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炳,陜西長安人。西安市作協(xié)會員。60年代起以城市生活為主在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
最后一次見到忠實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陪我們共同的一個老朋友去西京醫(yī)院看他。就是這位老朋友,在40多年前先后邀請忠實和我重新拿起筆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到病房套間的門口,見他側(cè)臥著,右手高擎手機,那么專注那么凝神,如一座雕塑——昨天見他時他還戴著氧氣面罩,說話都感吃力,我以為他今天有了好轉(zhuǎn)。不料再一天早上7:54分,接到護士小賈的微信:他于7:45離開了。
我看著那短短的五個字,看著7:45的時間,默然無語許久許久。
這以后兩年多時間里,我一直沒有動筆寫懷念忠實的文字,我不知道該從何寫起。卻見有人在微信文章里提到我,又說忠實也在文章里提到我和朋友去他家看他的事。每每看到這些文字,我都無言地回想著和忠實的相見,那畫面依然是生動的,也是多姿多樣的,但始終又沒有能夠深深地打動我,甚至刺痛我的那個“點”,那個能凝聚我的心緒和思考,能調(diào)動我的情懷和悲楚的“點”。于是,我堅持著不寫一個字,更不愿意用懷念名人來期望于讀者什么,那會令我不安,甚至羞愧。想起我們在文學(xué)道路上的互相交集,他對我的關(guān)心和幫助,我一點一點地仔細回想和反思,從沒有間斷過。直到前一陣,我又翻檢出他給我的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讀,就看到最后一段開頭他寫的“如果覺得我見你時所說的話可參考”,心里竟驀然一陣警覺:我只在反復(fù)讀這封信里那些具體要求我、告誡我的字字句句,怎么就忽略了他這里提到的“見你時所說的話”?那些話和這封信顯然還有很重要的關(guān)系呢。這封于我最為要緊,卻又被我輕易忽略了快三十年的信,是因“這些話”開始,又是從“這些話”結(jié)束的。
想來想去,還是和那次那個老朋友,還有西影的一位編劇,加上我們學(xué)校的司機和女友,五個人一起去看他。他見到我們很高興,為了陪同司機的女朋友,他便帶上女兒一起與我們下了門前的崖坡,穿過他們家的自留地,到灞河灘里去散步。我牢牢記住的他那天的一句話就是在這兒說的,當時他站在河堤上,眼睛追隨著不盡的灞河水,暢快地告訴我們:“我最喜歡順著這河堤走,一個人,四望無際,由著你傾想吧——”那個“傾”字他咬得非常重,加上他當時的神態(tài),周圍的環(huán)境,令我馬上聯(lián)想到:他那一個個雋秀、沉著、厚重、扎實的中國漢字,就是在這河灘上櫛灞柳風(fēng)、沐秦川雨而生發(fā),凝聚,形成,最后落實到白鹿原下那極普通的窗子前,在陳舊的漆皮都開始脫落的小飯桌上那一摞厚厚的稿紙里清晰顯現(xiàn),排列成文的啊!
應(yīng)該就是這次,他在漫步中對我又說:不要聽那些話,語言文字上都還值得提高,你應(yīng)該再好好收拾收拾……他這話很快被大家的言笑和另外的興趣所沖淡,我竟也追隨著大家伙兒的興致,把那幾句話就這樣很隨意地放在一邊了!根據(jù)他的信(1988年5月10日),我翻找當時留下的一些資料和記錄,發(fā)現(xiàn)果然除了那次灞河灘,他還在另外的見面或者電話中說了關(guān)于同一話題的其它話……過去了將近三十年,我實在不明白當時為什么會如此輕漫地對待他反復(fù)說的話?其中有些意思他重復(fù)了三次,包括那封至關(guān)重要的信里的囑咐。這令我久久不得釋懷,無法原諒自己——
1988年初,我的一篇廣播小說征文被評上一等獎(另一篇也被播出),令我頗感自得,居然還在給朋友的贈書上題了“我想,我也許該畫上句號了”。評獎結(jié)果尚未公布的當天下午,一位主持評獎的朋友就打來電話說“你掛頭牌了”,然后津津樂道地講說了評委的各種好話和評論時大家如何一致肯定。陸續(xù)地我聽到了更多的贊譽和祝賀。那次征文忠實也是評委,他是評獎后對我保持沉默的唯一一個朋友。過了一段時日他才解釋說,我想讓你冷靜冷靜,后來又說希望能認真修改。不久后的灞河灘見面中,他顯然還在繼續(xù)那樣的思考。接到我寄給他的那次灞河灘的照片后,他一定考慮得比較周全了,對我的小說做了重要的分析,并認真提出他的修改意見和下一步做法(準備推薦給幾個編輯部的好友)。想起更早時,他就我的具體作品與我耳提面命地坦誠交換意見至少還有兩次,一次他翻看著《安東諾夫小說集》逐字逐句邊念邊講邊分析;一次把我叫到西影招待所宿舍一直說到凌晨一兩點鐘……我把這些聯(lián)系在一起,并回想我這三十年的東游西蕩,上上下下……忽然就實實在在地感到了痛,心痛!一個好朋友,一個文學(xué)上的好同道,對我的文學(xué)苦旅如此懇切,費盡心思,在最關(guān)鍵時刻伸出有力的大手要拉我一把時,我卻沒有緊緊地抓牢他——這不幸成了我終生的最大一次失誤,也是我文學(xué)道路上的最大遺憾!
那封寫于1988年5月10日的信中,他首先明確地告訴我:“你的長安市井小說確實找到了一條自己發(fā)展的路子”,這一點他和大家說的是一致的,但唯有他明確指出了“路子”,且把這個“路子”放在關(guān)乎我今后的發(fā)展上。他顯然怕我沒有認清楚這個“路子”的重要性,就再比方:“有許多人寫了發(fā)了不少東西,卻根本沒有一點是屬于自己的獨立見解藝術(shù)特質(zhì)的東西,除了掙錢,再無什么大的意思”,并說“認真地掏點獨自所有的經(jīng)驗學(xué)問,這是一般企圖擠(躋)足文壇的關(guān)鍵一步”。言猶未盡,繼續(xù)往深里說:他正是在這一點上看到了“希望”,并為此他自己也“感到興奮的”。
那年我是48歲(1940年屬龍),他是46歲(1942年屬馬)。我們能在文化革命后期同時重新拿起筆來,是受共同的那個好朋友的盛情邀請,那個朋友當時(1969年)剛剛受命主持三秦大地上唯一的報紙副刊,他在見我第一面時就提到,他還在找郊區(qū)一個叫陳忠實的老作者,希望我們都能“再寫起來”。他說你們都是老作者,你寫城市街道生活,他寫農(nóng)村廣闊天地,副刊需要這樣的稿子。我和忠實就是從那以后相互認識的。但到我獲獎,已是我們相識十七八年之后,我和忠實之間的差距也已經(jīng)拉得相當開了。他是享譽文壇的著名作家,我還是繼續(xù)蹣跚的普通作者。這種文學(xué)道路上的苦行和無望,讓我多次萌生退意,但也反向地激勵著我不肯停步,有一種潛意識里愈挫愈勇的“憨勁兒”……就是在這糾結(jié)中獲得了這個獎,我才有了一種“能夠交待了”的松懈。
今天我不得不承認,那時我顯然更樂意接受各種鼓舞和贊譽,“小心眼兒里”很是沾沾自喜著。我一定也被那些夸獎和“大不凡的話”沖昏了頭腦,沒有能夠“冷下心”聽進忠實的勸告。忠實對此也有預(yù)見,所以他才在信里又一次諄諄告誡、反復(fù)叮嚀:“我勸你也能漠然一點,不要聽太多(有加重號)的關(guān)于什么大不凡的話,而能冷下心來,就已鑿開的層面繼續(xù)刨掘,以求深水清泉,那時再來品味不遲,也有個品頭。”忠實是讓我“繼續(xù)刨掘”,是要“再深些,再細些,再努力些”,是讓我把未來的“深水清泉”作為目標的。現(xiàn)在看得清楚了:我當時沒有“冷下心認真地去‘掏掘?qū)儆谧约旱哪屈c經(jīng)驗學(xué)問”,那可能很辛苦或者一下看不到明顯的結(jié)果。于是,我更愿意“順坡下驢,快馬加鞭”,去“盡早”摘取“更大更美”的果實。
痛定思痛。這就是差距所在,也是智者和愚夫的區(qū)別。其致命處,可能就是人生成功和失敗的分水嶺了。
“智者”忠實君一定也預(yù)見到了這個可能,他才會在那封信的結(jié)尾無可奈何不無遺憾地說:“如果(你)就此罷休不掘不進,說真的,我將長嘆惋惜!”在這里,他用了全信中唯一的一個驚嘆號!
不幸而被他言中。
不幸而漸行漸遠。
我終于連他的身影也看不見了。
當年的實際情況是,我沒有摘取到“更大更美的果實”,便干脆甩開來撲向改革的大潮。忽而下海南,忽而漂北京,一會兒修汽車,一會兒編雜志,五馬長槍一陣掄過,孑然一身落寞歸來,就又是二十多個年頭過去。再次與忠實見面,他依然關(guān)心地問:“你不是在北京?”我故作瀟灑地答:“哦,回來了?!敝覍嵄銦o話,我則靜坐一旁,由別人去與他親近了。
轉(zhuǎn)瞬間,我們?nèi)硕家咽强煲皬男乃钡哪昙o。一次,忠實在那位老朋友(他1938年,屬虎)家里見到我畫的一幅畫,上面題了老兄七十有三的生日感懷詩,我和了一首寫在其下。他仔細地讀了,來了興致,索紙筆記下,說:“我也和一首?!毕嘈啪褪窃谀乔昂螅覍嵑鋈粚δ俏焕吓笥燕皣@道:“××到現(xiàn)在沒有寫出來,我無法理解!”
他一定想起四十年前,在那位老朋友的邀請下,我們都重新拿起筆再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時刻,也想起那次獲獎后的“不幸言中”。忠實真的只有這聲“長嘆惋惜”了!
但他一直還沒有忘記同在文學(xué)道路上,曾經(jīng)努力地要拉扯住,盡量不使掉隊的我——一個愧對文學(xué)更愧對朋友的我。
我負陳忠實。
這個結(jié)論,用了整整三十年時間。
如今,一個即將步入八十歲的耄耋老人,這樣說還有什么意義?
又想起忠實去世的前三天,是2016年4月的27日。
在我的鄰居、護士小賈的熱情幫助和促使下,27日那天晚間我在病房里忽然出現(xiàn)在忠實面前時(我們至少又有八九年沒有見面了),他雖然帶著氧氣罩,依然很響地“喔!”了一聲,如當年一樣地朝我伸出手,用力地握著,我只能強忍住,讓他什么話也別說,好好聽醫(yī)生的,配合治療……卻隱隱地在心里想,這怕是我們最后的一握了。
……離開他就要三年時光的現(xiàn)在,我把那聲“喔!”和那個“長嘆惋惜”放在一起,還有他那用力地一握,還有他那些諄諄囑咐的話和寫在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深深地刻寫在腦子里,存儲下來。存儲下來,將來一定告訴我的外孫女:你的外公,在人生的路途中,在事業(yè)的關(guān)鍵時刻,曾經(jīng)這樣輕易地,失卻了一個最忠實的好朋友呢!
——這就是意義。
寫下這些,是為對忠實的祭悼。
他的那首和詩,終于沒有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