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旖

俞明青，中央音樂學院大提琴教授、博士生導師。他曾多次舉行獨奏及室內(nèi)樂音樂會，多次率領(lǐng)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青年交響樂團、中央音樂學院室內(nèi)樂團代表國家赴歐洲各國和美國演出，多次應邀赴世界各地講學。

時光回溯至半個世紀前……

1966年，十歲的俞明青已經(jīng)無師自通地學會演奏竹笛和二胡了。剛上小學時，他就迷上了竹笛。當時一位比他年長七八歲的街坊家里經(jīng)濟條件較好，不僅會演奏二胡、竹笛，還會拉手風琴。俞明青很喜歡他吹奏竹笛的聲音，跑回家告訴母親自己也想學。母親買了一支竹笛給他?！耙幻逡恢?，很漂亮也很簡易，回家我就能吹響了?！焙髞砟赣H對他說：“你要真想學的話，就學個二胡吧，二胡不費氣?！庇谑?，吹了幾年竹笛后，俞明青就改學二胡了。諸如《賽馬》等曲子他都是靠偷聽街坊拉琴學會的，并沒有老師手把手地教他。再后來，他只要自己能唱出什么就能拉出什么，首調(diào)的概念非常強。

正經(jīng)練了兩年二胡后，俞明青去考了紅小兵宣傳隊?！坝邪俜种司攀斈甑募t小兵，現(xiàn)在都在各大樂團和軍區(qū)從事文藝工作?！碑敃r身高已經(jīng)一米七的俞明青，在紅小兵里是個子最高的，宣傳隊的老師因此建議他學習大提琴?！按筇崆匍L什么樣？”當天，俞明青第一次見到了大提琴，那是宣傳隊里僅有的一把大提琴。等到比他年長六七歲的大提琴手畢業(yè)走了，俞明青就可以用這把琴了。

從此，俞明青天天盼著能拉這把大提琴，而在觸碰到這把真正的大提琴之前，他每天扛著一把老式革胡回家當作大提琴練習。這樣一練就是一年多，在琴上找到了把位，那位年長的大提琴手也畢業(yè)走了。

拿到大提琴后，俞明青開始研究五線譜。“當時好像就沒有找老師的概念，自己琢磨高音譜號，琢磨了很久?！彼聊コ隽宋寰€譜上的一個個音，也琢磨出了這些音在大提琴上的位置。他問人借來連夜抄寫的練習曲樂譜有好幾紙箱，如今還存放在青島的家中，今天拿出來看依然很正規(guī)。

“我母親是普通工人，面粉廠的化驗員，我父親是制鏡廠的技術(shù)人員。就是這樣一個家庭，家里根本沒有搞音樂的?！蹦赣H到處托人找到一位青島歌舞團的大提琴手葉征，他是俞明青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人，不僅在專業(yè)上，更在人品上影響了俞明青?！八苌屏?，而且教我拉琴分文學費不收?！比~征告訴俞明青一些專業(yè)的、正確的方法，即使是一些他本人拉不出來的東西，也能給俞明青指導。因為喜歡音樂，喜歡大提琴，技巧的東西不在話下，俞明青很快就一一學會了。

十四五歲時，俞明青對大提琴的熱愛已經(jīng)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當時家里總共只有二十四平米的兩間房子，他和父母以及兩個姐姐五口人同住。“我特別懷念那個時候，也沒有感覺生活有多苦，因為大家都一樣?！庇崦髑嗪軔劬毲?，一天有六七個小時都在練琴，家里的洋灰地幾乎快被大提琴的尾柱杵透了。“‘文革時根本不上學，在家沒事干就拉琴?！蹦菐啄晗奶欤鄭u炎炎酷暑，家里買不起電風扇，俞明青練琴時，母親就在他旁邊扇著芭蕉扇，他練多長時間，母親就給他扇多長時間?！拔耶敃r就下定決心，每練一弓都是真的，含金量要高，不然真的辜負了母親。”

學了三年大提琴，俞明青與中央音樂學院的招生考試不期而遇，那時他在青島拉大提琴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在學習大提琴的三年間，他考過幾個部隊文工團，考過鐵道兵，考過北海艦隊，考過總政，每一次都考上了，但最后卻都不了了之了，因為他媽媽的家庭背景，所以他無法通過政審——俞明青的外公早年從農(nóng)村帶出了很多人到青島學文化、學外語，他的家庭因此也在“文革”中受到?jīng)_擊。“當時我苦惱極了，向往著要去搞專業(yè)。”

1973年，中央音樂學院并入中央五七藝術(shù)大學，成立了中央五七藝術(shù)大學音樂學院。“之前招收的學生都是白丁或已經(jīng)工作了的知青。鄧小平剛剛復出那時，五七藝術(shù)大學允許從中學招生了?！庇崦髑嗨尖庵Ｃ?，“中央五七藝術(shù)大學”后面有“音樂學院”這幾個字，一定就是“中央音樂學院”了。他決意必須考進去。

招生考試當天的情景頗有戲劇性。在青島的考試已經(jīng)進行了多日，但俞明青卻不知道。一天正在上課，中學的廣播喇叭里傳來通知：“中央音樂學院正在大廟山的少年宮進行招生考試?！庇崦髑嗉泵丶胰×饲?，再跑去大廟山。途中有三個大坡路，爬坡就像爬山一樣。走了很遠的路，到大廟山時剛好五點整，他的白襯衣已經(jīng)完全被汗水浸濕了，緊貼在身上。負責考試叫號的孔老師見他匆匆忙忙地跑來，對他說：“結(jié)束了！回去吧！”眼看就要與考試擦肩而過了，俞明青沮喪地嘟囔道：“我跑了這么遠，還爬了幾個大坡呢?！?/p>

當時去青島招生的老師包括朱工一、王祥、邵元信等名家，王祥就是俞明青后來的老師，時任學校黨支部書記。俞明青被叫號老師拒之門外的一幕剛好被王祥撞見，他箭步上前說：“好不容易碰見一個大提琴，不能放，進來拉吧！”俞明青坐定，拉了《夢幻曲》和《敘事曲》，老師們聽后很賞識他的樂感，盡管他的技術(shù)不是太好，還是當即讓他填寫了入學的表格。

好事多磨，俞明青又一次經(jīng)歷了政審風波。開學在即，中央音樂學院在青島招的八個學生除了俞明青以外都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如果上不了音樂學院，俞明青只有兩個選擇——上山下鄉(xiāng)或是頂替母親去當工人。絕望中，俞明青只得孤注一擲，最后努把力。姐姐帶著俞明青和十五斤糧票從青島奔赴北京，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王祥老師，在老師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俞明青就隨老師一起坐班車前往朱辛莊，同車的人包括林耀基、隋克強等名師。俞明青在朱辛莊住了一個星期，每到晚上，他就被老師們圍住，拉琴給大家聽?！澳氵@個小孩經(jīng)歷了什么？怎么拉得如此動人！”老師們都被這個青島男孩的琴聲感動了，為他入學的事寫了聯(lián)名信。

十幾天后，俞明青回到了青島，到家第三天就收到了錄取通知書。經(jīng)過一番波折，他被中央音樂學院破格錄取。王祥老師的夫人全如給俞明青發(fā)來了三個字的電報“賀錄取”。十月，俞明青和七個青島小伙伴一起赴京上學，那成了他人生最大的轉(zhuǎn)折點。

“如果沒有好的學習條件，即使你再熱愛音樂，也很難學有所成?！庇崦髑嗾湎碇灰椎膶W習機會，進入音樂學院后，他比以往更如饑似渴地學習。大提琴專業(yè)有五年制、三年制兩個班，俞明青被老師放在了五年制的班里，以便多學兩年。“一人一個琴房不用搶，每天早晨六點鐘有一個軍事訓練，跑完步回來洗完臉就練琴到八點，很快去食堂吃完飯就開始上課?！比雽W后，俞明青的當務之急是改方法、改握弓。他每天在一號樓上完課就跑到琴房練長弓，方法對了，拉長弓甚至會上癮，成為一種享受?！拔液芨兄x音樂學院的老教授們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們非常忘我地去尋找有才能的人?！?/p>

再后來“批判無標題音樂”開始了，奏鳴曲、協(xié)奏曲之類無標題的音樂絕不能拉。我們后來只能拉由樣板戲改成的大提琴曲，倒也能練一些東西。我的老師很聰明，他說有一個東西可以鉆空子拉，那就是練習曲?！鄙硖幧鐣蟓h(huán)境，俞明青依舊完全沉浸在音樂里。他很快把博帕爾等練習曲從頭到尾都學了，期間學工學農(nóng)，走到哪里拉到哪里，畢業(yè)后沒了琴房就在外面練，在煤堆里練。正是當年吃過的苦、經(jīng)受的鍛煉，造就了俞明青今天的“能上能下”。

俞明青教書從小孩教起，邊教邊積累?！拔母铩苯Y(jié)束后，直到1980年，突然有了一個機會，自稱“運氣好”的俞明青成了公派留學生，赴比利時留學?！拔耶敃r印象中的法比學派就是一面旗幟。”通過考試，1980年12月，俞明青離開中國，赴比利時皇家音樂學院深造。

“到了比利時，我就像來到了天堂?！睂τ崦髑鄟碚f，一切都是新鮮的，現(xiàn)代化得讓人不適應。他把自己冷靜下來，像海綿一樣汲取法比學派的養(yǎng)分?！拔以诒壤麜r的老師對我后半生的演奏和教學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到了那兒，我才知道用歐洲的演奏法去演奏巴赫、貝多芬是什么樣的?！痹诒壤麜r學習了三年，俞明青卻連比利時是什么樣的都不知道，因為他一天到晚都在練琴，從來沒有出去旅游過。1983年，俞明青獲比利時皇家音樂學院大提琴一等文憑，同時榮獲比利時國王陛下名譽頒發(fā)的大提琴最高等文憑及室內(nèi)樂最高等文憑。最后一個文憑的考試，俞明青拿到了九十六分，這樣的高分在他入學前十幾年里都沒有人得到過。

學成回國，俞明青為自己的首場音樂會選擇了哈恰圖良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之后，比利時的文憑在他的皮箱里沉睡了五六年，他也一度消沉。1988年，俞明青的學生在第一屆全國大提琴比賽中獲得第一名的好成績，他被學校從附中調(diào)到大學當老師。第二屆比賽，他又有學生獲得第一名，此后他的學生們陸續(xù)在國內(nèi)外比賽中獲獎。在中國文化部舉辦的六屆全國大提琴比賽中，他的學生四次獲得第一名。在2002年南非舉辦的第九屆國際弦樂比賽中，他的學生獲得了第三名。在2005年第五屆中國金鐘獎第一屆大提琴比賽中，他的學生分獲金獎和銅獎。

1991年俞明青升任副教授，1992年擔任了中央音樂學院管弦系副主任。作為全國第一個拿回室內(nèi)樂文憑的人，他帶領(lǐng)室內(nèi)樂團在全國各地巡演，還推動促成了將管弦系學生的室內(nèi)樂成績納入學分的舉措實施。

四十多年來，俞明青培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青年大提琴演奏家，他們在全國各地的主要樂團擔任首席、演奏員，是各大樂團的中流砥柱。他的學生遍布全國各地的音樂學院，成為新一代的大提琴教學骨干。從教多年，俞明青教給學生的不僅是音樂?！凹夹g(shù)是必然的，要訓練學生走上一條非常簡單的路，達到技術(shù)的高點。但最重要的是做人。學會做人，音樂就有了。”俞明青和他的學生們給人的突出印象是為人厚道。學生們口口相傳著俞老師的“三部曲”：第一會做人，第二會喝點兒酒，第三才是會拉琴。俞明青班上的學生很本分，互相幫助。他對每個學生一碗水端平，也不允許學生們互相妒忌，他說這也來自他老師王祥教授的言傳身教。

而在教學之外，俞明青一直致力于以室內(nèi)樂為主的演出，并為學生們創(chuàng)造演出機會。每個學生都有不同的個性，他總是鼓勵他們保持住這樣的個性?！坝袝r候你根本不要破壞他們的拉法。我不會苛刻地要求他們，但有些科學的東西要告訴他們?！庇崦髑嗟呐畠河峒炎粤鶜q起隨父親學習大提琴，后來出國深造，如今女承父業(yè)，也在教學上取得了成績。

俞明青希望把更多既能拉、又會教的大提琴家請到中央音樂學院給學生們上課，比如華人大提琴家王健、秦立巍等。他也鼓勵學生們在大學畢業(yè)后出國學習、觀察，感受國外的文化、音樂氛圍，呼吸當?shù)氐目諝?。“音樂就像聊天、喝咖啡、喝茶，有了氛圍你就不認為音樂那么難，那時你再回來理解，很多東西就真的不一樣了?！必惗喾摇兜诙筇崆僮帏Q曲》是俞明青很喜愛的作品，也是他赴比利時學習后自然而然有了更深體會的作品，現(xiàn)在這首作品成了他教學中的眾多保留曲目之一?！爱攲W生在音樂上開始有情感、有色彩、有修養(yǎng)的時候，我一定會拿貝多芬《第二大提琴奏鳴曲》給他。這部作品中的每一個音都是有味道的，我希望他們通過這部作品把哲理、修養(yǎng)提煉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