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史記》“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司馬遷在陳述歷史、論說文化的同時,也提出了自己觀察社會現(xiàn)象后的若干判斷,其愛憎好惡的情感傾向是鮮明的。司馬遷在對他看到的世界進(jìn)行評議的同時,還發(fā)表了許多高明的見解。例如對于“浮說”“浮辭”的批判,至今仍然可以給我們有益的啟示。
《史記》中出現(xiàn)“浮”字,有些作為動詞使用,如“浮江”“浮海”。但也將“浮”作為形容詞使用,體現(xiàn)了作者的價值判斷。例如,《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所見“浮淫之蠹”,《史記·平準(zhǔn)書》言“浮食奇民”與“浮淫并兼之徒”等,貶抑的態(tài)度都是很明顯的。
《老子韓非列傳》所謂“浮淫之蠹”,是在介紹韓非論說時使用的言辭?!妒酚洝穼懙?,韓非見韓國削弱,幾次上書勸諫韓王,均不被采納。于是韓非因韓王治國不能“務(wù)修明其法制,執(zhí)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qiáng)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而“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而深感痛心,他又看到“今者所養(yǎng)非所用,所用非所養(yǎng)”,于是總結(jié)歷史教訓(xùn),作《孤憤》《五蠹》《內(nèi)外儲》《說林》《說難》等文來宣傳法家學(xué)說。秦王政,也就是后來的秦始皇,就是讀了韓非的《孤憤》《五蠹》等篇章,心生感念,渴望接近韓非來宣傳法家的思想。不過,韓非來到秦國之后,并沒有得到任用,后來竟死在獄中。司馬遷記述:“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告知“此韓非之所著書也”。秦王于是“急攻韓”,迫使韓王派遣韓非出使秦國。得到韓非,“秦王悅之”,然而“未信用”。韓非最終為李斯、姚賈所嫉害,自殺于獄中。所謂“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說明對“浮淫”的批判,所堅持的是“功實”的原則。這正與秦崛起時尚“功用”的傾向相一致,也就是司馬貞《索隱》引劉氏云:“韓非之論詆駁浮淫,法制無私,而名實相稱?!?/p>
《史記》的作者大致是贊同韓非主張的。而《鹽鐵論·刑德》所見御史大夫語,將相關(guān)言語直接歸于“韓子”:“御史曰:執(zhí)法者國之轡銜,刑罰者國之維楫也。故轡銜不飭,雖王良不能以致遠(yuǎn);維楫不設(shè),雖良工不能以絕水。韓子疾有國者不能明其法勢,御其臣下,富國強(qiáng)兵以制敵御難,惑于愚儒之文詞,以疑賢士之謀,舉浮淫之蠧,加之功實之上,而欲國之治,猶釋階而欲登高,無銜橛而御捍馬也?!逼渲小盎笥谟奕逯脑~,以疑賢士之謀,舉浮淫之蠧,加之功實之上”之語,是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老子韓非列傳》中所謂“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的。
其實,今本《韓非子·說疑》出現(xiàn)“浮淫”語,并非指言辭,而只是說享樂生活的淫侈?!摆w之先君敬侯,不修德行而好縱欲,適身體之所安,耳目之所樂,冬日罼弋,夏浮淫,為長夜,數(shù)日不廢御觴?!倍俄n非子·五蠹》卻明確批判了“破國亡主以聽言談?wù)咧≌f”的情形?!俄n非子·存韓》也說:“(韓)兵弱至今,所以然者,聽奸臣之浮說,不權(quán)事實。”可見“浮說”是有悖于“事實”的。
在談及韓非著作有《說難》篇時,《史記》寫道:“泛濫博文,則多而久之。”《史記》注家多以“泛濫”為“浮說”“浮辭”。司馬貞《索隱》:“按:謂人主志在簡要,而說者務(wù)于浮辭泛濫,博涉文華,則君上嫌其多迂誕,文而無當(dāng)者也?!睆埵毓?jié)《正義》:“泛濫,浮辭也。博文,廣言句也。言浮說廣陳,必多詞理,時乃永久,人主疲倦?!薄墩f難》似說政治交流時語言表達(dá)的技巧,而司馬貞《索隱》則指為“浮辭泛濫”“迂誕”“文而無當(dāng)”。張守節(jié)《正義》則指為“浮辭”“浮說廣陳”。不僅說這種語言表達(dá)方式之失敗,可以使“人主疲倦”,也批評這種“浮辭”“浮說”失之于不能“簡要”,暴露出思維習(xí)慣和邏輯能力方面的缺失。
所謂“多而久之”,《韓非子·說難》作“米鹽博辯則以為多而交之”?!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載錄楚王對《墨子》的評價,有“其言多不辯”的說法。這里所謂的“多”,就是“泛濫”“廣陳”“迂誕”“文而無當(dāng)”。
《史記·伍子胥列傳》載伍子胥語,指責(zé)越人“浮辭詐偽”?!妒酚洝ど叹袀鳌氛f商鞅曾欲以“帝王術(shù)”勸說秦孝公,“挾持浮說,非其質(zhì)矣”。司馬貞《索隱》對此有所解釋:“浮說即虛說也。謂(商)鞅得用,刑政深刻,又欺魏將,是其天資自有狙詐,則初為孝公論帝王之術(shù),是浮說耳,非本性也?!彼^“浮辭詐偽”和“浮說非其質(zhì)”,都指出“浮辭”“浮說”偏離其“本”、違背其“質(zhì)”的性質(zhì)。而這種語言表現(xiàn)形式,有時與“其天資自有狙詐”存在關(guān)系。對商鞅的相關(guān)評價,是以“太史公曰”的形式發(fā)表的史學(xué)判斷,真切體現(xiàn)了《史記》作者的文化觀念和價值取向。
《史記》中還有幾處說到“浮說”“浮辭”。比如《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兩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豈移于浮辭哉?!薄妒酚洝ろn長孺列傳》載韓安國諫梁孝王語:“今大王列在諸侯,悅一邪臣浮說,犯上禁,橈明法?!薄妒酚洝ぬ饭孕颉芬矊懙溃骸罢鹿诹⒂诔?,而群臣莫敢言浮說,長孺矜焉?!薄妒酚洝ば倥袀鳌窂埵毓?jié)《正義》也說:“以刺武帝不能擇賢將相,而務(wù)諂納小人浮說,多伐匈奴,故壞齊民?!贝送猓妒酚洝ぬK秦列傳》說:“(蘇秦)求說周顯王。顯王左右素習(xí)知蘇秦,皆少之。弗信?!彼抉R貞《索隱》:“謂王之左右素慣習(xí)知(蘇)秦浮說,多不中當(dāng)世,而以為蘇秦智識淺,故云‘少之?!边@里的“秦浮說”是司馬貞的話,但與《史記》原本對蘇秦的看法是接近的。
裴骃《〈史記〉集解序》對于徐廣的漢代文獻(xiàn)研究,有“刪其游辭,取其要實”的說法。張守節(jié)《正義》以為“游辭”即“浮游之辭”:“去經(jīng)傳諸家浮游之辭,取其精要之實。”“諸家浮游之辭”,是說不甚可靠的各種史學(xué)、文獻(xiàn)信息,當(dāng)與基于“其天資自有狙詐”的“邪臣浮說”“小人浮說”不同。但是這種“游辭”“浮游之辭”與“要實”(即“精要之實”)存在距離的結(jié)論,使我們在對史學(xué)進(jìn)行思考和理解時,必須將二者劃清界限。
漢文帝時名臣張釋之的故事,有頗多值得重視的情節(jié)。其中之一發(fā)生在上林苑虎圈。漢文帝視察時,詢問獸圈豢養(yǎng)的禽獸數(shù)量,上林尉不能明確答復(fù),而虎圈嗇夫的回答令漢文帝滿意。然而對于這個官員的任命,君臣出現(xiàn)了不同意見。
《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記述:“釋之從行,登虎圈。上問上林尉諸禽獸簿,十余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倍⑷莘蛟谝慌源狭治净卮?,甚為詳盡。漢文帝說:“吏不當(dāng)若是邪?尉無賴!”于是指示張釋之“拜嗇夫為上林令”。張釋之問漢文帝:陛下認(rèn)為絳侯周勃是怎樣的人?文帝說:“長者也?!睆堘屩謫枺骸皷|陽侯張相如是怎樣的人?”文帝依然說:“長者?!睆堘屩f:“夫絳侯、東陽侯稱為長者,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敩此嗇夫諜諜利口捷給哉!”又以秦行政史的教訓(xùn)相警告,指出“秦以任刀筆之吏,吏爭以亟疾苛察相高”,然而“無惻隱之實”,于是“陵遲而至于二世,天下土崩”。張釋之說:今陛下以嗇夫“口辯”而破格提拔,臣擔(dān)心“天下隨風(fēng)靡靡”,都競相效法此“口辯”而語言皆不講求符合實際,認(rèn)為這種習(xí)氣會影響世風(fēng),并提醒帝王用人務(wù)必審慎。文帝說:“善?!庇谑恰澳酥共话輪莘颉?,放棄了提拔虎圈嗇夫的想法。
《史記·五帝本紀(jì)》記載舜的話“朕畏忌讒說殄偽,振驚朕眾”,張守節(jié)《正義》對“畏忌讒說”的解釋是“畏惡利口讒說之人”,“言己畏忌有利口讒說之人”。如果張守節(jié)理解司馬遷的原意不誤,則對“利口”與“讒說”的批評是接近的。可以推測,張釋之對“此嗇夫諜諜利口捷給”的斥責(zé)是非常嚴(yán)厲的。這種態(tài)度的表達(dá)說服了漢文帝,也得到了太史公的贊許。
太史公對于“利口”的態(tài)度,又見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宰予“利口辯辭”,問孔子:“三年之喪不已久乎?”以“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為說,孔子于是有“予之不仁也”的評價?!吨倌岬茏恿袀鳌酚终f:“子貢利口巧辭,孔子常黜其辯?!?/p>
不過,《史記》并不簡單生硬、不加區(qū)分地鄙薄“辯”這種語言能力。我們可以看到書中對“辯”的正面肯定。如《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所謂“孔、墨之辯”“伊、管之辯”以及“鄂侯爭之強(qiáng),辯之疾”等。特別優(yōu)異的“辯”,稱“閎辯”“弘辯”。如《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可見“騶衍之術(shù)迂大而閎辯”之說?!妒酚洝し额〔虧闪袀鳌酚终f道:“燕客蔡澤,天下雄俊弘辯智士也?!蓖謨纱斡谩稗q智”一語?!妒酚洝敳吡袀鳌分幸部梢钥吹健稗q智”?!妒酚洝せ袀鳌酚钟刑K秦、張儀“博聞辯智”的說法。
有時候,有關(guān)“辯”的文字似乎是中性的記述,不顯現(xiàn)價值評判。如《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所謂“張儀之辯”,《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所謂“堅白同異之辯”。
但是,我們看到的更多言辭,是對“辯”持否定態(tài)度的?!妒酚洝ら死镒痈拭袀鳌氛f:“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號曰‘智囊?!睂τ凇盎?,司馬貞《索隱》提出了幾種理解,其中一種是說其“辯捷”:“鄒誕解云:滑,亂也?;?。謂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謂能亂同異也?!薄氨娼荨睉?yīng)當(dāng)就是“辯捷”。宋朱熹《楚辭辯證》卷下《卜居》:“《史記》有《滑稽傳》,《索隱》云:‘滑,亂也。稽,同也。謂辯捷之人,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能亂異同也?!彼^“辯捷”,是說言辭機(jī)敏,話語伶俐,能夠把“非”說成“是”,把“是”說成“非”,混淆“同異”。關(guān)于“滑稽”與“辯”的關(guān)系,又見于《史記·滑稽列傳》:“(淳于髡)滑稽多辯,數(shù)使諸侯,未嘗屈辱。”“(優(yōu)孟)多辯,常以談笑諷諫。”
《史記·太史公自序》說“表”的設(shè)計:“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彼抉R貞《索隱》:“案:并時則年歷差殊,亦略言,難以明辯,故作表也?!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說黃帝“成而聰明”。司馬貞《索隱》:“聰明,聞見明辯也。”按照司馬貞的理解,“明辯”應(yīng)當(dāng)就是“明辨”。然而《五帝本紀(jì)》是說到黃帝的語言能力的,即所謂“弱而能言”。司馬貞《索隱》:“弱謂幼弱時也。蓋未合能言之時而黃帝即言,所以為神異也?!?h3>五、有口辯·飾辯·詭辯
“辯”的能力可以轉(zhuǎn)化為說服力,以致產(chǎn)生非同尋常的政治影響和文化效應(yīng)?!妒酚洝垉x列傳》說,宣傳合縱的游說者騁其口舌,能夠?qū)崿F(xiàn)征服人心的作用:“夫從人多奮辭而少可信,說一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談士莫不日夜扼腕瞋目切齒以言從之便,以說人主。人主賢其辯而牽其說,豈得無眩哉?!彼^“天下之游談士”積極地“言從之便”,“人主賢其辯而牽其說”,于是被迷惑,進(jìn)入“?!钡木车?。后文解釋這種情形:“夫從人飾辯虛辭,高主之節(jié),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禍?!比欢^“飾辯虛辭”,對掌握權(quán)力者進(jìn)行政策說服的時候,往往有選擇地只強(qiáng)調(diào)片面的、局部的、扭曲的信息,往往“言其利不言其害”。
除了陸賈被稱為“有口辯士”外,我們還看到“辯有口”的說法,見于《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與《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則說“有口辯”。所謂“有口”“有口辯”或“辯有口”,都指語言辯說能力之強(qiáng)。而《史記》中說田蚡“辯有口”,又說“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辯”,似乎都暗含貶義。
汲黯指責(zé)張湯“務(wù)巧佞之語,辯數(shù)之辭,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史記·汲鄭列傳》),被太史公所記錄,是對于“巧佞”之“辯”的嚴(yán)正批評。太史公對違背“功實”而追求“辯”的反感,集中體現(xiàn)在對“詭辯”的否定?!妒酚洝の遄谑兰摇房梢姟俺衷庌q以中人”的說法,司馬貞《索隱》:“謂詭誑之辯,以中傷于人?!薄妒酚洝でZ生列傳》說張儀“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shè)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執(zhí)筆者對“詭辯”的指斥,表現(xiàn)出對正義的追求和堅持。
據(jù)《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記述,范睢時號“天下辯士”,自稱“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說,吾既知之,眾口之辯,吾皆摧之”。太史公于是有“辯口”之譽(yù)。蔡澤有關(guān)于“辯智”的論說,時人言“其人辯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業(yè),世俗之變,足以寄秦國之政”??芍稗q”的基本條件包括歷史知識、文化理解和時政判斷。“辯士”曾經(jīng)是相當(dāng)寬泛的稱謂。《范睢蔡澤列傳》中有“范睢、蔡澤世所謂一切辯士,然游說諸侯至白首無所遇者,非計策之拙,所為說力少也”的說法?!妒酚洝尾豁f列傳》又寫道:“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辯士”長期有活躍的表現(xiàn)。劉邦稱侯公為“天下辯士”(《史記·項羽本紀(jì)》),廣武君建議韓信“遣辯士奉咫尺之書”說燕,為韓信獻(xiàn)策的還有“范陽辯士蒯通”,劉邦稱其為“齊辯士”(《史記·淮陰侯列傳》),陸賈“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太史公曾感嘆:“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固當(dāng)世之辯士”(《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又,張良稱“固請”四皓的太子代表為“辯士”(《史記·留侯世家》),劉敬建議“使辯士”出使匈奴(《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史記·季布欒布列傳》說“楚人曹丘生,辯士”,《史記·南越列傳》說“令辯士諫大夫終軍等宣其辭”。這些都反映了“辯士”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妒酚洝と照吡袀鳌匪^“談士辯人”,應(yīng)當(dāng)與“辯士”義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