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送她一朵玫瑰花

2019-07-23 01:14任彩虹
延河·綠色文學 2019年6期
關鍵詞:四爺

任彩虹

1

春日的洽城暖意融融,李香玉呆呆地望向窗外,因了對面拔地而起的住宅小區(qū),視野所觸及的范圍,只能是南市了。南市是洽城最大的果蔬市場,李香玉居住的玫瑰園位于南市西段,起個如此有情致的名字,商家定是費了心思。只是玫瑰園這個好名字,沒招來幾個愛玫瑰的年輕人,在這里定居的,多是六十往上走的老夫妻。

這一刻,李香玉想起幾天前一個老姐妹過生日,一大捧玫瑰把老姐妹的臉映紅了。李香玉瞅著火紅的玫瑰,羨慕得不行。和駱有言一鍋里掄勺把幾十年了,沒見過一朵玫瑰,看來這輩子沒指望嘍。李香玉苦笑著搖搖頭,胡思亂想耽擱瞌睡,住到玫瑰園,就不錯。

愛花花草草的李香玉,喜歡穿袖口帶蕾絲的襖子,也喜歡往胸前別一枚玫瑰形樣的胸針。就是系鞋帶,她也能系出朵花。每天迎著晨光,李香玉和一幫老姐妹在天合園廣場跳舞。這支屬于姐妹們自發(fā)的舞隊,有個響亮亮的名字——玫瑰舞蹈隊。玫瑰舞蹈隊演出用的服裝,排節(jié)目用的道具,都是李香玉置備的。舞蹈隊的伴奏舞曲,內容豐富,風格多樣,好些個舞蹈動作,是李香玉憑著天性和眼力,去觀看和研究,將傳統(tǒng)與時尚的元素融到一起,琢磨出來的。幾個年頭下來,玫瑰舞蹈隊吸引了花白腦袋的老姐妹,也迎來了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李香玉將自己編寫的一些節(jié)目,和舞蹈隊幾個藝術感覺良好的姐妹在一起排練。在洽城,叫得響的節(jié)目有《情同手足》《你是我婆婆》《老夫老妻》。三個節(jié)目在洽城電視臺露過三回臉,這就讓玫瑰舞蹈隊和北環(huán)廣場、梨園廣場、莊園廣場的幾個舞蹈隊,有了質的區(qū)別。劇情雖說簡單,卻蘊涵著生活的哲理。對觀者有啟迪,也有教人向善的意味。瞅著洋溢在姐妹們臉上的笑容,李香玉的心勁兒更大了。

“大半天溜跑嘍!”李香玉侃笑著對幾個老姐妹說,臉上的脂粉來不及擦,急急地去了南市,買了兩塊錢的手工面,幾樣兒蔬果,匆匆往家趕。一進門,凸鼓著眼的駱有言沖她大吼:“怎么才回來!”

這個一年到頭沒好臉的瘟男人,因了月底拿幾個錢,因了老爹娘留下的三處旺鋪和玫瑰園小區(qū)的一套三居室的單元給他撐腰壯膽,也因了和李香玉成親那會兒,老娘給了媳婦子一顆如意祖母綠,覺得自個兒能成的。在單位看不起這個,瞧不上那個,活成獨人了。和李香玉說話,一貫是呵斥、指責和命令,要么就是烏著臉謾罵,想罵啥就罵啥,李家的老先人被挨個兒刨出來罵了幾百遍。李香玉心里苦,沒法兒給人說。

駱有言個頭低,臉瘦,脾氣上來了,李香玉連腸子都抻不直。嫁這么個男人,大了個十三歲,這不中那不行,每月的退休金,多半得遞到駱有言手中。這個‘遞字,用駱有言的原話,便是‘上繳。李香玉一想起這個每月重復著的,讓人矮半截子的動作,心里不是個味兒。

當年那個張圪渣,一句話就是一根繩,將自己和眼前這個精怪男人系到一起。李香玉退休前,在飲食服務公司上班,侍奉老人,撫養(yǎng)小娃,功勞不敢說,苦沒少下。唉,想這些干啥哩,李香玉的腦殼殼亂亂翻翻,低頭去了廚房,燒水,擇菜,洗菜,切菜,炒菜,下面,盛飯,一連貫嫻熟的動作,有股子說不出的壓抑和憋屈。一會兒,熱騰騰的炒菜面和一盤蔥拌木耳,端上了桌。

2

我和李香玉的相識,是因了那個“錦繡天下”的鋪子。

那年冬天,在洽礦上班的杜云飛被黑洼洼的煤給吞了。一個鼓鼓墩墩的人,說沒就沒了,給我留下了年邁的婆婆,一個上小學的娃。一夜間,鬢發(fā)掛了霜。親戚和老母親流著淚勸說,帶個娃,拖個棺材瓤子,啥時候是個頭哇。領著娃走,就有盼頭了。

娘家親戚和母親說了許多話,扎著獨根辮的我態(tài)度硬錚:“婆婆也是媽,這么利落走,我還是人嗎?”親戚們聽了我的話,驚得張著嘴,說我腦袋瓜有差錯,撞見不干凈的,要母親夜里帶幾個老寡婦到土崖下給我收魂。女兒枕在我的臂彎,瞪著撲棱棱的眼。婆婆佝僂著腰:云飛,云飛地叫。母親號哭著抱怨命,哭她養(yǎng)的閨女憨,掂不清秤砣了!

給云飛燒過百日紙,我在二郎巷租了間鋪子,專營刺繡用品。面積小,偏央人寫了個“錦繡天下”的牌匾,隸書字體,極有味道。鋪子坐北朝南,是駱有言的爹娘留下的,我和李香玉,也就從陌生到相識,到熟知。

李香玉屬兔,比我母親大三歲。一逮著空閑,會和我嘮話。我倆嗓門都大,話又稠。一個說,一個聽,說到興頭上,聽的會冷不丁切斷話茬,不咸不淡地插一句或兩句。倆人先是一愣,眼對眼哈哈大笑,笑到眼底漾一窩淚。時間長了,沒個大小,啥話都不忌諱,啥話都能搬到嘴上。

有一回,李香玉苦著臉對我說:“真想抓把馬糞,封了老駱的嘴?!?/p>

噗嗤一聲,我被李香玉的話惹樂了。

“幾十年了,生的做熟了,臟的洗凈了,吃了喝了服侍了,就知道梗著脖子掰丑話,拎不清個好。別的失了彩,脾性沒走樣。我感覺,我的心沒地兒放。”

“活著不容易,我家云飛脾氣好,被老天收了?;ㄩ_了花蔫了下雨了飄雪了,雪片兒飄在雪片兒上,積了幾拃厚。千愁萬緒,天地間的玄妙,就在這花開花落,雨里風里雪片兒里。我落淚流鼻涕打哈欠,躺下又睡不著,即便睡著了,也是被夢驚醒的。第二天,到云飛墳前坐一會兒。風吹過的噪音,像云飛的手撥弄我的發(fā)絲。久違了的氣息飄來飄去,就在耳邊,就在眼前。我兩眼放光,沒喊出云飛的名字,淚把臉淹了。娃娃個頭躥得快,眉眉眼眼的隨了爹。我主意拿定了,這輩子砸鍋賣鐵,也要將娃娃撫養(yǎng)成人。婆婆往年紀上走,吃好喝好享幾天好日子,我就不虧心?!?/p>

“人是苦蟲,你我都有苦,苦和苦不同。這些年,送了駱家倆老人,給兒娶了媳婦。孫娃子能喊爺叫婆了,老駱還是扯著脖子吼。我無數(shù)遍地告誡自己,熬,熬吧,啥時候熬成仙家,都消歇了?!崩钕阌裾f著話,臉上是一種難以明言的平靜。額上一綹綹深深淺淺的皺,似一把刀子,用一股子狠勁兒,在原本美麗的臉上刻下了一摞一摞的痕。日子把臉粗糙成啥啦,不易啊。我淚水模糊,有些憎恨駱有言,有些替李香玉難過,也有些替我自個兒難過。

突然,李香玉緊張而慌亂地拉住我的手。我愣了一下,朝門外瞅了瞅,輕聲對李香玉說:“說吧,說吧?!?/p>

李香玉坐直了身子,也瞅了瞅門外,這才直直地瞅著我說:“腦殼殼混混沌沌,捋不清個頭緒。”

我瞅著李香玉微紅微腫的眼皮,內心抖了一下。

過了幾分鐘,李香玉繃緊了的神態(tài)好多了,雖說是陷入到一段雪藏的回憶,卻似乎是對著窗外的雀兒說話,又似乎是在對我說別人家的事情——

那時候,父親在洽城線偶劇團上班。說是劇團,也就十幾個人。父親天生一副好嗓子,擅唱旦角。老旦,小旦,半老旦,妖旦,丑旦,刀馬旦,這些個角色的動作和行腔運調,是我爹用時間煮出來的。

你爹是臺柱子?我插了一句話。

李香玉點著頭,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我爹是線偶劇團的大把式,肚里能裝幾百本戲。我爹飾演的老旦有藍花旦和網子旦。蘭花旦是青衣,網子旦是芳旦。青衣穿藍色繡花衣,芳旦穿黑青色繡花襖?!督鹜脞O》中的崔麗娘,《鳳簫媒》中的劉錦云,《苦節(jié)圖》中的白玉樓,都是這一類角色。《花柳林》中穿無袖背心的桂姐,《白汗衫》中的楊氏……我爹將戲唱到哪兒,觀眾的掌聲就在哪兒。有給我爹掛緞子大紅花的,也有響鞭炮的?!?/p>

你看過沒?我又插了一句話。

李香玉點點頭:“幼時的記憶,多與線偶劇團有關。那時侯的劇團,門是坐北朝南開,團領導叫秦仁義,我叫他秦叔。秦叔能提線還能坐到“鼓板懷”說戲,也是個好把式。劇團看門的是秦叔的女人,一年四季戴一對兒南瓜頭鐲子。鐲上的花兒,一朵挨一朵,躥得正圓哩。那時候,我娘得緊病沒了。印象中的我娘,愛將割回來的新鮮香菜編成辮兒,掛到房檐下。還愛蘸著水給我扎辮子,辮梢是用紅頭繩和綠頭繩兩種顏色配著扎,紅頭繩和綠頭繩是我爹在廟會上買的。我爹常坐著膠輪車進山里演戲,一去就是幾天。每出一趟門,我爹會托付秦叔的女人照看我。秦叔有個兒娃叫小亮,比我大十天,我喊他亮哥。亮哥脾氣好,話少,從小到大,凡事都讓著我。那時侯,我爹和秦叔常嘮嘮,香玉和小亮長大了,咱就做兒女親家。”

咋嫁到駱家了?我急切地問李香玉。

“我爹提了四樣兒禮物去請張圪渣擇日子,張圪渣一句話將我爹定在原地,棒槌砸中誰,誰就沒天了?!?/p>

沒邊沒沿的話,我顯得更急切了:“后來呢?”

“事情出在張圪渣身上。張圪渣對我爹說,你閨女和秦家那小子屬相不對,八字也不配,硬配到一搭,麻煩就大咧。我爹不明了,問張圪渣究竟是咋個麻煩法?”

張圪渣黑著臉說:“一世孤單晝夜啼,要說的都藏在話里了?!蔽业X殼,心里直發(fā)冷。

張圪渣瞅了我爹一眼,又給我爹撂了一句話,親爹還犯擰,沒意思極了。

“張圪渣的話把我爹唬住了,我爹在炕上沒吃沒喝睡了三天。三天后,我爹和秦叔喝了個醉,一個指著一個的鼻子說,夢去吧,捂住被子好好夢去吧……不多久,張圪渣專程找我爹,說是看在熟識的份上,給閨女擺了一卦。我爹來了興致,問是啥樣兒的卦?”

張圪渣說:“二郎巷駱家的獨苗苗駱有言和李香玉八字合,兩口相愛至百年,你家閨女跌到富窩了。我爹輕信了張圪渣的話,臉上有一坨藏不住的喜?!?/p>

這可咋辦呢?我著急地問李香玉。

李香玉瞅了我一眼:“咋辦?能咋辦?跳窗,翻墻,不吃不喝,橫的豎的,精都成遍了。最后想到和亮哥往外逃,一對兒苦瓜,說啥都要在一搭,誰也不撇開誰。我和亮哥背著包沒出二郎廟,被秦叔追上了。秦叔啥話都不說,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小亮哭了,我哭了,一樁姻緣到頭了?!?/p>

我說,喪良心了。

張圪渣做人不地道,但他一句話,就是一根繩,將我和駱有言拴到一起。時間長了,我爹覺察出閨女嫁到駱家屈心,肚里嵌了一疙瘩。唱戲的時候,接不住戲詞,秦叔在邊提醒,我爹像個癡人兒,一個字出不來。對于大把式來說,這是天大的笑話,沒幾天驚了半個城。此后,我爹哭哭笑笑,丟三落四。我得上班,得給駱家人做飯洗衣,還得照看我爹。駱有言灰著臉,瞅見我就罵。半月后,我爹好多了。那天,我爹捏著我的手說,該死的張圪渣好吃嘴,收了駱家三斤拌過芝麻油的煙絲,兩包從三原捎回來的瓊鍋糖,踐踏了我閨女的姻緣?!?/p>

我嘆了一口氣說,喪良心了。

“駱家和張家是拐了彎的親戚,張圪渣是故意岔了這門親。爹不該迷信這個狗屁圪渣。我爹說出事情的原委后,淚疙瘩爬了一臉,邊用衣袖擦我臉上的淚,邊擦邊哭邊抖著嘴說,張圪渣醉酒后將事兒嘟嚕出來,驚了半截巷?!?/p>

我又嘆了一口氣說,喪良心了。

“張圪渣走夜路扎到澇池,被人發(fā)現(xiàn)時,泡成了一面鼓。當然,這是后話,咋著都換不回個黃花大閨女。我的命啊,悶頭一棒,把我爹搭上了。我爹一輩子沒說過一句過頭話,不和誰爭多論少,干活時嘴里總哼著戲文,這么個老好人……”李香玉哽咽著說:“父親的淚眼和愁容,剜心割肺吶,我都不敢想?!崩钕阌裢nD了一會兒,就又接著說了。那天,槐樹上有老鴉子哇呀哇呀叫,晦氣得很,我往空中吐了三口唾沫,去關帝廟口給我爹買甑糕。到我爹住處,滿屋都是酒味,一地的瓷瓦片,我可憐的爹把委屈全撒到一摞碗上,光著脊梁挺硬了。不年不節(jié)的,從來滴酒不沾的人,咋就,咋就……熱騰騰的甑糕貼了一地。那個給我買紅頭繩綠頭繩,沒事兒常哼著戲文的爹,說沒就沒了。壽衣,棺材是秦叔打發(fā)人置備的?!闭f到這里,李香玉哽咽地不成樣子。

3

去洽城三小送女兒上學,是要路過天合園廣場。那天從這里路過,我指著領舞的李香玉對女兒說:“香玉奶奶陽光明媚。”

女兒說:“您穿的不是黑就是灰,臉色跟襖一樣,得向李香玉奶奶學習?!?/p>

這娃娃,教訓起你的娘了。我一急就要發(fā)火,李香玉優(yōu)美的舞姿,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芒,跳得太好了,我心里很安慰,火氣也沒了。

玫瑰舞蹈隊在洽城的名氣越來越響,小廣場跳不開,大廣場上還有人在跟著舞曲和李香玉的動作一起舞動。

半個月沒看到李香玉,見到她的時候,我傻眼了。鱉禿子,狗東西,豬貨,二稈子貨……一系列不中聽的話全掛到嘴上。而她的臉,是因為過度生氣變得通紅通紅,呼吸不均了。

可憐的人兒,心被剮傷了,要么不會這樣兒,我在想。

李香玉苦著臉說:“蒺藜扎身,疼痛噬骨?!?/p>

肯定是駱叔的嘴又亂了章法,我在想。順腸的安慰話還沒從嘴里嘟嚕出來,就被李香玉掐沒了:“甭安慰,聽,就是了?!?/p>

接下來不知道李香玉要對我說啥,她這么一說,我還是很震驚,某種不詳?shù)念A感在心頭縈繞。要下雨了,我莫名其妙地咕噥了一句,又莫名其妙地望向窗外。

是要下雨了,李香玉也莫名其妙地咕噥了這么一句。說完,眼睛濕了,好像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這痛苦,喚醒了一些刻骨銘心的過往,一些被掩埋了的,平素從未觸碰的隱秘和傷痛。

李香玉看著我,皺了一下眉,雖說只是片刻,但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已經寫到她的臉上。李香玉故作輕松地沖我笑了笑:“濕面沾手了?!?/p>

我遞了杯水給李香玉,所有的話在她喝了兩口水之后,從唇齒間蹦出:“活得夠夠的?!?/p>

過日子,誰沒個磕磕絆絆?我忍不住地插了一句。

李香玉說:“我想清凈地過日子,可這日子沒法過。一而再,再而三地剜心,疼得受不了哇。”

多少年都過來了,再熬幾年,駱叔的脾氣就好了,我又忍不住地插了一句。

李香玉仰頭大笑:“熬,熬吧,熬得鉆了土嘍?!闭f完,李香玉又正色道:“前些天我去省城學習,因了一位主講老師臨時有事,學習提前一天結束了。我急急地給老駱買了些不常見的吃食,坐最后一趟車回洽城。進了家門,燈光下一對影子晃得我眼暈,我羞得能把自個兒的眼給剜了?!?/p>

唉,沒個老樣子,叫唾沫銹死他,我憤憤地說道。

李香玉說:“唯恐驚動了燈底下那一對兒活物,我像個賊似的逃出玫瑰園。霓虹燈發(fā)出驚悚人的光,東西南北,我不知往哪里去?我詛咒我這個倒霉的家伙,似乎那里都去不成,只適合孤魂一樣地在街道飄。那就飄吧,飄來飄去,實在飄不動了,坐在地上瞪瓷眼。這一夜,我無數(shù)遍地說服自己,把心路放寬,啥都不要想,就當是看了一出野戲,戲演完了,就完了。事情畢竟發(fā)生了,從眼里剜不出來。我迷迷瞪瞪地從玫瑰園逃出來,一只瘦溜溜的狗跟著我。我走那兒,它跟到那兒。這更讓我煩躁,多年來積攢的憋屈,全變成了謾罵,甚至于脫了鞋殼拿在手中攆。無論我怎么做,它總是癡瞅著我。天吶,那是綿軟的,溫暖的,熟透了的眼神啊。我心頭一亮,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怒氣懈勁兒了,我不由自個兒地蹲下身,狗親昵地圍著我。我從背包里拿出從省城買回來的吃食,一點點地掰開。洽城的那個夜太長了,我抱著悲傷蜷在街角。給我壯膽兒的,是一只狗?!?/p>

李香玉說完這些話,哽咽地不成樣子。

4

時間是治療傷痛最好的良藥。過些日子,咬咬牙跺跺腳,嵌在李香玉心中的那一疙瘩,應該就沒了。實則事情沒我想象中的簡單。哦,應該說事情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而是以另外一種樣態(tài)呈現(xiàn)。讓我驚訝的是,事情還會牽扯到從洽城文廣局退下來的老屈。玫瑰舞蹈隊曾在省市廣場舞比賽中獲過幾個獎項,給洽城人爭了光。老屈一高興,給舞蹈隊贈送了一套五圓鼓,幾十套演出用的服裝,款式,質地,均屬上乘。老屈退下來后,常來玫瑰舞蹈隊跳廣場舞。兩人在工作上有過交集,算是再熟悉不過了。李香玉排節(jié)目的時候,老屈因了對文化事業(yè)的熱愛,樂意義務幫忙。聚堆兒的人有了嚼頭,傳來傳去的沒影兒的話嚼餿了,到了駱有言耳中,就是大事。

那天,李香玉彩排完節(jié)目,急慌慌地回到家。

“賤骨頭。”駱有言嘴里罵著,拳頭就上來了,一拳掄飛了李香玉三顆牙。

自己頭上一堆屎,聞著別人屁臭味,老駱真夠狠,將污水一股腦兒全潑到李香玉身上。

女人六十沒有家,這是李香玉的奶奶活著時說過的一句話。這一刻,李香玉真真正正地明白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李香玉失蹤了,沒人知道她去往哪里。天氣慢慢涼了,我常常望著窗外發(fā)呆。

見到李香玉的時候,已是幾個月后的事。那天特別冷,雖說節(jié)令還是秋,但冬的味道迫不及待地來了。李香玉是帶著一股刀子風進鋪子的。幾個月沒見,褶子把嘴圍嚴了。我望著眼前的李香玉,由著淚往下淌。

駱有言一拳頭掄出去,將李香玉僅存的一點兒可憐的自尊打沒了。李香玉仰天長笑,眼前的這個女人,一輩子都是順著他的,什么時候變得這般肆無忌憚?!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那一刻,駱有言也被李香玉的笑聲唬住了。

“老駱啊,一家親的人??!”李香玉盯著駱有言,一字一句地說。

第二天,李香玉去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在律師調和的過程中,駱有言似笑非笑地說,叼到嘴上了,能撇了嘴?笑話。她要想回到玫瑰園,還得有兩點保證:一,決不跳舞;二,把工資卡上繳……

苦命的人兒,世上男子千千萬,偏嫁了個賴子?同為女人,我真真正正地感覺到,李香玉面對的不是個男人,而是一個索命的魔鬼。

李香玉低下頭,又抬起頭,我瞅見三指寬的頭皮裸露著,我不惑地望著李香玉。

李香玉怔了怔,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說道:“老駱揪住頭發(fā)往下拔,接著的是一頓猛揍,我疼得不知啥叫個疼了?!?/p>

瞅著眼前的苦人兒,我的頭皮是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我感覺我的頭發(fā),正在被一雙惡魔的手,連根拔起。

5

洽城人開始忙“年”的事了。手巧的女子用彩紙給灶王爺剪簾子,等到除夕夜將彩色簾子貼到灶神像上。老婆婆也顫巍巍地拿起擱置已久的剪刀,邊剪邊說祭灶的風俗,新女婿娶媳婦子的鬧趣,洽城的前世今生。半天過去了,老婆婆嘴上絮叨的,變成了民間社火,戲曲故事,四季花卉,雞豬牛羊……貼在窗上,門上,墻上,甕上,缸缸罐罐上。年味道真的來了。

再見到李香玉的時候,她提著一件做工精良的紅色羽絨衣。她說,紅顏色吉祥如意,給老駱買的。她又說,和她曾經要好的一個姐妹從南方回來,邀她吃了一頓飯。李香玉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這個老姐妹叫吳雅,從小學到初中,兩人做了五年同桌。老姐妹說她一進洽城,老家沒顧得回。

原來,李香玉這個叫吳雅的好姐妹要先見她的原因,竟是因了一個夢。

李香玉告訴我,吳雅說她回洽城前做了三個相同的夢,夢中的駱有言被一股陰郁之氣包圍著,咋都掙不脫。李香玉說老姐妹說話不帶拐彎兒,直戳戳地將這瘆人的話嘟嚕出來。

吳雅的話像秤砣一樣壓在李香玉的心里,失了形樣的臉沒能攔得住吳雅的嘴。吳雅說,到年跟前了,咋滿臉的十月一?十月一前后的日子,天上會零零星星飄幾滴雨,感覺陰沉沉的,因為當?shù)赜小肮聿恍懈陕返恼f法”。

別說了,別說了,李香玉渾身發(fā)抖,啞著嗓子沖吳雅喊。喊畢,身子軟成一團兒。

自從見過這個老姐妹之后,李香玉被施了魔咒般縮骨了。走路一瘸一拐,直溜不起來。她呢,反而拍拍腿,侃笑著說:“跛驢子馱掃帚,走得慢扇得快。剩下順地溜了,也算是有福人?!?/p>

這話兒刺心入骨,我抱著李香玉大哭。

洽城人將正月二十三這一天叫作“吊藥葫蘆”。李香玉記得小時侯,娘總會在正月二十三這天“遺藥葫蘆”,說是可以把病丟到地里。正月二十二這天,李香玉用彩紙剪了葫蘆形和葫蘆穗子,又將用絲線串起來的“藥葫蘆”放到年前給駱有言買的紅色羽絨衣兜里。

正月二十三,李香玉早早起來了,悄無聲息地從紅色羽絨衣兜里取出“藥葫蘆”,一瘸一拐地走了很多路,將“藥葫蘆”遺到地畔兒上。小麥苗不管不顧地往出拱,水靈靈,綠汪汪,中看極了。李香玉不眨眼地瞅著,瞅呆了。她的心情,是從來沒有過的美好。

老輩人說,地菜做的“紅眼麥飯”賽靈丹。做熟的“紅眼麥飯”,拌上油蔥花,蒜辣子,能香到腦殼里?;厝ゾ妥?,美美地吃三碗。李香玉這樣子想著,突覺胸痛難忍,她費力地喊了三個字。身子輕飄飄地晃了晃,倒下去了。迷迷糊糊的,似乎聽到母親在暗處夾著哭腔嘮叨:“俺閨女活得苦哇!苦哇!”暈暈乎乎中,李香玉似乎聽到駱有言變了腔,在她耳邊大喊:“老婆子!老婆子!老婆子!”

是老駱的聲音,李香玉的鼻腔酸了,小聲念著一首古歌子——

正月二十三

老驢老馬歇一天

麥子鍋里煮棗山

藥葫蘆,用線串

把病遺到門外前

……

突然沒音了,李香玉的身子疲沓了,縮成一團兒。天地間蕩起了一縷白晃晃的光,鋪在那張蒼老、粗糙,滿是褶子的臉上。

在洽城,把民間吹打樂器的藝人俗稱“龜茲”,同時請三家“龜茲”,也叫作“對事”。出殯那天,洽城下雪了,雪花落得到處都是,泛著銀子般的白光。駱家雇了紙糊匠糊了“全套”紙扎,并安排執(zhí)事請了三班“龜茲”。其中一班是洽城最有名的“晁家班”,據(jù)說“晁家班”的祖上,得到官方的認可,有官府里賜的“龜皮”。雪片子飄飄悠悠,三班“龜茲”吹吹打打。吹奏的過程中,幾個把式各盡所能,比個高低,喪事在銀白銀白的世界里,辦得熱熱鬧鬧。激越的五圓鼓,伴隨著高亢的響器家伙,震了雪片子,震了耳膜,震了空氣,震了屋頂,震了整個城。

李香玉在外工作的兒和媳婦,打電話老說是忙哩,忙得能褪幾層人殼殼。這回總算是不忙了,穿著拖地長的麻衫扶棺號哭,身子一抖一抖,惹得在邊的人跟著落淚。頭頂著黃麻布的孫娃子,在人堆里跑來跑去,時不時地指著祭桌上的掛像,奶聲奶氣地喊:“那是我婆,那是我婆?!?/p>

李香玉安葬的第二天,洽城到處瘋傳——

一只狗撲到李香玉的墓冢前,破命地撂開爪子,刨出一朵朵血紅的玫瑰。

四重奏

峪河的夏天來了,我的心空落落的。如果沒有那場該死的車禍,你一定會坐在奶奶留下來的藤椅上,瞅星星,瞅月亮??繅Ω缘膬蓧啪?,一茬一茬地被你掐禿,一茬一茬地豐茂起來。蔓上帶露水的黃瓜,被你變成了四樣兒菜。條狀的,片狀的,絲狀的,塊狀的,全憑你鼓搗。你嚼著黃瓜,唱著古老的歌。

歌聲在夜空中飄飛,把一禾迷住了。一禾爬上墻頭,脖子杵得跟只鵝般。

你個砍腦殼的,媳婦子一聲喊,一禾從墻頭摔下來。媳婦將一禾聽歌摔下來的事兒當笑話給別人說了。傳來傳去的餿氣話傳到你耳窩,是幾天后的事。你不說話,似是在想事情,似是在用面色的平靜來掩飾內心的鬧騰。忽地,從綴滿梨子的梨樹上跌下來一坨鳥屎,端直砸在你頭上。你的臉變了,像是被剮傷了。

幾個時辰過去了,又過去了幾個時辰,你往我手心擱了個繡著綠底紅花的繡包,包口是用紅頭繩纏著的。你盯著我說,姑姑不在了,才能打開。你臉上的凝重一寸寸地滋長,給你的話兒平添了許多力度,使得那個早已備好的神秘繡包,有著不容質疑的清冷和莊嚴。說啥不在呀不在的,好好的干嘛說這個?在我心里,這幾個字兒是遙遠的遙遠,遙遠到仿佛可以不管。但你一連著叮囑了四遍,“死”字像電流一樣擊我一下,又一下。我害怕了,緊緊地抱住你。

你摸摸我的頭,目光落向別處,以平靜而低沉的語氣說,人各有命!

你說過這話的第四天,那場該死的車禍就來了。奶奶留下來的老藤椅,還有那輛從峪城買回來的輪椅,就擱在院里的梨樹下。記得買輪椅時,我是滿懷希望,想著過些日子,你就能走路了,我又能聽你唱古老的歌。

那場該死的車禍,讓你變成另一個你。走不了路,說不了話,眼神是木的,更是傻的。你在輪椅上坐了四天,把我丟下了。那天,巧嬸給我說老輩人留下來的規(guī)矩:一個七是七天,到三七,到五七,是要燒七齋紙的。過了四十九天,要燒五十日紙,還得給亡人插傘。

巧嬸花了幾個時辰,用黃裱紙做了個黃羅傘,用白紙糊了個褡褳,又做了七個三角小白旗。那天和月份的八號剛好重合,峪河人叫作“著八”。我在“著八”先一天的黃昏,將三角小白旗依次擦到墓堆旁,將黃羅傘插到墓堆上,再將裝著米和面的褡褳放到傘頂,圍著墓堆轉圈子。我一邊轉圈子一邊念誦——

左轉三匝

右轉三匝

閻王要是來捉你

你就縮到傘底下

給你米給你面

你背上褡褳到處轉

閻王等你不得見

鐵拐打你你跑呀

沒米沒面你回啦

下雨時你縮到傘底下

……

念誦完畢,我流著淚往回走。

巧嬸說,往回走的時候莫回頭,這是有講究的。我沒敢回頭,一到院里,就再也忍不住了,沖空中野野地喊:姑姑,念誦的那些話,你聽見了嗎?

夏天來了,峪河沸騰了。峪河的水是從黃龍山一個叫木耳坪的地方流下來的,遠遠望去,像一條銀色的飄帶,一漾一漾地舞動著,舞出一個又一個村莊。東王家河,西白家河,馮家河,朱家河,張家河,管家河,梁家河,楊家河,袁家河……村莊大小幾近相同,像是芝麻桿上結的規(guī)規(guī)整整的芝麻。裝扮這些芝麻的,是一棵又一棵歪脖柳,糙皮柳。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粗細不均,卻讓一個又一個芝麻桿上的芝麻,有股子生命的倔強,燦然和活力。

你挽著籠子帶我去峪河搗衣。峪河有個拐彎處,大小石頭擠在一起。你在石上搗衣,我用籠子撈魚撈蝦子。我將籠子往水里摁,又猛地將籠子提起。撈上來的是寸半長的蝦子和水草。奇怪,沒有魚?我好失望。

你用沾滿皂沫的手摸摸我的臉,沖我燦然一笑,撈稀奇,撈稀奇嘛。

這話兒醒神了,我使勁兒將籠子摁到水里,閉著眼數(shù)了十下。不,應該是四十下,遂將籠子提起。

撈上啦,撈上啦,我蹦跳著嚷叫著。你盯著籠子里的魚,眼底有一窩藏不住的傷。你說,小生命真可憐,這話兒像是對魚說,像是對你自己說,又像是對我說。

說真的,我舍不得這條撈上來的魚,又一想,還是姑姑說得對。被我放回水里的魚,樂悠悠地找魚娃娃去了。你靠在一棵歪脖柳上,指著河對岸對我說,那是塊肥地,種啥成啥。今年種苞谷,滿眼都是金。明年種蘿卜,紅格盈盈的鋪一地……

我心頭常升起金燦燦的苞谷,鋪了一地的紅,也想起你靠著歪脖柳對我說話的樣子。我仿著你以往的動作,往水杯里放一枚金針,再往另一杯水里擱一片陰干了的香椿葉。雖說清香撲鼻,卻有股陰郁的味道。

姑姑,姑姑……我呼喚你的聲音在天地間飄飄蕩蕩,卻喊不回個你。那輛你坐了四天的輪椅,早已是銹跡斑斑。奶奶留下來的藤椅,硬是被歲月涂了一層重重的釉色,在靜默中訴說著久遠的傳奇。

峪河邊的糙皮柳綻出了綠芽兒,沉睡了一冬的峪河水,一漾一漾地舞動著銀飄帶。就在這時節(jié),你來到峪城。陪你來峪城的是一禾的爹。一禾的爹輩分大,峪河人喊他四爺。四爺帶著兩瓶酒,一包點心,一個鹵好了的肘子,送你到趙師傅的理發(fā)鋪學手藝。四爺離開的時候,從腰包里捏出幾個錢塞到你手心,說道,秀兒,日子要往前走,好好學手藝,好好活人。

那一刻,你想喊一聲四爺,嘴巴抖得厲害,死活出不來聲。

趙師傅拍拍你的肩,用響響的聲音說,藝不壓身,苦命娃,好好學!趙師傅的硬錚話漫了你的心,你硬是沒憋住,破開了嗓子。

趙師傅的理發(fā)鋪不大,活兒不少。洗頭,洗毛巾,捂胡子,掃發(fā)渣……都是你該干的。晚上打烊了,還得將脊背捋直,練兩個時辰的站工和腕工。時辰一過,趙師傅的胖婆娘會隔著貼窗花的木格窗喊,秀兒,秀兒,睡啦,睡啦。喊著喊著,幾個年頭喊沒了。你也由那個瘦瘦小小的丫,出落成一朵美麗的花。有人當著趙師傅的面,說要給這朵花捏和個好婆家。趙師傅發(fā)出朗朗的笑聲,沒說個啥。這類話聽多了,趙師傅聽躁了,一句胡說八道啥哩,封了人家的嘴。

夜里,趙師傅和胖婆娘在被窩里商量,秀兒這朵花太惹眼,對外得說是咱的大侄女。因了這個大侄女的名兒,趙師傅讓胖婆娘扯了塊花料子,給你做了件綠花襖。那股絢騰騰的勁兒,美到沒法兒說。不多久,胖婆娘在一個雨天滑了足,后腦殼杵在捶布石上,沒能醒過來。

胖婆娘走了,趙師傅瘦成干筋了,有事沒事的愛罵人。夜里呷幾口苞谷酒,味兒重得能跌到酒缸。其實,你懼怕的不是趙師傅的罵,也不是苞谷酒散發(fā)出的味兒重,而是趙師傅呷了苞谷酒后的那雙灼人的眼。大半夜了,趙師傅打起呼嚕了,你才敢躡手躡腳地回到屋,天沒明又得起。燒水,煮飯,給趙師傅洗襖子,端尿盆,七事八事的都是你的事兒。你的腰桿挺得溜溜直,心里和峪河的水一樣澄澈。那天,你盯著趙師傅的皺巴臉,一臉平靜地說,師傅,我懷戀師母在的日子。您這樣兒,分明是要將秀兒攆走,要將秀兒遺棄。你的聲音平靜,卻像重錘一樣砸在趙師傅的心上。趙師傅張著嘴,深陷著的眼窩癡瞅著你。那一刻,你覺得眼前的趙師傅像你那去了的爹。心里一暖,熱乎乎地叫了一聲,爹。

趙師傅手中的酒杯哆嗦到了地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哐啷響。

趙師傅不罵人了,不說糙話了,也不喝酒了。鼓起心勁兒讓自己振作,也振作起來了。你們一老一少,毛毛躁躁,一春一夏一秋一冬,你當理發(fā)鋪是自個兒的家。買根蔥買把韭,能跑大半個城。你把胖婆娘的舊襖子拆了,給趙師傅做了一對兒棉裹腿。趙師傅抱著棉裹腿,眼里閃著淚蛋子。

四爺來峪城了,一進門就笑,說好事臨門,好事臨門啦。

一縷陽光沿著窗縫擠了進來,落在你的身上。四爺笑瞇瞇地,眼里透著的是藹然可親。你的神思飄遠了,那時侯你還小,鼻底下吊兩行稀溜溜的鼻涕,爹常牽著你的手去峪鎮(zhèn)趕集。每到集上,爹會給你買油糕,買炒涼粉,買炒花生。爹不吃,不眨眼地瞅著你吃,心里爽氣得很。過年了,娘會給你扯花布料。娘說,老王頭是從大地方來的,裁剪的式樣兒耐看。那會兒你才多大,爹瞇瞇著眼,說你是個小屁孩。

趙師傅給顧客理頭發(fā),剃胡子,刮臉。忙完手中的活兒,又和四爺相對而坐,兩人說說話,抿幾口釅茶,吧嗒幾口水煙鍋。你除卻給顧客洗頭,理發(fā),剃胡子刮臉,將熬過的像紅糖水一樣的釅茶擱到桌上,依然站在窗邊。陽光輕輕地躍了幾下,太陽落山了,四爺回峪河了。理發(fā)鋪沒來顧客,擱在爐子上的一壺水沸了又沸,鬧出很大的動靜。趙師傅沒催促你,你也沒將水壺挪到一邊兒,任其發(fā)出攪擾人心的咕嘟響。

那個夜里,不三不四的鳥叫聲驟然而起。真是罕異,鳥的叫聲清冷孤寂,忽遠忽近,在空曠的天地間橫沖直撞,儼然是要將黑夜撕破,將黎明迎來。你瞪著一對兒大花眼,怎么也睡不著。過得真快,四個年頭沒了……

四爺說,三日集那天,要來峪城賣瓷貨,順道兒接你回峪河,說是給你捏和個好婆家,回去定親,結婚。四爺沒給你打招呼,連日子都擇好了。四爺說,好日子挨得緊,是神的旨意。對于這個將要和你在一鍋里攬勺的,這個你從沒見過面的白云,你沒有一絲兒哀怨,你牽心的是趙師傅。你在想,如果你離開理發(fā)鋪,把趙師傅獨個兒丟下,就是把親人撂在荒野,你一輩子都不安心。那幾天,你將趙師傅的襖子,理發(fā)鋪的毛巾,圍布,洗得干干凈。剪子,剃刀,一把把地磨好,擺好,連旮旮旯旯都掃遍了。

趙師傅的酒癮犯了,喝悶酒喝涼水一樣,仰脖子就灌了。你抓住趙師傅的手說,別喝了。趙師傅不耐煩地沖你大吼,喝死算球了。你瞅著趙師傅,毛發(fā)聳立,從來沒有過的惶恐。究竟是為什么,你抓破腦殼也想不明白。

離開峪城前的那個夜晚,趙師傅爬上了你的炕。

你的呼叫聲跌跌撞撞,全跌到夜里了。夜得黑將世間的風物掩埋了,誰能聽到你的呼喊!

秋風粗拉拉地吹著,綴在樹上的幾只梨子搖搖擺擺。啪嗒一聲,又一聲,摔得稀碎稀碎。你的心被眼前的破敗撕裂了。那感覺,是用鋒利的刀子,將你的心劃開了一道長口子。沿著口子滲出來的,是殷紅色的血。

四爺說過,你和那個叫白云的姻緣,是神的旨意。你死活不和白云見面,再說好姻緣,就是虛話了。

四爺僵著舌頭念念叨叨,說得好好的,咋就變了呢?那一家子都是實誠人。秀兒一結婚過自個兒的日子。壓在我心上的那一疙瘩,全落地兒了。俺老腿老胳膊,有今兒沒明兒的,不好說。到天那頭了,也能挺著臉面見秀兒她爹。

回到峪河的日子,四婆教你做女紅。你也會跟著四爺和一禾去峪鎮(zhèn)賣瓷貨。逢著雨水天氣,四爺一家人在屋里嗑話。你的神情不那么專注,犯瞌睡,捂住肚子干嘔,要么就是瞅著窗外的雨,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六婆以為你著涼了,往你身上披了件厚襖,吩咐一禾倒杯煎水,多擱些糖。

你蒼著臉對四婆說,想吃老崖上的酸棗子。

提說起了酸棗子,四婆才記起后院的石榴樹上干干地掛著四個不太周正的石榴。四婆笑著說,咱后院的石榴長得丑,味道比酸棗子純正。

你連著吃了四個丑石榴,又說你渾身癱軟,沒一點兒力氣。四婆瞅著你的饞樣和疲倦勁兒,“害口”這詞兒從腦殼殼一躍而起。害口,莫不是害口哩,四婆這么一想,臉上沒了人色。

四婆一輩子生了一串子娃,成了一禾一個,是個帶錘錘的。十畝地里一顆谷,叫一禾吧,四婆對四爺說。不管咋著說,四婆是經幾回事的人了,眼力勁兒準準的。四爺知道了,奮力唾了一口痰,嘴里一個勁地嘟囔,俺老眼昏花了,那天成另一世的鬼,就逍遙了……四婆聽了,臉上有了懼色,老東西的魂,怕是叫“不干凈的”魘住了。

那天夜里,四婆搭著燈籠,幾個老寡婦抱著大公雞,拿著掃炕用的笤帚,到土崖下給四爺收魂。夜深人靜,燭光泛著幽幽的黃,黃和寒氣在夜色里亂顫,亂竄,頗有幾分仙界氣息。大公雞被老寡婦揪著尾巴,用笤帚打得直叫喚。德厚,回呀,回呀……喊叫四爺名字的聲音直上云霄?;貋磉?,回來咧的聲音在空中久久不息。

四婆回到家中,用籮面籮子在四爺身上轉了幾個圈兒,篩了篩,所有的“不干凈”似乎都篩沒了。

第二天,四爺四婆帶你到峪城。四爺去廟兒巷給你買紅糖和酥麻花,四婆領你去醫(yī)院。說是醫(yī)院,實則是隱于峪城的小診所。電線桿上貼的野廣告花花綠綠,瞅得人眼暈,四婆顫著聲說,咬牙跺腳攢足勁,坎兒就過了。

從峪城回到峪河,四爺挪不動腿了。去了幾家診所,峪城的大醫(yī)院也去了,大夫一致診斷,四爺沒病。

沒病咋成這了?四婆的臉上浮了層陰云,烙了油饃去廟上問神神兒。一禾的臉摧成了豬肝色,終于搜集了幾個“丹方”。那些看起來奇奇怪怪的草藥,熬了黑糊糊的一大碗,四婆用木勺喂四爺,四爺鼓脹著眼,死活不張口。

你和四爺四婆從峪城回來,滿打滿算共四天,四爺?shù)拍_走了。臨終前,四爺鼓足氣力,硬是說了幾句話,老糊涂發(fā)酒瘋,倒栽蔥扎到水里了。

五十天過后,四婆老淚縱橫,從木柜里取出兩匹土布,一深一淺,一青一黃,意味深遠綿長。這是四婆專意為你織的。在峪河,但凡有閨女出嫁,土布壓箱底,是應有的陪妝,也是爹娘的體面。

你抱著沉甸甸的兩匹土布,給四婆磕了響頭,到四爺?shù)哪苟亚?,父母的墓堆前,磕了響頭。冬天來臨的第四個早上,你帶著一青一黃兩匹土布,兩包陰干了的香椿葉和曬干了的金針,離開了峪河。站在峪河邊望著你背影的,是滿臉褶子的四婆。

四天后,峪鎮(zhèn)多了間理發(fā)鋪。隔壁女人扯閑話,峪鎮(zhèn)以前逢著集日,峪河的一個老漢,在理發(fā)鋪門前賣瓷貨。瓷壇子瓷罐子瓷盆子瓷碗碗瓷碟碟,要啥有啥。老漢面善心慈,賣的瓷貨,都是走遠道兒拉回來的正經貨,好些日子沒見老漢了。你沒吭聲,但你知道女人說的賣瓷貨的老漢,就是四爺。

峪鎮(zhèn)街道挨挨擠擠著一些店鋪,鑲牙店,鐘表店,藥店,雜貨鋪,醬菜鋪,干果鋪,饃鋪,賣羊肉的,賣布的,修自行車的,捏糖人的,扎花圈的……還有兩家理發(fā)鋪。一家是你新開的鋪子。另一家夫妻店,男的自稱“平頭王”,理平頭刮光頭剃胡子。女的做飯兼干雜務,逢著集日,也逮住剪刀喀嚓喀嚓剪開了。

來峪鎮(zhèn)理發(fā)的都是掮著老镢頭,拿著攔羊鞭的鄉(xiāng)親。他們急急火火,總有干不完的活兒。一張張布滿褶子的臉,像心疼你的父母,你的四爺四婆。你會給他們多洗幾遍,將胡渣子刮得干干凈。有些心里過意不去的叔伯嬸子,會趕個大早,將幾根蔥幾顆蒜幾個自家蒸的酵面饃,擱到理發(fā)鋪門口。使得每一個冰冷冷的冬日,溫暖如春。

每晚關嚴鋪門,你將自個兒脫得一絲不掛,坐到木盆里搓洗,發(fā)呆。搓洗和發(fā)呆這兩個動作,成了你每天的必修課,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秀兒這閨女心腸好,手藝精,當當響的話兒在峪鎮(zhèn)傳開了。綰著髻兒,穿著綠襖花褲的媒婆子踮著腳來了,硬是將地面踩出了幾坨梅骨朵。你臉上的平靜跟刀子一樣,斬斷了媒婆的熱情。

這世間,有些事兒是沒法說理的,沒人知道,你心里有多苦。

那天一大早,鬧哄哄的聲音撕了你的夢,你急慌慌地打開鋪門。不遠處,一大圈人在侃話,熱鬧得很。雖說你沒好奇心,但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動著你,吸引著你,你不由自個兒地走過去。人群湊堆兒圍了個笸籃,笸籃里放著個用綠花被裹著的娃娃。娃娃咕嘟著嘴,很俊,瞅著叫人心疼。你緩緩地蹲下身,摸了一下娃娃的臉。

娃娃哭了,聲音清脆洪亮,驚了人群。

有人說,大冷的天,把娃娃撂到這兒,真狠心。

有人說,作孽,作孽啊。

又有人說,是個女娃娃吧。

……

女娃娃三個字兒錐了你的心。真是怪了,你從笸籃抱出用綠花被裹著的娃娃,娃娃立馬不哭了。人們的眼神聚在你身上,有個上年紀的人拽拽你的襖,氣喘喘地從嘴里蹦出三個字,活,人,難!

太陽在空中滾了幾個圈兒,給你的背影涂了一層金燦燦的光,使得抱著娃娃的你更為美麗。而你毫無畏懼的篤定和果斷,就更令湊堆兒的人們疑惑了。落在你身后的,是冷笑的目光,是不屑的神情,是怪聲怪氣的一些丑話。

其實,你將娃娃抱起的那一瞬,一團幸福的暖意,一直暖到心窩,你一下子不孤了。

幾年后,一個叫樂樂的娃娃扯著你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叫,姑姑,姑姑……

人間最動聽的音符哇!

你將樂樂擁入懷中,爽朗朗的笑聲在空中奔躍,追逐,撼天動地。

到夏天了,你將指甲花加點兒明礬搗碎,給樂樂染紅指甲。四爺四婆在的時候,年年在院門前種蓖麻,四婆在油燈下舞動著蒼老的手,用木紡錘將麻旋成一縷一縷的麻線,熬夜將麻線染成紅紅綠綠的花麻線,專意為峪河的娃娃染紅指甲用。

吃完飯,你總會泡一青一黃的兩杯茶。你喝,你的樂樂也喝。樂樂是喝著青黃色的香椿茶和金針茶長大的,也是聽著古老的歌子長大的。樂樂沒有忘,也不能忘,這就唱給你聽——

紅辣子

綠把把

我娃坐到姑這達

姑給我娃織布納褂褂

……

猜你喜歡
四爺
治懶
參花(上)(2018年11期)2018-11-09
四爺
傻四爺
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6年44期)2016-11-01
鴻德茶莊
車車四爺
難逃一死的金匠
百年魔咒
肺結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