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南
現(xiàn)在幾乎很少有人還能記得意大利作曲家多梅尼科·奇馬羅薩(Domenico Cimarosa,1749-1801)的名字。讓我們再看看與他同時期的歌劇作曲家,寫過幾十部歌劇的人比比皆是。其實,當(dāng)時以寫音樂為生的作曲家就是一份日常的職業(yè),并不稀奇。作曲家就是一個手藝人,為了生存而工作,沒有我們現(xiàn)在常常掛在嘴邊的所謂藝術(shù)精神,他們沒日沒夜地伏案寫作,但賺到的錢甚至還不如一個歌劇名伶一夜演出多。在這種疲于奔命的狀態(tài)下工作,想要產(chǎn)生藝術(shù)精品談何容易。所以,很多作曲家雖然在當(dāng)時名躁一時,但經(jīng)過時間的沖刷,逐漸被后人遺忘也在情理之中。奇馬羅薩也是這樣,雖然他被稱為“意大利的莫扎特”,但音樂成就和莫扎特不能相提并論。他一生除了寫了60部(一說76部)歌劇外,還有《安魂曲》、協(xié)奏曲、奏鳴曲等大量作品,但除了一部喜歌劇《秘婚記》至今仍被稱道以外,其他的歌劇早已湮沒無聞!
歷史是無情的,它阻擋不了時間的沖刷,只有極少部分的精品能突破時代的限制,成為歷史中的一個坐標熠熠生輝。喜歌劇的創(chuàng)始人佩爾戈萊西也只有一部《女仆作夫人》流傳了下來,他的幸運是無意之中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俏皮、風(fēng)趣、生動流暢的作品為一個嚴肅、古板的時代注入了世俗生命的活力。如果作為歌劇來說,《女仆作夫人》或許只是一部簡單、毫不起眼的平凡作品,只不過有時并不需要“槍炮”,可能只需要一枚小小的“開心果”就能征服人們。喜歌劇在佩爾戈萊西之后勢頭如此強勁,正是說明了這個道理——《女仆作夫人》只是一枚“小雷管”。引爆的卻是一顆“大炸彈”。
在那場聲勢浩大的“喜歌劇之爭”后,喜歌劇迅速開始蔓延,而莫里哀在他的戲劇《偽君子》序言中提及的“笑聲移風(fēng)易俗”更是成了喜劇的準則。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人們渴望歡樂的笑聲,這正是喜歌劇得以流傳的心理基礎(chǔ),正如歌劇的產(chǎn)生是古希臘戲劇的呼喚一樣。歌德借浮士德之口吟誦的“理論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樹長青”,說的也正是世俗的歡樂勝于一切教條的理論。
在1790年。法國的法瓦劇場更名為“喜歌劇院”更是為這一新生事物推波助瀾,在此前后還陸續(xù)出現(xiàn)了那不勒斯作曲家杜尼的《關(guān)不住的女郎》、安德烈·菲利多的《馬蹄鐵匠》《桑丘·潘查》等歌劇。喜歌劇在法國各地四處開花,受到觀眾普遍的歡迎。作為一個樂于嘗鮮的民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各種新的思想往往都是在法國開始啟蒙發(fā)芽的。法國人在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喜歌劇時,摒棄了宣敘調(diào),改用念白,形成了獨有的法國風(fēng)格。而此時的正歌劇已經(jīng)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風(fēng)格老套、趣味陳舊,雖然格魯克的歌劇改革試圖突破正歌劇的困境,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他的歌劇《奧菲歐》和《阿爾切斯特》在意大利各大城市上演時并沒有引起多大反響。格魯克的歌劇改革對意大利來說,顯得荒謬可笑,意大利人并不認為歌劇需要什么改革,他們對詠嘆調(diào)有著與生俱來的興趣。有一個例子能夠充分說明意大利人的歌劇觀。意大利作曲家帕伊謝諾認為:“德國人多是很糟糕的歌唱家,所以就把精力集中在和聲學(xué)上,以求獲得他們的音樂效果。而意大利人則天生就是歌唱家,不需要和聲——他們的旋律可以表達一切。”這種論調(diào)說明意大利人對歌劇歌唱性的重視勝于一切。即使到了19世紀,瓦格納還譏諷意大利歌劇說:“管弦樂隊在一個意大利作曲家手里,絕不會比他習(xí)慣用來為詠嘆調(diào)伴奏的大吉他更有用。”言下之意是意大利作曲家絲毫不重視樂隊。當(dāng)然,這是兩種觀念的論戰(zhàn),孰重孰輕,各有選擇。喜歡厚重的人可能不太喜歡意大利歌劇的輕浮和世俗性:但喜歡娛樂的觀眾也會反感德國歌劇過于嚴肅,事實上人是需要歡樂的,否則喜歌劇也不會如此風(fēng)靡。至少在瓦格納誕生前,還沒有什么德國歌劇能和意大利歌劇抗衡。
在說奇馬羅薩之前,我們先來看看當(dāng)時和他并駕齊驅(qū)的歌劇大師帕伊謝諾(Giovanni Paisiello,1740-1816)。同樣經(jīng)過歷史的沖刷。帕伊謝諾現(xiàn)在也逐漸被人遺忘,但在當(dāng)時,他是意大利最受歡迎的喜歌劇作曲家,寫有80多部歌劇。帕伊謝諾現(xiàn)在讓人能留有點印象的或許是《塞維利亞理發(fā)師》,但自從羅西尼寫了同名歌劇后,帕伊謝諾的這部作品就逐漸退出歷史舞臺——正如威爾第寫了《奧賽羅》,羅西尼的《奧賽羅》就被淘汰一樣。有趣的是,1783年,當(dāng)莫扎特和達·蓬特在維也納看了帕伊謝諾的《塞維利亞理發(fā)師》后,為之傾倒,受之啟發(fā)兩人合作寫下了喜歌劇的不朽名作《費加羅的婚禮》。
倒霉的帕伊謝諾仿佛是被超越和啟發(fā)別人的作曲家,但他生前的榮耀卻是任何一本歌劇史方面的書都不可忽視的——他是拿破侖最喜愛的作曲家,1804年,拿破侖曾委托他為其加冕典禮寫一首彌撒曲。帕伊謝諾是那不勒斯音樂學(xué)院的學(xué)生,20多歲時就已經(jīng)征服那不勒斯,成為當(dāng)時最著名的歌劇作曲家。后來受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之邀,前往俄羅斯,成為圣彼得堡意大利歌劇院的藝術(shù)總監(jiān),除了《塞維利亞理發(fā)師》外,其他如《普羅塞平娜》《女仆作夫人》等,都是他比較有名的歌劇,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上演,只是知名度和他生前遠不能相媲美。
帕伊謝諾和奇馬羅薩以及奇馬羅薩的老師皮契尼(Niccolo Piccinni,1728-1800)都是競爭對手。皮契尼同樣是那個時代最有名的喜歌劇作曲家之一,他最有名的作品是《心術(shù)不良的女人們》,這部歌劇是古典時代喜歌劇標志性的作品。皮契尼和另一位意大利作曲家約梅利(Niccolo Jommelli,1714-1774)曾經(jīng)都是格魯克歌劇改革的競爭對手,但都沒有達到格魯克的成就,成了史料中曇花一現(xiàn)的大師。
同行是冤家,帕伊謝諾和奇馬羅薩彼此競爭,素來不和,也不在同一個場合出現(xiàn)。別人都不敢同時評論他們兩個,以免贊美一方卻得罪了另一個,據(jù)說,他們兩人經(jīng)常喬裝打扮潛入劇場,給對方的歌劇喝倒彩。其實這種相互拆臺的惡作劇在同行之間也屢見不鮮。瓦格納罵威爾第是“下流家伙”,威爾第則回敬瓦格納的歌劇看了“令人昏昏欲睡”。
奇馬羅薩現(xiàn)在早已失去了他當(dāng)年如日中天的光環(huán),在一般的音樂史著作中,對他的介紹都是一筆帶過,或者只是作為莫扎特的陪襯而提到他的名字。流傳至今的僅僅也就是這部喜歌劇杰作《秘婚記》,這部歌劇在當(dāng)時受歡迎的程度讓人驚訝。據(jù)說利奧波德二世極為賞識這部歌劇,在歌劇演完之后,他破例宴請所有演職人員,并匪夷所思地讓他們把整部歌劇從頭到尾又重演一遍,成為有史以來最為夸張的返場加演。除此之外,利奧波德二世又慷慨地賜給奇馬羅薩相當(dāng)于莫扎特兩年薪水的重金,另賜一個鑲有鉆石的鼻煙盒。此等榮耀,足令莫扎特羨慕而“死不暝目”(《秘婚記》上演前莫扎特剛?cè)ナ啦痪茫?/p>
奇馬羅薩于1749年出生于那不勒斯,是個石匠的兒子。雖然出身貧寒,但卻是個音樂神童,卓越的天賦讓他在+多歲時就被送入圣馬利亞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xí),師從作曲家皮契尼和薩基尼等老師,整整學(xué)習(xí)了11年。奇馬羅薩不負眾望,20歲出頭就以歌劇《伯爵的怪癖》聲名鵲起,嶄露頭角,成為有名望的作曲家。除了歌劇之外,奇馬羅薩的職業(yè)生涯可謂順風(fēng)順水,和他比小幾歲卻嘗遍人間辛酸的莫扎特相比著實要幸運得多,他幾乎沒有遇到過什么人生的波折。1787年,他接替帕伊謝諾,成為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宮廷作曲家兼樂長,由于聲譽卓著,幾年之后的1792年,他便受利奧波德二世的邀請,到維也納接替薩列里出任維也納宮廷樂長,這種幸運的確是讓莫扎特望塵莫及。其實從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人們的音樂趣味,現(xiàn)在看來至多是二流作曲家寫的音樂,在當(dāng)時才是真正的主流音樂,正如法國一流大師柏遼茲,以及奧地利的馬勒在當(dāng)時也不受待見一樣。時代的趣味實在是讓后人扼腕嘆息!
奇馬羅薩在維也納待的時間不長,在《秘婚記》大獲成功后,翌年他便返回故鄉(xiāng)那不勒斯擔(dān)任皇家禮拜堂的宮廷樂長。也許是早年太過順利。好日子到頭,奇馬羅薩的晚年還是不太幸運的。首先,在維也納由于利奧波德二世駕崩,皇宮人事變動,他被迫辭職,等于是灰溜溜地被趕出維也納?;氐侥遣焕账购?,他除了重新?lián)螌m廷樂長,又兼任費迪南德四世公主的音樂教師,這多少平復(fù)了他多少有些沮喪的心情。但好景不長,由于思想激進,支持共和,他在拿破侖的軍隊進駐那不勒斯的時候,寫過歌頌?zāi)闷苼龅馁澑?,因此到了波旁王朝?fù)辟時,他被判有罪并宣判死刑。后來由俄國宮廷出面,他才得以獲釋,卻在前往彼得堡的途中在威尼斯去世(有傳說是被當(dāng)局毒死)。不管怎么說,奇馬羅薩的一生以輝煌開始,以灰暗的悲劇結(jié)束!
說奇馬羅薩是“意大利的莫扎特”并非空穴來風(fēng)。二幕喜歌劇《秘婚記》,如果你在不知道是奇馬羅薩的作品前,會毫不猶豫地認為這是莫扎特的作品。歌劇的風(fēng)格、音樂、情緒和基調(diào)幾乎可以亂真為莫扎特的作品。從這部歌劇的序曲第一個音符出現(xiàn),讓人恍然覺得是莫扎特《費加羅的婚禮》中那種特殊情緒的再現(xiàn)。音樂的情緒歡快、充滿著莫扎特式的旋律特征。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創(chuàng)作于1786年,而《秘婚記》寫于1792年,或許我們有理由相信,奇馬羅薩的這部歌劇受過《費加羅的婚禮》的影響。
《秘婚記》有著莫扎特喜歌劇那種通常的、永不停息的律動感,輕盈跳躍,弦樂細膩,木管迷人而溫柔:歌唱部分輕快而舒展,華麗的小顫音不時地滑動點綴,充滿著濃郁的意大利風(fēng)情。這是意大利歌劇中最常見的旋律風(fēng)格。奇馬羅薩的和聲簡單樸素,基本上都是圍繞著主旋律展開,但效果卻是非常的好。這部歌劇采用了很多重唱來活躍劇情,那種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輕盈活潑,令人眼花繚亂,日后羅西尼、多尼采蒂的重唱,多是這種風(fēng)格的延續(xù)?!睹鼗橛洝冯m然和通常的意大利歌劇沒什么特殊的區(qū)別,人物性格平面,缺乏層次,故事的結(jié)構(gòu)也俗套通俗,但現(xiàn)場的效果卻是非常的好。意大利歌劇并不追求內(nèi)容的深度,它只是追求浮生一時之樂。從這點上來說,《秘婚記》堪稱是一部杰作,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xiàn)過冷場和令人昏睡的乏味嘮叨。
隨著時代的進步,奇馬羅薩的其他歌劇現(xiàn)在看來或許不太入流,但《秘婚記》恰是個例外,它的音樂并不火爆,內(nèi)容平淡無奇,但音樂(歌唱)輕盈流暢,并不亞于莫扎特同類喜歌劇。雖然奇馬羅薩只是個二流的作曲家,也有學(xué)者因為莫扎特遭遇,對那些時代弄潮兒的幸運有點憤憤不平。只是每一個時代都是有缺憾的,貝多芬不是同樣競爭不過羅西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