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端
摘要:伏尼契的《牛虻》描寫了宗教與革命、謊言與真相、上帝之愛與人倫之愛等諸多矛盾,它把人置于種種困境,絕望地碰撞,絕望地尋求出路,也尋求內(nèi)在的解答。文本試圖通過蒙泰尼里與牛虻兩個人物,探索人們走出困境與獲得救贖的可能。
關(guān)鍵詞:《牛虻》 伏尼契 革命文學(xué) 宗教 父子
人們在曠野中行走。曠野中的路,有無數(shù)個起點,也有無數(shù)個終站。“飄飄何所似”,未能率蒿蓬之先起;“天地一沙鷗”,何以孤翅而南飛?茫然而狂亂的風(fēng)將一切裹挾,星流云散之處又是來世之前因。由緣分相逢,由際遇相知,由罪孽別離,有的終身不復(fù)相見,有的待他年重返已隔千山萬水。愛與恨、毀滅與重生,都在一夕蘇醒。想要獲得救贖的,卻往往走向終結(jié)。
一、痛定思痛:蒙泰尼里的困境
當亞當與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人們必須承受悲傷、憂慮、顛沛流離之苦。先祖之過,延至后人,難道原罪只是懷璧之過嗎?
懲戒與撫慰并存,不甘與祈望同在。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傷痕,它使人們在上帝面前感受到自己的卑微,它使人們感受到超脫于凡人之愛的敬畏,它使不安的靈魂找尋到皈依。
然而先前的過錯導(dǎo)致了新的痛苦,蒙泰尼里與格拉迪斯的所為顯然違背了他們的信仰與職責(zé),一面是道德的譴責(zé),一面是內(nèi)心滋生的欲念,他們時時刻刻都負擔著罪責(zé)。比起原罪,現(xiàn)世之罪更加深刻,就如同被套上了枷鎖,束縛著前進的腳步?!叭祟惖撵`魂一旦因罪孽而發(fā)生裂痕,在塵世人生中是永難修復(fù)了?!鄙踔猎谠S多年后,蒙泰尼里在夢見格拉迪斯時,依然有一種無法解脫的絕望,就仿佛失去了得到安寧的資格。
當你終身負擔一種罪時,如何獲得安寧?
牛虻扮作一位殺死親子的苦命罪人來到蒙泰尼里身前。對于牛虻的挑釁,蒙泰尼里回答道:“不管你做過什么,上帝都禁止我譴責(zé)你!在他的眼里,我們?nèi)际怯凶锏模覀兊恼本拖耋a臟的破布一樣?!系凼谴缺模谒纳褡胺畔履愕闹刎?,因為圣書上寫道:‘你們不該蔑視一顆破碎的、痛悔的心?!边@是典型的傳教士式回答,他希望通過對上帝的愛使自己得到寬恕。然而現(xiàn)實的寬恕不同于經(jīng)書上理想的寬恕,無法消弭傷痕。如果所有的過錯都可以彌補,那么就不會有“蹶叔三悔以沒齒”(劉基:《郁離子》)的悲劇。如果所有的失職都可以寬容,那么《九三年》中勇敢、有責(zé)任心的炮手就不會被無情地槍斃。以己為鑒,蒙泰尼里對還是亞瑟時的牛虻坦言道:“為了不讓你走錯一步路,我情愿去死。”
宗教有其慈悲也有其虛偽。其慈悲在于赦免了一切罪過,其虛偽在于盡管赦免了一切卻不愿意寬恕。一旦“冒犯了各自的靈魂”就得永遠沉浸在舊罪里,舊的疤痕雖能防止人們鑄成新錯,又使那些偶然的過錯加倍沉重。
一個人極容易受到外來力量的影響,會因某些事而覺悟,會因某些思想產(chǎn)生追隨的愿望,甚至?xí)б酪环N信仰而終生不棄。思想一旦被占據(jù)就很難自拔,就如蒙泰尼里即使深知宗教業(yè)已腐朽,依然深信教義所訴。
如果對上帝的信仰需要用鮮血維護,那么這個世界早已被染成鮮紅。蒙泰尼里為了“世人的安寧”,為了防止暴動,舍棄了親子。他所感受的痛苦,也如同上帝為了拯救世人舍棄了圣子耶穌。耶穌得以復(fù)生,牛虻卻不能,于是他放棄了寬恕,開始譴責(zé)世人,他稱人們?yōu)椤岸旧咦訉O”,控訴人們的罪行。當他從宗教的墳?zāi)估镒叱觯斔麖孽r血里得到凡世人倫之愛的啟示,他便從教士的神性回歸了人性?!敖虝膲櫬涫侨诵缘娜觞c所必然導(dǎo)致的悲劇結(jié)局?!鼻嗄陙喩缅N子砸碎了十字架,蒙泰尼里把圣體棄之于地。他的信仰破滅了,人生再也沒有意義,在他斥責(zé)眾人的同時,又認同了牛虻作為真正的圣子,是為了拯救世人而受難。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上帝看著人類掙扎,最終指向悲劇性收尾。從《舊約》的罪到《新約》的愛,這愛卻因宗教的腐朽成為剝削的本源。當人們被虛無的愛所占有,用贊歌掩飾罪惡與貪婪時,靈魂失去了撫慰,這是何等的悲哀!
二、“胡為乎泥中”:牛虻的困境
作為一個革命者,牛虻機智勇敢且能以身涉險。令人費解的是,他仿佛樂于置身險地,并以激怒敵人為樂。他從慘惡的境遇中尋求這種生趣,不知是痛苦使得他必須這么做,還是因為本性的脆弱,需要另一種堅忍達到外在的平衡。與此同時,作為兒子、愛人、情人,牛虻內(nèi)在的矛盾愈發(fā)突顯。即便內(nèi)心在戰(zhàn)栗,即便渴望著獲救,也依然不肯坦誠,直到出發(fā)前,即瓊瑪感嘆牛虻“總算決定發(fā)點慈悲”的那一次,他才幾乎說出了真相。
巧合與必然之間,人物總是相錯而過。我長時間地想,如果那一刻亞瑟回歸,又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
牛虻的愛恨都太過強烈,他的叛逆與偏執(zhí),使他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在他被“趕出去”成為甘蔗園的奴隸時,他渴望被解救;然而當他發(fā)現(xiàn)無論是上帝還是父親都無法使他遠離苦難時,他只能用憤世嫉俗掩飾自己的不甘與痛楚。流亡的經(jīng)歷帶給他沉重的陰影,街上的雜耍藝人都可以輕易勾起他慘痛的回憶。若不是他肆意出走,又怎會有這番遭遇?若不是蒙泰尼里的欺騙,又怎會有他的出走?他終于找到過錯的根源,于是在報紙上大肆攻擊蒙泰尼里。然而蒙泰尼里多年對他的教導(dǎo),于他早已是父子之情,他又不得不匿名為蒙泰尼里辯解。他的身世是一個陷阱,他的尊嚴使他無法與過去和解。這與宗教無關(guān),與革命無關(guān),他使自己陷入了困境,而這困境則是命運決定他必須承受的。
牛虻十分清楚蒙泰尼里的痛苦與瓊瑪?shù)膬?nèi)疚,他看似強烈的報復(fù)只是一種無法排遣的憤懣、接近的本能以及被關(guān)注的渴求。當他看見蒙泰尼里跪在祭壇前懺悔,他的心也感到同樣的痛苦。“經(jīng)過這么多年,這個創(chuàng)傷擺在他的面前,他看見它還在流血?!薄爱斎粵]有比這更悲慘的事情——愿意寬恕,渴望寬恕;知道那是沒有希望的——他不能,也不敢寬恕。”
他用刻薄的言語反譏蒙泰尼里,事實上連綺達都看出了他對蒙泰尼里的愛。無疑,牛虻是愛著蒙泰尼里的,他揭開蒙泰尼里的傷疤,與《紅字》中齊靈沃思惡意窺探狄姆斯戴爾的傷痕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蒙泰尼里說出要服藥自殺時,牛虻說道:“噢,這太過分了!這太過分了!我做了什么,以至于您把我想成這樣?您有什么權(quán)力——好像我想報復(fù)您一樣!您就看不出我只想救您嗎?您永遠都不明白我愛您嗎?”他不與上帝分享父親,也不為生存妥協(xié),他的寬恕需要蒙泰尼里拋舍畢生的信仰。
狂亂的罪惡與有著決裂之心的安寧,哪一個更容易?即便上帝只是虛幻的神圣,也同樣是困乏心靈終身信奉的皈依之所。對于父親,他是失而復(fù)得的愛子,然而蒙泰尼里首先是一個信徒,故而他必然被當作危害靈魂的右手割舍。為了尋回失落的樂土,救贖使沉痛更深,信仰使卑微更甚。牛虻、蒙泰尼里、瓊瑪、格拉迪斯,每一個都在痛苦當中。除了死亡,他們終究沒能尋回安寧。
一如曹禺在《雷雨》中寫道:“(他們)盲目地爭執(zhí)著,泥鰍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弊诮贪堰@一切歸結(jié)于原罪的延續(xù),或許從一出世就踏上了十字架之路,受難與死亡只不過是必經(jīng)之所,而真正的解救是在人世之外。教義也告訴人們上帝的無常,他既可無故使義人約伯承受厄運,也會為了試探忠貞而加重懲罰。世人言說、疾病貧困,都可以成為使靈魂倦怠的利器,因為僅憑愛是不夠的。事實上,牛虻也放棄了用愛來拯救意大利。
“啞然無聲的寂靜之中,他緩慢地舉起已被打斷的右手,推開了那個十字架,耶穌的臉上被抹上了鮮血?!碑斉r狄蛩劳龆纯迺r,當他在審判時失神時,當他回顧他一生卻發(fā)現(xiàn)最終孑然時,不知他是否會因此而嘆息。
三、走出困境與獲得救贖
一個彼岸叫作幸福,一個彼岸叫作毀滅,當命運之墻阻隔了所有去路,所謂安寧,不過是無所選擇時的倚靠。孔子指著墓穴對子貢道出了安寧之所,但凡活著的,總要經(jīng)歷種種試煉,不得停歇。但人不是為了苦難而生的,只要有一線希望,總想把命運握于自己手心。
于是,在同一場輪回中的他們,因相知與背離而痛苦的他們,想要得救,卻步履愈艱。為了得救,唯一能救牛虻的人把他推向了死亡;為了得救,蒙泰尼里再次為上帝出賣了親子;為了得救,瓊瑪因牛虻的死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當中;為了得救,馬爾蒂尼錯失了唯一能把他從苦難人世中解救的機會。如果沒有宗教,誰又是能夠赦免的人?如果沒有人倫,又怎能從悲劇中復(fù)生?
牛虻為了世人獻身,馬爾蒂尼被趕回了日復(fù)一日的凡人世界,瓊瑪終于確認了牛虻即亞瑟,然而也已永遠失去了。他們承受了痛苦,卻是對世人的告誡,他們從中失去的,正是世人所要珍惜的。如果圓滿要以死亡為代價,弗如在瑕疵中逐漸理解?!八燎鍎t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牛虻與蒙泰尼里都是太過苛求的人,想要擁有無瑕的生命,卻因此失去了得救的機會。
蒙泰尼里以宗教的思想勸導(dǎo),牛虻則以革命的精神抨擊宗教;一個穩(wěn)重內(nèi)斂,一個激情洋溢;一個用懺悔撫平愛的禁忌,一個用愛追求自我的實現(xiàn)。單靠宗教懺悔無法走出困境,單靠人的激情與意志也無法走出困境。宗教心靈正是在沉寂與復(fù)蘇中獲得自省,世俗愛恨亦是在舍棄與追求中獲得真義。“在人類生活最神圣的一面都有一抹深重的罪惡”,而罪惡之中又戲劇性地帶有某些神圣的部分。正因這些過錯,人們從中得到對自我的認知、對生命的認知;正因渴望救贖,人們不因罪惡而墮落,努力回到純凈無瑕的心境。
千百年來,人們都追求著內(nèi)心的安寧,雖不曾陷入蒙泰尼里、牛虻所經(jīng)歷的困境,也都因一些瑣事產(chǎn)生了對世俗的質(zhì)疑。在中國,道教的盛行以及人們對田園生活的向往,正說明了人們對人性自由的追求,而儒家的律己思想以及佛門對人欲的禁錮,則反映了人們對神性完美的向往。點點星光包藏了宿命。高貴的靈魂不會為求全而落俗,俗世的人則必須在神性與人性中求取平和。一直向左的,和一直向右的,在曠野之中留下一個個無限循環(huán)的圓。人格有其悲劇美,人生的步伐則必須盡力向前。
歷史依然輪轉(zhuǎn)。在這個燒香拜佛只為升官發(fā)財?shù)默F(xiàn)代,在這個汲汲于功利而缺乏心靈自省的現(xiàn)代,救贖意識不僅是為走出困境而產(chǎn)生的自覺意念,更是道德警醒所需的現(xiàn)實要求。當上帝已失去其訓(xùn)導(dǎo)意義時,我們正需要另一種精神發(fā)出新生的光芒。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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