虛構顯得無禮、輕佻、無力。他們從來都不曾擁有真正意義上的真實。所以她只能講述,B獲得的,又被帶走的禮物。
說出來你會好一些嗎?他問。
是的,好一些。你呢?
我覺得會。他說。
但他指的是別的。她也是。她也許可以跟他講述另外一個故事。講述另一個故事,意義也許也一樣。重要的是沒有被說出的部分。但是她沒再說下去。缺省的部分永遠只能存于黑暗,那里永遠存有未被言說之物。盡管他們成千上萬次敘述,也無法窮盡、照亮。還有其他。她曾經(jīng)想象過,以語言去穿過、劈裂隔開他們的帷幕,卻最終發(fā)現(xiàn)那道帷幕原來如此清晰、堅實地存在于他們之間。她放下手機。在剩下的十分鐘路程里,她都處于一種想哭卻沒能哭出來的狀態(tài)。太不應該了,太不應該了。她心想。仿佛在說一種沒有道理又無法治愈的疾病,仿佛在說一切不可理喻之事。
責任編校 鄧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