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飛
李白行止之出位與他的詩作一樣有名:你以為天縱之才,反智不讀書,他卻是自小飽讀各種奇籍秘典,甚至晚歲在潯陽監(jiān)獄里都還勤讀不休。劍術若不是吹牛的話,據(jù)傳還真干過“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贈從兄襄陽少府皓》)的事——當然,這樣的事多半是文人紙上殺敵逞豪語,以暴力美學自嗨——至于游仙學道、彈琴作樂、呼朋買醉,那就更是家常便飯,所以有人以“大唐第一古惑仔”目之,可謂良有以也。
說李白詩之奇詭,想象力之卓越,近乎眾所周知的廢話。如果非得用一句來概括我對他詩作的看法,那就是“這廝寫得十分無理”。無理而有大理,真可謂“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月下獨酌》四首之二)。一如“白發(fā)三千丈”的極度夸張,沒有“緣愁似個長”來合體托住,詩之內(nèi)在理路與邏輯就會失衡潰堤。高手也有打盹的時候,錢鍾書于《管錐編》中拈出太白《北風行》的前后矛盾,邏輯不洽,謂其“語脈不貫,理路不通”,可謂法眼如炬。換言之,詩之激情與內(nèi)在理路,合即雙美,離則兩傷。單有前者,庶幾有句無篇,只得后者,多半語貧篇庸。
評價一位聲名卓著的大詩人是件很有風險的事,因他的名聲從何而來,人們并非有完全一致的看法。譬如李白,譽之者驚為天人,好詞壯語無不疊加其身,多如過江之鯽,無暇縷數(shù)。貶之者自有聲名的不多,唯王安石、蘇轍、李攀龍諸人。王安石批評李白寫詩題材唯醇酒婦人,蘇轍謂“李白詩類其人,駿發(fā)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而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詩病五事》),李攀龍則說他“間雜長語,英雄欺人”(《唐詩選序》)。不能說三位所言毫無道理,但把詩評偷換成道德報告,還是難以服人。
不過大眾所知的李白,大多是被包裝過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李白。別說他詩作中很少看到日常生活的描摹,就是研究者也常替李白掩過,好像他是一個如何蔑視權貴的大英雄。在這個意義上看,說一些研究者是幫著“英雄”而“欺人”,允為的論。很多人研究誰,就崇拜誰,就替誰做易容術,好使自己與研究對象聯(lián)袂“偉大”起來。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本該如布萊希特一樣追求“間離效果”,哪知他們完全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論“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一樣,擔起了研究對象蹩腳的替身。
愛默生說偉大的人物一定是要被人誤解的。不特如此,偉大的人物還巴不得自己創(chuàng)造著誤解,最好是那些研究者還配合這樣的誤解,八卦是自帶翅膀的,李白名聲的傳播就混雜在這樣的歷史洪流中?!把鲐泊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常被提及,“歸來人咸陽,談笑皆王公”(《東武吟》,“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遏為交歡”(《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卻常被人忽略。當然你說他好不容易得意了一回,就不許如此直抒胸臆么?沒有誰不許,重要的是你要將其揭橥出來。一如我在拙著《像唐詩一樣生活》中評張祜詩時所說,詩人寫自己得意領賞,最是不堪。反證文窮而后工的邏輯,雖自洽度不夠,卻也表露了部分事實。
像李白這樣的天才詩人,幾乎與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崇拜權力,可以理解的是彼時他沒有多少選擇余地。其實即便有選擇,國人大約也很少知道,你把什么當偶像來崇拜,就被什么挾制且刺透的道理。太白多方投資,游仙習道,學劍玩縱橫術,到處自薦——你看《與韓荊州書》、《上安州裴長史書》、《為宋中丞自薦表》等,一方面卑辭下言,另一方面豪語自夸,委實難過。到頭來也不過是“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長歌行》),人生只有無奈到以“浮生若夢,為歡幾伺”(《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草草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