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瑋
1956年到1958年,為支援祖國大西北建設,先后有1472名教職員工從上海隨交通大學遷到了西安,其中有教授,有年輕的講師,也有學校教學工廠的技工,以及幼兒園老師,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西遷人。
西安交大西遷館有一面照片墻,上面排列著46位西遷教授。第二行左起第一位,就是周惠久。
1958年9月6日,將近50歲的周惠久一家七口坐著火車來到了西安。
“那年夏天,我在上海天平路第二小學讀完了三年級,進入暑假后,家里突然‘熱鬧起來。每天都有陌生的工人師傅來我家——宛平路118號的交大校外宿舍——打包釘箱。眼看家里的陳設越來越少,沿墻堆放的行李越來越多,我知道,我們家要搬家了。”周惠久的兒子周力強曾撰文回憶說。
作為小孩,周力強是希望搬家的,吸引他的其實是“可以坐一天兩夜的火車”。盡管周惠久沒和兒子談起過自己對西遷的態(tài)度,但周力強認為父親隨校西遷,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周惠久的選擇,也是當時交大眾多教職員工的選擇。
一名材料科學家的出彩人生
周惠久1909年出生于遼寧省沈陽市,祖籍浙江省紹興縣。1927年,周惠久高中畢業(yè),考入唐山交通大學土木系結構工程專業(yè),學習鐵道橋梁。他勤工儉學度過了四年大學生活。畢業(yè)后回沈陽在東北大學任助教,僅僅工作了十八天,因“九一八”事變,不愿做亡國奴的他南下到北平清華大學任教。
1935年,周惠久考取公費留學,先后赴美國伊利諾依大學力學系、密歇根大學化工冶金系學習,獲得力學、冶金工程兩個碩士學位。在去密歇根大學前的那個暑假,他還參加通用汽車公司主辦的汽車學院師資班學習,并獲得畢業(yè)證書。
導師希望周惠久繼續(xù)攻讀博士,但全面抗戰(zhàn)的爆發(fā),讓他提前一年結束了留學。1938年9月,他成為昆明西南聯(lián)大機械系和航空系的一名教授,并在清華航空研究所兼職。
為了能對抗日戰(zhàn)爭做出更直接的貢獻,周惠久1941年離開西南聯(lián)大,到湘西一條山溝里的戰(zhàn)車機械化學校戰(zhàn)車研究所工作,一年后任所長,主要研制戰(zhàn)時急需的汽車配件,同時還在該校下屬的機械化工程學院任教,培養(yǎng)車輛工程專門人材。
“父親在40歲之前,很少有安定歲月,尤其抗戰(zhàn)期間隨陸軍機械化學校的那場西遷,可以用顛沛流離來形容?!敝芰娫谖恼轮羞@樣寫道,“真正的安定歲月恰恰始自他的第二次西遷,刨掉動蕩的‘文革那一段,在西安交大的校園里,四十多年的教學與科研,使父親得以完成他年輕時即已萌芽于心中的發(fā)揮金屬材料強度潛力的理論,成就了他作為一名材料科學家的出彩人生?!?/p>
周惠久是1952年到交通大學機械制造系任教授的,同時擔任金屬試驗室第一任主任。遷校西安后,他著手進行“金屬機械性能”課程的改革,由他主編的我國第一本《金屬機械性能》教材于1961年由機械工業(yè)出版社出版。
1958年,周惠久領導設計和研制“多次沖擊試驗機”,并相繼取得了豐富的試驗數(shù)據(jù)。1962年到1965年,他在《中國機械工程學報》和《中國科學》(英文版)上連續(xù)發(fā)表5篇論文,總結并闡述金屬材料多次沖擊抗力的基本規(guī)律,指出了盲目追求塑性韌性的不合理性。
1964年,周惠久等應邀先后去第一汽車廠和洛陽拖拉機廠等單位講學,介紹科研成果和學術觀點,并推動了廠校協(xié)作。這些成果很快得到了國家重視。國家科委把多次沖擊抗力理論列為1963-1964年100項國家重大科學成果之一。
由周惠久領導的“低碳馬氏體強化理論和應用研究”課題,經鑒定認為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并獲得1987年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該理論被廣泛應用于石油、機械、礦山等領域,產生的經濟效益達到3億元人民幣。在科研實踐基礎上,他提出的“金屬材料強度、塑性、韌性合理配合的規(guī)律性來設計材料”的思想,比歐美國家早數(shù)十年。
1988年9月,在美國芝加哥召開的第六屆國際熱處理大會開幕式上,周惠久以流暢的英語向世界各國的同行專家們宣讀了大會特邀的兩個主旨專題報告之一——《低碳馬氏體及其工業(yè)應用》。
為弘揚周惠久先生的科學精神和教育思想,西安交大在他九十周年誕辰之際設立了“周惠久院士基金會”,并于校園中塑立一尊周惠久的半身銅像。師生們還為銅像配詩一首:
強度理論創(chuàng)一流,材料性能爭上游;
追求真理身影正,培植桃李遍環(huán)球;
教書育人終生業(yè),五朵金花彰春秋;
德望常昭忠可欽,日月天地周惠久。
銷戶交房扎根黃土地
秦嶺一片白云飄,關中平原真富饒,
周秦漢唐是古都,工業(yè)重鎮(zhèn)在今朝;
交大西遷任務重,西安建校熱情高,
文教適應工農業(yè),經濟建設進高潮。
站在西安交大校園,遠眺秦嶺,陳學俊寫下了這首《遷校有感》。他是西遷來的教授中最年輕的一位。
1919年3月5日,陳學俊出生于安徽滁州。父親經商,母親是農民,家庭生活并不寬裕,但父母支持子女讀書。1935年,16歲的陳學俊考入中央大學機械系,抗戰(zhàn)爆發(fā)后隨校遷往重慶。喜歡音樂的他加入了嘉陵歌詠團,用歌聲宣傳抗日。在歌詠團,陳學俊結識了團里的高音領唱袁旦慶,兩人因借唱歌本而交往,后步入婚姻殿堂。
1941年,22歲的陳學俊在中國工程師學會年會上宣讀了我國鍋爐制造方面的第一篇研究論文——《鍋爐制造工藝的研究》,揭開了我國動力工業(yè)發(fā)展的新篇。他有感而發(fā)創(chuàng)作一首《工程師進行曲》:“衛(wèi)國家,靠兵利,建國家,靠機器?!睒闼氐母柙~表達了一個青年學者的工程救國的理念。
1944年8月,12名青年被選派到美國工廠實習考察,陳學俊是其中年齡最小的。他在美國最大的鍋爐制造公司——燃燒工程公司工作了一年,與美國工程師一起參加了電站鍋爐的試驗研究、制造、安裝、工廠發(fā)電、運營等工作,并參與了當時世界上最大單臺容量為10萬千瓦機組鍋爐的安裝和調試。隨后,他到美國普渡大學深造。僅用兩個學期就修完了研究生全部課程,并通過了題為《蒸氣動力用煤的燃燒》的論文答辯,獲得機械工程碩士學位。
1947年,陳學俊謝絕美國教授的挽留回到祖國,成為交通大學最年輕的教授。上海有電力公司想聘請他,出的薪資比當教師高,但他認為“在當時的國情下,自己教書比在研究機構作貢獻更大一些”。
交大西遷時,大家在一起討論,陳學俊發(fā)表的個人看法如同論文般邏輯嚴密:決定專業(yè)遷西安,還是留在上海,應根據(jù)對國家社會主義建設有利于與否而定,同時也適當考慮專業(yè)本身的發(fā)展和需要。上海工業(yè)有多年發(fā)展歷史,工業(yè)水平比較高,而且今后只要合理發(fā)展,許多技術上的問題,工廠本身自己可以解決。另外,浙大和南京工學院兩個歷史悠久的多科性工業(yè)大學也能發(fā)揮作用,交大遷走后對上海工業(yè)沒有什么大的影響。西安、西北地區(qū)工業(yè)正在建設,雖然目前速度稍微放慢,但總的建設方針不變,新建廠和大型廠的技術問題比較多,交大遷過去相對可以多發(fā)揮作用……綜上所述,他的結論是:“完全同意擴大校委會通過的鍋爐專業(yè)與動力系全遷西安的方案”。
作為動力系副主任,陳學俊與李敬軒總支書記,以及朱麟五主任共同努力動員,最終動力系是全校惟一全遷到西安的一個系。
1957年9月,陳學俊和袁旦慶帶著四個孩子,乘坐第一批載有交大教師的專列來到西安。出發(fā)前,他們注銷了上海戶口,把位于上海牯嶺路(國際飯店后面)的房子,交還給了上海市房管局(當時房子不能買賣)。有人認為陳學俊房子交的太虧,他卻說:“既然去西安扎根西北黃土地,就不要再為房子而有所牽掛,錢是身外之物,不值得去計較?!?/p>
初到西安的日子,生活條件自然與上海不能比,一度孩子進城上學要坐農民拉糞的馬車,但陳學俊并不計較這些,帶領團隊取得了源源不斷的成果。
20世紀50年代,陳學俊關于多相流研究方面的新論點,八年后才為國外學者證實;60年代,他發(fā)現(xiàn)“液膜倒置”這一重要的兩相流動機理,國外學者六年后才觀察到;70年代末,他在西安交大創(chuàng)建了國內第一個工程熱物理研究所;80年代,他建立國內惟一的可工作到超臨界壓力的試驗系統(tǒng),當時在國外高校也實屬罕見;90年代初,他又創(chuàng)立了當時國內惟一的動力工程多相流國家重點實驗室。
陳學俊在交大教書育人六十多年,授過課的大學生有2500余人,指導研究生74人,為熱能及動力工程領域培養(yǎng)了7名兩院院士。今年3月5日,適逢陳學俊百年誕辰,西遷博物館特別舉辦了“陳學俊院士愛國奮斗事跡展”,激勵學子做西遷精神傳人,在新時代建功立業(yè)。
西遷精神的靈魂是胸懷大局
西遷館有一張金精西遷前和家人的一張合影。
遷校時,金精是機械系一名講師。到西安后,他一面擔負專業(yè)課教學,同時要參與實驗室建設。他一直致力進行“車齒法”的研究——當時屬國內領先技術。
當年考大學時,金精因成績優(yōu)異被保送中央大學數(shù)學系,但他卻選擇報考交通大學機械系,而且他填的三個志愿都是交通大學機械系!談起這次選擇,他的理由是,“中國太落后了,我要走工業(yè)救國的道路!”
1946年,金精大學畢業(yè)留校任教。1950年,他不顧家人反對,帶著新婚不久且已懷孕的妻子,從上海到哈爾濱參加國家培養(yǎng)高校教師的研究生班攻讀碩士。
金精女兒金沙曼回憶,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批齒輪刀具研究者,父親在學校學習、研究、授課的同時,經常深入工廠企業(yè),在我國重工業(yè)生產基地都留下他的足跡。
金精做學問極為專注,外出散步會隨手揀起地上的石頭,以手當?shù)?,在上面切割著、比劃著。家里的土豆、蘿卜、肥皂常被他刻得體無完膚。金沙曼記得自己有時睡醒一覺后,還能看到書房門縫露出的燈光。她和妹妹好奇地趴在門縫看,只見爸爸或翻閱書桌上鋪的資料,或對著墻比比劃劃、自言自語。后來才知道爸爸是在備課呢!
金精上課從來不帶講稿,學生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卻淡淡地說:不帶講稿上課不是我的發(fā)明,我的老師就是這樣的,只要拿三支粉筆就能上課。
金沙曼說,父親一生就從事了一項職業(yè)——教師,教了一個專業(yè)——機械,教授的最經典的一門課——齒輪刀具。他極為熱愛自己的專業(yè)和職業(yè),精于“傳道、授業(yè)、解惑”。1982年被學校授予“信得過的先進教師”。
金沙曼的母親高景孟當時也進入交大首批西遷教職工名單,并被被任命為西安交大幼兒園副主任,負責籌建新幼兒園。當時高景孟身懷六甲,她不顧懷孕反應,和基建科的工程師們研究新建幼兒園的圖紙,甚至連小朋友喝水的茶杯都買好了。但由于生孩子,她沒能與首批西遷教職工一起出發(fā)。1957年暑假,5歲的金莎曼跟著家人上了西去的火車。綠皮火車硬臥車廂隔斷里的兩個下鋪,一邊是媽媽抱著不滿周歲的二妹,一邊是80多歲的祖奶奶(金精的奶奶)摟著4歲的大妹。
金莎曼說,到西安后,媽媽工作總是很忙碌,經常顧不上吃飯,顧不上回家,也顧不上我們姐妹四個,家里人會悄悄地把小妹妹抱到幼兒園,隔著竹子做的大門讓媽媽看上幾眼……
幾十年后,當金莎曼和母親談起那段往事時,媽媽說,她一直記著交大黨委領導說的話:幼兒園工作是黨委工作的一部分,幼兒園工作做好了,就是對黨委工作的最大支持。
“父母無私無畏地把青春奉獻給了大西北,在這塊土地上養(yǎng)育了我們五個子女,贍養(yǎng)了三位老人?!苯鹕陈軇忧榈恼f著。
西安交大西遷精神宣講團成員盧烈英同樣也是一名西遷人,他說:從個人層面講,西遷精神的靈魂是胸懷大局,西遷是黨中央的決策,是國家行為,交大人心里不能只裝著自己,要裝著民族,裝著國家,要把建設西北當做責任與使命,具體落實到行動上,就是要無私奉獻,要讓“小我”利益服從“大我”利益,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所以,西遷精神的核心是無私奉獻。
顯然,交大西遷人經受住了奉獻考驗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