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領(lǐng)
延安因民族圣地、紅色圣地的特殊地位,歷來為世人瞻目,更因其為中國共產(chǎn)黨局部執(zhí)政的首善之地,延安精神的發(fā)源地,而備受青睞。有關(guān)延安紅色革命的研究成果,也是汗牛充棟,但對延安所在的陜北的研究,對為什么陜北根據(jù)地,能成為土地革命時期全國碩果僅存的根據(jù)地的研究,卻遠不成比例,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然而歷史從不會缺席。
當我讀完延安文學雜志社魏建國社長寄來的《陜北早期黨史資料》一書時,除了感嘆、驚奇,更多的是驚喜!
本來,毛澤東主席在中共七大預備會上將陜北在中國革命史上的歷史地位講得再清楚不過了:“沒有陜北我們就不得下地。我說陜北有兩點:一個落腳點,一個出發(fā)點?!备邩侨f丈平地起。從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來看,碩果僅存的陜北根據(jù)地,是將中國革命最終引向勝利的紅軍長征落腳點、八路軍抗日出發(fā)點的前提。而陜北根據(jù)地為何能成為全國僅存的根據(jù)地,這一關(guān)鍵之關(guān)鍵的重大史實,一直語焉不詳。有點聲響,往往又被中央紅軍長征到陜北制止陜北錯誤肅反的“中央救陜北”的官方定論所淹沒。應該說,《陜北早期黨史資料》的出版面世,對我們?nèi)媪私庹莆諒?924年起,共產(chǎn)黨人在陜北建立黨組織,到1935年中央紅軍長征到陜北,這12年間艱苦卓絕的斗爭史,算是找到了解答碩果僅存歷史課題的“秘籍”。單從檔案資料性來講,就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正如作為中華文明核心標志的“中國”二字,并非在官方的典籍,而是在個人祭器“何尊”上首先發(fā)現(xiàn)一樣,盡管《陜北早期黨史資料》一書是趙通儒的一家之言,但作為陜北最早的十名黨團員之一,作為陜北共產(chǎn)黨早期政治、組織、軍事活動和群眾工作、經(jīng)濟建設(shè)方面的主要參與者、決策者和見證者,他對那段火紅年代、激情歲月的記述,可能更為真實。因為官史方志是官方撰修的,而民間陳述則是親歷親為的。翻閱全書,隨著一段段歷史拂去塵封,震撼、欽佩、憐憫之情如五味雜陳。一個14歲即投身革命,刀光血影無所懼,在自己為之奮斗的理想社會共和國的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之時,即剛剛從敵營牢房獲釋卻因牢獄之災帶來的后遺癥精神分裂,參加開國大典后去東北,接受治療,任最高人民檢察署西北分署秘書長一職僅八個月后,接連受到開除黨籍,行政降級,勞動教養(yǎng),遣返原籍,取消待遇,直至文革中被投入監(jiān)獄的非人折磨。即使如此,他對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始終沒有動搖,對自己的人生得失泰然處之,更以常人難以理喻的精力和毅力秉筆直書,寫出了一本沉甸甸的陜北版紅色簡史,民間版的陜北百科全書,鮮活生動,彌足珍貴。
從時間上看,這本書著墨最多的,是1924年中國共產(chǎn)黨在陜北開始早期活動,到1935年中央紅軍長征到陜北,這12個年頭的記錄。這一時間點非常重要,正是歷來陜北紅色革命斷代史上資料最為缺失和零散的時間段。從空間上看,趙通儒不但有“中國共產(chǎn)黨在陜西的最早活動”和“國民黨在陜北25年”這樣的概論,更有“陜北黨組織七次重要會議情況”的記述,有對他工作戰(zhàn)斗過的安定、安塞、延安、延長、延川、宜川、榆林、神木、府谷、定邊、橫山、綏德、米脂、佳縣、吳堡、清澗16個縣的分論。要知道陜北當時一共只有23個縣,可見其覆蓋面之大。從內(nèi)容上看,該書就是陜北紅色武裝斗爭的考察報告,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陜北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毛澤東1947年在靖邊小河會議上,針對陜北根據(jù)地講道:“這個邊區(qū)是土地革命時期留下的唯一的一個區(qū)域,保存了幾千名干部。第一有本地領(lǐng)導骨干,第二有政治上可靠的軍隊,第三人民是好的,第四保留了土地革命時期好的作風。有了這些,敵人是可以戰(zhàn)勝的?!壁w通儒的《陜北早期黨史資料》,以事實證明了這一論述的正確性、重要性?!氨镜仡I(lǐng)導骨干”中的領(lǐng)袖人物劉志丹高風亮節(jié),明知有被捕風險,為了大局,從容就捕;謝子長鐵骨錚錚,全家老小、親戚鄰人都參加革命,9位親人犧牲,一門6個寡婦,義冠千古?!坝姓紊峡煽康能婈牎?,從打響北方武裝反抗國民黨統(tǒng)治第一槍的清澗起義,到陜甘游擊隊、陜北游擊隊,到紅26軍、紅27軍,這支隊伍歷經(jīng)磨難,百折不撓,就是因為他們有心系民眾的情懷和以人民為本的認知,并有正確的戰(zhàn)略路線,始終堅持武裝斗爭(紅色),給地主富農(nóng)留出路,改造利用土匪(灰色)武裝,做國民黨部隊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白色)?!叭嗣袷呛玫摹?,陜北人好義尚武,有士的風骨,貧窮似是陜北的命定,但在大義面前,他們仗義疏財,不計名利。書中那些早期黨的活動中堅分子,大都散盡家財,支援革命,對自己認定的理想尊崇有加,往往以命殉情。中央紅軍長征到陜北首站吳起鎮(zhèn),這個一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尚因條件艱苦而無法安置北京知青的地瘠民貧的苦焦地方,長征隊伍一到,即籌得215萬斤糧,幾千斤羊毛支援紅軍。“保留了土地革命時期好的作風”,這一點我們從本書的字里行間,就能被陜北共產(chǎn)黨人視死如歸的革命英雄主義所感動,被他們始終同人民群眾保持血肉相連密切關(guān)系的情懷所感染,被他們一切從實際出發(fā)的實事求是精神所折服。趙通儒作為這一群體中的重要一員,出生入死,無私忘我,這從這本資料的整理記述本身就能得到真實充分的反映。作者沒有自我標榜,有的只是對陜北大地,對父老鄉(xiāng)親,對同事戰(zhàn)友,對如火如荼戰(zhàn)斗歲月的禮贊。作為一名天下為家的革命者,在一線、在火線艱難打拼,從來不忘體恤民情。書中對陜北各縣人文地理、民俗風物、經(jīng)濟社會,甚至方言、逸事,對米脂婦女上街游行,佳縣人民壘石造田這樣的新生事物,都有精確、細致入微的描述。這種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深耕躬行作風,至今都具有時代意義。
當然,陜北根據(jù)地的成功,還在于“天下之民,莫窮于延”的自然條件,在于國民黨統(tǒng)治力量的薄弱。對此,作為當時陜北知識分子代表,作為文可與國民黨84師談判搞統(tǒng)戰(zhàn),武可帶兵解放瓦窯堡,主內(nèi)可協(xié)助高崗從事蒙古族工作,主外可當瓦窯堡時期中共外交部北線主任(南線李克農(nóng))的當事人,作者更有精辟的分析論述,為人們打開了一扇全面了解陜北的窗戶。從書中可以看到,由于貧窮,安定當時全縣年田賦收入僅白銀900兩;安塞、保安等縣連個縣衙也沒;北部縣區(qū)的地主,一般都參加勞作,即使過年吃的也不過是黃米、蕎面;陜北縣官在任少有滿二三年者。國民黨更是從來未在陜北建立過有效的基層組織。以榆林地區(qū)為例,從1939年起才陸續(xù)有了國民黨省黨部辦事處、陜北警備司令部、專員分署等機構(gòu),但黨部一般一個人,縣政府也不過二三人,且大多有名無實。這就為根據(jù)地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提供了客觀條件。
由于時間間隔長,況且是在病中完稿,作者對一些縣情事件的記述,不甚準確,如將白城子寫為西夏(實為大夏)國都,將清澗黃河碼頭河口寫作川口。這些顯然屬于細枝末節(jié)。另外由于受病痛折磨,有的觀點也過于偏激,如認為對國民黨的部分人員“至少也有二三百至四五百個是應處決的”。但他對事情的認知是完全純粹的,沒有對口型的文飾動機和行為。一個人做一點好事并不難,難得是把一件事做好。從死檔案到活作品,趙通儒與魏建國的世紀接力,讓《陜北早期黨史資料》出版面世,勞苦功高。趙老前輩的執(zhí)著固然令人感動,魏老師的堅守同樣令人欽佩,從2007年發(fā)現(xiàn)趙通儒的手稿線索,到整理出版,歷時11年之久,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這需要付出多大的勞動,需要有多么純樸的家國情懷??!
以史為鑒,得有“史”可鑒。《陜北早期黨史資料》實為存史、資政、育人的現(xiàn)實教材,功莫大焉,實為善舉!但陜北早期黨史還有很多情節(jié)需要厘清,如中央紅軍到陜北制止了陜北錯誤肅反,這是事實,但陜北肅反并非陜北根據(jù)地的原班人馬搞的。對此等發(fā)生在陜北的黨史重大事件,如何記載,如何表述,確需還原真相。而像《陜北早期黨史資料》這樣為歷史負責、為社會負責、為大眾負責的黨史著作,是需要情懷,更需要擔當?shù)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