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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入中的信任建構:基層村居治理中社會工作機構的生存邏輯

2019-07-12 00:41楊超楊晉娟
社會工作與管理 2019年3期

楊超 楊晉娟

摘要:社會工作機構作為重要社會治理主體,其與行政力量的治理關系議題備受關注。信任是合作秩序的前提,目前的研究聚焦于嵌入中的合作秩序,而對于嵌入中的信任議題關注不足。基于上海社會工作機構在基層村居治理的質性研究,社會工作機構通過專業(yè)協(xié)助者姿態(tài)、信任媒介、需求平衡、主動溝通建構了多元信任。這包括社會交換下的信任、人情信任和政治信任。信任建構展現(xiàn)了社會工作機構的生存理性,產生了脆弱的合作關系,也是中國獨特的政治體制、政社關系轉型限度以及本土人情文化使然。保障社會工作機構參與社會治理的有效性,既需要制度體系的完善,也需要關懷和推進治理主體之間信賴情感的建構。

關鍵詞:村居治理;信任建構;社會工作機構

中圖分類號:C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23X(2019)03-0032-08

一、問題提出

隨著中國社會加速轉型,工業(yè)化、市場化和城鎮(zhèn)化進一步推進,社會問題更加復雜,為此官方提出和倡導社會治理作為應對諸多問題的重大舉措。社會工作參與社會治理得到學界廣泛的討論。其中,行政力量與社會工作機構的治理關系議題備受關注。在以社區(qū)為本的社會工作實踐導向下,社區(qū)是展現(xiàn)這一關系的生動場景。

作為一種強制性制度變遷,中國社會工作是在政府強勢推動下逐步構建起來的。最先轉變社會管理思維的是中央政府和上級政府,隨著科層制的逐級下降,這種理念的傳遞與轉變逐漸滯后。基層福利服務的傳遞是自上而下進行的,其中最為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在基層。基層的行政力量表現(xiàn)為鄉(xiāng)鎮(zhèn)政府、街道辦事處以及轄區(qū)內的村居委員會。它們深入到民眾的生活世界,折射出宏觀層面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同時,基層村居委員會所具有的天然的地緣優(yōu)勢、信息優(yōu)勢,兼具有社會服務功能,也扮演社區(qū)控制的角色。社會工作機構、項目與服務進入本社區(qū)、扎根本社區(qū)需要得到村居委會的同意、配合與支持。由此可見社會工作機構與基層村居委會關系的重要意義。

“嵌入”概念作為一個總體的分析概念廣泛使用。王思斌用“嵌入性發(fā)展”系統(tǒng)地描述了中國由當前政府主導的專業(yè)弱自主嵌入狀態(tài)逐漸轉向政府一專業(yè)合作下的深度嵌入。朱健剛等在這一框架下加入了權力的視角,分析了嵌人中的基層街區(qū)權力關系,表明了行政力量吸納社會工作的傾向,策略性地與街區(qū)政府建立一種既獨立又合作的關系權力視角表明了中國社會工作的獨特性,但是對于人情等特殊中國要素關懷不足。費梅蘋對上海的研究指出,在基層制度安排缺失下,人情容易導致基層政社合作關系存在異化,社會工作專業(yè)性可能被抑制。汪華對深圳的研究進一步從關系建構的角度提出了這種合作關系的狀態(tài)是脆弱合作關系。盡管這些研究逐步考慮本土的特殊性,關注合作關系中的某些重要元素即嵌入、權力、人情等問題,但對于合作關系的前提假設有所忽略。西方社會工作處于成熟階段,政府和社會的信任關系已然建立,合作是主流的問題;而中國社會工作處于初創(chuàng)階段,合作問題并非是第一問題,而合作的前提,即社會工作機構如何獲得社區(qū)的信任問題更為重要。由此才可能談及在信任基礎上的合作。由于中國獨特的政治架構,這種不信任感彌散于系統(tǒng)內,并深刻地影響政府和社會關系的建構。因此,信任視角下研究社會工作機構的嵌入在中國語境下的意義格外凸顯??偟膩碚f,目前的研究懸置了信任這一假設。在基層治理實踐中,社會工作機構的嵌入需要獲得基層行政力量的信任。然而,這種信任關系是什么狀態(tài)的,其建構的過程又是怎樣的?西方社會信任理論以盧曼的人際信任和制度信任為經(jīng)典,但這是否適合仍處于初創(chuàng)時期的中國社會工作實踐呢?目前的研究尚未充分回應這些問題。

二、研究方法

(一)研究方法的選擇

本研究聚焦于分析上海社會工作服務機構與基層村居的治理關系。研究關注的是治理實踐中治理主體關系的意義和故事,而不是事實與原因、變數(shù)等,適合采用質性研究方法。具體來說主要采用深度訪談法,選取了上海6家社會工作機構、3個街道辦事處及轄區(qū)村居委員會工作人員進行訪談并收集資料。本研究設計了訪談提綱,圍繞訪談的基本問題開放式了解受訪對象對此的基本看法。研究的目的在于通過分析社會工作機構在基層與村居委會處理治理關系的過程、策略與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本土的社會工作機構參與村居治理的邏輯,提煉可能的本土概念或理論。在訪談過程中,研究者及時整理訪談獲得的資料,并承諾保密。對資料分析首先注意對文本表面意義的理解和把握,其次進一步解讀在類型學層面的意義,最后進行更為抽象的概括,回到理論反思與對話層面。

(二)調查對象的確定

上海在全國率先經(jīng)歷了社會轉型的系列問題。為了創(chuàng)新社會治理,2007年,政府購買公共服務的探索在上海浦東新區(qū)和閔行區(qū)陸續(xù)試行。上海市經(jīng)過多年實踐,逐步建立了政府購買社會服務的機制,以項目購買為主,崗位購買為輔,并在購買服務中設置專業(yè)社會工作者的資質。2010年,上海市民政局對上海社區(qū)公益服務項目招投標進一步規(guī)范,明確了社會工作者數(shù)量不低于社會工作機構管理者10%,要求對社區(qū)公益項目整體過程進行政社合作。2011年上海政府進一步轉變職能,年度預算包括招投標資金。2012年,《上海市市級政府購買公共服務項目預算管理暫行辦法》實施,2013年《上海市市級政府購買公共服務項目目錄》發(fā)布,可以說在上海基本建立了相對完整的政府購買服務制度體系。總體來說,上海的政社關系以2007年為轉折,從以政代社逐漸轉向政社分離,同時這種分離又經(jīng)歷了從市區(qū)向基層全面推進的過程;在推進社會工作發(fā)展的同時,也存在著基層政府角色和職責模糊問題。

為此,本研究選取了位于浦東的4家社會工作服務機構和兩家支掙性社會服務機構。第一家社會工作服務機構A機構服務于青少年領域,受訪者是金誠(本文顯示受訪者均為化名處理),該機構的理事長,社會工作師,執(zhí)業(yè)10年。第二家社會工作服務機構B機構服務于家庭、婦女領域,受訪者是玥枚和菁華。玥枚是該機構副理事長,執(zhí)業(yè)8年;菁華是該機構轉崗做社工的工作人員。第三家社會工作服務機構是C機構,該機構服務于司法領域,受訪者是怡姝和琦霖。二者均是項目主管,前者從基層法律工作者轉崗做社工12年,后者從事社會工作服務9年。第四家社會工作服務機構是D機構,服務于老年領域,受訪者美琪,是該機構的項目主管,從業(yè)5年。另外兩家支持性機構從事社會工作督導、評估、培訓服務,受訪者分別是田彩、嵐梅。此外,本研究分別選取了受訪社會工作機構所在的三個街道辦事處,對街道辦事處及轄區(qū)內村居委會書記飛霞、云楓、皋鴻進行訪談,從信任的社區(qū)一方獲取資料。

四家社會工作服務機構服務領域都在社區(qū),基本涵蓋有代表性的社區(qū)服務領域。雖然受訪只有四家機構,但是每一個機構都開展了大量的項目實踐,對于政府購買服務中與村居關系有著較為成熟的經(jīng)驗。本研究以質性研究為方法,在訪談中以信息飽和為訪談停止的原則,獲得相對充足的信息。兩家支持性服務機構是從宏觀層面彌補信息不足,并印證四家社會工作服務機構提供的信息。

三、基層村居治理中社會工作機構信任構建的過程分析

在分析訪談所獲得資料的基礎上,本文整理基層村居治理中社會工作機構信任構建的過程,呈現(xiàn)三個階段。

(一)入場村居:專業(yè)的協(xié)助者與信任媒介

社會工作機構獲得政府購買服務的資助后,第一步即是進入村居,準備展開服務。然而,在實踐中這一入場過程展現(xiàn)了它的復雜性,社會工作機構的姿態(tài)發(fā)生轉變,入場的實現(xiàn)亦需要信任媒介的參與。

1.專業(yè)的協(xié)助者

田彩是一家支持性社會服務機構的總干事,主要業(yè)務是社工機構項目評估、培訓和咨詢。她有機會經(jīng)常接觸各類社工機構的負責人以及基層干部。

街道層面的領導思想轉變相對市區(qū)比較難。街道如何支持(項目招投標)呢?項目落地問題,從政府角度講,財政、人力由上層出,下層負責場地、必要經(jīng)費以及組織協(xié)調,而成績歸屬雙方,當?shù)胤諏ο笫芤?,如此說來,這樣是皆大歡喜的事兒。但是有些基層政府則不愿意配合,原因在哪里?基層政府無限責任下,風險的承擔往往是基層政府,做好了各級政府歡喜,做得不好則基層政府倒霉,保險一點,基層政府會選擇不接收項目。(訪談對象田彩)

基層政府不支持社會工作發(fā)展的原因是多樣的,有著不同于市區(qū)級政府的邏輯。田彩的話讓我們意識到基層的獨特性。中國社會工作自上而下的推動,社會工作首先得到政府高層的認可,發(fā)展的動力是從上級向下層層推進。文件下發(fā)容易,而基層思想的認識改變往往需要時間的消化。再者,落實政策中有責無權、無資源配置也會導致基層政府面臨風險,左右為難。

社工金誠所在的機構是外生社工機構,進入各個居委所在社區(qū)需要過入場的第一關。金誠的做法是先做做試驗,以鮮明的試驗效果證明和消除所有的懷疑。

我們機構利用其他管道自行籌資,做了兩期的暑期夏令營活動,受到青少年歡迎,得到紅旗居委認可。這次成功試驗,我們有了例子跟其他居委會書記講,有了底氣,其他居委書記也容易相信我們的能力和水平。這次試驗雖然自己花錢,但是值得。(訪談對象金誠)

這個(我們這)誰也都沒有接觸過,社工的項目頭一次聽說,懷疑很自然。J很理解我們,說得再多,干起來不行,我們聽得多了。他們自費做起來,效果好,我也能跟我們辦公室的說,其實后來也不用多說,大家都看在眼里。(訪談對象飛霞)

金誠的做法是免費服務,用行動來見證專業(yè)性。紅旗居委會書記飛霞的訪談也證明金誠的做法有效果。做出來的效果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這符合基層注重實踐勝于理論的特點,進而贏得了街道其他居委會的信任。

盡管如此,有的機構通過一系列光鮮的專業(yè)背景與符號,也獲得基層村居對社工機構專業(yè)價值的認可。玥枚所在的社工機構即是很好的例子。

我們機構由社會工作專家領銜、專業(yè)社會工作者組成,依托H大學社會工作系強大的教學科研實力,建立了一支社會工作實務經(jīng)驗豐富的專業(yè)督導隊伍,使我們機構在較短時間內用良好的服務贏得了社區(qū)居民、政府的認同與信任。(訪談對象玥枚)

玥枚所在機構是公認的專業(yè)機構。這種證明專業(yè)性的實現(xiàn)除了承接的諸多項目實踐外,也與機構獨特的高校背景密切相關,由于我國社會工作教育先行,職業(yè)化進展相對緩慢,民政部也鼓勵高校教師走出校門,創(chuàng)建社會工作機構,發(fā)揮專業(yè)示范的效應。上海的諸多高校教師借助高校內的專業(yè)教師隊伍、與港澳臺以及國外社會工作專業(yè)的聯(lián)系與網(wǎng)絡資源,率先建立起專業(yè)隊伍。作為一種文化資本,其本身是可以轉化成社會資本、經(jīng)濟資本,獲得社會工作機構所需要的資源。

盡管社會工作機構是專業(yè)的服務組織,但實務領域受訪的機構負責人對此保持謹慎態(tài)度,對社工機構與基層村居的關系定位上似乎也很保守。

在機構與街道居委的關系上,我們一直對社工們強調,我們的定位是我們是政府的協(xié)助者。我們不強調專業(yè)社會組織對街道居委的教育、改變角色,而以協(xié)助者的姿態(tài)與社區(qū)互動。(訪談對象金誠)

金誠對當下的現(xiàn)實有著敏銳的觀察,多年與政府打交道的經(jīng)驗告訴他,對機構的定位要擺脫教科書式的認知,社會工作機構在當下還只是政府的協(xié)助者。

當下社會工作與居委的關系還說不清楚,當然有人會認為是替代,這對居委來說是危險的,令人反感的。一些社區(qū)確實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不希望社工來,添麻煩,碰鼻子的事情也不少。(訪談對象田彩)

不同于西方,中國專業(yè)社會工作的產生發(fā)展是與傳統(tǒng)社會工作并存的脈絡中。二者的分殊與交織在所難免,而如何走向會通首先需要贏得生存的空間。怡姝所談反映了這種現(xiàn)實。

跟領導溝通,要擺好姿態(tài),覺得很專業(yè)就對領導指點一二是犯忌諱的。建立關系,不能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去跟別人交流,否則第二次交流機會就喪失。這些在實踐中非常重要。(訪談對象怡姝)

怡姝是基層法律工作者,后來轉崗做司法社工,也已經(jīng)工作12年。她在工作中要常常進入到社區(qū),實踐中她是把基層的這些人當成“領導”。擺好低姿態(tài),這對于長久的發(fā)展來說是必要的。

2.信任媒介

社工金誠所在的機構是一家面向青少年開展服務的社工機構,之所以能夠進入社區(qū),很重要一點是他的關系策略有效。而他的做法是請R老師作為進入社區(qū)的“中間人”。

R老師曾在街道任職,和各個居委書記主

任都很熟悉,也保持著良好的人脈關系。他帶著我們到各個居委,各個居委書記對我們機構的疑慮也消除了大半。R老師則不厭其煩、細致地向各個居委介紹當時如何聯(lián)系上我們機構,說明試點成功經(jīng)驗,并重點以試點中紅旗居委書記的回饋例子為證。這次登門拜訪后,各個居委愿意嘗試開展活動。(訪談對象金誠)

在上述案例中,金誠所在的機構與當?shù)馗鱾€居委并沒有信任關系。他們找到了信任中介人——社會組織服務中心的R老師。由于R老師特殊的工作經(jīng)歷,與街道的多個居委書記私交較好,即使R老師已經(jīng)從街道崗位退下來,這種信任關系也保持著。通過R老師中間的擔保和推介,外來機構成功進入到多個居委。

金誠的例子并非個例。再例如菁華,一名60多歲的社會工作者。她曾經(jīng)擔任某個居委會的書記,在從書記崗位退休后,被一家社工機構看重返聘。這家社工機構看中的是菁華幾十年與居民、政府打交道的經(jīng)驗,看中的是周圍居委對菁華的信任。社工機構對菁華進行了專業(yè)的培訓,并放權給與她自主性,而菁華也發(fā)揮余熱,利用原來的關系網(wǎng)絡開展社工服務,幾個項目的入場十分順利。在實踐中,不少社會工作機構也有意識地與已經(jīng)退休的居委會書記或者居委干部、婦聯(lián)干部等建立各種關系,通過他們在原有場域的影響力、人脈關系來幫助社會工作機構順利入場、落地項目,效果也令人滿意。

(二)服務展開:需求平衡與主動溝通

在運用多重策略入場后,社會工作機構的任務是開展專業(yè)服務。由于社會工作機構姿態(tài)的變化,服務中需求的導向以及策略亦需要調整。

1.村居需求與服務對象需求的張力

在開展活動時候,我們會盡量考慮各個居委的需求,比如這個居委今年打算開展特色環(huán)?;顒樱覀儥C構的社會技能活動中其實也可以設計這個活動,我們會優(yōu)先考慮設計開展特色環(huán)?;顒印#ㄔL談對象金誠)

社會工作機構為創(chuàng)造和保持關系,在服務案主同時兼顧居委的需求,甚至優(yōu)先考慮居委的需求。西方社會工作理論的設定是社會工作的服務應該是以案主需求為本的,反對社會工作者自身立場或者社工機構立場設定的需求。居委會立場下的需求可能與案主的需求一致,但也可能相矛盾。因為居委會也存在著行政邏輯,與本社區(qū)的榮譽、利益相關,而不一定符合案主真實的需求。

我們原來的標書只設計了一個大型活動,后來考慮居委希望效應大點,我們又增加了一個。在實施中逐漸增加了兩個大型活動,將“少兒之星”作為鮮明主題大力傳播,由此在反復的宣傳與視覺沖擊中,推出的一個社區(qū)品牌(訪談對象金誠)。

這個品牌與社區(qū)的“政績”考核密切相關。社會工作機構在原有服務計劃基礎上會考慮對其兼容。當二者出現(xiàn)矛盾時,社會工作者面臨著利益的抉擇。

在與村委會關系上,產生爭利的沖突時候,社工要照顧雙方利益,讓對方意識到自己有利可圖,也要有勸服技巧。(訪談對象菁華)

社工菁華在居委會書記位置退下后轉崗做社工,她告訴訪談者,從目前社工的發(fā)展狀況看,即使社會工作者據(jù)理力爭或者以批判精神取得暫時的利益,但從長遠來說有損機構的發(fā)展。因此,社會工作者的做法多是一定程度的勸服,如果無法實現(xiàn)則選擇退讓。

美琪是一個受到專業(yè)教育的社工,她坦言,剛從學校出來那會以為自己是專業(yè)人士,想當然地認為按照案主的需求服務就行了,但事情遠非如此簡單。

和街道、居委的溝通,剛開始,是把服務“硬塞”給對方,碰壁后我們慢慢改變策略,如果(居委會認為老人)需要健康方面的服務,就派醫(yī)生和志愿者開展健康咨詢;需要教育方面,就開展相關課程;需要生活照料方面,就提供上門服務預約等。(訪談對象美琪)

美琪最初按照教科書中要求設計的項目并沒有得到社區(qū)的認可,原因在于中國獨特的政社關系。在此背景下,街道和居委的需求無法忽視。美琪吸取經(jīng)驗教訓后,展現(xiàn)了專業(yè)社工的多元價值。這種價值不僅在于滿足服務對象,也能夠滿足基層的行政性訴求。

2.主動溝通

琦霖是一名司法社會工作者,經(jīng)驗豐富。他多年的心得體會是在項目的執(zhí)行過程中,社工機構要注重與街鎮(zhèn)領導的日常溝通。

很多工作情況還是需要及時向街鎮(zhèn)領導匯報。比如,項目質控小組在前期對相應的街鎮(zhèn)做拜訪;項目實施小組通過宣傳月刊、宣傳單頁等形式將活動實施情況向街鎮(zhèn)領導做回饋;基層項目運作層面,邀請街鎮(zhèn)領導參加各種活動,形成良性互動。(訪談對象琦霖)

作為街道人員,我們實際上壓力也很大,有的機構平時都不知道干什么,最后出了事情讓我們來擦屁股,這個我們不歡迎?,F(xiàn)在新興民間組織越來越多,我們也要監(jiān)管,但是基層事情太多,管不過來,我們也很希望多一些溝通,有些社工機構有意識,主動跟我們溝通,了解情況了我們也放心,能配合的肯定配合,都是為老百姓做點事。(訪談對象云辛風)

云楓是某街道的工作人員,他表達了與社會工作機構溝通過的需要與難處,反對事后有事情才溝通的做法。社工琦霖的做法暗合了云楓的邏輯。同時,這里面我們看到,“匯報”是琦霖表達社會工作者與政府溝通的特殊用詞。這一概念傳達了社會工作者與街道領導不平等的關系,而社工顯然處于弱勢地位。然而,事情也并非如此簡單。琦霖經(jīng)過社工的專業(yè)訓練明白理想的合作關系類型。他也坦言,有時候這種低姿態(tài)是“故作”的,也是一種理性思考后的應對策略。匯報作為一種溝通形式,有著特定的目標,即爭取支持。琦霖很重視日常的溝通,從平時就聯(lián)系好感情。在活動設計的時候也盡量給與基層領導“露面”的機會,調動政府參與和支持的積極性。盡管這里所說的是社工機構與街道辦事處的關系處理,但是通過街道辦事處的良好關系,社工機構能夠借助這個中間人與各個村居處理好關系。

怡姝從事司法社工十多年,她對溝通也有自己的看法。她認為,一方面不能等著需要別人幫助時候再去溝通,而是要提前溝通;另一方面社工的知曉度并不高,社會上有很多誤解,溝通就不能局限于被動解釋,而是應主動表現(xiàn)自我、展現(xiàn)社工,甚至是“公關”。

我做的5年跟下來的個案也不少,實際能做好,但很難。我做出來成功的典型個案也會主動去宣傳的,社區(qū)它看著你慢慢做起來,看到這個對象慢慢改變,找到工作,結婚生子,過上正常人生活。然后你就可以拿它做樣子,爭取跟社區(qū)打好關系,要是臉皮薄,縷不到這個頭緒就不好辦。(訪談對象怡姝)

怡姝鼓勵社工臉皮要“有點厚”。西方主流的社會工作知識是假設成熟的社會工作制度已經(jīng)建立起來,社區(qū)等協(xié)同作用自然在制度體系內。然而,由于我國社會工作還處于建構階段,這些假設并不成立。因此,社會工作實踐需要一些其他的知識與能力來彌補這些不足。這就包括上述提到的主動宣傳自己。

(三)行動效應:交換、人情與政治中的信任建構

通過上述的行動,社會工作機構與基層村居最終建立了信任關系。具體表現(xiàn)為基于社會交換下的信任、人情信任和政治信任。這三者背后分別反映了依賴利益交換、情感和權力的信任類型。

1.社會交換下的信任

在社工機構服務社區(qū)的過程中,村居委員會由最初的猜疑逐漸走向某種程度的需要。

以前和街道、居委協(xié)調的時候經(jīng)常會被忽略和拒絕,后來街道對我們的期望越來越高,要求也越來越多,甚至會希望和我們機構合作一起提供服務。(訪談對象美琪)

現(xiàn)在老年人越來越多,我們小區(qū)在街道里老人最多,街道里也多次讓我們搞搞新的活動。其實我們能想到的也都是大家翻來覆去做的哪些,理個發(fā)、洗個腳什么的。他們機構做的新,健康評估表設計出來,很專業(yè),我們也跟著學,設計的老人體驗館,很直觀,我們居委是附近第一個這么做的。街道里來之后都說好,后來評選榮譽時候,都少不了我們,他們機構幫了大忙。(訪談對象皋鴻)

美琪所在的機構通過1年的服務逐漸獲得社區(qū)的認可,皋鴻是美琪所在機構服務的一個居委會書記。皋鴻指出美琪所在機構帶來的變化,感激之中充滿信任。這些社工機構之所以能夠讓村居委員會產生依賴,原因在于社會工作的不可替代性。

在這期(外來媳婦)項目中,機構在需求調研的基礎上摸清案主情況,建立了外來媳婦2 500戶左右的原始數(shù)據(jù)庫。政府內部對基層婦代干部的考核內容對項目有很大的推動作用,基層婦代干部發(fā)現(xiàn)一些比較難做的個案也會由婦聯(lián)轉交給我們來做。憎談對象明枚)

玥枚所言的這種不可替代性體現(xiàn)為社會工作的專業(yè)性,包括專業(yè)評估和專業(yè)個案工作服務。通過專業(yè)評估建立的原始數(shù)據(jù)庫和應對復雜個案工作的專業(yè)性,是當?shù)貗D聯(lián)系統(tǒng)看重和需要玥枚所在機構的關鍵。

在我們的協(xié)助下,居委爭得了多項榮譽。居委工作順利開展,我們也得到社區(qū)的信任。跟街道多個居委建立了良好的信任關系,為居委減輕了青少年活動壓力,也順利中標拿下下一年度興業(yè)街道的青少年托管服務項目,并將項目服務區(qū)域擴展到更多的居委。(訪談對象金誠)

金誠所在社工機構積極地為政府網(wǎng)絡中的居委會考慮,幫助他們爭取了其他居委會沒有獲得的榮譽,為居委會帶來特殊的收益,推進了社工機構與居委會信任關系的建立。作為一種互換共贏的關系,雙方都希望維持下去,所以居委會積極幫助社工機構在下一年的政府購買服務競標中獲勝。他們已經(jīng)建立并進入了了信任關系的良性循環(huán)。

2.人情信任

人情在本土社會工作機構的信任建構中扮演重要角色,這一方面在入場和服務開展中扮演信任媒介的作用;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有些社會工作機構在本地村居的長期嵌入與存在,社會工作機構與村居的關系轉向一種默契的熟人關系,而信任也呈現(xiàn)人情的特點。

督導的這些機構總體看來,有的機構在社區(qū)時間長,跟居委關系很熟,原先那種謹慎、正式感覺少了很多,你能夠感覺到他們有時候像是一家人的感覺。有時候用場地、設施可能說一聲就行,后面再補個程序。機構(負責人)往往會跟居委會書記有良好的私人關系。如果是一個新的機構剛進入社區(qū),就是另外一個態(tài)度。(訪談對象嵐梅)

嵐梅提到的這種現(xiàn)象是在社工機構與村居長期相處中產生的一種信任。它們往往有著“共生”“互利”的關系,而長期的存在也為熟人關系的產生奠定了基礎。社會工作機構會有意識的發(fā)展這種熟人關系,而這種關系有時候會超越嚴格的制度規(guī)則,為社會工作機構的行動帶來某種程度的便利,提升工作的效率。

3.政治性信任

L老師是上海市政府參事,跟我們私人關系很好。他對我們開展的x項目很認可,幫我們跟政府講。這個項目得到體制內的肯定。我想L老師其實這么推廣,也是想以此推動政界對社工價值的認可,推進社工制度的完善。(訪談對象玥枚)

L老師的身份比較特殊,作為政府參事具有一定的政治身份,也容易獲得政治信任。社工機構開展的x項目,引起了一些爭議。但是政府參事對本項目的深度了解、介紹和支持,有力地回應了質疑,并進而得到體制內的認可。這與L參事本身所承載的政治性信任有密切關聯(lián)。

相關的研究也指出,社會工作者通過一些中間人與政府建立良好關系,如退休干部、智庫人員。此外,社會工作者通過一些政治身份,比如黨、人大、政協(xié)的代表或者群眾團體組織掛職鍛煉等方式,實現(xiàn)與各類治理主體溝通。上海一些區(qū)縣的做法是將區(qū)縣團委、青聯(lián)等名額,幫助提升優(yōu)秀社會工作者政治地位,推進與體制內的聯(lián)系和溝通。政治身份、政治地位實際上是賦予了社會工作機構及其成員的政治權力,而權力可能生成一種權威,也是信任生成的重要來源。

四、結論與討論

(一)結論

信任是受訪者多次提到的概念,它源于個體本體性安全的需求,是對個人或系統(tǒng)可信賴性所持有的信心。通過上述論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社會工作機構在基層的村居治理實踐中的一個基本策略就是建構信任。

這種信任建立方式一方面依賴于專業(yè)的文化資本由潛在到增強的彰顯過程。另一方面,社會工作機構整合社會資本,發(fā)揮社會資本的信任媒介、溝通等作用,推進信任的建構。在此過程中,兩者相互作用,實現(xiàn)與基層行政力量的經(jīng)濟資本等進行交換,社會工作機構得以生存。入場村居時,社會工作機構一方面要依靠機構自身的文化資本,另一方面也需要社會資本的配合。這種潛在的文化資本通過先行試驗、專業(yè)符號得以彰顯,而社會資本的建構依賴于關系上的低調處理、人際關系的聯(lián)結。入場村居后,面對村居需求與服務對象需求的張力,社會工作機構摒棄服務對象需求第一的原則,而以調和二者為策略。這一方面通過專業(yè)行動推進文化資本發(fā)展,另一方面通過關系的匯報、溝通、自我適度彰顯等方式推進與體制內外社會資本的關聯(lián)和增量發(fā)展。隨著服務的展開,社會工作機構通過文化資本兼顧多元需求,與多元治理主體建立信任關系,為資本的某種交換提供了基礎。最終社會工作機構以文化資本為基礎,以社會資本為保障,進行資本交換,獲得經(jīng)濟資本,從而實現(xiàn)專業(yè)生存。在長久的嵌入中,社會工作機構還會發(fā)展人情信任和政治信任,推進機構在基層村居的持久生存。

(二)討論

建構信任關系是生存理性下社會工作機構的生存邏輯。盡管走向合作關系是學界一直倡導的政社關系的理想類型,也是從社會管理走向社會治理的精髓;但在這轉變過程中,實務領域的首要目標并非平等關系,而是如何獲得基層村居的信任,從而能夠生存、進而參與治理。長久以來,政治信任的缺失阻礙了包括社會工作機構在內社會組織的發(fā)展,社會組織成立必須尋找雙重主管部門,注冊難度大,受到嚴格管理。隨著國內外形勢變化,以及對于公益性社會組織的分類認知,2016年中國政府提出了促進社會組織管理改革的意見,允許公益慈善類社會組織直接登記,大量社工機構登記成立,促進了社會工作的發(fā)展。但是這種從中央部門到基層部門的新信任關系建立并非朝夕可以促成的,社會工作機構作為新生的專業(yè)社會服務機構,對于基層來說仍然是陌生組織,容易引發(fā)質疑和不信任。在此背景下,大量的社會工作機構由高校教師所辦,其原因之一是政府對高校的相對政治信賴。但這一現(xiàn)象是過渡性的。尋求社會穩(wěn)定與社會組織發(fā)展空間的平衡應是我國社會組織發(fā)展政策的癥結點。從基層政府與社會關系的角度看,由于政府對于社會組織不信任,目前二者的分離程度并未達到理想狀態(tài)??傮w來說,這是中國政社關系在基層村居層面轉型限度使然。

社會工作機構通過多重策略建構多元信任,表現(xiàn)出社會工作機構嵌入發(fā)展中的本土特色。從信任的基礎上看,盧曼將信任劃分為人際信任和制度信任,吉登斯則將信任區(qū)分為對人的信任和對系統(tǒng)的信任??傮w來說,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變是從人際信任、對人信任轉向制度信任和系統(tǒng)信任的過程。然而,這種線性發(fā)展邏輯在中國本土的實踐中并不典型。由于我國社會工作制度設計缺乏系統(tǒng)性,制度信任在基層實踐的空白空間被人際信任所填充。同時,由于中國獨特的政治體制以及社會組織的政治風險,政治性信任影響著社會工作機構的生存。社會工作機構一方面依賴于不健全的制度尋求信任,另一方面積極依賴于社會工作自身的關系圈子,彌補制度信任的殘缺,并嘗試建構人際信任實現(xiàn)長久的生存。

這種多重策略的信任建構方式導致了需求的置換與非對稱的社會交換,產生了脆弱的合作關系。正如霍曼斯指出的,資源占有的不平等使得人們在交換中服從于他人,產生了權力。社會工作機構作為第三部門,資源往往依賴于政府和市場,而市場的社會責任也尚未充分發(fā)育。在政府購買服務制度化的趨勢下,社會工作機構對于政府資源形成了依賴。政府的邏輯隱含也在這種依賴關系中。由于制度約束的缺乏,尤其是基層政府的法定責任殘缺,政府基于行政邏輯來處理與社工機構的關系。在此背景下,在西方社會工作背景中所預設的平等的政社關系缺乏外在條件。社會工作機構的在嵌入中為贏得生存,不得不加入基層村居的需求,考慮基層行政力量的邏輯。這表現(xiàn)為基層村居委會的需求不可忽視,甚至成為主要導向。由此,這種信任關系也只能是為可能的合作提供了基礎,但是十分脆弱。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還不是平等的合作關系。

進而言之,信任也意味著治理主體之間情感治理的意義。社會治理的精髓在于多元治理主體的合作關系,社會工作機構參與社會治理的有效性之一在于構建社會工作機構與行政力量的合作秩序。這種合作秩序需要以信任為基礎,而合作也會促進信任的建構。政府對于社會組織信任的不足是阻礙社會治理的重要障礙。重建政府對于包括社會工作機構在內的社會組織的信任是并非僅僅是一個理性的議題。信任是一種信心,也是一種隋感,需要一種心理體系的支撐。在此意義上,本文與學界關注的“情感治理”相呼應。當然,本文更為關注的是治理主體之間的情感,而非治理對象的情感。構建社會治理體系,并非僅僅是制度構建的范疇,也需要良好的社會心理進行配合。社會工作從“嵌入”到“建構”‘增能”的發(fā)展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其必然的過程之一就是信任心態(tài)的逐漸生成。以中國為中心,還要“從內往外”避免從外往內看,反對從西方的立場來看中國,警惕用理論來裁剪事實。這種信任的建構有著本土的特性,強調治理中情理法的交織。這意味著治理實踐既需要制度信任的完善,也需要在過渡時期以人情、社會交換、政治身份等轉承,最終實現(xiàn)治理主體信任建構,保障社會治理的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