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峰
“右脅出生”的三種解讀
在漢文《大藏經(jīng)》中,有許多關(guān)于佛祖釋迦牟尼生平事跡的記載,主要見于本緣部、阿含部和史傳部,在寶積部、華嚴部、涅部中也有一些片段,后世將這些記載統(tǒng)歸入“佛傳”范疇,是漢文佛經(jīng)中文學性和故事性最強的文本之一。(孫昌武:《唐代文學與佛教》,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隋唐時期,經(jīng)疏部中的一些典籍認為完整的佛傳故事可劃分為八個基本情節(jié),即“八相成道”。
從“八相成道”故事中,我們既能讀到關(guān)于佛陀人生的真實書寫,還能讀到許多神異夸誕的情節(jié),諸如“乘象入胎”“右脅出生”“二龍浴體”“摧伏魔軍”等。
李坤寅認為,佛陀降生前后的種種神跡都有其深刻寓意:“乘象入胎”象征佛陀行菩薩乘、救度一切眾生;“光明悉照天下”象征佛陀“以四真諦智慧光明,普照一切愚暝眾生”;“墮地行七步”象征佛陀將會證悟“七覺支法”。(《釋迦牟尼佛傳記的神話性初探:以八相成道為例》,臺灣輔仁大學碩士論文,2003年)由此可以推知,作為降生故事的重要情節(jié),“右脅出生”也必定蘊含著具體的宗教寓意。但是,對于“右脅出生”的寓意,《修行本起經(jīng)》并沒有給出明確而具體的解釋,所以該話題從古至今一直都有爭議,爭議的焦點是為何佛陀從右脅(腋下)出生而不是從產(chǎn)門(女陰)出生。
關(guān)于這個問題,以往有三種解釋:1.宋代沙門慧寶和明代西域比丘師子認為,“右脅出生”只是體現(xiàn)佛陀異于凡俗;2.隋代沙門吉藏說“示異凡穢,故從右脅生”(《無量壽經(jīng)義疏》),他的意思是說“右脅出生”象征著佛陀清凈圣潔,不同于常人出生后身體沾染污穢;3.于凌波認為“右脅出生”折射出古印度的種姓等級觀念,按照《梨俱吠陀》記載,梵天的手臂化生出剎帝利種,“右脅出生”的釋迦牟尼恰好是剎帝利族。(《釋迦牟尼與原始佛教》,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3年)不少學者認可第三種說法。
“右脅出生”與種姓等級沒有關(guān)系
我認為,“右脅出生”與種姓等級沒有直接關(guān)系。理由如下:
1.出生部位對應種姓等級的觀念來自“四吠陀”,佛教對此并不認可。雖然佛經(jīng)中偶爾引述該論點,但引述之后幾乎都是懷疑或批判的聲音。例如新羅僧遁倫編撰的《瑜伽論記》卷十二“第三持究竟瑜伽處”引述了某來源不明的佛經(jīng)中世尊對彌勒菩薩講的話:“汝波羅門家生,我剎帝利家生,我是右脅而生,汝是頂上化生?!钡輦愑X得這段話跟《彌勒經(jīng)》的記述有很大出入,進而對這部佛經(jīng)的真?zhèn)伪硎緫岩?。再以《舍頭諫太子二十八宿經(jīng)》為例,婆羅門弗袈裟自恃種姓高貴,看不起旃陀羅族的摩登王父子,稱其為“捐棄種、兇咒種”,沒有資格迎娶其女,摩登王駁斥這一說法,認為四姓平等,無貴賤之分:
弗袈裟聞摩登王所說如是,默然窮厄,??s低頭,恚瞋不悅,則宣此言:“……厥梵志,稱梵天真子,從梵天口生,君子胸生,工師臍生,細民足生。梵天化造一切世間及形類,斯以吾等梵天尊子,君子第二,工師第三,細民第四……”時摩登王即以義偈答弗袈裟。而說頌曰:“計身手足皆骨肉,脅肋脊運乃成人。如斯思之有何恃?猶此觀之無四種。設使豪羸差特異,卿則從意講宣之。吾謂尊卑無差特,吾故則荷無四種……”(西晉竺法護譯:《舍頭諫太子二十八宿經(jīng)》)
2.從唐以前的佛經(jīng)引述“四吠陀”的文句來看,對于剎帝利化生于梵天的哪個部位,其實沒有固定的說法(有頂生、胸生、肩生、臂生和臍生五種),唐以后的中土撰述中才逐漸統(tǒng)一為臂生,但臂生和脅生仍然不是一個概念。
3.佛經(jīng)也有頂生、手生、髀生、股生、膝生和足生的故事,但這些不同的身體部位跟尊卑貴賤沒有對應關(guān)系,只是體現(xiàn)出生者超凡脫俗。下面一段引文顯示,無論從頂生還是從足生的童子,他們都是三十二相具足、成就非凡的圣王:
諸比丘!其齋戒王頂上自然出一肉胞,生于童子,端正具足,三十二相……其頂生王,具大神通,甚有威力,統(tǒng)四大洲,自在治化……諸比丘!其頂生王右出胞,生一童子,端正具足,三十二相,名右生,亦有威力,統(tǒng)四大洲;其右王,左出胞,生一童子,亦三十二相,名左生,具威德力,王三大洲;其左王,右膝肉胞,生一童子,威相如前,王二大洲;其右膝王左膝生一童子,威相如前,領一大洲。(隋達摩笈多譯:《起世因本經(jīng)·最勝品》)
其近端嚴王,右足上忽生瘡皰,其瘡柔軟如綿迭花,雖日增長而不痛惱。后漸熟破生一童子,形體端正,有三十二大丈夫相,莊嚴其身,以右足生故,名端嚴足生,即立為王。威德自在,王二大洲。(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一)
“右脅出生”象征佛陀清凈無垢
我認為,“右脅出生”的佛教寓意是佛陀清凈圣潔、不染不著。依據(jù)如下:
1.我調(diào)查《大正藏》后發(fā)現(xiàn),唐以前的佛經(jīng)在評析佛陀“右脅出生”事跡時,全都點出“清凈無瑕”“不染穢濁”這層含義。
2.降生故事的其他情節(jié)也都指向“清凈出生”。佛陀降生故事包括兜率降神、菩薩處胎、右脅出生、二龍浴身等情節(jié),相信這些情節(jié)背后一定有共同的宗教底蘊。因此,我們不能孤立地分析“右脅出生”,而應該把相關(guān)的情節(jié)聯(lián)系起來看待,這樣才能得到完整的認識。《修訂本起經(jīng)·菩薩降身品》中有四個細節(jié)值得關(guān)注:(1)能仁菩薩夢中投胎,摩耶夫人覺而有娠;(2)摩耶夫人在孕期不吃凡間食物,而是享用諸天的供奉;(3)摩耶夫人自然持戒,踐行“六度”;(4)悉達太子出生后,龍王兄弟為他沐浴。
我們比勘相關(guān)經(jīng)本后發(fā)現(xiàn),這些細節(jié)也都印證了“清凈出生”。下面分別解釋。
(1)《大寶積經(jīng)·佛為阿難說處胎會》說,凡人入胎須要三種因緣齊備(父母起愛染心、赤白和合、中陰現(xiàn)前),其中涉及兩種不凈因緣:“父母起愛染心”即是“持心不凈”,“赤白和合”即是“種子不凈”;與之相反,佛陀不是父母遘精合成,而是在摩耶夫人夢中以靈體形式直接從右脅入胎,避免了“持心不凈”或“種子不凈”。
(2)佛教認為人體由皮肉包裹,體內(nèi)充斥污穢。三國時,支謙譯《菩薩本緣經(jīng)·一切施品》說“此身肉血成,骨髓肪膏腦,屎尿涕唾等,薄皮裹其上”,有感于此,近代革命家廖仲愷有“驅(qū)殼本是臭皮囊”的詩句(《訣醒兒、承兒》)。凡女之身也是由各種穢物和合而成(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釋初品中三十七品義》),既然如此,胎兒不僅要被大小便、膿血所包圍,還會因為母親進食而飽受寒、熱、擠壓之苦。
在這種環(huán)境中,胎兒難免出現(xiàn)許多負面情緒,包括“一不凈想,二臭穢想,三囹圄想,四黑暗想,五厭惡想”(《大寶積經(jīng)·佛為阿難說處胎會》)。與之相對,根據(jù)竺法護譯《普曜經(jīng)·論降神品》描述,摩耶夫人不同于凡女,她的外表和內(nèi)心都堪比“玉女寶”,“玉女寶”是輪王七寶之一,其特質(zhì)是“口中青蓮花香,身檀香,食自消化,無大小便利之患,亦無女人惡露不凈”(《修行本起經(jīng)·現(xiàn)變品》)。不僅如此,摩耶夫人懷孕后,享用的是諸天進獻的食物,這種食物就是所謂“天百味飯”,它以氣態(tài)存在,“見色聞香,自然飽足”(曇摩伽陀耶舍譯:《無量義經(jīng)·德行品》)。“天百味飯”和天界的甘露效果等同,能讓服食者“無便利患,身體香潔”(《分別功德論》卷五),“無便利患”是說體內(nèi)沒有因飲食消化而產(chǎn)生的屎尿,摩耶夫人因為服用天界的食物,她的身體是潔凈的,所以《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在講述“菩薩處胎”情節(jié)時添加評語說“菩薩在胎,清凈無有臭穢”。
(3)如果說“天百味飯”能夠凈化身體,那么持戒修行就是凈化心靈。據(jù)《優(yōu)婆夷凈行法門經(jīng)·瑞應品》記載,佛陀降生前后有十六種瑞兆,其中第四種是摩耶夫人懷孕后自然持戒清心寡欲。佛世尊羅列這十六種瑞兆后說:“處胎及初生,清凈無所染;十六種奇特,微妙未曾有?!贝送?,十六種瑞兆中第十四種是“二龍浴身”,在《優(yōu)婆夷凈行法門經(jīng)》中,溫水和冷泉并非來自龍王兄弟,而是“于虛空中自然而有二飛流水:一冷,二暖,浴菩薩身”。在佛教內(nèi)部,有人曾經(jīng)質(zhì)疑這一情景的合理性:既然佛陀原本就圣潔無瑕,那何須沐浴呢?對此,竺法護譯《慧上菩薩問大善權(quán)經(jīng)》回答說:“凡人初生皆當洗浴,菩薩清凈,隨俗而浴,況世人乎?故現(xiàn)此義,是為菩薩善權(quán)方便?!苯Y(jié)合《優(yōu)婆夷凈行法門經(jīng)》的敘述,這段話的含義是:普通嬰兒從產(chǎn)門出生,身體難免沾染血污,所以有必要沐浴,而佛陀的身體有如摩尼珠般一塵不染,本來無須沐浴;但是,即使是如此圣潔的佛陀,出生之后也要沐浴,那么凡人就更該覺察到自身不凈了。這其實是在開導俗眾。
3.有些中土文學作品對“右脅出生”這一素材加以吸收和改造,其中依稀可見“清凈出生”的佛教底蘊,《西游記》就是典型代表,小說有兩處化用“右脅出生”的典故,第五十三回“禪主吞餐懷鬼孕,黃婆運水解邪胎”說唐僧和八戒誤飲子母河水,在得知自己懷胎后,驚恐萬分,這段文字以戲謔的筆法調(diào)侃和解構(gòu)了佛陀降生的神性光輝:
八戒扭腰撒胯地哼道:“爺爺呀!要生孩子,我們卻是男身!那里開得產(chǎn)門?如何脫得出來?”行者笑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個時節(jié),一定從脅下裂個窟窿,鉆出來也?!?/p>
后來,孫悟空從解陽山破兒洞取來“落胎泉”,唐僧、八戒飲下泉水后,胎氣得以化解,但腹中的“血團肉塊”卻是以大小便等穢物的形態(tài)排出體外:
腸鳴之后,那呆子忍不住,大小便齊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靜處解手。行者道:“師父啊,切莫出風地里去。怕人子,一時冒了風,弄做個產(chǎn)后之疾?!蹦瞧牌偶慈蓚€凈桶來,教他兩個方便。須臾間,各行了幾遍,才覺住了疼痛,漸漸地銷了腫脹,化了那血團肉塊。
另一處在第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一體拜如真”,佛祖自述當年曾被孔雀吞入腹中,為保金身不污,只好剖開孔雀脊背以脫身,后來不得已封孔雀為佛母。這段文字顯然有“右脅出生”的影子,佛教原典故事的三個要素在小說中均有映射:“脊背”對應“脅生”;“便門而出,恐污金身”對應“無有臭穢”;“佛母”對應“摩耶夫人”。
孫英剛先生指出,佛傳故事不僅是寫人敘事,其中還“蘊含了佛教的基本精神和教義的思想源泉”(《犍陀羅浮雕中的佛陀與龍》,《文史知識》2017年第10期)。我贊同這一觀點,與本文議題直接相關(guān)的是佛教的不凈觀,南北朝時佛教提出“五種不凈”,即生處不凈、種子不凈、自性不凈、自相不凈、究竟不凈(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釋初品中三十七品義》),隋唐以后發(fā)展為“七種不凈”,包括種子不凈、受生不凈、住處不凈、食不凈、初生不凈、舉體不凈和究竟不凈(澄:《凈土十疑論注》)。對照相關(guān)佛經(jīng)可知,上述各種不凈在《修行本起經(jīng)》等東漢三國時期的佛傳中均能尋到根源,它們是對“右脅出生”“菩薩處胎”“太子出家”等故事的闡釋和引申。
此外,受佛教不凈觀影響,中國民間認為血污能夠破除佛道圣物的神性。例如《西游記》中,萬圣龍王的駙馬九頭蟲想要盜取金光寺的舍利佛寶,他先是“與龍王合盤做賊,先下血雨一場”(第六十三回),目的是破壞佛光對金光寺寶塔的庇佑,所以孫悟空說“塔上既被血雨所污,又況日久無光,恐生惡物”(第六十二回)。再如清代戲本《混元盒》中,青石精、白石怪綁架生員韓壽之妻,剝皮煉紙,然后唆使監(jiān)生趙國盛拿著人皮紙請張?zhí)鞄熲j印,其用意是以血穢破除五雷神印的威力。又如,近代民間寶卷中有“血湖地獄”的記載(陸永峰:《論寶卷中的民間冥府信仰》,《民族文學研究》2011年第4期),該傳說不見于元代以前的佛教文獻,屬于本土民間信仰(尚麗新:《〈黃氏女寶卷〉中的地獄巡游與地獄文化》,《古典文學知識》2013年第6期)。根據(jù)介紹,“血湖地獄”有兩重含義:婦女生育帶來血穢;婦女生育伴隨辛勞和痛苦。其實,這些民間觀念與早期佛傳故事能夠建立聯(lián)系:據(jù)《血湖寶卷》述說,有些婦女因為月事或生育后的血穢污染土地、河流,觸犯神佛,因此入血湖受苦,這就涉及“清凈出生”;另外,《血湖寶卷》描述了婦女在生育中經(jīng)受的諸般痛苦辛酸,這與佛母的境況形成鮮明對比,《普曜經(jīng)》和《佛本行集經(jīng)》中說,摩耶夫人懷胎及產(chǎn)子時,身心安樂,非但沒有普通婦女生育時的諸般苦惱,反而還以靈力治愈民眾的病痛。
總之,本文在細讀早期佛傳、比勘相關(guān)經(jīng)本并參照漢地文學的書寫之后,認為“右脅出生”象征佛陀圣潔無染,佛教認為這是說清凈法、救度眾生的先決條件。實際上,類似“清凈出生”的故事也見于其他宗教,《圣經(jīng)》中說耶穌是童女懷孕所生,這也是一種“異生”,寓意是:亞當、夏娃偷食禁果而犯罪,故普通嬰兒生下來就有原罪,但童女所生的耶穌不染原罪,所以能夠成為救世主,拯救眾生脫離罪惡。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