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含聿

瘦小的焦媛扎著高馬尾，戴著黑框眼鏡，背著黑色書包，看起來就像個下課后要和朋友一起出去玩耍的學(xué)生。身上的粉色T恤有些起球，腳上的白色平底鞋已經(jīng)被踩得變了形，只身一人沒有助理。若非熟人，真的很難認出她是有“香港舞臺劇女王”之稱的話劇明星。

“這是《金鎖記》開演10年來我們第一次來南昌演出，能有這樣的效果我覺得挺好的了，是吧方姐？”焦媛認真地問巡演負責(zé)人方潔，滿是笑意的眼神和語氣中透著些驕傲。

彼時，她已經(jīng)卸完了妝，換下了戲服，在劇院門口等待著和全組工作人員一起去吃火鍋。

7月3日，南昌，2019年粵語版話劇《金鎖記》內(nèi)陸巡回演出的最后一站。雖然觀眾席上還余了一些座位，但在場觀眾們給出的反應(yīng)，讓女主角曹七巧的扮演者焦媛感到欣慰。戲點處有人鼓掌，笑點處有人大笑。

演出結(jié)束后演員們在舞臺上反復(fù)謝了4次幕，觀眾們的掌聲和歡呼聲才逐漸弱了下來。舞臺上的曹七巧，刁鉆刻薄，扭曲癲狂。焦媛充滿爆發(fā)力的表演，讓觀眾又恨又憐，也讓她自己再一次地被角色“撕裂”。

七巧在焦媛的身心中住了10年，趕是趕不走了，只能依靠戲后的一頓火鍋和一瓶紅酒來暫時地鎖住七巧，喚醒步入中年卻依舊少女感十足的焦媛。

驚人的冷笑

大家熱熱鬧鬧地圍著火鍋坐著等上菜，方潔提到，在當(dāng)天的演出中，焦媛又加入了新的細節(jié)。

“你剛剛發(fā)現(xiàn)三爺在騙你的時候冷笑了一下，這個是以前沒有的吧？”方潔問她。焦媛說那就是很臨場的一個反應(yīng)，突然間情緒中就出現(xiàn)的細節(jié)。接著，她眨眨眼、嘟著嘴道：“人家最近受了很多委屈，所以演到那一場時情緒更加豐滿了。”

三爺姜季澤的扮演者李潤祺坐在一旁，哥哥寵妹妹般地笑著看她撒嬌，心里大概是感到哭笑不得。演出前的帶妝彩排后，他就在后臺向大家吐槽過，戲中兩人吵架時焦媛新出現(xiàn)的下意識反應(yīng)嚇到了他?！拔耶?dāng)時真的怕她會殺掉我哦?！彼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

這種細膩的、真實的反應(yīng)，無疑讓表演更加生動，讓人物更加立體。而這種臨場的新發(fā)現(xiàn)，在過去10年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

“這10年，我對人物情感的把握，在一天一天的排練中、一場一場的演出中、一輪一輪的巡回中發(fā)生改變?！倍谶@一次又一次的改變中，焦媛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對七巧的扮演。戲服一換，燈光一打，焦媛就是七巧。

初遇七巧是在2006年，焦媛在上海話劇中心看了普通話版的話劇《金鎖記》，看完覺得沒有任何一部戲這樣令她動容，于是立刻聯(lián)系了編劇王安憶，得到了粵語版《金鎖記》的話劇劇本。2009年4月2日焦媛33歲生日這天，《金鎖記》在香港首演，隨后開始了在內(nèi)陸巡回演出的10年之旅。

但在最初，焦媛想演的角色是長安，她覺得七巧這樣一個情感層次豐富、年齡跨度極大、人物思想復(fù)雜的角色，30歲出頭的自己比較難勝任。是在導(dǎo)演許鞍華的鼓勵下，她才下定決心拿下了這個角色。

年紀尚輕時的焦媛只能運用科班的表演技巧和自己較為有限的情感理解，很乖地按照導(dǎo)演的編排把人物演出來。雖然首演就收獲了不少好評，但那時的焦媛和七巧，仍像是兩個好朋友，手拉手在舞臺上講一個故事。隨著相處時間越來越長，兩個人愈加掏心掏肺地結(jié)合，便愈是難分彼此?，F(xiàn)在，《金鎖記》的舞臺上，沒有焦媛，只有七巧。

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改變中，焦媛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對七巧的扮演。戲服一換，燈光一打，焦媛就是七巧。

“確實是年紀大了，比以前成熟了，就會有很豐富的情感在里頭，就不需要演了。其實焦媛在日常生活里也會有七巧的那些怨，也會有七巧的那種恨，也會有七巧的渴望、嫉妒、不甘心?！庇谑?，飾演七巧對焦媛來說已經(jīng)從表演變?yōu)樵谝?guī)定情境中的真情流露。

第一幕的第四場，分家數(shù)年后三爺來找七巧，原本在屋內(nèi)側(cè)臥著抽鴉片的七巧緩緩起身，在出門前突然想起歲月的流逝，于是回頭，瞇著眼照了照鏡子，用沾著唾液的手順了順鬢角的發(fā)絲，試圖找回所剩無幾的風(fēng)韻。隨后，伴著一陣深呼吸，掐著眉心仰起頭，回過神，轉(zhuǎn)過身，拾起手帕，終于迎了出去。

這一氣呵成的動作將七巧的心理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這些無聲的動作是在近幾年的演出中才加入的，這些都是焦媛取材于生活的成果。劇本和臺詞不能隨意更改，但是恰當(dāng)?shù)纳眢w語言，會讓角色的塑造更加到位。

焦媛一直堅信，對于演員來說，生活中的情感經(jīng)歷非常重要，特別是舞臺劇。和影視劇不同，舞臺劇沒有近景，實際年齡和角色年齡的差距不會通過容貌顯現(xiàn)出來，但是會暴露在對人物的理解和塑造上。所以對舞臺劇演員來說，可以演更小，但不好演更老。

“之前30歲時的我演到50歲的七巧時只能靠技巧，現(xiàn)在40歲的我基本可以拋開技巧展示心態(tài)了，那我想等我50歲的時候，應(yīng)該會更好?！苯规抡f得很堅定，也一如她眼角愈發(fā)明顯的皺紋那樣坦蕩。

對她來說，年齡是無需畏懼的，舞臺和七巧是永恒的。

請給我5分鐘

南昌站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全體演員不帶妝走臺練戲。沒有人比焦媛更熟悉劇本了，但她依舊是練得最投入最認真的那個。

按照原定計劃，今年巡演的最后一場應(yīng)該是6月16日在廣州的演出，南昌站是臨時加的。而小雙這個角色因原演員檔期無法更改，不得不換人。于是，為了南昌這一場并不能確保擁有很好的上座率的演出，全組人員在6月下旬帶著新小雙把戲重新排了一次。

到了現(xiàn)場，新小雙需要反復(fù)走戲以確定走位，遇到與七巧的對手戲，焦媛便親自上場配合排練并給予指導(dǎo)，一遍又一遍。

“很多大牌演員在前期走臺時都是找工作人員代走的，只有最終的帶妝彩排才會來。但是焦媛老師任何時候都是親力親為，而且非常耐心地指導(dǎo)新人?！闭f起這些，長安的扮演者滿眼都是敬意。

面對受影視劇沖擊而日漸小眾的話劇市場，焦媛挺失落的，但她從來想過放棄?！叭绻B我們這種熱愛舞臺的人都不能堅持下去，那舞臺和話劇就真的沒有前景了。”

沒有NG，沒有剪輯，前期排得再好也都不作數(shù)，上臺了便要不計過往，不想將來，只把握當(dāng)下這一次的演出。焦媛直言，想成為優(yōu)秀的話劇演員是很難的，但舞臺的魅力也是無可比擬的，因為它有影視劇無法實現(xiàn)的與觀眾的直接交流。焦媛形容道：那仿佛是一種可以跟現(xiàn)場觀眾共同呼吸人物命運的奇妙感覺。

焦媛一上臺，就能很明顯地感覺到觀眾是否喜歡、是否投入。但觀眾的情緒并不會影響她的表演，她只希望觀眾們不要很早就離開。

粵語是一種方言，粵語版的《金鎖記》在內(nèi)陸巡演，確實有語言上的障礙。每一場演出在正式開始前，都會有不少觀眾在看到“粵語演出，國文字幕”這樣的提示時，表現(xiàn)出質(zhì)疑和躁動，甚至有人轉(zhuǎn)身就走。

如果連我們這種熱愛舞臺的人都不能堅持下去，那舞臺和話劇就真的沒有前景了。

南昌場，也不例外。直到演員們已經(jīng)走完了開場，觀眾席上還有隱隱約約的嘈雜。開場5分鐘左右，隨著第一個戲點的出現(xiàn)，觀眾們明顯地開始投入到劇情中，沒有人再想要不要離開的事。40分鐘后，觀眾們便不再保留自己的掌聲和笑聲，演出結(jié)束時，更是全場歡呼。

在演出前的專訪中，焦媛曾說，只要觀眾不是聽到粵語就走，肯給出5分鐘的時間，她就有信心把他們留到最后。第二天的演出，她真的做到了。這并非是她運氣好，她的自信源自作品的高水準。

她很相信許鞍華導(dǎo)演的把握力，很相信王安憶的好劇本，更相信張愛玲的原著。

盡管焦媛實驗劇團在運營上遇到過困難，她也從不會單純?yōu)榱肆髁亢唾u點請明星來演戲。如果角色本身是適合的，當(dāng)然沒有問題，如果是有目的的出演，她覺得那不是藝術(shù)該有的。

“我覺得藝術(shù)不應(yīng)該跟名氣、利益掛鉤，那真的太俗氣了！”焦媛毫不掩飾自己藝術(shù)家的脾性，很坦率地講自己討厭金錢的銅臭。追求自己向往的藝術(shù)，給觀眾帶來好看的作品，于她而言，比“撈錢”重要太多。

“而且我相信不是一個明星就可以把那個戲的水準提高，還是大家努力排戲，作品才會好?！苯规略犝f，某劇團請了一位明星來演戲，但是他根本沒有時間來排戲，上舞臺之前才來10次左右。

“哇，戲不是這樣排的，你知道嗎？戲真是要每天晚上大家一起去琢磨，但是他就來10次，而且是匆匆忙忙的，那這個戲不會好看的。”

焦媛是誰？

焦媛對待藝術(shù)，是前衛(wèi)又大膽的。

當(dāng)年，由她主演的舞臺劇《蝴蝶是自由的》在內(nèi)地、香港，以及新加坡等地巡回演出158場，打破了香港制作的舞臺劇最高演出場次紀錄。而這部令她名聲大噪的舞臺劇，也因她在臺上脫掉內(nèi)衣裸身背對觀眾，在社會上引發(fā)了不小的爭議。

回想起來，焦媛笑意盈盈地表示，那個時候年輕，一腔熱血，毫無顧慮，非常興奮。唯一想的就是一定要把身條弄好了，不能胖胖的肉肉的，那不好看。她不在意別人怎么看這個事兒，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藝術(shù)。

“這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劇本，如果有機會當(dāng)然要演了！而且別人不敢的，我敢，你不覺得好酷嗎？那是屬于年輕姑娘的革命般的浪漫?！睂τ?2歲的焦媛來說，褒獎也好，質(zhì)疑也好，都會給她帶來一種光榮感。

“那些說不喜歡的，我就認為他們是嫉妒！”倔強地說完以后，焦媛爽朗地大笑起來。

但焦媛的生活，卻簡單到近乎保守。從小就移居香港，但是香港的很多地方她都沒有去過，每天的行動路線就在家、公司、排練室、劇院、某一兩間餐廳之間。喜歡吃魚蛋和米粉，在香港時就每天都吃。而一有演出，必定是演出前面包配黑咖啡，演出后涮火鍋。

事業(yè)和生活上的強烈反差，被焦媛認定是父親家教嚴格的結(jié)果。從小就被嚴格管束的焦媛在生活中沒有很大的勇氣去表達自己的想法，或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當(dāng)她找到了表演這個出口，便把所有的情緒和欲望都留在了舞臺上。

焦爸爸從小學(xué)習(xí)京劇，舉家搬至香港后不得已才放棄，焦媛是受爸爸的影響才熱愛上了表演?？吹桨职植荒艿桥_卻依然熱愛京劇，小小的焦媛覺得，如果自己可以登上舞臺表演，爸爸一定會很高興的。那時的她感到一股強大的責(zé)任—要讓父母因她而榮光。

問她還記不記得焦媛是誰？是個什么樣的人？她說她很喜歡這個問題，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從來沒有想過，她思考的從來都是某個角色是誰。

但她當(dāng)初考藝校卻是先斬后奏。“因為我爸總是講：會吃的吃戲飯，不會吃的吃氣飯。他就覺得這一行不是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收獲多少回報，運氣最重要，但他認為我們家就沒有那個運氣?！?/p>

焦媛可不甘心把一切因果歸于運氣。在她的字典里，只有努力，沒有運氣，她從不相信懷才不遇。入行20年，焦媛沒有一刻的松懈，她覺得自己就像開了機的機器，感覺不到累，反而很上癮。幾乎是20年如一日，不是排戲就是演戲，再或者就是在巡演的路上。焦媛沒有自己的生活，這20年基本上都是活在不同的角色里。

問她還記不記得焦媛是誰？是個什么樣的人？她說她很喜歡這個問題，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從來沒有想過，她思考的從來都是某個角色是誰。一個結(jié)束了，接著還有下一個。如果現(xiàn)在給她半年或一年的休息時間，她甚至都不知道焦媛的日子會怎么過，該怎么過。

“不過，我覺得我還是挺適應(yīng)、挺喜歡這種生活方式的。”她說自己像水，在曹七巧里頭，就變成了曹七巧；在阮玲玉里頭，又變成了阮玲玉；在麥克白夫人里頭，再變成麥克白夫人。這樣，似乎也挺好的。

最近一些時日，變化出現(xiàn)了。前二十年為父母而活，后二十年為角色而活，焦媛終于感覺到累了。她覺得是時候要珍惜一下自己，跟自己說說話了。

她計劃著8月末舞臺劇《色戒》在香港首演完成以后去歐洲玩耍，要去浪漫的法國和熱情的西班牙。她期待著45歲的焦媛會是什么樣子，也期待著全新的自己回歸后，賦予角色新的思考和力量。

焦媛似水，水沒有形狀，但焦媛不會總是別人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