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王大兵收拾行裝時老婆跟了過來,身子靠住衣柜門,問,又干啥去?
不耐煩跟她解釋,王大兵輕描淡寫就兩個字,義診。
老婆從牙縫里擠出一串疑問,又義診?這咋年年都是你去義診?好不容易盼個周末,又找借口往外頭跑,你是不是成心的?
王大兵懶得爭辯??磥硪獜囊鹿窭锶Q洗衣裳有困難,他干脆不拿了,反正就兩天時間,中間住一夜,不拿也罷,免得又起一場口水戰(zhàn)。
他換上皮鞋,對著鏡子看一眼,鏡子里的人一身便裝,夾克、牛仔褲、軟皮鞋,頭發(fā)也露著,舒展而自由——不被白大褂手術(shù)帽捂著,穿著正常人的衣著出一趟門,真是太難得了。這讓他瞬間心情大好。
老婆卻不依不饒,閃過來橫在門口。不去不成嗎?去年,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這些年你不都去的嗎?那么遠的路,還爬山過溝的,回來就喊皮鞋把腳磨出好多泡,真不明白你圖個啥?這義診,一不發(fā)加班費,二沒有提成,三沒人塞紅包,究竟能落個啥好?
王大兵忽然笑了。他本來還有一點點猶豫,上了整整一周的班,上午門診坐診,下午手術(shù),周四的一臺手術(shù)一直做到夜里十點才結(jié)束。所以周末對于他,是無比珍貴的。要不要下鄉(xiāng)去義診,他也在矛盾著,拿不定主意。
義診活動是某個和醫(yī)學(xué)無關(guān)的單位組織的。他只是這個組織的一名會員。反正去不去和單位工作沒有直接關(guān)系。和工資、業(yè)績、待遇等都不掛鉤,也沒人勉強他非去不可。要犧牲周末休息時間走這一趟,到底值不值呢?就在準備拿行李的時候,他都還在左右搖擺。聽了老婆這番抱怨的話,他猛然就鐵了心,去,就沖著她口口聲聲不離錢的這一份庸俗,累死也得去。
他把充電器、手機塞進手提包,狠狠一把撥開老婆,逃一樣沖出了門。
身后傳來尖利的喊叫:死外頭一輩子別回來!
接著是防盜門重重磕撞的巨響。
他怕在電梯間遇上熟人,不想讓人看出他的倉皇和狼狽,不走電梯了,一口氣從十五樓噔噔噔跑到一樓,出了小區(qū)大門,腳步這才從容下來。
活動組織方的車已經(jīng)在小區(qū)門口等了。上了車他一邊跟組織領(lǐng)導(dǎo)打招呼,一邊找座位。
后邊幾個座兒空著,他直接向最后走去。邊走邊用目光掃視,視線里果然掃見一個人。這人的身影撞入眼簾,他的心頓時被誰的手托了一把,有些蕩,有些激動,也有一點緊張。他有些倉皇地坐到了最后排的空座上。身子安置下來,心卻還在半空里蕩悠。似乎看到她對于他來說是一種驚喜,在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她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只記得姓陳,去年認識的。當(dāng)時都來參加這個組織舉辦的下鄉(xiāng)活動,他是義診大夫,她是送書畫下鄉(xiāng)的藝術(shù)家。他注意到她,不是因為她有多漂亮,而是在活動現(xiàn)場作畫的時候,他無意中注意到了她的美。當(dāng)時有五名藝術(shù)家當(dāng)場揮毫潑墨,其中只有她一個是女的,四名男人都有了年歲,白發(fā)蒼蒼彎腰駝背,只有她一頭黑發(fā)化了淡妝,穿一件寬松棉布民族風(fēng)格長衫,在安靜地埋頭畫著一枝梅花。那是一枝黑色梅花。簡單的墨汁在幾支毛筆的點染暈滲下,在白紙上開成了花。比他們動刀子做手術(shù)把病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還神奇,他完全看呆了。看著看著目光就從畫面挪到了作畫的人身上。沒想到這一眼,這個女人就在他心里留下了影子。距離去年那次活動,這中間整整隔了一年?,F(xiàn)在看到她,他明白了,自己不顧老婆反對,放棄休假,一定要參加這次活動,內(nèi)心正是隱約地渴望著能再次見到這個女人。
陳墨梅(是這個名字嗎?王大兵不知道。依稀聽見她姓陳,用墨汁畫梅花,所以王大兵在心里給她起了這個名字。這名字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一個人坐。她旁邊的座位空著。王大兵悄悄調(diào)理剛才因為驚喜而稍微翻亂的氣息。深吸,慢吐,調(diào)勻了,另一個念頭已經(jīng)冒了上來,他應(yīng)該坐到她身邊去。
她臨窗,右邊空著,他坐那兒名正言順。不需要理由??兆痪褪墙o人坐的。又沒人規(guī)定他不能坐那兒。屁股抬了一下,沒拔動,還在原地。因為他記起自己今天沒灑香水。這得怪老婆。一大早干涉他出門,擾亂了他昨夜想好的計劃。衣服、梳洗用品全沒拿,那件外套兜里的香水瓶自然也忘了。香水是一個小護士送的。小護士是不是喜歡他呢,他不清楚,但小護士看到他就眼睛亮晶晶的,這個表情他撞上過好幾次。撞上也就撞上了,他兩眼平靜,心里沒一絲波瀾,跟看到任何一個同行的感覺沒什么區(qū)別,這同行包括同性和異性。在他的感覺里,不管什么異性,只要進了醫(yī)院大門,穿上白色大褂,站在醫(yī)護隊伍里,他就對其沒了興趣,連一絲感覺都無法滋生。有的只是一種從業(yè)近二十年的厭倦。
忽然一天小護士送他一瓶香水。她說沒事灑點,調(diào)節(jié)一下,生活是豐富多彩的,為什么總讓自己一身消毒水的味道呢?香水是快遞送到他手上的。文字是她通過短信發(fā)他的。都是以侵入性的方式送達,他沒法不接收。接到他才知道小護士已經(jīng)實習(xí)期滿離開了。像一粒噴出瓶口融進空氣的香水分子,消失到省城上百萬人口的大群體中去了。他沒想過要去尋她。也從來沒有設(shè)想過,人海茫茫,這輩子是不是還有相遇的機會。香水一直放在兜里。不上班或者跟人出去吃飯或者外出培訓(xùn),只要是不再以大夫的身份出現(xiàn)的公眾場合,他都會拿出來噴一點。讓香味在胳膊和袖口之間慢慢揮散。聞著這味道,他恍惚覺得這應(yīng)該就是她的味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留戀上這氣味了。他會在這味道里慢慢回想她的眼睛,那眼睛好看,好像含著什么,具體是什么呢,一個小女子對一個男人的默默愛慕,還是別的什么哀愁,她沒有說破,所以他至今不知道謎底。
他開始關(guān)注香水,偶爾在網(wǎng)上查查,價格、牌子、用法,才知道小護士這一小瓶香水花了血本,價格不菲呢,她需要掏一個月的工資吧。這讓他死水一樣的內(nèi)心起了一絲波瀾。他錯過了什么,一次中年婚外戀還是人生中的真愛?遺憾的是小護士長什么樣兒他甚至都沒有好好看清過。
他懷著緬懷的心情忘掉了這件事。但使用香水成了一個習(xí)慣。同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有股臭味。人的腺體分泌的臭味分口臭、狐臭、腳臭、體臭好多種。他好像是體臭。作為一個醫(yī)學(xué)工作者,用了“好像”這種模糊詞語,不是他不嚴謹,而是因為他找不到臭味來源。好像哪兒都臭,又好像哪兒都不臭。明明上一秒還臭,下一刻又消失了。臭味像幽靈分散在空氣里,圍繞著他,糾纏著不散。程度很輕,也就若有若無的那么一點兒吧。這么些年他沒察覺,連處處挑剔的老婆也沒察覺。也許壓根就沒有什么臭味,只是他為了給自己使用香水找個理由吧,純粹是心理自我暗示的結(jié)果。
前年和去年的義診都帶了香水。但他當(dāng)時沒坐在陳墨梅身邊,他注意到她太遲了。送書畫下鄉(xiāng)一結(jié)束,就集體上車回城,回來就散了,都沒能和她說上一句話。這次無論如何該帶上香水的。他有些沮喪,衣服是新洗的,從里到外,包括襪子,為這次活動而準備,沒放帶有芳香味的衣物柔順劑,怕化學(xué)洗滌品的味道會干擾香水味。
現(xiàn)在,他感覺自己像個赤裸的人。全身沒有可以干擾別人嗅覺的外在香味,有的只是肉體本身的味道。下樓那一氣奔跑,出汗了,運動讓全身各處埋伏的腺體像機關(guān)一樣打開,誰知道那隱藏不露的臭味是不是又趁機竄了出來。他深感懊惱。隨手帶的小公文包里,除了手機充電器,連衛(wèi)生紙也沒有帶一點。胳膊窩里蓄了汗,能明顯感到黏濕感。他擔(dān)心臭味隨著這黏濕悄悄散發(fā)。一個身上冒著臭味的男人,坐誰身邊都沒什么,唯獨不能坐到她身邊去。
女人的嗅覺天生就比男人靈,而且他堅信,她要比一般女人更敏感一些。而且她身上應(yīng)該有特別的香味,這也是一般女人不具備的。不是單純的香水營造出來的,多貴的香水也是化學(xué)制劑調(diào)配出來的,是庸俗的,而她用的話,也肯定是一款采摘自大自然的純植物香水,散發(fā)的天然香味,是對她最好的點綴,而她本身也應(yīng)該散發(fā)香味。來自肉體,也來自氣韻,就像她的愛好、特長、她那一身淡雅如梅,和筆下畫出來的墨梅。這樣的女人,像修出一種境界的仙子,自帶清香,周身散發(fā)的氣場讓別人不敢輕易入侵和破壞。
越想顧慮越多,他遲遲沒有勇氣坐到她身邊去。
車駛出省城上了高速,開始勻速前行。
車是大班車,從最后望前頭,影影綽綽的,感覺很遙遠。
最后一排就王大兵一個人。他挪到左邊靠窗坐下。這樣就近在她身后,可以肆無忌憚地觀察她了。這樣挺好。她不一定能注意到他的存在,卻不影響他享受這美好感覺。她真的給人感覺就是一株墨梅。頭發(fā)烏黑,應(yīng)該不是染的,天然生成這樣的就太難得了。發(fā)絲柔軟地下垂,在兩邊肩膀上分開,自然而然地打了個大大的坡度,一種讓人心動的韻味就在這個起伏的坡度間被勾勒了出來。頭發(fā)的波浪隨著車行偶爾顫動,閃爍間露出一段脖子,雪白,細長,像天鵝。他知道這有點夸張了。可他的第一聯(lián)想確實是天鵝細長柔美的脖子。除了畫畫,她應(yīng)該還會跳舞,這樣的脖頸適合跳舞,而且會跳得很好。
她似乎沒興趣聽前頭那些男女說笑。那種浮躁粗淺的玩笑,和她的氣質(zhì)明顯不同。她有些落落寡歡地靠窗坐著,不看手機,應(yīng)該在看窗外。正是晚秋季節(jié),路兩邊的田地里是連片的玉米。他目光從她肩膀上飄過去,也看連綿起伏的玉米,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單調(diào)的植被也是一種值得欣賞的風(fēng)景。
他的目光很不老實,在遠處的玉米,和近處的女人身上轉(zhuǎn)換。她穿的衣服挺特別的,應(yīng)該是棉麻材質(zhì)交織的質(zhì)地吧,裁剪精致,款式寬松,是一件連衣裙??床灰娗懊娴募毠?jié),從后面看,衣服在略微寬松的同時,讓人不得不贊嘆,很合身,這就是給她量身制作的。她應(yīng)該屬于不胖不瘦的體型。衣服的襯托,讓她的身軀有了一絲修長和薄瘦。
他和內(nèi)心一種伴隨男人本性產(chǎn)生的習(xí)慣做著斗爭。不讓目光穿透這層棉麻而去還原和想象衣裙下面包裹的肉體。斗爭有些艱辛。職業(yè)道德中最入骨入心的那句醫(yī)生眼中沒有男女性別只有病人,在工作環(huán)境中他做到了。走出醫(yī)院門,有時他做不到。脫了職業(yè)服裝穿著普通人的衣服走出醫(yī)療場所,匯入都市的萬丈紅塵,他就經(jīng)常犯一個毛病,他把這個定義為男人都會犯的毛病,雄性的天然劣根性。他從沒有就這個問題跟人交流討論過。因為這有些陰暗猥瑣的念頭,這些年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麻煩,能和他這個人和諧相處。存在即是合理,所以他也就不計較,將它放置在一個可以長期容忍的范疇里共同和平相處。
看到異性,尤其身材出挑,或者臉蛋出眾,或者兩者共兼的女性,他就會用目光把她的衣服脫掉,一絲不掛,然后想象那軀體,骨骼,肌肉,骨與肉構(gòu)建出來的曲線與韻味。并且浮想將其擁在懷里肆意蹂躪的過程和感受。他沉溺于這想象,把這當(dāng)作一種享受,暗暗地回味。他欣賞過千萬種裹在棉質(zhì)或者化纖衣裳下的風(fēng)情。那些身軀多半是因為圓潤或苗條而吸引了他。似乎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的軀體以陳墨梅這樣一種不胖不瘦不凸不顯,而是以一種難以言說的自然、舒展、隨性,而讓他入神的。
前頭坐著二十幾號男女,他們正忙著說說笑笑,也不知是誰說了句什么好笑的,人群里忽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二十幾具身體一起前俯后仰,拍膝蓋的,抱肚子的,笑聲里浮蕩著一種慣有的味道。大家平時都在不同的單位部門,平時不常見面,這次被裝在一輛車里同行,不抓住機會把積攢了一年的那些葷的素的玩笑好好開上幾盤,似乎有些辜負這樣的大好機會。他忽然覺得這味道里透著輕浮,還有粗俗。他猜得出,肯定是誰又開了個大葷的玩笑,而且這玩笑出自女人之口。所以幾個男人越發(fā)興奮,尤其和王大兵同一醫(yī)院出來的內(nèi)科老趙,老得后腦勺都禿了,但偏偏好這一口的心性根本不改,他笑得尤其響亮,像個公鴨子一樣嘎嘎叫。還有個副領(lǐng)導(dǎo),一邊笑一邊把肥肥的肉體往身邊的女人身上擠。
王大兵遙遙看著這一幕笑得腸子都疼了。他保持著得體穩(wěn)重,像古代的女子一樣笑不露齒,讓腸子在肚子里擰著打架。這些人啊,咋說呢,從前的他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也會笑得歡暢忘我。今天他只是因為她,還是怎么了,忽然覺得這樣的玩笑,這男女合奏的笑聲,笑聲里那心照不宣的隱秘和快意,都是這樣刺耳粗糙。
她在笑嗎?他悄悄伸長脖子觀察。她只是略略抬了一下頭,向笑聲爆發(fā)區(qū)掃了一眼,又扭頭去望窗外。窗外連片的玉米像箭鏃一樣林立著。古人打仗,動輒數(shù)十萬人馬,面對面交戰(zhàn),冷兵器近距離相拼,正是這樣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景象。他去過秦始皇兵馬俑,一坑坑的陶俑也是這樣整整齊齊地林立。
為什么會想到這些呢?他不知道,也懶得想。只想就這么看著,看它們像流動的云一樣淡淡地流過眼底。不斷向后滑去。他感覺自己的目光是手術(shù)刀,一下一下切割著這些景象。千刀萬刀,他把它們劃成千片萬片。他在為誰的軀體做著手術(shù)呢,切割,清創(chuàng),縫合,一遍一遍重復(fù)。他欣賞著這種碎散破裂,他被一種固執(zhí)的職業(yè)心理所左右。他不知道在她眼里,哪一處哪一景融入了她的眼睛,化成一種美,然后被她在心里慢慢養(yǎng)著,等捉筆面對畫紙的時候,這種美就從心里流淌出來,化作另一種可以用目光觀賞的美。美一定是這樣捕捉來的,也是這樣滋養(yǎng)出來的,更是這樣產(chǎn)生的。他不會畫畫,甚至不懂畫,可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懂了一點。這個“懂”是忽然來臨的,是無師自通的。
前頭的笑聲零散了。他們又開始爭論起了單位的什么,好像是工資、職稱。他不想聽。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不能拋開這些凡俗破事,好好讓內(nèi)心靜一靜嗎?人活在世上真的需要這么累這么計較嗎?為什么不能像她一樣,安安靜靜清凈無爭,像深山間的一株野草像靜夜里盛開的一枝蘭,不,這些比喻在她面前都太俗,她應(yīng)該是寒冬大雪里一朵悄然開在枝頭的素梅。
他越來越感覺厭倦車前頭那起哄笑鬧的氣氛。這個群體,去年,前年,更早的時候,他也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跟他們一樣大笑,說大葷的話,大大咧咧和女人們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那時他怎么就一點也沒覺得這樣的嘴臉讓人看著那么不雅觀呢?現(xiàn)在冷眼旁觀,他真有些難以相信從前自己也和這些人一樣,帶著粗俗不堪,顯得臭味相投……他端坐著,努力保持一個自認為還帥氣的造型,不讓自己這身發(fā)福松弛的肉塌了架子。他為這種保持而自豪,為自己與他們的不一樣而開心,在一群污濁的油膩的男人當(dāng)中,他感覺自己像一株從淤泥里努力生長出來的清澈的植物。
就這么微微后仰,靠住后座閉眼打起了盹兒。
空氣里有一絲香味。淡淡的,幽幽的,若有若無,在鼻息間綿綿地纏繞。
他相信,香味的源頭就是她的身體。
他再次想象那棉麻裙子下的身軀。從醫(yī)學(xué)院上學(xué)開始,到走上工作崗位,這些年里他接觸過的人體,死的活的,男的女的,有多少早就記不清了。
溫潤,生香,應(yīng)該是前排這具身軀逸散的氣韻。如果剝光她的衣服……他趕緊打住了思路,再往下就惡俗了。想象別的女人還可以,要挪到她身上來,他有種罪惡感。那就不想了,想點別的吧。想這一趟出來,肯定和以前一樣,無非先到市區(qū)入住,晚上吃一頓飯,賓館睡一夜,第二天早餐后就去扶貧的村上,村干部早早開了村部大門迎接,辦個開幕式,再分成組,由村干部領(lǐng)著進村入戶開展活動。他肯定還是骨科組。還是去那幾戶人家嗎?他腦子里依稀閃過一張一張的臉。從第一次參與義診開始,年年的義診活動都這個搞法。他前后參與好多次了,將這流程早就熟記在心里了。那些被自己診斷過的人,也都有了印象。
他是城里孩子,從小到大沒怎么接觸過真正的農(nóng)民。上班后的醫(yī)院是省城大醫(yī)院,倒是經(jīng)常接診四面八方來的農(nóng)民。能奔到省城醫(yī)院看病的農(nóng)民,都是病情嚴重,在小地方治不了才來省城的。他們來的時候早就專門拾掇過自己,穿的是最干凈的衣服,手臉上的泥土也都洗凈了。王大兵也就以為自己看到的是農(nóng)民的真面目。所以王大兵第一次參加義診,走進分給他的三個自然村的那十五個農(nóng)戶家,見到了他的義診對象,王大兵才知道農(nóng)民在鄉(xiāng)里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里的真實模樣。記得在第五戶人家里,當(dāng)他看到一個老漢掀起褲腿讓他看膝蓋時,他為那變形扭曲到猙獰的模樣而震驚,心里熱燙的潮水直翻跟頭,眼眶禁不住酸楚,滲出水汽來。從醫(yī)以來,見識的病患不少,早就對各種病變的形態(tài)習(xí)以為常??裳矍暗睦先嗽谒麄冞M門前還在牛圈里鏟糞。這樣的腿,在城里的老人身上早該住院做關(guān)節(jié)置換了,至少也不能這么勞作啊。
老漢的光腳板上沾滿糞泥,卷起來的褲邊上也裹滿了糞泥。
他嗅著牛糞的臭味,懷著悲壯的心情,認認真真檢查了老漢的身體。那次義診的十五個對象,其實他都是這么對待的。比他剛剛走出校門參加實習(xí)還認真,比走上崗位正式接診治病還用心。
都是徒手檢查。用于骨科檢查的醫(yī)療器械都巨大笨重而昂貴,不可能搬到這偏遠山村來。所以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醫(yī)療環(huán)境,邊詢問病情邊用手試探、按壓、摸、捏,頸椎,腰椎,全身大關(guān)節(jié)。都是骨科方面最常見的病,都是上了年歲的人,一問就說是下了一輩子苦,苦出來的病。女人比男人還多一個致病的原因,就是月子里落下了病,年代久了,病入骨骼,成難以根治的老病了。
他沒辦法做更多的檢查,只能診斷出一個基本病情。然后要出他們家里孩子的作業(yè)本撕下一頁,寫一個吃藥的方子。尤其那個鏟牛糞的老漢,病情十分嚴重。王大兵簡單診斷后強烈建議他去醫(yī)院看,住院手術(shù)。再不濟也得去市一級醫(yī)院。他甚至給老漢留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叫他到了省城給自己打電話。并稍稍暗示,他可以想辦法安排住院的事,并且在費用上盡量想辦法讓老漢少花一些。
老病了,住啥院呢。老漢的兒子把話攔下了。七十多歲的人了,到了該疼的時節(jié)了,我才四十多就疼開了,我也沒看過,白花冤枉錢哩!
老漢本來有些想去的,兒子這么說,老漢就改了口,說不去不去,過了今兒不說明兒,幫不了娃娃們啥忙,再為這老腿花錢,劃不來,我還是吃點兒藥就成了。
王大兵就開藥方。他躊躇再三,把價格昂貴的藥換成了療效相近而相對便宜的。所以這藥方開得比較費勁。斟酌再三,才拿出來一張。
走了十五戶人家,他開了十五份藥方單子,囑咐他們拿到藥店去買藥并按時服用。然后就離開了。別的義診小組也都從各個山岔山溝之間返回,在村部門口集合上車離開。記得當(dāng)時大班車離開的時候,王大兵的臉貼著車窗望外頭,看見自己剛剛一一走過的那三個村民小組,一個在山洼洼上,另外兩個分別在一座山的兩邊。那雙腿變形的老漢住在最左邊的山洼洼上。巧的是他跟王大兵同姓,也姓王。不知道是他的病情實在太重,還是姓王,王大兵特別記住了他。
十五個接受義診的病人中,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人,農(nóng)民辛苦,五十多歲的人已經(jīng)顯得很老,他坐在車里回味著他們的臉,最深刻的是王老漢。他必須手術(shù),這么拖延下去只怕一二年后就會癱瘓。
都病成那樣了,為啥還不住院去看?是舍不得錢,還是過得艱難,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他左右看看,車里的人似乎都很累,個個頭靠在車座后背上打盹,好像這一趟活動耗費了太多的精力,他們累壞了。
王大兵不累。覺得心里有很多疑惑,就這么離開了?難道這一趟義診活動就這么劃上句號圓滿完成了?他不能認同這個圓滿,也不甘心??傆X得還有什么在心里牽扯著。
王大兵懷著不甘的念頭,扭頭四處看,后面一個婦科大夫醒著,王大兵感覺好不容易逮住了可以聊天的同類,就攆過去挨著坐下。女大夫和王大兵雖然是同一個醫(yī)院的,但這些年交往不多,屬于那種只是匆匆見過幾面,見了面連頭都不用點的關(guān)系。王大兵覺得沒必要拐彎抹角,他也不掩飾自己的心事,一坐下就低聲問她怎么看這種義診活動?
女大夫淡淡掃一眼車外遠去的村莊,懶懶地撇嘴,說,就是走個過場罷了,我們就當(dāng)來這山里散了一趟心吧。
王大兵陷入沉默。女人注意到自己的回答這個年輕人似乎不滿意。她認真看一下王大兵的臉,笑了,右肩膀輕輕晃了一下,撞到了王大兵的左肩膀,咋了?小王你覺得看不慣是嗎?其實這有啥,你年輕人,剛參加工作沒幾年,頭一回參加義診吧?等你以后多來幾回,見多了,就習(xí)慣了。
王大兵覺得心里被投了塊石頭,他不由得皺眉。
女大夫可能見他還不開竅,狠狠夾他一眼皮,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搖頭,說你們年輕人吶,棱角太尖了,得好好磨磨。義診嘛,能辦一下就成了,當(dāng)然和在咱醫(yī)院里開展診療沒法比。
可也太湊合了吧?王大兵打斷了她。
他很誠懇地看著她,說,我在想,這一趟活動的意義究竟有多大?換句話說,究竟有沒有意義。
意義?
女大夫不笑,眼睛瞪得老大。
王大兵發(fā)現(xiàn)她割過雙眼皮,也開過內(nèi)眼角。
王大兵忽然感覺自己心里勉強壓制的什么,被這后天人工美化過的眼睛激怒了,他脫口而出:一車人,大老遠來了,還住了一夜,這雇車,住賓館,吃飯,花了不少錢吧,尤其晚上那一桌接風(fēng)宴,有魚有肉,紅酒白酒,花了兩千多吧?可我們看病,啥檢查也沒有,就那么表面看一下,并沒有進行有效治療。開的藥方子嘛,我看那些農(nóng)民也不一定真的會照單子去抓藥吃。我們有花這么多錢搞這么個華而不實的活動,不如省下來買些藥或者康復(fù)器械送給他們,意義可能要比這樣強一些。至少總比這么年年重復(fù)走過場強吧?
女大夫又撞了王大兵一肩膀。這一肩膀力氣太大,王大兵差點栽倒。還好車座就這么點空間,他也沒來得及躲,就讓自己的肩膀承受了這忽然爆發(fā)出親昵意味的欺虐。女大夫壓低了調(diào)門:這話可不能在領(lǐng)導(dǎo)跟前隨便說,你不知道,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都這樣,心里只想著出政績,這義診也是人家下基層深入群眾的一個方面嘛。
王大兵抬頭看前頭,領(lǐng)導(dǎo)們都坐在前幾排。
他想起義診開始前的那個開幕式。村上專門做了一道幾米長的橫幅,還布置了幾張鋪著紅絲絨布的桌子,擺了話筒,放了果盤,準備了主持詞,領(lǐng)導(dǎo)拿出講話稿做了重要講話。講話里羅列了這次下來義診的重要作用與長遠意義。在初春的冷風(fēng)中開幕式進行了半個小時。王大兵當(dāng)時注意到前來聆聽領(lǐng)導(dǎo)講話的,只有他們這些城里來的人,三個村干部,還有幾個貓著腰在墻外探頭張望的村民。領(lǐng)導(dǎo)用的是普通話。領(lǐng)導(dǎo)是省里來的,自然用普通話。村干部也使用了普通話,他是本村人,聽得出他卷著舌頭用普通話念那個主持詞的時候有多費勁。他還是以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咬牙切齒地念完了。聽著領(lǐng)導(dǎo)的囑托,再看村干部那一本正經(jīng)的認真樣子,王大兵當(dāng)時心里的血不由得熱了,他想一定要好好開展義診,不辜負這趟活動。
可是坐在車里起身返程了,他在一種落差中難以接受。他總覺得還該做點什么。怎么能這樣草草離開?難道就這樣匆匆離開?那些病人,會買藥吃嗎?藥吃了會見效嗎?尤其那王老漢,他的病真不能再拖了。
身邊的女大夫見他還是情緒低落,甚至有些萎靡不振,她懶得再開導(dǎo),閉上眼睡覺。
王大兵聽見她的呼吸里有了鼾聲,輕輕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他也閉上眼睡覺。居然很快就睡著了。車走完正在擴修的鄉(xiāng)級公路,上了市區(qū)通往省城的高速,飛速疾行。窗外的樹木、房屋,像在依依不舍地做挽留,撲著身子一波波倒下。王大兵懶懶看幾眼,重新合眼入睡。他在腦子里回憶這幾年自己面對過的病人中那些來自南邊山區(qū)口音的農(nóng)民。大多數(shù)面孔已經(jīng)模糊,有些竟然還記得,他們雖然跟今天入村看到的農(nóng)民穿戴打扮不一樣,拾掇得干凈整齊多,可他們終究是山區(qū)來的,他這樣的川區(qū)人歷來是有些看不起這些人的。他聞到山區(qū)農(nóng)民身上的汗味,看到袖口衣領(lǐng)上難以洗凈的塵垢和牙齒上的黃垢,聽著濃重的鄉(xiāng)下口音,他就禁不住心底滋生嫌棄。對他們啰嗦不清訴諸的病情,也沒耐心細聽,只揀要緊的詢問幾句,就開單子讓去做檢查。望著他們手捧單子惶然去排隊、交費的背影,他心里沒有什么愧疚?,F(xiàn)在恍然明白,如果自己能多問幾句,聽他們多啰嗦一點,多些耐心,他可能會多掌握一些病情,少開一兩個機器檢查的單子。檢查都很貴,彩超、CT、血液,甚至核磁共振……哪一樣不是動輒幾百呢。
如今回想,他有一種做下罪孽的感覺。這也許,是他這趟義診最大的收獲和意義吧。他親眼看到了山區(qū)農(nóng)民生活的環(huán)境,和農(nóng)家生活里的病人。他這才知道自己也許犯下了錯誤。多做一項檢查,多開一點藥,那幾十或者上百的花費,對于他們來說,就得多賣幾袋子糧食或者一兩頭牲口吧。那得需要多少汗水去換取!
這些艱難,他這個城里長大、一出校門又直接進了省醫(yī)院上班的人,以前從沒有切身體驗的機會,也從沒有想到過。第二年的義診還沒開始,他就主動打電話報了名。以后好像成了習(xí)慣,每年的義診里都有他。重復(fù)了一年又一年,他就麻木了,再看這種活動的方式和過程,也覺得順眼了。他知道,在漫長的重復(fù)過程里,自己做了妥協(xié)。這一感悟讓他沮喪,也忽然有了疲憊和厭倦。
去年他忽然不想來了。但惦記著那個王老漢,今年又來了(僅僅是惦記那個老人嗎?他無聲地搖頭輕笑)。他給王老漢拿了些藥,想親自送到他手上,告訴他按時服用,用完有效果的話,他想辦法再給寄點。這么多年過去,王老漢居然還能拖著扭曲的雙腿蹣跚走路,這讓王大兵覺得不可思議也由衷敬佩。按照他經(jīng)手的病例,王老漢早該在幾年前癱瘓的。可去年相見的時候,王大兵看到他還拖著沉重的腿腳在地上走,穿戴也還是那樣臟臟爛爛。這讓王大兵感慨不已,人活在世上,人和人的命怎么會這樣不同呢?城里的那些老頭兒老婆子穿得干干凈凈的,一天到晚曬著太陽跳著廣場舞,過的是和山里老漢完全不一樣的晚年生活。這王老漢還能拖著病體下地,是因為他給人家診錯了,還是王老漢本身體質(zhì)和別人不一樣,還是一輩子的辛勤勞作讓他和一般人不一樣?去年回城路上他就有了一個想法,這王老漢,還有他義診過的那些對象,都可以作為風(fēng)濕類風(fēng)濕的城鄉(xiāng)群體差異研究對象。這是個大方向,具體怎么切入,還得再找合適的點去入手。醫(yī)院工作忙,回去就把這事放下了。今年又來,他想把這個重新拾起來,還可以申報院里的研究項目呢。但愿王老漢還好好的,還能握著他的手說感謝的話。
農(nóng)民說話纏,王老漢把他當(dāng)救命恩人一樣抓住手就不放,反反復(fù)復(fù)顛來倒去說著自己的病痛和對王大兵的感激。他的手也變形了,變形的手,總是有些異常的力量,每次都捏得王大兵手疼。王大兵耐心聽著,他有時也好奇,自己怎么沒有了第一次來義診的驚訝和震撼。也沒有了參加義診前坐在省城醫(yī)院骨科診室里面對那些據(jù)說從南部山區(qū)趕來的山民時的距離感。他感受著這變形的老漢手捏住自己女人一樣細白的手晃蕩時所產(chǎn)生的疼痛。他發(fā)現(xiàn)一年不見,他有些懷念這種疼痛。
第三年,他的義診對象少了三個。一對老夫婦,和一個孤寡老婆子,問了帶隊的會計,說老兩口去城里給兒子看孩子去了。老婆子忽然得病去世了。王大兵聽完這些沒有再多問。少了三個人,他的義診過程就能縮短至少一個小時。
第四年又多出了兩個義診對象。其中一個是年輕人,車禍傷了腿,手術(shù)后回來養(yǎng)傷,王大兵看了,判斷他是傷沒好利索就干了重活兒,影響了術(shù)后恢復(fù)。他開了點藥,叫一定好好臥床休息,不能再累。男人牙一咧,說一大家子人哩,靠我一個人養(yǎng)活,哪有睡著歇緩的命!
王大兵盯著那和自己年紀相仿的臉瞪大了眼,黑了臉質(zhì)問,人要緊還是你家活計要緊?等緩好了有多少活兒干不了!罵完王大兵就離開了。
細想起來,參加義診活動這些年,時光很快的,他已經(jīng)從一個未婚青年變成了一個女人的丈夫,孩子從出生到已經(jīng)進入中學(xué),事業(yè)也很順利,從執(zhí)業(yè)醫(yī)師變成了主任醫(yī)師,收入高了,經(jīng)濟上不存在壓力。他的婚姻算不上幸福,但也算不得不幸。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吧,還能湊合著往下過。和從前比,生活最明顯的變化是他胖了,中年發(fā)福,是一個油膩大叔了。大叔現(xiàn)在也算是一枚衣食無憂的成功人士了。
王大兵一邊回想這些年重復(fù)過的義診活動,一邊迷迷糊糊打瞌睡。半睡半醒之間還不忘保持一個精致端嚴的姿態(tài),始終不讓自己的身體松垮,不要在夢里露出油膩男人的狼狽。他擔(dān)心她會忽然回頭來看,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疲憊而松弛的身軀,和這種油膩散漫的狀態(tài)。扶貧村所在的市區(qū)近了,遠遠看到一圈高樓的時候,王大兵想,等到了賓館辦完入住后,得先去商廈買一瓶香水。今晚的晚餐,明早的早餐,明天上午的活動,還有明天一起返程回省城,二十多個鐘頭共同相處的好時光,他要挨近她,沒有香水肯定不行,至少他沒有勇氣。
大班車沒進市區(qū),下了高速拐個彎,直接開往鄉(xiāng)鎮(zhèn)道路。這是直接要進扶貧村。不等王大兵詢問,前面活動組織方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站起來解釋了,說現(xiàn)在八項規(guī)定的嚴,我們的活動壓縮了,晚上不住,我們直接去村里開展活動,晚飯后返程。
路面還很平穩(wěn),鄉(xiāng)級公路重修后變得和高速一樣平坦。王大兵看見窗外的山上有些蒼茫。那是干了一冬的枯草,尤其是蒿草,干蒿草一堆一堆長滿了田埂和樹林,沒人背它們回去燒灶燒炕,山上植被比過去明顯多了,據(jù)說是退耕還林的好處,也是老百姓日子好過了,做飯都是用電和燒煤,沒人滿山洼拔柴火了。
山下的村莊在早春里靜悄悄沉默。房屋的外形也變化很大,第一次來看到的藍瓦土墻的土房子幾乎不見了,替代的是紅瓦白墻的新房,家家屋頂上裝著太陽能熱水器。這些在陽光下顯得分外整齊好看,尤其新房新院子的屋頂,片片紅瓦連綿出大片鮮艷的明亮。
開幕式比以往簡短了些,沒掛橫幅,主持的村干部換了個新面孔,是新當(dāng)選的村主任。村主任沒用走腔走調(diào)的普通話,而用扎扎實實的方言,他也沒念一長串歡迎感謝的套詞和陳述這次義診的重大意義,也沒依次隆重介紹出席此次活動的嘉賓。只簡單介紹了帶隊領(lǐng)導(dǎo)和義診隊長,王大兵等人全被“等”掉了。領(lǐng)導(dǎo)也沒拿著冗長的講話稿一本正經(jīng)地念。他顯得有點情緒低落,迎著風(fēng)咳嗽兩聲,說長話短說,大家抓緊時間進村入戶搞活動吧。
和往年不一樣,義診和送藝術(shù)下鄉(xiāng)分開同時進行,這也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王大兵感到遺憾,這么說他看不到她現(xiàn)場作畫了。
幾位藝術(shù)家提著各自的包,進村黨員活動室去了。接下來肯定是鋪開紙張,畫的畫,寫的寫,各忙各的。她還是會畫她的墨梅吧。別后這一年時間,他有時腦子里也閃過上網(wǎng)查查她資料的念頭,姓名,學(xué)歷,工作經(jīng)歷,藝術(shù)歷程,如今在本省繪畫界占據(jù)什么位置,在全國處于什么水平……每次都只是一閃念。他是懶得動手,還是有種不敢碰觸的壓力,說不清楚,反正他從來沒有查過。所以至今他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名字和身份。
往年每次義診上,工作人員都會發(fā)一份打印好的活動方案給大家,上頭有詳盡的流程和分組名單。他每次都是匆匆找到自己的名字,看一眼就放下了。后來干脆都不用看了,不管活動怎么變換花樣,分組名單怎么增減,他都是骨科組,都去那十幾戶老病人家開展活動。
今年偏偏沒發(fā)材料,有的話就能看到她的名字了。藝術(shù)家中照舊還是她一個女的,所以不難找。今年是怎么了?這活動好像分外倉促,中午的飯去鄉(xiāng)街道一個小館子里吃,每人吃了一碗羊肉泡饃。王大兵不吃羊肉,要的是牛肉,可吃完打個嗝上來,帶著一股羊膻味。他再次后悔忘了帶上香水。
給王大兵帶路的還是會計。會計倒是和以前一樣熱情,話也多。進村入戶的路上王大兵問到從前的主任怎么不見了,會計神色一凝,說出了點事,進去了。
會計的口氣淡淡的,好像在說今兒的天氣還行,沒下雨。
王大兵看出會計不愿在這件事上多談,就不好往下深問。只在心里猜度,這幾年村干部出事的不少,沒必要大驚小怪。只是這個村的主任進去了,會計沒受牽連,是這個會計本身清廉呢還是身后靠山硬?他搖搖頭,不想了,想這做啥。跟他沒瓜葛。
還是那十五戶嗎?進了村口,王大兵掃一眼,走慣了,抬腿往右邊第三戶人家走去。
不用去了,柳志蓮?fù)炅耍锢锞蜎]了。會計趕在前頭攔住。
王大兵哦了一聲。有些不甘心一樣往柳志蓮家的方向看。那個叫柳志蓮的女人是比較幸福的那種老人,兒子兒媳都孝順,她的房子里裝了土暖,沖水馬桶,這在這一帶山村是很少見的。她給他念叨過,說冬天一冷她就不出門了,一直在熱炕上暖著,可腿還是疼,這就怪了。他告訴她,還是得多活動,也不能總是坐著不動。柳志蓮那張圓圓的臉上浮動著慈祥的笑。在他的印象里,這樣有福氣的老奶奶至少應(yīng)該活個八九十甚至上百歲吧。
她好像才六十五吧,怎么就沒了?
車禍。一輩子是個膽小女人,一輩子不坐奔奔車、摩托車,說怕出車禍。大兒子新買了車,硬要拉老娘轉(zhuǎn)一圈兒。她不坐,娃娃們哄上去就坐了半圈兒,還沒走出莊子,車就翻了,旁人都好,就她完了??刹痪褪莻€車上完的命!
會計說,說完嘴合上了。王大兵注意到他下巴上的胡子沒刮,又毛又亂,顯得臟兮兮的。王大兵看著,心里一陣不舒服,想找消毒水給好好洗洗。
第二家的中年男人居然穿著和去年一模一樣的衣裳,一件褪色的深藍中山服,黑褲子,布鞋,頭上戴一頂圓帽子。愛笑,笑起來滿臉都是皺紋,遠比五十來歲滄桑。
王大兵望著他有種時光停滯不前的恍惚??擅髅髦虚g又一年過去了呀。他按了按,問了下情況,男人的腰間盤突出有加重的傾向。他問他拍的片子呢,去年不是建議他去拍片子的嗎。
男人的大手拍了拍腰部,不好意思地笑,說家里太忙了么,我實在顧不上專門去醫(yī)院么。
王大兵一邊開藥方,一邊板著臉重重地說,你呀,我一年年叫你去拍個片子,你年年說顧不上,家里的活兒哪有干完的時節(jié)?身體才要緊吶,過日子嘛,哪有足夠的時節(jié)?萬一哪天你真的累倒了,就是挖個金山銀山,也換不回你的健康呀——
他的口氣像一個嚴厲的父親,在教訓(xùn)自己不聽話的兒子。
被他數(shù)落的大男人不生氣,相反很高興,笑呵呵接受王大兵的教訓(xùn)。
王大兵已經(jīng)能試著使用簡單的山區(qū)方言了,跟他們用這半土半洋、方言摻雜著普通話的方式交談,這交談順暢,歡愉。他們之間早就有了一種默契。這默契一見面一開口,就從互相的打趣當(dāng)中流淌出來。好像王大兵是這個家里的一口人,只是出了一趟遠門,隔了一年才回來。久別重逢,兩個人都興奮,歡喜,都忍不住要斗上幾句嘴。只有這樣,才能解一解他們心中積壓了一年的思念。
接下來走的幾戶人家,幾個病人還是老樣子,甚至有人見了王大兵有些冷淡,配合也很勉強,顯然是因為被打擾了手頭的農(nóng)活兒而有些不悅。一個老奶奶在王大兵抱著她的腿,讓她在炕上彎腰蜷腿做檢查時,她嘀咕說年年都來,來了都這么個老法兒,一點兒用處都沒有么,折騰我們也就罷了,還害得你們大老遠的年年來。
王大兵也覺得不好意思繼續(xù)按壓她的身體,不再仔細檢查,草草寫了個方子就有些狼狽地離開了。他注意到那婦女接過方子時還是淡淡的,順手接過去就放在了窗臺上,一點都沒有珍視的意思。王大兵不由得心涼了一下,整顆心也淡了,接下來的幾家,他懶懶的,能少走的路就少走,能少問的話就少問。開方子時也字跡盡量潦草,寫得龍飛鳳舞的。他料定這些方子他們不會真拿去照單買藥的。
走向王老漢家時,要上一道坡,王大兵忽然覺得有些累,要換了別人家他可能就找個借口不去了,其實他早就看出來了,會計陪著自己行走,也明顯有些厭倦,只是這差事不應(yīng)付不行,所以才勉強撐著。到了有些人家門口,他不進去,在門口抽煙,接電話,等王大兵進去完成義診。
王老漢家得去。爬坡的時候,王大兵感覺心頭從來沒有過這樣明顯沉重的厭倦和勞累,他下了決心,明年這種義診再不參加了,自己都覺得沒意義,在別人眼里肯定更沒意義。這次就當(dāng)跟王老漢做個最后的告別吧。
王老漢的家門開著。他家不養(yǎng)狗,王大兵熟門熟路,直接去王老漢住的小房子。門閉著,他用力一推就開了,一腳踏進門,王大兵看見桌子、窗臺和炕邊上都有塵土。一切還是去年的樣子,只是王老漢哪去了?
王大兵退出門,會計打完電話過來,笑了,手指另一家,說你咋去這兒了?是對門李家才對。哦,你肯定不知道。老王他完了。臨走還念叨你哩,說你是個好人。
我是個好人?王大兵也笑了。只有他知道,這一刻他在用笑聲掩飾鼻腔里急速滲上來的驚訝和傷感。是舍不得王老漢嗎?不,他清醒地知道,那不是。但那又是什么,說不清楚,但他確實忽然很傷心。好像一個懸而未決的疑案終于有了結(jié)局。他為自己的苦苦等待而感動。接下來他懷著一種訣別的心情走完了后面的幾戶人家。
義診完成了,他們趕往村部集合。王大兵心頭模模糊糊希望著還能趕上書畫活動,卻還是遲了。所有人已經(jīng)上車,就等著他們最后一組了。
稍稍診斷一下就行了嘛,王大夫你還真認認真真給人家看啊!內(nèi)科老趙迎頭打趣王大兵。
王大夫是實誠人,哪像你,就知道盯著人家年輕媳婦子的屁股看。
老趙也遭受了一個同齡婦女的打趣。
半車人一起笑,笑得哈哈響。
王大兵沒吭聲,還是走向最后。
各位,為了趕時間,咱們帶夜趕回去,吃飯要稍微遲一會兒,大家克服一下。
工作人員清點人數(shù)后宣布。
王大兵靜靜聽著。今年的義診與以往有了不同,兩天的行程壓成了一天,緊鑼密鼓地完成也好。他身子完全軟下來,車繞市區(qū)的時候,果然沒有停,直接上了高速。
車在疾馳。一車人像坐在同一個巨大的移動搖籃里,集體陷入了昏昏微睡的狀態(tài)。王大兵醒著,看著這熟悉的情景。抬頭望,前方一片后腦勺。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白的,有這幾年連續(xù)來的,也有新添進來的,他在這些腦袋中尋找她,竟然看不見。難道去前排陪領(lǐng)導(dǎo)了?她不是那種善于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也不愛往領(lǐng)導(dǎo)身邊湊的人。
他不放心,站起來看,才發(fā)現(xiàn)她就在自己前方,已經(jīng)睡著了。身子溜倒,斜靠在座位上。睡態(tài)明顯有些疲倦,頭發(fā)也有些凌亂。那件讓她飄飄若仙的連衣裙也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風(fēng)雨,顯得皺皺巴巴的,有了滄桑的風(fēng)塵感。他沒有勇氣仔細打量連衣裙下裹著的身軀,他怕自己會管不住內(nèi)心的猥瑣從而褻瀆了某種美好,也忽然沒勇氣看清楚某種真相。
他慢慢坐下去,閉上眼,想象自己的手從這座位之間的空隙伸過去,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替她把亂發(fā)弄好。這弄慣了手術(shù)刀的手,摸過那微微蜷曲的發(fā)絲,帶著萬丈柔情,含著滿腔憐惜,摸啊摸,直到手和胳膊都累到酸軟得舉不起來。
他的身子也斜斜溜倒,像陳墨梅一樣睡著了。睡夢里他雙臂緊緊抱著陳墨梅的身子。他只是想讓她舒展開身子,睡得舒適一點。哪怕已經(jīng)摟進懷里,他卻再也沒有平時的心思,用目光和想象把眼前的女人扒得一絲不掛,然后想入非非。他什么都不想,像個心靜如水干凈如初的嬰兒,心頭蕩漾著一池清澈見底的水,而兩個分開的胳膊之間,是一片看不見的空氣。
責(zé)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