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我在十五歲的時候,擔(dān)心過田田姐會老去。那時,我坐在煤礦廢棄的鐵道上,擔(dān)憂著那銹跡斑斑的鐵軌平行滑向遠方,會不會相交于一點?煤礦井下的運煤小滑車川流不息,會不會因絞車?yán)|繩折斷而墜入黑暗深處?礦燈房的燈火徹夜難眠,會不會被一場大雪淹沒?當(dāng)然,這只是些微小的念頭,還不至于讓我成為神經(jīng)兮兮的傻子??晌艺娴暮軗?dān)心礦燈房的田田姐會老去,會變得像礦工家屬們一般,變得像豆腐店阿婆一樣。
田田姐是礦上聞名的大美人,標(biāo)準(zhǔn)的鵝蛋臉,修長的身子,一笑眼睛就亮晶晶的,走起路來藍工裝里就蕩漾著什么。少年的我們喜歡看她,我和伙伴們常常鉆過一壟壟菜地,溜到礦燈房后墻根,從后窗偷看她,看得心里毛茸茸的。那時,她總坐在燈光的深處,邊把玩礦燈邊哼著歌兒。當(dāng)然,我們相約去礦燈房,不說是去看田田姐,而是說去看兔子。那兒真的有只兔子,雪白的毛,蹲在木架上警覺地豎起耳朵,或者小心地避開滿屋蜘蛛網(wǎng)似的電線和傷口般的插座奔跑著,很安靜的樣子。那只兔子是田田姐養(yǎng)的,一直讓以食堂大師傅為首的礦工們眼饞。他們覺得在冬日的晚上,燉一鍋兔子肉,喝兩瓶二鍋頭,是最愜意的事兒,可不知為什么他們沒有對礦燈房的兔子下手。我們對兔子并不虎視眈眈,只是想把它抱在懷里,摸摸它柔軟的毛。顯然,這些都是田田姐不允許的。礦工家屬們都說田田姐長得好看,她們夸贊田田姐跟鮮花似的,卻不無遺憾地說她有些古怪。她們的證據(jù)是,田田姐性子孤僻,見人不愛說話,總是仰著臉而過,而且從沒談過戀愛。她們給她介紹過好多對象,都被她拒絕了。她們對此很不滿意,并且預(yù)言說,女人沒有幾年好時光,老大不小的她,那是籮里挑花,越挑越花。我想,她們的證據(jù)不足,其實田田姐是愛笑的,見到我們總抿嘴一笑。她們的預(yù)言不對,田田姐不會老,假若她一直沒嫁人,等我長到足夠大,能名正言順地腰挎牛皮電工包,就娶她做老婆。
可是田田姐的確有個古怪的習(xí)慣,她每隔半年總要去街上的照相館,就跟赴一場沒完沒了的約會似的。那時的礦上人很少照相,除了全家團圓、孩子滿月、青工結(jié)婚及證件需要外,很少涉足照相館。照相館就在礦工電影院一角的小門簾里,照相間擺著亭臺樓閣的畫兒,是拍照用的布景。年老的師傅鉆進三角架上的紫布里,一撳手里的軟球兒,鎂光燈一閃,就把人的影子留下了。洗片間很黑,只有一盞暗紅的小燈泡。我一直覺得那個年老的師傅總不停地說“笑點兒笑點兒”,有些好笑。田田姐去那兒做什么?難道她跟我們喜歡積攢郵票一樣,喜歡收集相片?……田田姐的確有一本本厚厚的相冊,里面的照片卻很單調(diào),都是同一個背景同一個人同一個姿勢,看上去像是用同一張底片沖洗出來的,只是每張照片的拍攝時間留字不同。我偶爾會找機會翻翻那些相冊,那些照片讓我放心,覺得田田姐永遠不會老。在黑色像蝙蝠一樣飛來飛去的煤礦里,我的擔(dān)憂總是多余。
沒想到田田姐會讓我走進礦燈房,那兒可是個禁地,從不允許外人踏足的,就連礦工們送取礦燈,也只能從圓形窗口遞進遞出。我們礦山有好多這樣的地兒,掛著“某某重地,? 閑人免進”的牌子,涉足重地就意味著危險——我親眼看見礦燈房的墻上,一只壁虎爬過插座時,被電擊得渾身顫抖而死,仿佛死亡是一種無窮的快樂。
那些晚上,每每我游逛到礦燈房前,田田姐就會招手讓我進去。她不多話,只是一邊給我削起蘋果,一邊唱著電影《少林寺》的插曲《牧羊曲》:
日出嵩山坳
晨鐘驚飛鳥
林間小溪水潺潺
坡上青青草
野果香山花俏
狗兒跳羊兒跑
舉起鞭兒輕輕搖
小曲滿山飄——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唱《牧羊曲》,她養(yǎng)的是兔子,又不是羊。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讓我去礦燈房陪她。如果她難耐夜班的孤單,可她已經(jīng)有小白兔了,我豈不是多余?如果她害怕夜晚的黑冷,可礦燈房是礦上最亮的地方,我的光頭又不能發(fā)光。我找了一個又一個理由,又一個個否決了。我惴惴不安地欣喜著,覺得長大了的感覺真好。
直到老梁第三次闖進礦燈房,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田田姐是把我當(dāng)作大燈泡,用來驅(qū)趕老梁的。我很失望,但仍然像稻田里的稻草人一樣,傻傻地站在礦燈房里,驅(qū)趕著貪嘴的麻雀。老梁是個年輕的光棍,他肥頭大耳,白天威嚴(yán)地坐在礦保衛(wèi)科里,沒事就抓偷煤的煤耗子審審。那些煤耗子大多是礦工妻兒,她們常去井口大煤堆,用蛇皮袋背煤回家,制成煤球,以供燒水做飯之用。雖然礦上有煤球廠出售蜂窩煤,但勤勞的礦工家屬們愿意自力更生。因而,老梁就有機會大有作為了。他總是拍得桌上手銬嘩嘩響,嚴(yán)厲地斥責(zé)煤耗子,然后就把她們放了。她們也很配合老梁,在保衛(wèi)科里磕頭如搗蒜地求饒,一出門就嘻笑開,就像完成了一出戲。據(jù)說,少年時代的老梁是礦上造反派綁人技術(shù)最好的人。他捆過老礦長、學(xué)校老師、電工師傅,當(dāng)然還有跟鄰近村子女人搞破鞋的單身礦工,只是捆綁的手法略有不同而已。老梁還喜歡在燈光球場上一展風(fēng)采,拍著籃球跑來跑去、躥上躥下。
我對老梁裹著酒氣闖進礦燈房,是心懷敵意的。我曾試圖頂住門不讓他進來??伤粋€勁兒敲門,還理直氣壯地說他是來查夜崗的。田田姐只好讓我打開門。他搖晃著胖身子,一屁股坐在礦燈房唯一的椅子上,壓得椅腳吱吱響。我只得站在一旁斜睨著他,不時看看蹲在墻角的兔子,真希望那個膽怯的小動物能變成狼狗,撲向老梁。也許是老梁的投影過大,也許是他帶來了過重的夜氣,礦燈房的燈火昏暗地晃動起來。于是,老梁跟田田姐的對話也飄搖起來,他倆說來說去就那么幾句,就像經(jīng)年的干草漂在深深的沉默中。
對不起,我真不該批斗你爸——這個聲音甕聲甕氣,有些低。
哼!那你應(yīng)該批斗誰?——這個聲音像輕風(fēng),帶著料峭的嘲諷。
我……那時我太年輕了,頭腦發(fā)熱,就跟喝醉酒一樣。
那你現(xiàn)在就沒喝酒,就沒喝醉嗎?
這會兒……我是喝酒了,可我醒著……那時,我沒喝酒,卻醉著。
田田姐的臉隱在長發(fā)里,冷笑,是嗎?
老梁把頭埋向膝蓋,對不起……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田田姐的嘴里又噓出一聲譏笑。
……
我和小白兔面面相覷。
我聽聞過田田姐的父親被老梁批斗后發(fā)瘋而死的故事。那時,田田姐的父親是礦學(xué)校校長,據(jù)說還在遙遠的大城市當(dāng)過教授。他在一個萬里無云的日子里,被“紅衛(wèi)兵”批斗了。小梁的父親是轉(zhuǎn)業(yè)軍人,有一根真牛皮的武裝帶。于是,在燈光球場的高臺上,田校長彎腰屈背,被壓成蝦狀。小梁揮舞父親的武裝帶慷慨激昂地說著什么。當(dāng)小梁用武裝帶將田校長捆綁起來時,田校長的臉由紅變白了。很多年過后,礦上還有人感嘆小梁綁人的手法嫻熟,記得田校長的臉白得像灰。這并沒什么大不了,小梁太搗蛋,常被酒醉的父親用武裝帶捆起來吊打,他只是耳濡目染學(xué)會了父親的捆綁術(shù)而已。而田校長太靦腆,在那種場合臉色比往日更白了。自那以后,小梁的捆綁術(shù)日漸爐火純青,而田校長蔫了,變得神神叨叨,后來連自己都不認(rèn)識了。他翻看相冊時,看見年輕的自己就懷疑那是他的弟弟,卻能把大學(xué)畢業(yè)照上每個人的名字清楚地喊出來。那時他會很興奮,臉會難得地紅起來,嘴里叫著舊日同學(xué)的名字,就像布谷鳥在呼喚春天。可他害怕上街遇見礦工,害怕鏡子里的自己,他打碎了家里所有能照見人影的物件,最后在一個夜晚去礦山附近的水庫投水了。
我問過田田姐,她的父親為什么害怕鏡子里的自己。
她瞥瞥我,你還小……不懂。
她的話讓我生氣,我挺挺胸,不服氣地撇撇嘴,犟起脖子。
她看看我,盯著自己的鞋尖,嘆了口氣,那次批斗后,我爸就老了,不戴眼鏡了,滿臉胡子,頭發(fā)蓬亂,怎能跟以前白白凈凈、斯斯文文的樣子一樣呢?他當(dāng)然認(rèn)不出,也害怕鏡子里乞丐一樣的自己了。
我懵懵懂懂,那田校長為什么要投水啊?
她仰臉看向遠處,并不悲傷,只是聲兒暗了,可能……可能那天晚上,他終于認(rèn)出水里的自己了。
我哦了聲,望著好看的田田姐,忽然覺得有些心疼。我真想幫她攏攏遮住眼睛的長發(fā),可沒敢伸出手來。也就是從那刻起,我開始擔(dān)憂田田姐會變老,老得她都不認(rèn)識自己。
礦燈房很靜,老梁的喘氣聲顯得粗重。我不知道老梁和田田姐為什么干坐著,難道是在暗暗進行一場比賽?我看出老梁很熱,那樣的大胖子應(yīng)該是怕熱的。他頭上滲出汗,卻沒有脫去經(jīng)警外套,也許他是怕把準(zhǔn)警服脫了,會露出里面的假領(lǐng)子吧。那時剛剛興起領(lǐng)帶風(fēng),老梁脖子上也拴著一條藍條紋的領(lǐng)帶,就跟拴著一頭豬似的。田田姐不理睬老梁,抱著小白兔,給它修剪起白毛來。我站得腿酸了,就忍不住粗聲粗氣地喊,老梁,你還不滾!老梁這才像被驚醒,抬眼看看田田姐,搖著身子起身而去。我知道我也該走了,我的值勤任務(wù)已經(jīng)圓滿完成了。我也知道明晚我還得來,因為老梁還會來。我真不知老梁還會這樣撐多久。
三個月后,老梁再也不來礦燈房了,因為他停薪留職去了南方,那時有消息說,南方錢多人傻,速來!
老梁一年后回來時,果然發(fā)達了。那時,我初中畢業(yè)正準(zhǔn)備上煤炭技校,嘴唇上開始長出毛茸茸的胡須,而田田姐的臉上沒有增添一絲皺紋。
老梁回來時,穿著筆挺的西服,招搖在礦工家屬們羨慕的目光中,牛皮哄哄地說他還要去南方,當(dāng)然去銀城開家歌廳也行。老梁送給田田姐一臺照相機,我隱隱感覺到: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穿著簇新西裝的老梁,會在全礦人艷羨的視線里,把滿臉通紅的田田姐娶走,帶去南方。
那天晚上,我在鐵道上抽了半盒煙,心浮氣躁,渴望自己一下子就能長得跟老梁一樣,坐上綠皮火車去南方撿錢。夜色已深,我走回礦區(qū)經(jīng)過地磅房時,看見一個人正蹲在路燈的影子里抽煙,影子模糊一團。礦上的夜晚常常飄著這樣的影子,那是喝醉酒找不著家門的老頭、頭頂?shù)V燈帽下夜班的礦工、患夢游癥的孩子,那一條條虛虛的影子凍在清冷的夜色里,會被疾駛而過的運煤卡車車燈,照得一晃而逝。豆腐店阿婆說,夜晚的街上還有更多的影子,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因而,我并不在意路燈下的人影,準(zhǔn)備從地磅房前溜過,卻聽見那人影喊我。他雖然喊的是我的小名,但腔調(diào)怪怪的。我停住腳,這才看清那人是老梁,他的口音里已經(jīng)夾雜著南方的味道了。
我盯著他,哦,是老梁啊,你喊我……有么事?
老梁站了起來,也許蹲得太久,腿一軟差點摔倒,樣子跟白天迥然不同。我知道人在白晝黑夜有兩張面孔,而夜晚的面孔是不會老的。
我打量著他,不耐煩地問,老梁,你有屁快放!
老梁穩(wěn)穩(wěn)身子,遞上一支煙,賠著笑,沒事沒事,好久不見,咱哥倆聊聊。
我踮踮腳,想跟老梁比比個子,失望地縮回了身子。
老梁的臉被月光洗白了。
我接過煙,擱在手指間把玩著,不肯讓老梁為我點火。
老梁清清嗓子,我知道田田待你很親。
我仰起臉,冷哼,那又怎樣?
你能不能幫我勸勸田田,讓她嫁給我???
我斬釘截鐵,沒門兒。
老梁有些不自在,伸出手來,在我的頭上作盤旋狀。我犟犟地躲開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你……你不是把田田當(dāng)作姐姐嗎?你總不希望她獨身變老吧?她都過三十歲了……真該結(jié)婚了。
我生氣了,去你媽的!田田姐才不會老呢!說著一拳頭砸了過去。
老梁雖然發(fā)福了,可還跟以前一樣矯健,身子一晃,我的拳頭就飄了。
你這野孩子,我說的是大實話,你想想……你總不希望她老了,沒嫁人,沒有兒女……孤老一輩子吧?
我還想揮拳撲上去,可被他的話擋了回來,慢慢松開了拳頭。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豆腐店阿婆的樣兒,她就是一個孤老婆子,整日一個人在一盞45瓦的燈泡下磨黃豆,邊推著石磨邊跟自己說話,神經(jīng)兮兮的。我當(dāng)然不希望田田姐變成那個樣子,也許結(jié)婚后的她會變成像礦工家屬一樣潑辣、嘴碎的婦人,但終究比豆腐店阿婆孤身一人活著要好。我心里很疼,我不想讓田田姐成為老梁甚至一切男人的老婆,只想讓她成為我的妻子,可是,也許等我長到可以結(jié)婚的年紀(jì)時,田田姐就已經(jīng)老了。我既然還不能跟田田姐結(jié)婚,那她現(xiàn)在該嫁給誰呢?我的頭腦里閃過一些青年礦工的臉,細(xì)細(xì)一琢磨,不得不承認(rèn)老梁是最合適的人選。雖然學(xué)校物理老師也對田田姐有意思,而且會修理電視機啥的,做人熱情活絡(luò),贏得了礦工家屬們的喜愛,但那家伙個頭太矮了。我想著想著,一寸一寸地難受,心里漫上潮水般的憂傷。
老梁邊抽煙邊嘚吧嘚吧地說著,像在炒悶豆,你是知道的……我對不起田田……我喜歡田田……我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一個大男人嘮叨起來,會比婆姨還讓人心煩。我火了,老梁,你那么牛氣,要娶田田姐你就娶啊,你現(xiàn)在就去礦燈房找她啊,跟我說個 ,我又沒擋著你!
老梁嘆了口氣,垂著頭像個孩子,可是田田,就是不肯答應(yīng)。
我恥笑他,既然田田姐不肯答應(yīng),你找我做么事?
老梁默默地望著我,眼神黯淡下去,你幫哥探聽一下……如果她真的鐵了心,我……就再去南方算了。
我忽然有些可憐老梁,也許他用嫻熟的手法,用月光為繩把自己捆綁起來了。
我還在猶豫,老梁聲音低下去,你說,田田在礦上待著有啥好?就她那樣子……礦上人都議論她是孤僻的老姑娘,說她頭腦有病呢……我想跟她結(jié)婚,也是想把她從礦上帶走,帶到南方去,或者帶到銀城去……哎,難道我對她還不夠好?
老梁掐滅煙,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其實,跟你個毛孩子說這事,沒有用的。
我一陣惱羞,一橫心,行!那我?guī)湍銌枂枴?/p>
真的?
當(dāng)然。
老梁激動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好好,好??!
我甩開他潮乎乎的肥手,就像甩掉一條垂死掙扎的魚。
其實,我也想知道田田姐不肯嫁給老梁的原因,我不愿意相信,田田姐是因為父親之死而不肯嫁給老梁的。這個礦區(qū)不歡迎記仇的人,礦上人都習(xí)慣于遺忘,這才活得很健康。
我沒有再看老梁一眼,撒開腳丫跑去,在長街上奔跑起來。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去礦燈房。我能感覺到從運煤卡車撒落的煤渣在腳底下咕嗞咕嗞叫。我跑著跑著,想著田田姐即將遠去的背影,淚流滿面。
當(dāng)我再次走近礦燈房時,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去過那地界了。那兒的燈火似乎比以前更亮,仿佛被水洗過,讓屋后的山野顯得更黑了。那兒的墻壁上不知什么時候,刷上了一排紅漆大字,“大干紅五月,出礦三萬三”,那些字像被燈火點燃了。
去礦燈房之前,我經(jīng)過了礦校教師單身宿舍,在那兒遇見了自詡詩人的老師。那個老師戴著深度眼鏡還記不清人,很喜歡在課堂上朗誦他自己寫的詩,因而被礦工家屬們稱作瘋老師。當(dāng)時,他正在吟詩,聲音顫悠悠的: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火爐邊/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追夢當(dāng)年的眼神——我平時挺煩那家伙不說人話,而那首詩卻讓我停下腳,聽得心里沉沉的,擔(dān)心瘋老師的詩會變成一種詛咒,擔(dān)心此夜礦燈房的門打開后,我會看見田田姐滿頭的白雪。
礦燈房越來越近,我走走停停,猶猶豫豫,心兒漸漸拎了起來。我不知道那只小白兔是否正豎著耳朵,聽著我的腳步聲。我想把慌亂的心緒壓下去,便清清嗓子吼了一句,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我被自己的吼聲嚇了一跳,不知怎么把歌繼續(xù)吼下去。幸好,礦燈房的門就在那時打開了,田田姐像以前一樣出現(xiàn)在門邊,朝我招招手,輕輕地笑。我抓抓頭,走進礦燈房。田田姐沒說話,給我削起蘋果來。我渾身不自在,仿佛背上爬著癢癢蟲,忍不住扭來扭去,東張西望。燈光下的田田姐仍然是那么好看,可我看見她的眼角有一道淺淺的魚尾紋了,那讓我的心蜷縮了一下。
我沒看見小白兔,就問,田田姐,小白呢?
田田姐頭也不抬,小白……老了。
老了?
是啊,兔子是不經(jīng)老的。
那它不會被礦上的人吃了吧?
沒有……我把它埋在山崗上了……小白是我養(yǎng)的第八只兔子。
哦。那……你一輩子會養(yǎng)多少只兔子啊?
田田姐想了想,搖搖頭,沒說話。
我停住嘴,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四周的礦燈怪異地眨著眼睛,讓我一陣恍惚。
半晌,我忍不住又開口了,田田姐,你為什么不肯嫁人?。?/p>
田田姐手頓了頓,抬頭瞥了我一眼。
我臉紅了,不知是幫老梁還是為自己問道,難道礦上就沒有人值得你喜歡嗎?你不嫁人,礦上的碎嘴婆都背地里議論你呢。
田田姐盯著我,似乎我的臉上爬著螞蟻,她忽地一笑,看不出,你長大了。
我不滿地喃喃,我都用老爸的剃須刀刮胡子了,當(dāng)然長大了。
田田姐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我,這樣吧,姐給你講個故事。
我笑了,笑得有點傻。
田田姐看著墻角的礦燈說了起來,聲音低緩,仿佛從記憶里抽出絲來。她的臉很安靜,淌著月光。我張大嘴巴聽著,忘了把蘋果往嘴里塞,任憑蘋果香氣漫溢。
在田田姐的話中,一個年輕電工出現(xiàn)了。他短頭發(fā),眼睛亮,扎著電工帶,上面別著硬邦邦的老虎鉗、螺絲刀之類的工具,匆匆走在礦區(qū)里。他就是田田姐曾經(jīng)的對象,只是他們的關(guān)系處于地下,沒人知道。對了,他的眉梢上還有一顆痣。田田姐說起那個人時,我在頭腦里搜索起礦上所有電工,卻沒發(fā)現(xiàn)那家伙的影子。我問那個電工叫啥名字,田田姐生氣地說,你甭管他是誰!那樣兒就像被打斷美夢的孩子。我不好再插嘴,看著她沉浸在夢一樣的往事里。
那個有痣電工是田田姐煤炭技校的同學(xué)。他倆一起聽老師講授電流、電路,一起傻傻地看著操場中間的白樺樹,偶爾趁著老師不在意時相視一笑,那種笑就是閃著火花的電流。畢業(yè)后,他倆都分配到礦上,田田姐成了礦燈房的姑娘,而他成了電工。再后來,有痣電工死了,他不像礦工那樣死于井下,而是死于高空。他是在檢修穿過礦區(qū)的高壓電線時被電死的,像一只風(fēng)箏掛在電線上。
田田姐對這個故事的敘述很簡略,甚至有些地方語焉不詳,讓有痣電工顯得來歷不明,但對她與他之間的一些細(xì)微感覺津津樂道。她的臉在燈光下忽明忽暗,就像懷孕的小婦人羞澀地幸福著,又像溺水的人平靜地絕望著,讓我想起了小學(xué)課本中《賣火柴的小女孩》——也許那燈光就是田田姐點燃的火柴棒吧。
田田姐一臉懷想地說,他啊,喜歡長跑,上學(xué)時每天早晨都要圍著技校跑十圈,我就幫他打好饅頭,在學(xué)校前的小河邊等他。我很想幫他擦擦汗,可是怕人瞧見啊。
她說,他雖然是電工,卻喜歡黑。只有天黑了,他才敢抱抱我呢。他一抱我,我心里就有盞燈亮了,暖暖的。
她說,他走了,沒給我留下一件可以念想的東西,可我每年都要去看他,把自己的照片燒給他,我擔(dān)心以后他再見著我時,不認(rèn)得我了。
田田姐說完這個故事后,似乎很累,臉都蒼白了。
我小心地問,田田姐,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dāng)然嘍。
就因為那個電工……你一輩子就不嫁人了?
是啊,有了他,我還能喜歡上別的男人嗎?
可那電工走了,這么多年了……
多少年都一樣,其實人心很小,有一盞燈就夠了。
是的,人心有盞燈,可我心里的燈火被風(fēng)吹得搖曳欲滅了。
走出礦燈房,我腳步趔趔趄趄,心里有一種被撕裂的痛。我沮喪,絕望,甚至有些忿恨。我忘記了老梁,只為自己悲傷。我想,我到煤炭技校上學(xué)后,絕不會練長跑,絕不吃女生的饅頭,那是一種危險。我想,即便自己長得再大,也不能跟田田姐結(jié)婚了。我走了許久,才回頭看向礦燈房。那時,在夜色垂落的礦區(qū)里,那兒的燈火就像一粒黃豆。
誰能想到燈火竟然會爆開黑色的花朵。
那夜聽完田田姐說的有痣電工的故事后,我就把這事告訴了心急火燎的老梁,卻沒想到這事一夜之間就傳開了,更沒想到有些秘密就像煤從地下運到光天化日之下會燃燒。這事傳開后,礦工家屬們五花八門地嘲笑起田田姐來。她們說那個有痣電工并無其人,是田田姐臆想出來的。她們言辭鑿鑿地說,礦上根本沒有臉上有痣的電工,也沒有電工在高壓電線上高掛過。她們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老姑娘不肯嫁人了,原來是癡了啊。她們不無惋惜地說,可惜了,一個挺好看的姑娘,原來腦子有病。也對!她爸不就是頭腦有病后,自己跳水自殺了嗎?她家可能有遺傳性精神病史哦。于是,老梁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釋然地對礦工家屬們說,既然她爸患有遺傳病,那他的死與我無關(guān)了!然后一臉燦爛地坐著車走了。再后來,田田姐果真病了,被送去銀城精神病院,雖然那里沒有需要充電的礦燈。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煤礦早已關(guān)閉,那兒只剩下一些年老的礦工及其家屬了。我偶爾會回去一趟,為一些患有矽肺病或無疾而終的伯伯阿姨們送行,這讓我覺得回礦山就是在溫習(xí)死亡。我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老得太快了。我匆匆回去,又匆匆離開,不只是因為不忍看煤礦日漸蒼老,也是因為我不敢遇見田田姐。我知道是我害了田田姐,愧疚得不敢提起她的名字。這世上是不能沒有愧疚的,既然老梁不愧疚,礦工家屬們不愧疚,那只有我愧疚了??蔁o論怎樣,我還得回礦區(qū),畢竟那兒還沒有完全荒蕪,我只希望在回去的路上不要碰見田田姐。
那天,我又不得不回煤礦。我在原來的礦工大食堂喝完喪宴酒后,夜色已紛紛揚揚。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在冷清的礦區(qū)走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礦燈房。那兒竟然還亮著燈,我醉步趔趄地走過去,從窗戶向屋里望去。我看見:燈光下,一個頭發(fā)雪白的婦人,正抱著兔子,用紅黃藍的顏料,一筆一筆地涂著兔毛,仿佛在給小白兔穿著色彩鮮艷的衣裳。我心里悶哼了一聲,慌忙轉(zhuǎn)身跑去。我聽見耳邊有歌聲傳來,歌聲中一個牧羊女正舉起鞭兒輕輕搖——我不用回頭就知道,身后的礦燈房一萬盞燈在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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