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國
“正午尖厲的啼哭∕群鴉倏息掠過黑暗的隱居地。∕它們的影子輕撫母鹿∕有時也悶悶不樂地棲息。∕∕唉,它們怎樣地破壞了枯竭的寂靜,∕一片田地沉浸于其中的寂靜,∕仿佛一個女人,將沉重的憂思激起,∕偶爾又狂號哭泣。∕∕嗅吸到某處的一具腐尸,∕它們突然向著北方飛去∕猶如送葬隊伍,消失∕在激蕩著狂喜的空氣里?!保ㄌ乩藸枴度壶f》)
閱讀特拉克爾的《群鴉》,我們可以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一股陰郁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德語詩歌里“黑暗詩人”的名號,果然名不虛傳。特拉克爾,全名梅奧爾格·特拉克爾,生于1887年,逝于1914年,奧地利詩人。這位讓大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捧卷終生的人堪稱詩人中的維特根斯坦,因為他的存在,20世紀(jì)的德語詩歌閃現(xiàn)出奪目的光彩。作為一位卓有建樹的表現(xiàn)主義詩人,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特別注重人的自我感受和自我表現(xiàn),極力呈現(xiàn)人性在種種喧囂和混亂之中遭壓抑而扭曲的形態(tài)。人性的異化,究其根源,還是因為社會的異化,而這個異化的社會恰恰就是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特拉克爾深刻地洞察到這一點,所以,他筆下的那個鬼魅的世界,既陌生又熟悉。
《群鴉》這首詩歌,并沒有什么繁雜的意象,唯一的主體意象就是“鴉”。不管是西方文化還是東方文化,不管是傳統(tǒng)的還是現(xiàn)代的,“鴉”這種鳥一般情況下都與災(zāi)禍、死亡等不吉之兆相關(guān)聯(lián)。它烏黑的外表,粗啞的鳴叫,食腐的特性本來就不討喜,再加上群棲群飛、遮天蔽日的陣勢,更是極易引發(fā)人心底的驚悚和顫栗。特拉克爾以“群鴉”作為詩題,直接撥動讀者敏感而脆弱的心弦,令人猝不及防。地獄之門就此敞開……
“正午尖厲的啼哭”,起始句先聲奪人,使人心弦為之驟然收緊?!叭壶f”如人一般“啼哭”,這一擬人手法,很自然地把鴉鳴與人的情感勾連在一起。烏鴉的啼叫如死亡的哨音劃過沉寂的荒野,一股不詳?shù)姆諊\罩于天地之間,更是沉甸甸地壓在人的心頭。其實,仔細(xì)推敲,用“尖厲”一詞形容烏鴉的叫聲,并不貼切,但換個角度來審視,如果代之以“粗啞”,雖然貼切了,卻又與“啼哭”不相協(xié)調(diào)。聲音的“異化”,藝術(shù)化地渲染出環(huán)境的陰森凄惻,也為全詩奠定了陰郁而悲涼的調(diào)子?!叭壶f倏息掠過黑暗的隱居地”,這是出巢的群鴉,“黑暗的隱居地”正是它們棲身的巢?!百肯ⅰ薄奥舆^”寫出“群鴉”飛行速度之快。讀這樣的詩句,我們的頭腦中很自然地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正午時分,大群的烏鴉猶如得到遠(yuǎn)方的某種神性的召喚,從它們幽暗的巢中呼啦啦地騰空而起,遮天蔽日的翅翼仿佛夜幕提前降臨,正午瞬間成為黑夜。它們是勾魂的使者,還是死亡的幽靈?在這荒無人煙的曠野飛掠如地獄的閃電。這兩行詩句,有“聲”有“色”,節(jié)奏緊張而急促。不過,節(jié)奏很快又發(fā)生了變化,變得輕柔而舒緩。“它們的影子輕撫母鹿”,“輕撫”一詞極盡柔情,而“母鹿”這一意象也閃耀著恬淡寧謐的光芒。看來,特拉克爾筆下的“群鴉”并非僅是帶來亡靈般的氣息,還給善良的生靈以親情般的慰藉。此為第一變,接下來又是第二變?!坝袝r也悶悶不樂地棲息”,“群鴉”的情緒如人一般多變,也會有“悶悶不樂”的時候,節(jié)奏沉滯。而“群鴉”的憂思在無言的“棲息”之中積蓄著破壞性的力量,等待著爆發(fā)的時機?!鞍Γ鼈冊鯓悠茐牧丝萁叩募澎o,/一片田地沉浸于其中的寂靜”,這兩句在內(nèi)容上正好與起始兩句形成呼應(yīng)。兩相對照,詩句的意蘊就由晦澀轉(zhuǎn)為明朗。原來,“群鴉”那么迅疾地“掠過”,竟是對“枯竭的寂靜”的“破壞”,“破壞”的起因則是長期積郁的“悶悶不樂”的憂思。為使“群鴉”的形象更加生動,特拉克爾將“群鴉”比作“一個女人”,“女人”的“沉重的憂思”一旦被激起,自然就偶爾表現(xiàn)為“狂號哭泣”。說到底,“群鴉”的憂思,終究還是人的憂思,更是詩人靈魂深處的憂思。在憂郁悲哀中,詩人仍然執(zhí)著地呼喚著人性和愛。
是的,特拉克爾是有“黑暗詩人”的名號,但“黑暗”的不是他的靈魂和思想,而是他的人生和經(jīng)歷。詩人出生于奧地利的薩爾茨堡,這里也是偉大的天才音樂家莫扎特的故鄉(xiāng)。他的父親是一位忠厚勤勉的小五金商人,給予子女溫暖的父愛;但他的母親對他則是冷若冰霜,她只是癡迷古董,整日在收藏古董的小屋里冥想。由于自小缺失母愛,特拉克爾在痛恨母親之余,非常不幸地將依戀之情轉(zhuǎn)移到親生妹妹格蕾特身上,從此以后,對妹妹的罪惡的意識糾纏著詩人短暫的一生,這既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也是他情難自禁的牽掛。妹妹臥病在床之際,特拉克爾為救助妹妹,四處奔走,嘗遍世間寒涼。雖有大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的巨額資助,但他仍對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充滿懷疑和絕望。1914年,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擔(dān)任前線衛(wèi)生員,戰(zhàn)爭的殘酷又使他精神失常,最后過量的可卡因注射終止了年輕的詩人心臟的跳動……悲慘的經(jīng)歷,雖然讓他的詩歌染上“黑暗”的色彩,但“黑暗”卻不絕望,“人性”和“愛”的主題仍在字里行間閃現(xiàn)。
“嗅吸到某處的一具腐尸,/它們突然向著北方飛去”,詩歌第二小節(jié)可以說是第一小節(jié)內(nèi)容上的延續(xù)。“群鴉”對“腐尸”的追逐,是其不可改變的天性。黑暗的生物,有黑暗的嗜好;身處黑暗處境中的詩人,有對愛和幸福的向往。用黑暗的手法來表達光明的追求,用特拉克爾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表達他“地獄般的咆哮”?!蔼q如送葬隊伍,消失/在激蕩著狂喜的空氣里”,“群鴉”飛逝,隊形雖如“送葬隊伍”,情感卻是確定目標(biāo)后的“狂喜”,詩句自由的形式、靈活的表達,打破了傳統(tǒng)的語法特點,表現(xiàn)出極為獨特的藝術(shù)張力,言有盡而意無窮。
《群鴉》是一首“黑暗”的詩,是一首“死亡”的詩,也是一首“人性”的詩。特拉克爾的有句話正好成為這首詩最形象的注腳,“在瀕臨死亡的存在的那些瞬間里,感覺到所有的人都值得去愛。當(dāng)清醒的時候,你感受到世界的殘酷。你的詩歌只是一個不圓滿的贖罪?!?/p>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安陸市安陸二中高二年級語文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