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靜
內(nèi)容摘要:摩尼教是回鶻人的主要信仰之一,它對回鶻社會的文化、政治、經(jīng)濟等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因此摩尼教研究是回鶻研究領域中一個重要的方面?!痘佞X摩尼教研究》一書系統(tǒng)地論述了回鶻與摩尼教之間激蕩融合的歷史過程,校勘和補正了以往研究中的諸多問題,多角度詮釋回鶻的摩尼教信仰,堪稱回鶻學研究的典范之作。
關(guān)鍵詞:回鶻;摩尼教
中圖分類號:K2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9)03-0137-04
Abstract: Manichaeism was one of the main religions followed by the Uighur people and exerte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culture, politics, and economy in the development of Uighur society. The book Uighur Manichaeism systematically narrates the historical process of the collision and convergence of the Uighur nationality and Manichaean religion, collates and revises many issues in previous research efforts, and analyzes Uighur faith in Manichaeism. As research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Uighur culture and Manichaeism has long been overlooked by anthropologists, this can be regarded as a significant work for the field of Uighur studies.
Keywords: Uighur; Manichaeism
《回鶻摩尼教研究》為《敦煌研究院學術(shù)文庫》書系之一,獲國家社科基金項目(07BZS003)資助,于2016年8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全書包括緒論及十二章正文,后附縮略語表、參考文獻、索引和后記,凡379頁,43萬余字。林悟殊先生曾在展望摩尼教研究的前景時有言:“盡管學界對回鶻文摩尼教的研究已卓有成效,但已有的回鶻摩尼教資料尚有許多未釋讀,而且不時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考古發(fā)掘還大有潛力。即使對現(xiàn)存寺窟的研究,亦未有窮期。以此,可以有把握地說,回鶻摩尼教研究尚大有可為;尤其是對于占有地利、人和的中國學者來說,更渴望有獨特的建樹。”此言無疑是對國內(nèi)外摩尼教研究的準確定位。楊富學先生《回鶻與摩尼教研究》一書通過對回鶻語文、漢文、阿拉伯文等多種文獻的綜合考察,對回鶻摩尼教史深入、細致的研究抑或可作為對林先生上述見解的最佳注腳。
摩尼教研究,20世紀以前主要依據(jù)古代與摩尼教對立的一些基督教徒、伊斯蘭教徒記載的間接資料。而摩尼教由于屢受迫害,顛沛流離,本身就未曾留下過多的傳世文獻。西方學者對摩尼教的關(guān)注也幾乎完全局限于西方世界,很少將目光投向比西方摩尼教更為流行的東方摩尼教。對于其研究不免存在很大的局限性。這一狀況直到20世紀初吐魯番、敦煌乃至蒙古高原諸地考古文物、文獻的相繼發(fā)現(xiàn)才得以改變。而2008年10月以來,福建霞浦縣柏洋鄉(xiāng)上萬村周圍發(fā)現(xiàn)了大量摩尼教文獻、文物與古遺跡。這一發(fā)現(xiàn),對摩尼教的研究提供了不少全新的第一手資料,從而進一步掀起了摩尼教研究的新熱潮。
通讀《回鶻摩尼教研究》一書,其突出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 資料翔實 搜集宏富
本書主要利用的是吐魯番、敦煌等地出土的回鶻文、摩尼文、敘利亞文、波斯文等摩尼教文獻,對回鶻摩尼教的產(chǎn)生、發(fā)展直至消失的過程進行了細致的分析研究。
如所周知,摩尼教是3世紀在波斯興起的一種宗教,在拜火教的理論基礎上,吸收基督教、諾斯替教和佛教等思想教義而形成自己獨特的信仰。摩尼教于波斯興起并盛極一時,在受波斯王瓦拉姆一世迫害后,教徒多流徙四方。其中向東的一支傳入河中地區(qū),以后逐漸東傳進入中國,于762—763年傳入回鶻。8—9世紀時,回鶻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進而取代原來信奉的薩滿教,成為回鶻的國教。在漠北回鶻汗國(744—840)的推動下,摩尼教在中原地區(qū)也得到了較大的發(fā)展。除了伊朗、中亞、中國之外,摩尼教還曾流行于敘利亞、埃及、巴勒斯坦、北非、歐洲、小亞細亞乃至南亞次大陸等許多地方。摩尼教的經(jīng)典也曾由敘利亞文先后譯成拉丁文、希臘文、亞美尼亞文、中古波斯文、帕提亞文、突厥文、粟特文、漢文、大夏文、回鶻文、阿拉伯文等十余種文字。
1902—1914年,德國“吐魯番考察隊”于高昌故城、柏孜克里克石窟等地獲得了大量的古代寫本,其中除為數(shù)豐富的佛教文獻和少量景教文獻外,還有數(shù)千件摩尼教文獻殘片和一些壁畫[1][2]。除吐魯番外,敦煌也有一定數(shù)量的摩尼教文獻出土,分別用漢文、回鶻文和摩尼文書寫。這些文獻大多已由斯坦因、伯希和攜至倫敦和巴黎。僅有少數(shù)現(xiàn)藏于北京圖書館等單位。吐魯番、敦煌發(fā)現(xiàn)的摩尼教文獻,與汗牛充棟的佛教文獻相比,數(shù)量雖不是很大,但因其內(nèi)容詳細而顯得特別珍貴。職是之故,對于這些文獻的研究則更具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本書作者楊富學先生就是從摩尼教的漢化研究角度出發(fā),發(fā)揮其自身的語言文字識讀優(yōu)勢,從更深層次去探究中國摩尼教獨特的傳播方式和整個發(fā)展源流。
二 角度獨特 立意新穎
作者對于回鶻文化與文獻的研究歷久多年,成果斐然。從而也摸索總結(jié)出獨特的研究方法,即利用回鶻語文與傳統(tǒng)史料相結(jié)合的多重論證方式,方法獨到,獨辟蹊徑。書中不僅使用了敦煌出土的漢文摩尼教文獻《摩尼教殘經(jīng)》、《摩尼光佛教法儀略》、《下部贊》,更是使用了出自敦煌、吐魯番、焉耆等地的回鶻語摩尼教文獻《摩尼教徒懺悔詞》、《摩尼大贊美詩》、《牟羽可汗入教記》、《回鶻文摩尼教寺院文書》以及波斯文的《沙卜拉干》等。在使用這些民族語文的同時結(jié)合吐魯番等地的摩尼教細密畫、克孜爾石窟、柏孜克里克石窟、吐峪溝石窟進行研究。更是對散見于漢文史料中涉及回鶻摩尼教者進行爬梳,舉其要者,主要有新舊《唐書》、新舊《五代史》、《宋史》、《冊府元龜》、《通典》、《唐會要》、《資治通鑒》等。此外,明人何喬遠編著的《閩書》,以較詳細的文字記載了開建福建的摩尼僧是呼祿法師,經(jīng)作者考證,此人來自回鶻。這一發(fā)現(xiàn),無疑擴大了回鶻摩尼教研究的領域。而個人文集類如白居易《白氏長慶集》、李德?!稌黄芳?,以及一些佛教經(jīng)典,如宋釋志磐著《佛祖統(tǒng)紀》和蒙古高原發(fā)現(xiàn)的《九姓回鶻可汗碑》等史料,都是作者使用的論證依據(jù)??梢哉f,這些漢文史料的使用,成為構(gòu)建回鶻摩尼教發(fā)展演變史及其年代學的重要基石。
三 嚴謹慎獨 考證得當
百余年來,學界對回鶻摩尼教的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的進展,尤其是越來越多的回鶻文等民族文字摩尼教文獻的刊布,使得對文獻本身的深度也更為精確和深入。這為回鶻摩尼教進一步的全面、細致的研究提供了可能。更為重要的是吐魯番、敦煌寫本的發(fā)現(xiàn)與刊布,為回鶻乃至整個國際摩尼教史的研究增添了異樣的光彩。
在對整個回鶻文摩尼教文獻進行全面整理研究的過程中,作者發(fā)現(xiàn)有待研究乃至拓荒的領域還遠比想象的要多。舉例說,對回鶻摩尼教史的研究,聚焦牟羽可汗的改宗問題,成果豐碩。但前賢的研究所利用的資料大多來源于《九姓回鶻可汗碑》漢文部分和回鶻語文獻《牟羽可汗入教記》。然而新近刊布的U 111a(T Ⅱ D 180)摩尼文回鶻語《牟羽可汗宣教書》、Mainz 345 回鶻文摩尼教歷史文書,以及吉田豐對《九姓回鶻可汗碑》粟特文部分的釋讀,都為這一研究提供了新的資料,有助于這一問題的細化和深入,甚至有些對以前的觀點具有顛覆性。尤其是吐魯番柏孜克里克石窟出土的回鶻語文獻81TB10:06-3中記載,早期到漠北傳教的,除了來自洛陽的睿息等人之外,還有來自西域的摩尼僧。過去一般認為帕米爾以東地區(qū)的主教——慕阇只有一位,而該文獻卻顯示當時有三位慕阇同行到了漠北傳教,這一發(fā)現(xiàn)即對傳統(tǒng)的觀點形成了挑戰(zhàn)。在利用最新的國外研究者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作者在書中對摩尼教入華年代、吐峪溝石窟周邊是否有摩尼教集團、高昌回鶻的消亡、波斯文《大霍加傳》、察合臺文《和卓傳》、《摩尼之生活》等史料中存疑的問題、開教于福建的呼祿法師的身份進行了詳細的辨析,特別是對福建摩尼教的海路來源說和福建摩尼教傳入的時間在會昌年之前進行了駁議。
四 革故鼎新 標新立異
如前文所述,本書在文獻資料、研究方法等方面的獨到之處,對傳統(tǒng)方法、觀點的挑戰(zhàn)無疑也是一種創(chuàng)新。但值得特別指出的是,本書在研究上的創(chuàng)新之處還在于以下幾點。其一,學界中普遍認為,回鶻皈依摩尼教是粟特影響所致,但粟特并非唯摩尼教是奉,其信奉更為廣泛的是拜火教(祆教),此外還有佛教和景教。但何以唯獨摩尼教能夠成為回鶻之國教,書中的第四章給出了明確的答案。這與回鶻的社會演進與宗教需求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隨著回鶻汗國的強大,其社會制度不斷地、迅速地向封建社會轉(zhuǎn)化。新的社會和階級需要新的宗教來維護,而原始的薩滿教存在的社會基礎已經(jīng)土崩瓦解,不能適應汗國統(tǒng)一的需要,在意識形態(tài)上需要有一個統(tǒng)一的神來集中汗國的政權(quán),摩尼教由是得以在回鶻驟興。而更為重要的因素在于摩尼教本身,戒律森嚴、義理簡單,更能適應回鶻游牧民族的文化氛圍。其二,由于回鶻的推動,唐朝境內(nèi)的摩尼教寺院得以相繼興建。但在“會昌滅法”時,摩尼教寺院何以首當其沖,成為第一個遭受打擊的對象呢?作者研究發(fā)現(xiàn),這與回鶻摩尼寺功能的異化息息相關(guān)。這個過去長期被學術(shù)界忽略的問題得以解決。其三,開教于福建的摩尼僧呼祿法師,學界過去雖有所關(guān)注,但關(guān)注點在于此人是來自唐朝還是中亞,具體的身份不得而知。在本書的第十章中作者通過對《閩書》、《新唐書》、《唐會要》和吐魯番出土的《摩尼教寺院文書》等各種文獻的考察,發(fā)現(xiàn)此人實為來自回鶻的僧人,所謂“呼祿法師”者,蓋回鶻語“吉祥法師”之謂也。如此一來,福建摩尼教與回鶻的關(guān)系研究更值得加以關(guān)注,也成為福建摩尼教研究中新的課題。
當然,本書難免也有美中不足之處。在開篇之初,作者就指出2008年以來在福建霞浦發(fā)現(xiàn)的大量宋元明清以來的摩尼教文獻與文物,但這些文獻資料在書中的使用卻寥寥無幾,僅第十章和第十二章《摩尼光佛》和《樂山堂神記》兩例。但福建霞浦摩尼教文獻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便很快引起了摩尼教研究者的關(guān)注,如馬小鶴先生先后發(fā)表了《摩尼教十天王考——福建霞浦文書研究》、《從“平等王”到“平等大帝”——福建霞浦文書〈奏申牒疏科冊〉研究之二》、《從“五明性”到“五明大供”》、《福建省霞浦縣的明教遺物》、《摩尼教耶俱孚考——福建霞浦文書研究》等,又與吳春明合作《摩尼教與濟度亡靈——霞浦明教〈奏申牒疏科冊〉研究》。他的研究以霞浦文獻(尤其是《奏申牒疏科冊》)與波斯及中亞出土文獻相比對,多有發(fā)覆之論,有助于學界了解霞浦摩尼教與西域、中亞,乃至敦煌摩尼教之間的聯(lián)系。對霞浦摩尼教研究的專門著作于今仍屬空白。又有元文琪對霞浦新文獻《摩尼光佛》進行了細致研究,通過霞浦文書與敦煌漢文摩尼教經(jīng)典進行對比,確認霞浦科儀書與摩尼教漢文經(jīng)典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亦可見早期霞浦摩尼教對佛教和道教的依托。楊富學先生也先后發(fā)表了《林瞪及其在摩尼教史上的地位》、《從霞浦本〈摩尼光佛〉看摩尼教對佛教的依托》、《摩尼教〈冥福請佛文〉所見佛教地獄十王》、《福州福壽宮所見摩尼光佛像雜考》等論文。若將這些資料和研究成果在書中詳加利用,回鶻摩尼教對福建摩尼教的影響則更加具體完整。
另外,摩尼教傳入中國之后,在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產(chǎn)生影響的同時,也受到了漢文化的濡染,在本書中作者對摩尼教對回鶻文化的影響所述詳盡,但回鶻文化反過來對摩尼教的發(fā)展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所述甚略。而實際上,摩尼教對中國本土宗教的吸收和利用,決定了其后期發(fā)展的整個走向,值得關(guān)注。
當然,對福建霞浦摩尼教資料的整理研究,是楊富學先生正在開展的國家社科項目《霞浦摩尼教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希冀最新研究成果的呈現(xiàn)。
綜上所述,《回鶻摩尼教研究》一書通過對敦煌、吐魯番等地遺存和出土的摩尼教文書的語言、歷史、文化、藝術(shù)等方面的詳細研究,比較完整地揭示了摩尼教在回鶻時期的興盛與衰亡的過程,是對回鶻的摩尼教信仰的多維度的詮釋與剖析。本書不僅是對回鶻摩尼教史研究的新貢獻,而且也是回鶻文化史、摩尼教史研究的新收獲,可謂回鶻摩尼教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值得推薦。
參考文獻:
[1]林悟殊.摩尼教及其東漸[M].北京:中華書局,1987:1-2.
[2]管平,辛華.德國“吐魯番探險隊”的四次新疆之行[J].新疆文物,1991(4):119-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