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洋［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 100089］

布·奧庫扎瓦（Б.Ш.Окуджава）于1924年生于莫斯科，是格魯吉亞裔蘇聯(lián)詩人、散文家、劇作家及作曲家，一生創(chuàng)作了逾200首詩歌及音樂作品，是20世紀50至80年代彈唱詩歌流派的代表之一。他的詩歌文辭優(yōu)美而富有音樂性，帶有俄羅斯浪漫曲的風格特征。而他最鮮明的文學創(chuàng)作特點就是在詩歌中運用了大量的比喻和隱喻。這些比喻和隱喻常常與時代背景或文化環(huán)境相關聯(lián)，指代了特定文化現(xiàn)象，從而以一種委婉的方式表達作者的思想，給讀者留下更多遐想的空間，而這種指代手法正是俄羅斯文學中廣泛存在的先例現(xiàn)象。

一、俄羅斯文學先例現(xiàn)象理論概況

俄羅斯文學先例理論最初起源于對先例文本的研究，涵蓋了語言學、文化認知學、社會學、心理學和語用學等多個領域的內(nèi)容。先例文本一詞源于拉丁文“praecedens”，意為“前例、先例”，通常被解釋為已發(fā)生過的事例或可供后人援用或參考的事例。俄羅斯文學中先例文本的概念于1986年由文學理論學者卡拉烏洛夫首次提出，他認為先例文本對于個體認知和情感有著重要意義，并具有超個體性。也就是說，先例文本應當是為受眾個體所處環(huán)境中的大多數(shù)群體和世代所熟知且能夠被理解的。

此后，古德科夫和克拉斯內(nèi)赫等文學理論家擴展了先例文本的概念，進一步提出了先例現(xiàn)象的概念，擴大了先例性文學現(xiàn)象在俄羅斯文學理論研究中的外延。當前俄羅斯文學中的先例現(xiàn)象根據(jù)其表現(xiàn)手法的不同，可以具體分為先例名、先例情景和先例話語等幾種類型。

先例名指與“廣為熟知”的文本或先例情景有關聯(lián)的、具有先例性的個體專有名詞，包括人名、民族名、地名、事物名等。例如普希金、潑留希金、吉普賽人、伏爾加河等；

先例語句指的是源自電影、民間文學、廣告等語料的引語、諺語和俗語，也可以是名言警句等。先例語句一般與先例情景或特定的先例文本緊密關聯(lián)，在很多情況下是文本標題或文本的首末句。例如出自格里鮑耶多夫的戲劇《聰明誤》的 “幸福的人不看表”，出自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等。

先例文本是民族文化的濃縮，是解讀民族文化的重要手段。先例文本包括廣告詞、文學作品、政論文、歌詞等。它并不是完整地儲存于人的記憶中，而是通過感知的方式存在于人的意識中，需要通過作品中具有鮮明特點的人物、主要情節(jié)等相關先例情景和先例語句進行還原感知。先例文本的理解通常不是獨立進行的，而是需要建立在與之相關聯(lián)的先例名和先例語句的基礎之上。

先例情景包含具體的情景知識和該民族語言文化共同體已有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以知識、表象以及某種評價系統(tǒng)的形式存在。先例情景本身不具有能指功能，它所涉及的先例語句、先例名、先例文本或?qū)υ撓壤榫暗暮喴枋鼍沙洚斚壤榫暗哪苤浮?/p>

俄羅斯文學中有著豐富的先例現(xiàn)象，主要體現(xiàn)為作家對比較和隱喻手法的運用。以奧庫扎瓦的作品為例，由于奧庫扎瓦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征就是“傾向于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客體化為物體的形象”，將其作為“有靈魂的詩歌工具”。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先例名尤其豐富多樣，例如《阿爾巴特浪漫曲》中的“阿爾巴特大街”等。而在奧庫扎瓦的詩作當中先例現(xiàn)象體現(xiàn)最為集中的作品當屬《葡萄籽》（又稱《格魯吉亞歌曲》），十分值得作為研究俄羅斯文學先例的樣本進行解析。

二、《葡萄籽》中先例現(xiàn)象的分析

《葡萄籽》是奧庫扎瓦的代表性詩作之一，詩中多處使用了隱喻的手法，包含了大量的先例現(xiàn)象，從而表達詩人對于生命循環(huán)和人的存在意義的感悟。詩歌中的先例現(xiàn)象來自于電影、宗教、民族文化等各個方面，是運用先例文本的典范，體現(xiàn)了作者的文化背景和精神世界，對表達作者思想感情和深化歌曲內(nèi)涵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分析這些先例現(xiàn)象也是我們把握歌曲感情基調(diào)的基礎。接下來，我們將對奧庫扎瓦《葡萄籽》中的先例現(xiàn)象進行簡要分析：

我將一顆葡萄籽在溫熱的土壤中種下，

親吻它的枝蔓，采擷它成熟的果實串串。

我呼朋引伴，將自己的心向愛情交付。

除此以外，我還能為了什么在這片永恒的土地上存在？

作者在詩歌的開篇中所采用的先例名是“葡萄籽”以及“葡萄串”。上述兩個先例名所引發(fā)的先例情景是格魯吉亞電影制片廠于1975年出品的電影《葡萄串》。電影中講述了一個叫作扎巴·伊梅達則的研究葡萄的學者，為了進行一系列農(nóng)業(yè)試驗而前往集體農(nóng)莊。在出發(fā)去農(nóng)莊之前，他與妻子發(fā)生了爭吵。原因是妻子的一個朋友要在扎巴的手下進行論文答辯，希望通過走關系得到一些照顧，而扎巴拒絕為這個朋友的答辯提供方便。扎巴的父親是一位種植葡萄的普通農(nóng)民，他一輩子都在土地上辛勤勞作。當扎巴回到了這個他父親度過一生的村莊時，他感受到了家鄉(xiāng)的召喚，毅然決定放棄大城市中的紛紛擾擾，永遠地留在這片土地上。

奧庫扎瓦本身是格魯吉亞人，他選擇這個具有格魯吉亞民族性的先例，深刻表現(xiàn)了其對故土的眷戀，以及對自己民族身份認同和精神歸屬的探討。“葡萄籽”和“葡萄串”年復一年地播種生長，恰恰象征著生命就是一個循環(huán)，任何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有歸所，哪怕是經(jīng)歷再多，最終還是要回到屬于自己的那片土地，讓靈魂回歸故土的懷抱。

我的賓客們啊，請相聚在我的筵席，

對我坦誠相告，我在你們眼中的印象，

而我的罪過終將得到上帝的寬恕。

除此以外，我還能為了什么在這片永恒的土地上存在？

在本節(jié)詩歌中，體現(xiàn)的是基督教中的一個先例現(xiàn)象，即基督教及猶太教中的“審判日”。在基督教及猶太教中有這樣的傳統(tǒng)，在審判日前夜，教徒們會聚集在一起，共同回憶主的事跡，并向主懺悔一年來的罪過并祈求主的寬恕，以此來洗滌自己的心境，凈化自己的靈魂世界，從而坦然地繼續(xù)自己的生活。而詩句中描繪的賓客聚集，向神祈求寬恕的場面正是這一先例情景的體現(xiàn)，表達了作者一種希望洗去罪惡、凈化心靈的追求，也是作者對永恒世界中短暫生命的真諦的思索。

“盛宴”本身也是奧庫扎瓦的詩作中出現(xiàn)最為頻繁的場景之一，例如《關于畫家皮羅斯馬尼的小歌》中的“想象的盛宴”和《既非流氓也非酒徒》中“遠方的筵席”等。而《葡萄籽》中的盛宴場景則反映了奧庫扎瓦意識中“生命即盛宴”的觀念，表達的是對生命的積極態(tài)度。

飄動著暗紅的裙裾，我的達麗為我歌唱，

身穿著黑白的衣衫，我在她的面前低垂頭顱，

這天籟讓我入迷，這愛與悲傷將讓我死去。

除此以外，我還能為了什么在這片永恒的土地上存在？

在歌詞的第三節(jié)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名“達麗”。達麗·查阿瓦是奧庫扎瓦心愛女子的名字，是格魯吉亞女詩人，這一節(jié)詩歌也是奧庫扎瓦向心上人訴說著愛意。并且“達麗”也有其隱含的先例意義，暗指的是西班牙加泰羅尼亞畫家塞爾瓦多·達利。薩爾瓦多·達利是著名的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具有非凡的才能和想象力，他的作品完美融合了怪異的夢境風格和文藝復興畫家的繪畫技巧，與畢加索、馬蒂斯并稱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三位畫家。

塞爾瓦多·達利的創(chuàng)作深受妻子加拉的影響，從他第一次見到妻子的時候起，妻子就是他的畢生摯愛。歌詞中的紅、黑兩色也是西班牙傳統(tǒng)女士民族服裝的配色，在這里也是美好女性形象的化身，反映的是達利對妻子真摯的愛情。而黑、白兩色是葬禮儀式上的著裝顏色，其暗指的是在達利的妻子加拉去世之后，達利遭受了巨大的精神上的痛苦，精神狀態(tài)也每況愈下的先例。

奧庫扎瓦巧妙地使用了一語雙關的手法，通過俄語中與“達麗”同音同形的“達利”，借薩爾瓦多·達利的愛情生活這一先例，表現(xiàn)了愛情所帶來的巨大的幸福和痛苦，反映了人在一生中所能經(jīng)受的情感上的巨大波動起伏，展示了愛情的可貴，也借此訴說了對心中傾慕之人的忠貞愛意，這也是女性主題在《葡萄籽》中的體現(xiàn)。

當金光炫目的晚霞在每個角落飛旋時，

就讓它們在我身前真切地飄游而過，一次一次，

那白色的牛犢，藍色的鷹隼，和金色的鱒魚。

除此以外，我還能為了什么在這片永恒的土地上存在？

在最后一節(jié)詩歌中，奧庫扎瓦描述了美麗的自然風光并化用了三個出自《圣經(jīng)》典故的先例名“白牛犢”“藍鷹”和“金鱒魚”，三個意象各有其獨特的象征意義：“白牛犢”這一先例名來自于基督教中關于以色列人請求亞倫塑造金牛神像的傳說，最早可見于《出埃及記》。當時摩西前往西乃山與上帝對話，以色列先民們?nèi)糊垷o首，無法感知上帝的存在，因此請求摩西的兄弟亞倫鑄造了一尊牛犢神像作為上帝的化身進行崇拜，牛犢也因此成為上帝的代名詞之一。然而奧庫扎瓦并未直接使用金牛犢這一先例名，而是改成了“白牛犢”。在俄羅斯文化中，白色是“所有顏色的和諧融合，是神圣的顏色，是生活圓滿的象征”。在奧庫扎瓦的作品中，白色常帶有純潔、反戰(zhàn)之意。因此，“白牛犢”不僅具有其宗教原型，同時也融入了詩人自身價值觀的影響。

“鷹”也是早期的上帝的象征之一，現(xiàn)在在東正教堂中更多的是以鴿子的形象出現(xiàn)，代表圣靈。在這一節(jié)詩歌中，“鷹”并不是司空見慣的灰色雄鷹，而是藍色的，這一先例映射的是俄羅斯民間傳說中能給人帶來幸福的青鳥。此外，藍色在奧庫扎瓦的作品中占據(jù)了很大的比例，他在詩歌中使用過的意象包括“天藍色的森林”“藍色的山峰”“五月的蔚藍”等等，這被看作是詩人“對自然之美的贊美與謳歌”。因此，可以說“藍鷹”這一先例名指向的不僅是宗教精神，同時也包含了俄羅斯文化中對自然的熱愛以及對幸福的向往。

“金鱒魚”體現(xiàn)的則是基督原教中神的化身，魚是最早被用來表示耶穌基督的符號之一，至今在一些較為古老的教堂中還廣泛保存有魚的圖樣。同時，“金鱒魚”這一先例意象還有其世俗根源，那就是俄羅斯童話中《漁夫與金魚》的故事。故事中一個漁夫捕到了一只金魚，而金魚開口講了人話，請求漁夫放走它。漁夫大發(fā)善心放走了金魚，金魚為報答漁夫的救命之恩，實現(xiàn)了漁夫的三個愿望。因此，結(jié)合“金鱒魚”所指代的宗教和世俗先例來看，我們可以看出奧庫扎瓦對于人、神、自然之間和諧平衡的追求。

“白牛犢”“藍鷹”“金鱒魚”共同代表的是基督教中至高無上的被祝福的愛、善良以及平和的心境。奧庫扎瓦本人是基督教徒，他運用這些來自于基督教經(jīng)典的先例也表現(xiàn)出了他的精神追求，即在永恒的世界中保持對神與自然的崇敬和信仰，不斷追尋內(nèi)心世界的平靜。

三、奧庫扎瓦《葡萄籽》的創(chuàng)作風格

奧庫扎瓦的《葡萄籽》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中的“哀歌色彩”以及對于“永恒主題”的執(zhí)著探索，兼具了文學性和哲思性。對死亡和生命永恒性的思考一直是奧庫扎瓦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大主題，這也印證了他的作品的哀詩色彩。然而與傳統(tǒng)哀詩文學突出死亡的悲戚氣氛不同，奧庫扎瓦的作品對于生命終結(jié)有著不一樣的理解。在他看來，死亡并非是“絕對的終結(jié)”，而是一場時光的戲劇。這種看透死亡的豁達態(tài)度也讓他對生命有了新的反思，既然不懼死亡，那就虔誠地去生活，這一思想也反映在了《葡萄籽》當中。

奧庫扎瓦是俄羅斯現(xiàn)代詩壇運用先例的文學大師，以比喻和隱喻的方式運用文學先例是他的一大鮮明特征。同時他不僅使用了“金牛犢”“金魚”等固定的大眾化的先例，也使用了“葡萄籽”“達利”等極具個體性的先例。其作品中出現(xiàn)的先例來自于民族、宗教、文化、歷史等各個方面，這不僅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民族身份以及所處的時代社會背景相關，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自身廣博的學識和內(nèi)涵修養(yǎng)?！镀咸炎选分邢壤[喻和比較的使用也反映了奧庫扎瓦創(chuàng)作風格中的俄羅斯象征主義文學傳統(tǒng)。在詩歌中綜合出現(xiàn)了多種具有象征意義的載體：宗教神話現(xiàn)象、顏色象征、人物象征等等。然而奧庫扎瓦的創(chuàng)作又不囿于傳統(tǒng)，還體現(xiàn)了一些俄羅斯詩歌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的元素，在借鑒前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基礎上，又融入了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形成了自身獨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和表現(xiàn)手法。

從文學表達效果的情感渲染角度上來說，奧庫扎瓦在《葡萄籽》中對大量先例文本的巧妙運用極大地深化了作品的文化思想內(nèi)涵，在提高作品的文學性和藝術美感的同時，也能通過共同的文化背景，引起了讀者受眾在情感上的共鳴，讓作品主旨直達人心。后期奧庫扎瓦也將這首詩歌譜成了浪漫曲，將文學與音樂融合，讓《葡萄籽》這首內(nèi)涵深刻的詩歌廣為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