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降紅燕

一

《白鹿原》的扉頁上寫著巴爾扎克的一句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边@可以算是陳忠實對《白鹿原》寫作內(nèi)容的夫子自道。作者欲通過白鹿原上從清朝末年到民國結(jié)束期間發(fā)生于白、鹿兩家之間故事的講述，再現(xiàn)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歷史的風(fēng)云變幻與更迭變遷，以及人物命運的興衰際遇與跌宕起伏。如扉頁題記所言，《白鹿原》寫的是民族的秘史，是關(guān)于中華民族文化的宏大敘事之作，其中包含著白鹿原人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密碼。這個宏大的場景中有女人的身影和位置嗎？如果有，那是什么樣的？一如陜西作家路遙在《人生》《平凡的世界》里所表征的，講述的是男人高加林、孫少平和孫少安的成長故事，隨后由這些男青年順帶出女性人物一樣，陳忠實《白鹿原》的主要聚焦對象也是男人，重在講述男人的故事，第一代的白秉德、鹿泰恒匆匆閃過，登場的主角是第二代白嘉軒、鹿子霖、鹿三和第三代白孝文、鹿兆鵬、鹿兆海和黑娃（鹿兆謙）等。舞臺上有短暫的白鹿精靈閃過后的惠風(fēng)和暢，但更多是男人們血雨腥風(fēng)中的角力較量和征戰(zhàn)搏斗?！澳腥说囊话胧桥恕保殡S著男人，女人的身影自然也出現(xiàn)了。在一眾的女性人物形象中，田小娥是最突出的一個。通讀《白鹿原》，可以看出白靈當然是女人中最亮的星，但白靈更多呈現(xiàn)的是一種象征意味，一個虛幻的符號般存在。只有田小娥實實在在地站在那里，盡管卑微，而且?guī)е耙啊钡奈兜?。作為藝術(shù)創(chuàng)造，田小娥在《白鹿原》中是作者著筆最多的女性人物形象。田小娥雖然只是一個女人，卻在男人戲份里扮演著重要角色。在她的身上，承載著中國傳統(tǒng)性別文化中關(guān)于女人的重要密碼。熟悉《白鹿原》的讀者都知道田小娥最后的結(jié)局是死亡，下邊我們先隨著小說文本中田小娥生命歷程的敘事軌跡，看一看這個女人是怎么死的？她為什么死？她該不該死？

田小娥是白鹿原的外來者，第一次出現(xiàn)在白鹿村是在小說的第八章末尾，由外出到渭北熬活的黑娃從將軍寨帶回來的“一個罕見的漂亮女人”。漂亮女人田小娥是黑娃的財東郭舉人的小妾，短工黑娃在財東家與小娥相戀成其好事，之后被東家發(fā)覺，田小娥被休回家，郭舉人成為文本中小娥的第一個敵人。與黑娃相戀之初，小娥告訴黑娃自己在郭家連只狗都不如，但這只是小娥可信度存疑的一面之詞。當二人東窗事發(fā)，郭舉人對黑娃表示了自己對小娥的不屑和鄙視：“這事嘛，我不全怪你，只怪她肉臭甭怪別人用十八兩秤戥。她一個爛女人死了也就死了……”此話證實了小娥所言不假。如果說黑娃當時對小娥的迷戀主要來自于肉體的享受和歡悅，那么后來對小娥的不棄則是對小娥誠實人品的信賴，因為郭舉人表面放走黑娃卻暗中又派兩個侄兒來追殺的舉動，使黑娃認清了郭舉人的虛偽和狠毒，增強了黑娃對小娥的疼惜愛戀程度。小娥遭遇的第二個敵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田秀才。田秀才是讀書人，要臉顧面子，因為女兒被休回娘家而氣得病倒，秀才父親想盡早把丟臉喪德的女兒打發(fā)出門。但是在田家什字村一帶，“人家寧可定娶一個名正言順的寡婦，也不要一個不守貞節(jié)的財東女子”。因此黑娃撿了個便宜，把小娥帶回了白鹿村。在回白鹿村的路上，黑娃和小娥一定對自己未來小家庭的日子有著美好的憧憬，但是以仁義而出名的白鹿村并不歡迎田小娥。先是黑娃的父親鹿三對漂亮的小娥的來歷起疑心，專門跑了一趟渭北調(diào)查清了底細，知道兒子帶回來的是個進不了白鹿村祠堂的婊子，于是激烈地反對兒子的選擇。白鹿村對嫁娶有嚴格的族規(guī)。新婚夫婦要在祠堂里舉行由族長主持的叩拜祖宗的儀式，儀式要求白鹿兩姓凡是已婚男女都來參加。新婚夫婦一方面叩拜已逝的列位先輩，另一方面還要叩拜活著的叔伯爺兄和婆嬸嫂子們，并請他們接納新的家族成員。這樣的婚姻在白鹿村才具有合法性。因此如果說公公鹿三是田小娥的第三個敵人，那么族長白嘉軒就是田小娥最大的對立面。

作為外來者的女人田小娥與白嘉軒最開始不可能產(chǎn)生直接的聯(lián)系，產(chǎn)生聯(lián)系在于公公鹿三把白嘉軒這個東家當作自己的恩人，從白嘉軒的父親白秉德老漢一代開始，白家就對長工鹿三家照顧有加。鹿三一切都聽白嘉軒的，白嘉軒在黑娃剛帶回田小娥時，就對黑娃直接說：“這個女人你不能要，這女人不是居家過日子的女人。”到后來白嘉軒是因為兒子孝文的墮落而痛恨田小娥。這是私人關(guān)系層面的原因。于公，白嘉軒在發(fā)家積累了一定財富后，主持了破敗祠堂的修復(fù)工程，并在祠堂中辟出教室設(shè)立學(xué)堂，成為白鹿村深孚眾望的族長。祠堂是決定白鹿村一切大事的地方，凡有大事發(fā)生族長便召集全村人在那里集中議事。黑娃與小娥注定進不了白鹿村的祠堂，族長白嘉軒不會也不可能讓他們踏進祠堂，除了黑娃鬧農(nóng)協(xié)成功，小娥當了農(nóng)協(xié)婦女主任的時候，那時白嘉軒甚至阻止不了黑娃對祠堂的打砸。但是在農(nóng)協(xié)失敗黑娃逃跑后，小娥先被黑娃鬧農(nóng)協(xié)時批斗過的總鄉(xiāng)約田福賢在戲臺上吊打，然后又在祠堂里被白嘉軒主持大會，與“偷情”的狗蛋用刺刷子懲罰。白嘉軒表面上抽打田小娥，其實是打給白鹿鎮(zhèn)保障所鄉(xiāng)約鹿子霖看。白、鹿兩姓以前是同一個祖先，但是分開兩姓后，白、鹿兩大家族的歷代當家人之間總是心有嫌隙、暗中較量，心里都明鏡一樣清楚對方的心思。當鹿子霖授意小娥去勾引好青年白孝文時，小娥成為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個男人之間相互角力的工具。田小娥與白嘉軒直接的矛盾和對立是在小娥死后。白鹿原因干旱造成饑饉，死了好些人。好不容易老天降雨，度過饑荒，但沒多久，又陷入了大瘟疫當中，瘟疫的原因說是被殺死的小娥制造的。小娥被公公鹿三殺死之后，冤魂久久不散，附體在鹿三身上，與白嘉軒之間展開對罵和交鋒：“族長，你跑哪達去咧？你尻子松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好活著？我要叫你活得連狗也不如，連豬也不勝！”白嘉軒回：“……我活著不容你進祠堂，我死了還是容不下你這個妖精。不管陽世不管陰世，有我沒你，有你沒我。你有啥鬼花樣全使出來，我等著?！毙《鸬墓砘攴浅ｎB強，沒有被白嘉軒請來的法官捉住，還鬧得白鹿原的村民到埋著其尸首的窯洞前燒香，甚至于一些在瘟疫中幸存的村民提出要為她修廟塑身的要求。最終，邪不壓正，鬼斗不過人，何況是個“邪惡”的女鬼。白嘉軒坐鎮(zhèn)指揮，在田小娥死去的窯洞頂上修了個六棱磚塔，把妖精田小娥鎮(zhèn)壓在下。

“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最淫蕩的一個女人以這樣的結(jié)局終結(jié)了一生……整個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這個女人的好話?！碧镄《馂槭裁此?？究其實質(zhì)是因為田小娥犯了 “淫”戒，“淫”則是“七出之條”之一?！俺觥保笍囊粋€門出去，也叫“去”?！俺觥薄叭ァ奔茨凶犹幏制拮拥姆ㄒ?guī)?！捌叱鲋畻l”醞釀形成于西漢時期，《大戴禮記·本命》中載有“七去”之條：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竊盜。淫即一女事二男，在《白鹿原》里把這種女人稱為“婊子”，而且田小娥不僅“事”的是二男（郭舉人，黑娃），而是二之后有了三（鹿子霖），三之外還有四（白孝文），特別是到土壕里拉土的鹿三看見討飯者白孝文氣息奄奄的不堪樣子，想到禍根是自己兒子黑娃引回的小娥，于是夜里獨自一人到破窯里用磨快的梭鏢殺死了雖不愿承認但卻實實在在是自己兒媳的田小娥。

絕色女子田小娥的鬼魂永遠不會知道白嘉軒的力量巨大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螳臂當車的無用功。白嘉軒后邊站著的是白鹿村的所有村民，這些村民按照千百年流傳下來的規(guī)則活著，任何的一舉一動、一飯一蔬都在無意識中遵循、踐行著這一規(guī)約，那就是儒家倫理道德觀念，而族長白嘉軒只是這種觀念的執(zhí)行者，或者說一個象征符號。白鹿村被稱為“仁義白鹿村”，祠堂里的學(xué)堂剛開張時請來的徐先生說他就是沖著“仁義”二字才來學(xué)堂教授學(xué)生的。族長白嘉軒就是這“仁義”二字的典型代表，而白嘉軒的精神導(dǎo)師則是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被奉為“關(guān)中大儒”，他每日晨起即讀，生活簡樸。受到上至省城達官貴人，下至普通民眾的愛戴。他在白鹿書院教授學(xué)生，后來帶領(lǐng)滋水縣的讀書人撰寫縣志。小說文本中對這個朱先生的塑造和刻畫有諸多神話色彩，比如在清末民初的混戰(zhàn)中，曾靠一張紙一席話就斥退二十萬清軍，避免了一場生靈涂炭的大戰(zhàn)。他講話微言大義，每每包含深刻哲理；又如神的預(yù)言，每每成真，包括年下種莊稼該種什么品種之類。他是白鹿原傳說中代表美好精靈的白鹿的化身，去世時宛若一只白鹿騰空而去。小說里只有兩個人物被賦予這種神性品格的殊榮，女性人物是白嘉軒的女兒白靈，男性人物便是朱先生。如果說敘事者在對白嘉軒的講述中，還從場面和情節(jié)中隱隱顯示出對族長白嘉軒精神和人格的微詞傾向，比如他對鹿子霖家巧換風(fēng)水地的計謀，比如他靠著山里娶來的媳婦仙草娘家收中草藥生意，有提供種子方便而種罌粟發(fā)家的舉動，還有三兒子孝義無生育能力，他與母親暗中巧妙設(shè)計，讓黑娃的弟弟兔娃頂替孝義，掩蓋了孝義的生理缺陷，這些都是白嘉軒道義上的不足，但是對朱先生文本中全是贊揚之聲，沒有負面評價，見不到敘事者對朱先生這一人物形象的復(fù)雜的敘事干預(yù)。然而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修六棱塔的主意其實是朱先生出的，遇到解決不了的煩惱事找姐夫拿主意的白嘉軒只是想把田小娥的尸骨燒三天三夜，燒成灰末后撂到滋水河里，朱先生則說那會弄臟滋水河，裝到瓷缸里封嚴封死，再給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遠不得出世。朱先生才是白嘉軒的真正靠山，才是白鹿原上使田小娥永世不得翻身的“如來佛”和“法?！?。

田小娥與白鹿原眾多重要不重要的男人都有或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系，這些男人排列下來有一個長長的名單：黑娃、鹿子霖、白孝文、鹿三、白嘉軒、朱先生，還有郭舉人、田秀才、狗蛋，等等。如果把以上男人按照對待田小娥的態(tài)度為參照做一個敵我站隊的話，站在田小娥一邊，與田小娥為“友”的分別是黑娃、白孝文、鹿子霖和狗蛋，其余的鹿三、白嘉軒、朱先生、郭舉人、田秀才都是田小娥的敵人。小說文本中主要是以田小娥和周圍男人們的關(guān)系來一步步展示她的死亡之旅的。站在小娥一邊的幾個男人看重的都是她的美色，雖然黑娃和孝文愛戀她，卻又都在關(guān)鍵時刻棄她而去，鹿子霖干脆在滿足自己的肉欲后利用她，最無勢力也無實力的光棍狗蛋則成了個犧牲品。站在對立面的男人則組成了銅墻鐵壁，行使著代表正義力量的權(quán)力，殺向孤身一人、手無寸鐵的田小娥，而公公鹿三則成為最后的行刑手。

二

在儒家倫理道德觀念根深蒂固的白鹿原上，田小娥只有死路一條。因為“在帝國的歷史上，女性的道德標準由早先無性別特征的美德如‘仁’（仁慈，威儀）、‘智’（聰明）等逐步發(fā)展為突出強調(diào)女性對婚姻的忠貞和對子女的奉獻”。對婚姻的忠貞占據(jù)著突出地位。犯了“七出”之條“淫”戒的田小娥不死，又該誰死呢？但是且慢，在田小娥之后，《白鹿原》“該死”的女人們在排列著隊伍走來，只不過她們是和田小娥不一樣的好女人。

白嘉軒的媳婦仙草算是符合儒家倫理規(guī)范要求的女人吧？仙草是白嘉軒娶了六個女人都死了之后的第七房妻子，白嘉軒不停娶妻不停埋人的魔咒景象到仙草終于停止。她為白家生了馬駒（白孝文）、騾駒（孝武）、牛犢（孝義）和女娃白靈。老大孝文是白嘉軒寄予厚望的長子，自小讀書受過“四書”“五經(jīng)”的熏陶，長成后成熟穩(wěn)重地繼承族長之位。白靈是白嘉軒最疼愛的小女兒。但是孝文被小娥勾引后墮落，白靈進城讀書走向獨立之路，白嘉軒家長的威嚴被侵犯，這兩個孩子被白嘉軒開除家籍，不許二人回家。大瘟疫中仙草犯病，白嘉軒假意答應(yīng)妻子，讓鹿三去西安城空逛一趟，謊稱沒尋見兩個娃。來自山里為白家完成傳宗接代大任的賢妻良母仙草在沒見到自己多年最想見的兒女之后，離開了人世，可見功臣仙草的地位如何虛妄。與仙草類似的還有鹿三的媳婦，即黑娃的母親，她曾經(jīng)對鹿三殺死了自己兒媳婦的行為有所譴責(zé)，但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她在大瘟疫中卻是頭一個喪命者。若果真是田小娥為報復(fù)白鹿村人而制造瘟疫，那田小娥的這種報復(fù)實在選錯了對象。

文本里還有一個與田小娥命運形成異構(gòu)同質(zhì)格局的女人，就是鹿兆鵬的妻子、鹿子霖的兒媳冷秋月。冷秋月是白鹿原最好的郎中冷先生的大女兒，冷家是在白鹿原與白嘉軒、鹿子霖家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的一家。接受過新思想熏陶的鹿兆鵬想抗婚而不成，被迫與冷秋月成親，但又一直不愿意回家，也不和妻子同房。冷秋月在多年無盡冰冷孤獨的等待中走向瘋癲，瘋魔囈語中說出酒醉后的公公對自己的不雅之舉，隨后被郎中父親開出的中藥方子吃下變啞，最后走向死亡。所謂異構(gòu)同質(zhì)中的“異構(gòu)”，是指冷秋月恪守儒家道德規(guī)范，成為守活寡的“貞婦”。田小娥則溢出規(guī)范，成為淫女?！巴|(zhì)”是指她們的結(jié)局都是走向死亡。

可見浸淫著白鹿原人心理結(jié)構(gòu)的觀念對女人們的殘忍。如果說白鹿原人信奉的儒家倫理道德觀念的族規(guī)和鄉(xiāng)約在凝聚村民的品格和力量上發(fā)揮著巨大的正面作用，那么在對待女人上卻顯示出其冰冷殘酷的一面?！柏懝?jié)道德從萌生那一天起，就是傾斜的不平等的男女兩重道德，是男人強迫女人遵守的奴隸道德，是不道德的道德?！贝苏Z可謂一針見血的評語。

好女人仙草和冷秋月在儒家倫理道德下都顯得無足輕重，何況是“村口爛窯里的那個貨”（冷先生好意告訴親家白嘉軒孝文和小娥私情時所語）。再回到田小娥。小娥經(jīng)歷了幾個男人，她愛過嗎？當然，對黑娃自不必說，對孝文也有一個感情變化的過程。當初執(zhí)行父親命令的孝文在祠堂里抽打過小娥，后來孝文與小娥茍且之事敗露，白嘉軒又在祠堂里用同樣的方式懲罰孝文，小娥得知后，“努力回想孝文領(lǐng)著族人把她打得血肉模糊的情景，以期重新燃起仇恨，用這種一報還一報的復(fù)仇行為的合理性來穩(wěn)定心態(tài)，其結(jié)果卻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著，我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了！”她因此在幽會時尿了小人鹿子霖一臉，真正愛上了孝文。在變成鬼魂附體鹿三時，她曾為自己辯冤：“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搡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凈，說到底我是個婊子。可黑娃不嫌棄我，我跟黑娃過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爛窯里住。族長不準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著還不容讓俺呢？……”不見容于白鹿村的小娥終歸被鎮(zhèn)壓在六棱塔下。

比較有意味的是黑娃和孝文在小娥死后人生道路的相似性，小娥成了黑娃和孝文生命里的驛站和過客。黑娃后來接受了鹿兆鵬的建議，歸順了滋水縣保安大隊，之后誠心悔過，戒了土匪時的鴉片煙癮，拜了朱先生為師，“學(xué)為好人”變成鹿兆謙，娶了新的妻子，縣城高老秀才的女兒、“溫柔莊重剛?cè)嵯酀〉胶锰帯钡母哂聒P。浪蕩敗家的白孝文到保安大隊后，先當文書做案頭工作，后來一路順暢，官至保安團的營長。在與小娥廝混之前，家里為他娶的第一個媳婦在大饑饉中餓死了，孩子們跟了爺爺奶奶。此時孝文也新娶了妻子。這兩個男人的新娶證明了這一點：“家族體制內(nèi)女性的存在純粹是功能性的，并且是可替代的?！泵髅秸⒌钠拮泳梢员惶娲?，何況名不正言不順的田小娥。而且更有意味的是，黑娃和孝文都獲得了重返白鹿原家鄉(xiāng)資格的準允，進入祠堂，得到了白嘉軒的首肯和白鹿原鄉(xiāng)民的隆重歡迎。男人可以通過走上正途洗涮掉淫蕩女人給自己帶來的污點，而曾經(jīng)先后帶給過這兩個男人無比歡愉體驗的小娥永遠躺在了鎮(zhèn)妖塔下。正如從事中國女性研究的美國學(xué)者羅莎莉（Rosenlee Li-Hsiang Lisa）所說：“缺乏文化的中國農(nóng)村婦女普遍地受到父權(quán)制大家族的壓迫，這一現(xiàn)象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儒家封建倫理的支持，從而使其成為中國社會不平等的標志?！敝劣谧詈蟾挥谛臋C，當上1949年后滋水縣人民政府第一任縣長的白孝文，新中國成立前夕在保安團起義中謀劃布局，竊取了鹿兆謙的功勞，將副縣長鹿兆謙曾當過土匪的往事翻出定罪槍斃，這一行為中白孝文是否存有因田小娥而嫉妒黑娃的潛意識心理因素，小說文本并沒有寫，讀者也不好妄加揣測。

《白鹿原》的性別敘事主要就體現(xiàn)在田小娥形象的人生歷程里。不獨田小娥，整個白鹿原上的女子除了進城讀書的白靈成為新女性外，其余都或多或少是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約的犧牲品。“盡管儒家道德作為國家所推崇的正統(tǒng)思想，但整個社會對女性的殘酷壓迫卻一直存在于前近代中國?！绷_莎莉此言不虛，小說《白鹿原》中的文學(xué)想象就是一個明證。而且田小娥的被殺讓我們不禁想起《水滸傳》中對潘金蓮、潘巧云一眾淫婦的殺戮，黑娃和孝文的新娶似乎也讓人聽到了《三國演義》中劉備對張飛“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寬慰之語的回響?！栋茁乖沸≌f文本中的性別含義似乎可以這樣概括：對于男人，妻子可換；對于女人，淫婦該殺，貞婦也該死。對于文本中的這一蘊含，小說作者陳忠實對此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在《貞節(jié)帶與斗獸場》《沉重之塵》等文章中，陳忠實不止一次談到田小娥形象的來源契機，是在寫作《白鹿原》之前，到藍田縣查縣志看到三大本《貞婦烈女卷》而產(chǎn)生的：“我們漫長到可資驕傲于任何民族的文明史中，最不文明最見不得人的創(chuàng)造恐怕當屬對女人的靈與性的扼殺?！碧镄《鹦蜗蟮乃茉焓菫槟切扒拦頎奚穫儭焙艉霸┣图挠璞瘧憽Ｔ谶@一意義上，男性作家陳忠實是具有正確的社會性別意識觀念的。

最后再回到《白鹿原》小說文本套用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句式的著名開頭：“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逼邆€女人的生命只用來襯托男人白嘉軒的陽剛之氣和豪壯之情。在巧取風(fēng)水地后，白家日漸興旺發(fā)達，修復(fù)祠堂的白嘉軒成為繼任族長，這時文本的敘事語言是這樣的：“那個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下白鹿原娶妻最高紀錄的白嘉軒原本沒長什么狗球毒鉤，而是一位貴人，一般福薄命淺的女人怎能服得住這樣的深水呢？”男人白嘉軒是深水，需要很多女人的生命才服得住。漂亮女人田小娥是禍水，禍害來禍害去，卻把自己的命禍害沒了，死了還要壓于鎮(zhèn)妖塔下，永世不得翻身。男性作家陳忠實確實忠實于中國性別文化的歷史實際，在小說中揭示了白鹿原上殘酷驚心的男女不平等的性別真相。從性別的角度來看《白鹿原》的敘事，此作確實堪稱經(jīng)典。

①②③④⑤⑥⑦??????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125頁，第141頁，第146頁，第148頁，第149頁，第466頁，第352頁，第291頁，第303頁，第465頁，第584頁，第3頁，第65頁。

⑧參看鄭慧生：《論“七出”之條》，見李小江主編：《華夏女性之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0年版，第76—86頁。

⑨???〔美〕羅莎莉著，丁佳偉、曹秀娟譯：《儒學(xué)與女性》，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0頁，第11頁，第1頁，第15頁。

⑩杜芳琴：《貞淫道德縱橫談》，見李小江主編：《華夏女性之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0年版，第93頁。

??陳忠實：《悲歡離合總關(guān)情：陳忠實說文化》，華中科技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183頁，第1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