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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第一次文代會時光

2019-07-17 08:39周立民
傳記文學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胡風巴金日記

周立民

上海巴金故居

“我還好,像通常一樣繼續(xù)從事文學工作”

1949年召開的第一次文代會,對于共和國文藝體制的確立有著奠基和開創(chuàng)作用,對于很多作家來講,那也是他們新時代、新生活的開始,巴金也不例外。不過,相對于1952年他奔赴朝鮮戰(zhàn)場而言,恐怕文代會的影響還要小一點。1949年,巴金還有一定的旁觀者的超然感,而1952年,他則必須是融入者、參與者了。

1949年的巴金,不像沈從文那樣,經(jīng)受那么大的精神震蕩,他們的境遇完全不同,巴金幾乎不存在“抉擇”的問題,因為他早有選擇:他與國民黨政府向來保持距離,與共產(chǎn)黨的新政權(quán)也不存在沖突,用不著跑到海外去,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靠翻譯文學名著生活。巴金的朋友畢修勺回憶1949年初關(guān)于去不去臺灣征求巴金的意見時,巴金明確表示反對?!拔覀?nèi)フ野徒?,征詢他的意見。在霞飛路巴金家找到了他,他與朱洗的意見一樣,說共產(chǎn)黨不會算舊賬;即使算,我也無大罪惡,我做的都是抗戰(zhàn)時的事,并說將來如有事,他和朱洗可以替我說話?!保ó呅奚祝骸段倚叛鰺o政府主義的前前后后》,葛懋春等編:《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5月版,第1038 頁)這番話,可以代表巴金對于共產(chǎn)黨的態(tài)度。

他在給外國友人的信上說:“我還好,像通常一樣繼續(xù)從事文學工作,想是沒有什么麻煩。我的小說曾經(jīng)賣得很好,但最近市場流通在很壞地緊縮??墒?,我能夠依靠翻譯世界名著來維持生活?!保ò徒?949年12月31日致Agnes Inglis 信,原信為英文,《佚簡新編》大象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21 頁)從巴金給國外友人的私人信件中可以看出:巴金一直努力固守以往的生活方式,力爭保持一個書生的本分。1949年5月底,他平靜地迎來了新的政權(quán),對于“新氣象”還有很多贊賞的話語,他也謹慎地談到了個人生活,強調(diào)沒有什么改變,依舊做著翻譯和文化工作,對于這一點他似乎很知足。他也談過自己的打算。1949年6月3日在致嘯塵、鐘時的信中,他說:“我的生活和工作都不會改變。《六人》快要譯完了。仍將續(xù)譯克氏的《俄法獄中記》。”(巴金1949年6月3日致嘯塵、鐘時信,《佚簡新編》第78 頁)1949年10月29日致鐘時信中又說:“我目前生活較前稍苦,但仍能活下去。解放軍入城后,一切比較國民黨時代都好得多。國民黨政府的腐敗真是天下第一,他們五月中旬敗退前還殺了不少的良民。我現(xiàn)在繼續(xù)譯妃格念爾的自傳。什么時候能印出,還說不定,因現(xiàn)在書的銷路較差,我的書的銷路也少了。”(巴金1949年10月29日致鐘時信,《佚簡新編》第79 頁)

關(guān)于轉(zhuǎn)折時期的巴金更為細微和具體的心態(tài),我在《巴金畫傳》(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版)第二部分“等待與希望”一章有具體的描述,在此不再重復(fù)??傊?,巴金既拒絕了張道藩等人去臺灣的船票,也拒絕了去解放區(qū)的邀請,他一如既往地在原有生活軌道上,直到新政權(quán)的到來。巴金小心翼翼地與新的時代磨合,特別是40年代初在桂林不了了之的“巴金研究”、抗戰(zhàn)勝利后在上海的“新傷感主義”等左翼陣營對他的批評,不能不讓他心有余悸,他以謙卑的姿態(tài)參加各種活動,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新時代并沒有拒絕他,反而是團結(jié)他、接納他。1949年6月5日下午,上海市人民政府在青年會邀請文化界人士舉行座談會。有科學、文化、教育、新聞等各界代表162 人,巴金被邀請與會,并與馮雪峰、章靳以代表文學界發(fā)言。那次會議由夏衍主持,陳毅市長、潘漢年副市長、沙千里副秘書長出席,是一次極其隆重的大會。(《滬人民政府邀文化界座談》,1949年6月11日《人民日報》)巴金在會上的地位,能夠看出新政權(quán)對他的禮遇和重視。

不久,他又作為第一次文代會的代表奔赴北京,這在當時,也是一個光榮的使命。

“我參加像這樣一個大規(guī)模的集會,這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文代會的經(jīng)歷,巴金自己的記錄并不多,也并沒有像阿英等人那樣的“文代會日記”留下來。好在,通過同時代人的記錄和歷史文獻,在眾多代表中,我們還能尋找到巴金的身影。那么,用最小的細節(jié)呈現(xiàn)歷史時刻的一個人的微觀時光吧。

1949年6月10日,巴金所在的南方代表第二團召開會議,商量參會的細節(jié),1949年6月23日香港《文匯報·文藝周刊》報道:

本月十日下午七時,夏衍、于伶、周而復(fù)三人代表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備委會,假新生活俱樂部,邀請上海當然代表(文協(xié)理監(jiān)事)及邀請代表,到馮雪峰、巴金、陳望道、許杰、梅蘭芳、劉開渠、陳白塵、靳以、周小燕、周信芳、熊佛西、鄭君里、唐弢、吳茵、應(yīng)云衛(wèi)、袁水拍、羅蓀、趙丹、佐臨、趙家璧、沈知白、聯(lián)抗、龐熏琴、虞哲光、莫蔚斌、野夫等六十多人?!?/p>

根據(jù)大會擬定的代表產(chǎn)生辦法,第一條即為:“當然代表:五大解放區(qū)(華北、東北、華東、西北、中原)文協(xié)的理事及候補理事,中華全國文藝協(xié)會總會及各地分會之正式候補理監(jiān)事為當然代表。”(《大會籌備經(jīng)過》,《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紀念文集》[以下簡稱《紀念文集》]大會宣傳處編,新華書店1950年3月發(fā)行,第127 頁)巴金自文協(xié)成立起就是理事,屬“當然代表”。關(guān)于南方代表二團代表的組成和產(chǎn)生,馮雪峰在1968年10月25日《關(guān)于第一次全國文代會時上海的代表團等》有過一個說明:

第一次全國文代會開會是在49年7月初。上海的代表團(當時稱南方代表團第二團)人數(shù)相當多,確實數(shù)目我已記不清楚,可能是七八十人或百人以上;從上海動身是在49年6月25日左右。

我?guī)ш犑窃诖韴F動身的前一天,由上海軍管會指定的(副團長是陳白塵);代表產(chǎn)生的事情我沒有參與,因此怎樣產(chǎn)生的具體經(jīng)過我不了解。但夏衍是當時上海軍管會中文教方面的主要負責人;當時參加第一次文代會的上海代表人選,大概是由夏衍提出和北京籌備會(周揚負責的)聯(lián)系后決定的。

當時參加的代表相當廣泛,凡有過著作、多少有點進步傾向和多少帶有代表性的文藝工作者,大多數(shù)都在代表之內(nèi)了(如在文學方面,我記得張慧劍、姚蓬子都是代表;陳子展好像也是代表,——我已記得不確實。電影、戲劇方面的代表還更廣泛,占的人數(shù)也更多)。

按照后來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南方代表二團共有181 人,是各代表團中最大的一個。其中文學界代表83 人,音樂界18人,戲曲界58 人,美術(shù)界22 人。(《各代表團人數(shù)一覽表》,《紀念文集》第556 頁)出席預(yù)備會的60 多人,僅占全團人數(shù)的三分之一。這個團,團長由馮雪峰擔任,副團長是陳白塵、孔羅蓀。巴金、孔羅蓀、沈知白、吳組湘(緗)、倪貽德、陳白塵、陳望道、黃佐臨、馮雪峰、靳以、熊佛西11 人為團委,可以視作團隊的核心了。

文協(xié)第一屆全委會會議通知

就在南方二團開會的6月10日當天,巴金給朋友田一文的信中,透露要進京出席文代會的消息:“信收到。你走后我一直忙,《安娜》也有幾十頁待OK。房子問題弄得我頭痛。我實在無法寫信給你?,F(xiàn)在我仍忙,書店仍在排書。我翻譯的一本書《六人》今晚上可以完稿。過兩天要到北平走一趟。許多話等回來再談。我們都好。”(巴金1949年6月10日致田一文,《巴金全集》第22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8月版,第273頁)從此信中還可以看出,巴金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編書、校書,自己在譯書,過的仍然是書生的生活。

代表團坐火車去北平,車到南京時,南京市市長劉伯承接見并設(shè)宴招待。劉伯承說:“由于過去諸位與軍事結(jié)合而斗爭,因此才有勝利會師的今天。毛主席說過,一個社會的前進,有兩個輪子,一個就是生產(chǎn)建設(shè),一個就是思想建設(shè)。今后文藝界朋友,要推動思想建設(shè)的工作?!薄皣顸h二十二年的時間的統(tǒng)治,雖然用不了二十二年的時間被肅清,可是要建立新民主主義的思想和文化還有待我們大家的努力?!保ㄎ衣劊骸秳⒉懈嫖乃嚧?反動派不打也要垮》,1949年6月29日上海《新民報》晚刊)像這樣,領(lǐng)導(dǎo)接見,處處受到歡迎,并被寄予厚望,在今后的歲月里成為作家和藝術(shù)家漸漸要習以為常的事情了,這也反映了他們在新中國非同尋常的社會地位。

到達北平,他們受到更為熱烈的歡迎,《人民日報》是這樣報道的:“出席全國文化大會的南方第二代表團,昨(二十六)日下午七時半由滬抵平。該團由正團長馮雪峰、副團長陳白塵、秘書長姚時曉率領(lǐng),到代表巴金、陳望道、靳以、唐弢、陳子展、路翎、許杰、吳組緗、羅蓀、陳中凡、方令孺、袁水拍、劉開渠、陳煙橋、龐薰琴、倪貽德、舒模、孫慎、江定仙、沈知白、梅蘭芳、熊佛西、應(yīng)云衛(wèi)、趙丹、沈浮、周信芳、吳蔚云、馮亦代、李健吾、呂君樵等七十七人。文代大會籌備會及在平文藝界人士周揚、茅盾、丁玲、歐陽予倩、艾青、田漢、馮乃超、洪深、柯仲平、周文、程硯秋、胡風、馬思聰、鐘敬文等均前往車站歡迎。全部代表昨晚即下榻留香飯店。”(柏生:《出席全國文代大會 南方第二代表團抵平 周揚同志等赴站歡迎》,1949年6月27日《人民日報》)這則報道記下了他們抵達北平的時間:1949年6月26日下午七時半;居住地:留香飯店。還有一個細節(jié),這趟車到達的有77 人,不是代表團名單上的全部人員。

南方第二代表團的抵達,令北平火車站一時沸騰起來,據(jù)說是因為代表里有梅蘭芳。徐遲回憶:“當上海代表團乘火車前來北京時,就已顯得盛況空前,整個北京市都沸騰起來了。前門火車站外人山人海,都來迎接,主要是迎接梅蘭芳。梅先生離開北京多少年了,仍然是北京人心中的‘王子’。上海代表中還有麒麟童、袁雪芬等,多的是名重一時的人物。文學家則有巴金、靳以、李健吾、吳組緗。此外還有畫家,音樂家,真叫做‘群賢畢至,少長咸集’,難怪要轟動北京市?!保ㄐ爝t:《江南小鎮(zhèn)》,作家出版社1993年3月版,第712 頁)阿英在《第一次文代會日記》中也記下了那天接車的細節(jié):

一時半,與周揚同志等至車站,接上海代表團,尚滯天津,未開車。

晚飯后,復(fù)至車站,七時三刻頃車到,中原代表團亦來。在站間閑談許久,即與少其同志漫步歸。

根據(jù)《人民日報》的報道,代表團抵達北平的時間應(yīng)為26日,阿英日記中為什么記成27日,不清楚。不過,胡風的日記,是記的26日,很簡單的一句話:“到車站接上海代表團,一路到留香飯店?!保êL1949年6月26日日記,《胡風全集》第10 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82 頁)隨后,胡風還與路翎、亦門(阿垅)、馮雪峰“談了一會”。

正式開會前的兩三天,是朋友們相互拜訪和歡聚的日子。6月27日上午,巴金和靳以去拜訪先期到達北平的胡風。胡風1949年6月27日日記記載:“巴金、靳以來?!保ā逗L全集》第10 卷,第82 頁)6月28日上午,常任俠到住處來看巴金等人:“晨赴留香飯店訪方令孺、陳子展、梅林、倪貽德、應(yīng)云衛(wèi)、巴金、蕭亦五等。”(常任俠1949年6月28日日記,《春城紀事》,大象出版社2006年5月版,第49 頁)這一天的中午,還有一次會面令巴金興奮和激動,就是跟他的“責任編輯”葉圣陶的重逢。葉圣陶在日記中記載:“唐弢偕柯靈來訪,唐與文代會上海代表七十余人同來。既而巴金、辛笛、健吾、家璧四人來,即與云彬、彬然邀之往灶溫小敘。諸友對于上海解放,頗多好感。”(葉圣陶1949年6月28日日記,《葉圣陶日記》,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6月版,第1121 頁)這里同時記下的是這批作家們對于上海解放的態(tài)度。宋云彬的日記特別提到了巴金的“興致”:“唐弢、柯靈來。十一時,巴金、李健吾、趙家璧、王辛笛先后來,同赴灶溫聚餐。巴金興致甚佳,態(tài)度亦好,前傳彼已避臺灣,皆好事者故造蜚語也?!保ㄋ卧票?949年6月28日日記,《宋云彬日記》,中華書局2016年10月版,第188 頁)多年后,巴金曾回憶這次難忘的相聚:“一九四九年初北平解放,葉圣老他們從香港到了北方,當時那邊有人傳說我去了臺灣,他很著急,寫信向黃裳打聽,黃裳讓我看了他的來信。幾個月后我去北平出席第一次全國文代會,我緊緊握著他的手,我們談得很高興?!保ò徒穑骸段业呢熑尉庉嫛?,《巴金全集》第16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677 頁)

第一次文代會紀念章

接下來是繁重的開會。白天開會,晚上常常是看各種戲劇、音樂和舞蹈演出。6月30日,第一次文代會預(yù)備會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7月2日,大會正式召開。7月3日,郭沫若作總報告。7月4日,茅盾作國統(tǒng)區(qū)文藝運動情況的報告。7月5日,周揚作解放區(qū)文藝運動的報告。7月6日,周恩來作政治報告,期間,毛澤東蒞臨會場講話。之后的幾天,是專題發(fā)言、自由發(fā)言、討論提案等。7月17日,投票選舉中國文聯(lián)全國委員會。7月19日,公布選舉結(jié)果,舉行大會閉幕式。7月23日,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在中法大學大禮堂舉行成立大會;當天下午,文聯(lián)全委會召開第一次會議,選出全國文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在各種會議和機構(gòu)中,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大會主席團成員99 人中,有巴金;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全國委員會委員87 人中,有巴金;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69 人中,有巴金,同時21 名常委委員會委員中有巴金?!鄬τ诤髞硭麡s任副主席、主席等職務(wù),第一次文代會中,巴金在整個作家中的位置并不顯赫。

大會的主要活動,巴金都參與其中,有兩個場面令很多人記憶深刻:

1949年7月1日,文代會的全體代表參加北平市“七一”紀念大會,“下午文藝代表大會(代表)赴天壇參加七一共(產(chǎn))黨二十八周年慶祝大會,會場在先農(nóng)壇運動場,適遇大雨,渾身淋漓皆濕。毛澤東同志及郭沫若、沈鈞儒等十時始來。梅蘭芳坐雨中,初猶硬撐,旋走。夜有煙火、秧歌劇等,十二時半始歸”(常任俠1949年7月1日日記,《春城紀事》第50 頁)。同一個大會,胡風是這樣記載的:“四時吃飯后,到中南海齊集,到體育場,參加三萬人的慶祝中共二十八周年的大會。暴風雨來了,全場不動,暴風雨過后慶祝會開始。中途毛澤東主席來到,全場歡動。近十二時散會?!保êL1949年7月1日日記,《胡風全集》第10 卷,第84 頁)后來,徐遲以詩人的筆調(diào)記下這個“全場歡動”:“到時候,來了車子,大家乘車去到先農(nóng)壇體育場。我們上了看臺,只見場上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的,解放軍的許多部隊,列成方陣,席地而坐,坐在一起,坐滿一個足球場的場地??磁_上是干部居多,起碼也有三五萬人吧。這么大的慶祝大會我還是第一次參加。但聞歌聲,有如浪濤一樣的,此起彼伏,美妙的歌曲多得怎么唱也唱不盡?!贝笥暌膊辉鴿矞缛藗兊臒崆?,他第一次經(jīng)歷人們喊“毛主席萬歲”:

四點,忽然下起一場雨來了。我一看大家都在淋雨,當然是不好意思退場的。結(jié)果大家都淋得濕淋淋的。可是人群顯得更加高興,歌聲唱得格外的嘹亮了,這就叫做“天洗兵”。大家在雨下直唱歌,跳舞,一直堅待(持)到雨止了為止。當夕陽又照耀了全場時,七月的灼熱的陽光,只一會兒,就把大家的濕潤了的衣服曬得干干凈凈了。

俄爾,夜幕拉上。星光閃爍。強大的燈光照亮了全場?!稏|方紅》的樂聲奏出來了。歡呼之聲大起。這是說毛主席到來了,中共中央的領(lǐng)導(dǎo)人入場了。慶祝大會就這樣開始了。

這次我聽到了“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聲。多么令人激動的歡呼呵!

但我還不曾跟著喊,從來也沒有喊過“萬歲”,覺得怪別扭的,還喊不出口。

這晚上很美,太美了,令人心醉,恍然如同一夢,是一場美夢,沒有再美的夢了,因為所有的理想現(xiàn)在都已實現(xiàn)。(徐遲:《江南小鎮(zhèn)》第711-712 頁)

7月6日晚上,毛澤東突然出現(xiàn)在文代會的會場上,現(xiàn)場掌聲雷動。常任俠平靜地敘述:“下午二時赴懷仁堂開會,周恩來演講六小時。七時毛主席亦蒞會,會場鼓掌時間極長?!保ǔH蝹b1949年7月6日日記,《春城紀事》第51 頁)胡風則記載:“毛主席來,全場歡呼,他講了幾句話?!保êL1949年7月6日日記,《胡風全集》第10 卷,第85 頁)宋云彬的回憶更為具體些:“五時半,周正作報告,毛澤東忽出現(xiàn)主席臺上,全場歡呼鼓掌再三,約十分鐘始息?!保ㄋ卧票?949年7月6日日記,《宋云彬日記》第191 頁)當晚的會議主席阿英則透露了更多的內(nèi)部消息:“七時許,毛主席來——先有一電話,謂昨夜未睡,不來——全場歡動。前后掌聲,達半小時之久。”(阿英1949年7月6日日記,見《第一次文代會日記》,《阿英文集》第546 頁)

巴金也在這個人群中,他是怎樣的心情和感受呢?他原本幾乎不出席這樣的社會活動,這樣的大會,這樣的場面,這樣的氣氛,一定令他印象深刻。在他所寫的參會感想中,他在《我是來學習的》中寫道:“而且我參加像這樣一個大規(guī)模的集會,這還是第一次。”他還略帶抒情地表示:“我感到友愛的溫暖。我每次走進會場,總有一種回到老家的感覺。在七百多個面孔中至少有一半我不曾見過,可是它們對我并不是陌生的。我看到的全是誠懇的、親切的臉。我仿佛就生活在自己的弟兄們中間: 談話,討論,聽報告,交換經(jīng)驗,我不感到一點拘束。自由,坦白,沒有絲毫的隔閡,好像七百多個人都有著同樣的一顆心似的?!?/p>

“我是來學習的”

巴金(左一)在第一次文代會上

大會的紀念文集中有一張巴金在會場的照片,坐在代表中間,他安靜地聽著什么,又像是若有所思。這張照片,頗能表現(xiàn)巴金開會時的狀態(tài),在這樣的場合里,他從來都不是活躍分子,相反,表現(xiàn)得有幾分羞怯。1949年7月20日《人民日報》在《全國文代大會代表對大會感想》標題下刊出馮雪峰、白楊、梅蘭芳、周信芳、巴金等人的感想。巴金說:“參加這個大會,我不是來發(fā)言的,我是來學習的。而且我參加像這樣一個大規(guī)模的集會,這還是第一次。在這個大會中我的確得到了不少的東西?!保ê蟀徒饘⒋宋臄M題《我是來學習的》收入文集,現(xiàn)收《巴金全集》第14 卷,第3頁)這是17日他寫下的感想。7月23日,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成立那天,會上有人點名要他發(fā)言,不善于在大庭廣眾下講話的個性再次彰顯,他竟然逃會了?!叭ツ昶咴露杖珖膶W工作者協(xié)會在北京成立的時候,朋友們要我在大會上講幾句話,他們叫出了我的名字,但是我逃走了。我不會講話,站在臺上我講不出一個字。我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因此我不愿拿我的缺點折磨別人。那天離開會場以后,我走在街上,忽然起了抑制不住的感情的波動,我想寫點東西,我想寫一封信,我心里有許多話,需要找一個機會痛快地傾吐出來?!保ò徒穑骸兑环馕醇牡男拧?,《巴金全集》第14 卷,第9 頁)半年后,他才以公開信的形式作了“發(fā)言”。

這兩篇感想,是他留下的關(guān)于這次會的正式文字,雖然都是帶有表態(tài)性質(zhì)的,但是能夠看出巴金態(tài)度的謙恭和情感的真實。在《我是來學習的》中,他談了三點感想,一是“我看見人怎樣把藝術(shù)跟生活揉在一塊兒,把文字和血汗調(diào)在一塊兒,創(chuàng)造出一些美麗、健康而且有力量的作品……”;二是“現(xiàn)在我卻發(fā)見確實有不少的人,他們不僅用筆,并且用行動,用血,用生命完成他們的作品”;三是在這樣的會場中,“我感到友愛的溫暖”(巴金:《我是來學習的》,《巴金全集》第14 卷,第3 頁)。在《一封未寄的信》中,他一再表達的是“羞愧”:“我們同是文藝工作者,可是我寫的書僅僅在一些大城市中間銷售,你們卻把文藝帶到了山溝和農(nóng)村,讓無數(shù)從前一直被冷落、受虐待的人都受到它的光輝,得到它的溫暖。”他一再表明:“因為有你們這樣的文藝工作者活在新中國的土地上,我才覺得做一個文藝工作者是一樁值得驕傲的事情?!保ò徒穑骸兑环馕醇牡男拧?,《巴金全集》第14 卷,第11、14 頁)

多年后,巴金曾對友人說過這樣的話:

朋友中間,也有議論,建議我去臺灣的。我也沒有去。

一九四九年后,既然這是為人民擁護的政權(quán),我就向人民投降,接受改造。我希望能改造自己成為人民所需要的。但是不熟悉工農(nóng)兵生活就寫不好小說。

參加政協(xié),是第一次參政。我先是推辭。我推薦陳望道。后來陳望道是特邀代表。我也不知自己怎么被選上了。我給陳蘊珍信中說,“天天開會”,是因為心里著急,惦記著寫作。(1993年10月15日與陳丹晨談話,見陳丹晨:《靈隱長談》,收《明我長相憶》,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1月版,第190 頁)

“向人民投降”,向群眾學習,這是巴金的真實心態(tài)。不僅僅是巴金,這也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心態(tài)。很多皮相的研究者,僅僅抓住巴金“我是來學習的”這樣的題目,便大加發(fā)揮,好像巴金比別人更“積極”,其實,在那樣的時代巨浪中,大家的心情常常是一致的,僅僅看一看與這篇感想同時刊出的其他幾位作家、藝術(shù)家的感想,我們就清楚,他們的共同性:

白楊:

在這樣的一心一德的群眾場面里,我只覺得個人是太渺小了,除了把自己的菲薄力量全部貢獻出來,不可能再有別的想法了。

梅蘭芳:

我今后要根據(jù)我這次學習所得,很虛心地,跟著毛主席的思想腳踏實地向前邁進,以達到為人民服務(wù)的目的。

周信芳:

這次來參加空前未有的文代大會,是預(yù)備習學為人民服務(wù)?!m然這一個月內(nèi)看的、聽的、學了許多,總覺還是不夠。我們自然應(yīng)該努力多多的學習,使舊劇和時代合流。

駱賓基:

這個大會現(xiàn)在是在毛澤東的光輝旗幟的照耀之下,豎起來一個霞光萬道的指示牌,那就是——到工農(nóng)兵的隊伍里去。

古元:

過去,作家們和藝術(shù)家們的作品真正到了群眾中去的還不多,群眾文藝運動開展得還很少。

我?guī)еd奮的心情回去,努力學習,勤勞工作。

(以上均引自《全國文代大會代表對大會感想》,1949年7月20日《人民日報》)

對于巴金的感想,也有研究者提醒:“我是來學習的”是巴金過去使用過的一句話,別有深意(見坂井洋史:《讀巴金——“違背夙愿的批判者”的六十年》,《巴金論集》,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7月版第32 頁)。這句話是1920年無政府主義者柏克曼踏上俄國大地時,面對歡迎他的群眾所講的一句話,不乏有對故國幻想的幻滅的意味。1925年,巴金在翻譯柏克曼《俄羅斯的悲劇》一文所附的譯者按語中,提到柏克曼的這句話:

于此,我還有一點意見要說的,就是本篇所述,是著者在俄國覺察的結(jié)果。著作并沒有“主義者的偏見”,他的態(tài)度是很公平的。他以前對于俄國那樣熱誠的贊頌,真無適當?shù)难哉Z可以形容出來。他到了俄境,便說:“親愛的同志們,我們不是來教訓的,是來學習的,是來幫助的?!彼c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很接近,又和那些最活動的男女往來,加入他們的工作且到各處去與農(nóng)民和工人的真生活接觸;但他所得到的唯一的結(jié)果,便是:“俄國革命已被布黨弄死了!”這位對于俄國抱了無限熱誠的朋友,到此不能不令他失望!不能不是他從良心上來揭發(fā)布爾雪維克之內(nèi)幕?。ㄜ栏蔥巴金]:《〈俄羅斯的悲劇〉譯者按語》,《蘇俄革命慘史》,自由書店1928年版,第59 頁)

多年后,重新使用類似的話,未必表達同樣的意思,也并不能表明巴金要反對什么。首先,它最多證明了一個人思想的連續(xù)性,包括巴金使用“到民間去”這樣的話語,都能夠看到他的知識和思想信仰的背景。其次,也能夠看出巴金的某種自矜和矛盾的心理,就像他多年沒有公職、不曾領(lǐng)取國家工資一樣,在意愿上,他還是想保持個人生活的獨立性,盡管,現(xiàn)實中這很難做到。同時,這樣的會議氣氛,對他不可能沒有觸動,要改變就要有放棄,內(nèi)心就不可能沒有矛盾,而在矛盾中,他又想保持一點旁觀者的超然性——后來被安排到朝鮮戰(zhàn)場去采訪,就是要打破他的這種“超然性”,讓他從以往的個人書齋生活中走出來。在《一封未寄的信》中,巴金處處用“我們”與“你們”來稱謂,固然是因為“我們”不經(jīng)過“改造”,不配成為“你們”,但是,客觀上也顯現(xiàn)出“我們”與“你們”之間的距離和分別。這從大會的發(fā)言和會場的氣氛中都能夠感覺到,來自解放區(qū)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自然而然地認為自己代表著新的文藝方向,而國統(tǒng)區(qū)的文藝工作者難免有低人一頭之感。徐遲曾回憶:“解放區(qū)的作家都侃侃而談,講他們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講工農(nóng)兵的文藝,講他們深入生活的體會等等。國統(tǒng)區(qū)的代表都表示,愿意向解放區(qū)的作家學習,學習他們的深入到火熱的、沸騰的,人民革命斗爭生活中去的好作風。在當時這一切都是非常新鮮,非常鼓舞人心的。”(徐遲:《江南小鎮(zhèn)》第714 頁)

要說雜音,也不是沒有,比如,巴金的老朋友、杰出的小說家沈從文就不曾出現(xiàn)在第一次文代會的會場上,他連代表也不是。那一年,在精神壓力下,沈從文還自殺過。文代會期間,巴金與靳以、李健吾、辛笛等一批朋友曾去家中看望他,“首屆文代會期間我們幾個人去從文家不止一次,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情緒,他臉上仍然露出微笑。他向我們打聽文藝界朋友的近況,他關(guān)心每一個熟人。然而文藝界似乎忘記了他,不給他出席文代會,以后還把他分配到歷史博物館,讓他做講解員……”(巴金:《懷念從文》,《再思錄》,作家出版社2011年4月版,第32 頁)另外兩位朋友:蕭軍,不僅被排除在外,還成了被批判的對象;胡風,處境也不妙,如同一頭困獸。巴金自己也時時感覺有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上。1948年10月,吉林創(chuàng)辦的一份刊物上,就有對巴金的批判文章,“罪名”有六項之多。在文代會結(jié)束后,丁玲也在幾次演講中提到巴金對青年學生的消極影響,這些文章也都公開發(fā)表了。就在文代會召開的同時,天津的一份青年報紙還曾刊文批評巴金,多年后巴金還記得:“四九年第一次文代會時,有一張報紙(青年方面)批判我,我沒有見到。后來是何其芳寫文章阻止的。”(1993年10月21日與陳丹晨談話,見陳丹晨:《靈隱長談》,收《明我長相憶》第186 頁)這話可與采訪大會的記者徐盈的當時筆記相參證,徐盈在7月10日的筆記中曾記:“為了天津《青年報》有人寫文罵巴金,大會今天特別聲明一切要審查?!保ㄐ煊骸恫稍L第一屆全國文代會手記(二)》,《檔案與史學》2000年第2 期)看來,這是一次自發(fā)的行動,而當時大的形勢是強調(diào)團結(jié),并不主張這么做。可是,群眾的敏感、覺悟乃至不可反駁的神圣性,在那個時代中總是有著先覺的暗示性的……

“又要同路回上海去”

在北平前前后后住了一個多月,夠長的了,不過,總要到分別的時刻。

那一年夏天,雨水似乎特別多,大雨淹沒了鐵路,又讓他們在北平多留了兩天,葉圣陶在7月31日的日記中寫道:“至留香飯店,晤上海來參加文代會之諸友。彼輩本以今日返滬,因大水沒鐵路,遂留滯數(shù)日。與巴金、梅林談較久。舊日文協(xié)取消,梅林需有服務(wù)之所,一時亦無由決定?!保ㄈ~圣陶1949年7月31日日記,《葉圣陶日記》第1127 頁)他們真正離開北平是8月2日上午:“八時半往車站送行,與雪峰、巴金、子展、家璧等話別?!保ò⒂?949年8月2日日記,見《第一次文代會日記》,《阿英文集》第553 頁)胡風也隨他們的火車返滬:“晨八時到東車站,十時十分開車,附在南方第二團內(nèi)回上海?!保êL1949年8月2日日記,《胡風全集》第10 卷,第93 頁)

巴金的文代會時光,到這里即將結(jié)束,但是文代會的記憶卻不會終結(jié),有幾份文獻和實物還將永遠留下去:

1949年7月,文代會期間,巴金(左二)、章靳以(右二)、王辛笛(右一),看望沈從文夫婦(左一、中)

1.文代會邀請書

信封上寫:留香飯店巴金同志。落款印的是: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另行小字是:北平郵政信箱四號。

邀請書打印在有“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備委員會”抬頭的信紙上,內(nèi)容如下:

邀請書 第四一九號

茲邀請

巴金先生為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代表

第一次文代會邀請書

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備委員會

郭沫若 茅盾 周揚

中華民國三十八年六月 日

2.文協(xié)第一屆全委會會議通知

使用的是“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備委員會”信封,上書:巴金同志。

內(nèi)文是打印的信函,時間地點和邀請人姓名為手寫,內(nèi)容如下:

茲訂于本月廿八日上午九時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開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第一屆全國委員會首次會議,希準時出席為何。

主席團 茅盾 丁玲等啟

七月 日

3.贈送全國文協(xié)圖書清單

三頁,手寫。以翻譯作品和文學叢刊中的現(xiàn)代作家作品為主,共計130 冊。

4.一枚紀念徽章

中間圖案是毛澤東和魯迅頭像,上面是紅旗,中有“1949”字樣,下方是白底金字環(huán)繞,寫的是“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

5.幾段題詞

大會給代表發(fā)了一本代表紀念冊,很多人以此相互題詞,近年部分題詞發(fā)表出來,巴金的幾段不妨摘錄如下:

希望你開完了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才離開北平。

唐弢兄

巴金 七月十一日

到民間去,為人民服務(wù)。

靜聞兄(鐘敬文——引者)巴金

七月十六

我們同路從上海來,又要同路回上海去。我永遠忘不了你為大家服務(wù)的熱心。

亦代兄(馮亦代——引者)

巴金 七月廿一

為人民服務(wù)

李蕤兄

巴金 七月廿三

進步 進步 不斷地進步

辛笛兄

巴金 七月廿四 北平

他們的火車,8月3日,“九時過到浦口”。8月4日,還遭遇過敵機轟炸,“五時左右從下關(guān)開車,到新豐站停住。飛機來襲兩次,在一小村買雞蛋、粥,在那里農(nóng)家坐了三四小時。下午五時開車(車頭被打穿了幾個洞,補好后開出)”(胡風1949年8月3日、4日日記,《胡風全集》第10 卷,第93 頁)。當天晚上十二時,到達上海北站。

巴金給王辛笛題詞

這時候,新的生活才真正開始。

在這一期間,牽掛和煩擾巴金的,還有他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事情與朋友吳朗西的矛盾,多年的心血、事業(yè)和理想,到了破碎的時候。巴金給朋友的信寫道:“我月初從北平回來,過兩天還要到北平去。我想我是了解你的,但目前我無法幫忙了。我去北平前幾天朗西夫婦約了幾個朋友來跟我吵,要我交出文生社,我答應(yīng)回滬后辦交代?,F(xiàn)在是康嗣群做總經(jīng)理,朱洗做董事長。我無權(quán)請你回來了。不過你可以寫信給康嗣群商量,說愿意幫忙他做事。他或許有辦法。要是不成功,那么過一兩年文生社業(yè)務(wù)發(fā)展時,我當向小康介紹,勸他把你請回來。我對書店的興趣差得多了……”(巴金1949年8月29日致田一文,《巴金全集》第22 卷,第274 頁)在這樣一個時代的轉(zhuǎn)折點,新與舊,生與死,都是大勢,個人的一切也都只能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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