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奎
鬼村這個名字是從鬼開始的。
但鬼可不是從鬼村才有。
大約一個多世紀(jì)以前,那時還沒有鬼村,可鬼的傳說到處都是,好像滿世界都是鬼,抑或除了人就是鬼,或者鬼就是人,人就是鬼。就這樣,有了鬼村的老祖宗,是人,不是鬼。
鬼是人造的,人也是鬼造的。
他肩挑一副擔(dān)子,擔(dān)子上悠著一對油桶,腳上穿過百多雙草鞋,十幾里地爛一雙。肩上挑的擔(dān)子,那桶里裝的是香油,也不是油,是幾吊錢,是錢換來的糧食,是人的命。
他是一個賣油郎。
連年的饑荒,人瘦成了麻稈,走路一搖三晃,挑著擔(dān)子晃六晃,腳底下踩了棉花,可并不取暖,也不保護草鞋,該壞還是壞,飄忽若仙,倒別有一番風(fēng)趣,只是別當(dāng)了路邊的倒斃。
賦稅多如麻,徭役多如蝗,家派、私派、鬼派、神仙派,名目繁多,一年辛辛苦苦,汗珠子蒸發(fā)了,白流,或者變成了白玉黃玉似的珠子,流進官家,鬼家、財主家的糧倉,自己只得一兩成。人要吃飯,娘要改嫁,天這么大,地這么廣,太陽這么冷,月亮這么黑,苦無活路,老祖宗挑起了油擔(dān)子,挑起了幾張口,挑起了一家人的命,走街串戶,總穿新草鞋,卻磨爛了腳底板。
一日傍晚,晃到這里,西天一抹紅,像死人的血,抹到山尖上,山像死的,抹到平原上,平原像死的,路早已直挺挺地躺下,沒有一點喘息。
人卻騰云駕霧,早已沒了精神。
剛要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樓臺亭閣,人聲嘈雜,像是個熱鬧去處。突然直起了腰。
有心想多賣個幾文錢,挑著桶,腳踩著棉花云,口大張著向人聲嘈雜處趕去。
路好像有了喘息,任你踩,任你量,怕你不走,擔(dān)心你不去。撩起點黃塵給你當(dāng)祥云。
趕到這里,汗早沒了,變成了鹽珠子,掛在臉上,用手抹抹,放在嘴里舔舔,人窮,鹽也舍不得。
倒是個好地方,賣油賣了一年,頭一次開眼界。
中間一條大路,四通八達,路兩旁,到處是門臉兒,鬼臉兒,掛著旗,扛著匾。雜耍的,筋斗把式,圍著人看,唱戲的,油頭粉面,陣陣喝彩。喝茶的,閑嘮嗑,天南地北。吃飯的,吆五喝六,恨不能把銀子都掏出來。做買賣的,扯著脖子,手忙腳亂。整條大街,人頭攢動。
可卻像下了場大霧,天朦朧,地朦朧,月亮朦朧,人也朦朧,透著一股森冷氣。像罩了一層紗,看不真切。
顧不得許多,幾張嘴等著,幾條命還喘著氣,挑了一個街口,放下?lián)?,拉起破鑼嗓子,吆喝起賣油。
生意從來沒有這么好過。也從來沒有這么走過運。漏斗碰油碗,就是不響,銅錢砸銅錢,沒有聲息??扇藬D人,人挨人,兩桶香油,直賣了一夜。自己也奇怪,鬼使神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直到雞叫,才發(fā)現(xiàn)油桶空了,倒不出一滴。站了一夜,吆喝了一夜,嗓子更破了,氣不勻了,腳底像踩了彈簧弓子,真累了,坐下歇歇。這時,天色微明,抬眼,突然發(fā)現(xiàn),樓臺亭閣不見了,寬寬的街道不見了,更不要說門臉兒、鬼臉、人面。大霧消散了,月亮不再朦朧,早掉下去了,星星也早死光了。只剩下東天一抹白,襯著黎明前的黑暗,白得瘆人。覺得好生奇怪,怎么抬眼間倏忽不見,收拾得這么快,連房子,連路都收拾走了。
心里開始詫異,再一低頭,渾身的汗毛孔一下子張開,擠出無數(shù)滴冷汗,原來自己歇腳的地方竟是一個光禿禿的墳頭。再看口袋里收來的油錢,收來的命,黃燦燦的銅板竟然都變成了白花花紙錢。
心開始哆嗦,抽搐得在胸腔里亂躲亂藏,腿也打顫、骨頭也軟。放眼一望,天明了,慘白的天光,籠罩著一片墳圈子,每個墳頭上都撒著他賣的香油。
盡管腿肚子轉(zhuǎn)筋,可不會倒著跑,抽搐的心想扔下這五臟六腑,胳膊腿,腦袋先跑,可惜躥不出去,只好帶著腿,撒丫子就蹽。
跑出老遠(yuǎn),腿軟,心軟,骨頭軟,一下子化在地上??山K于不相信。買賣人窮,舍不得白扔掉一副挑子兩個桶。
長運了一口氣,心又回到了左胸腔,地也硬了,消失殆盡的膽又跑了回來,鼓足勇氣,轉(zhuǎn)身跑回去。果然是一片亂葬崗子。挑起空桶,不敢久留。顛出墳圈子,卻發(fā)現(xiàn)亂葬崗子下面,一片好景致。太陽才從東方地平線上冒出一點頭,像一塊燒紅的鐵,紅紅的,溶溶的,沒有一點雜質(zhì)。燒紅了頭頂?shù)囊黄?,像火。亂葬崗子下面,一馬平川,幾個水塘,像珠子,像寶石,水草豐茂。太陽突然一下子跳出地平線,火從天上燒到了地上,整個平川像燃起了一場大火。草是火的顏色,水塘是火的顏色,連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團火。融進了這火的天地。走到平川地,捏起一把土,滴了三滴油,筷子插上也能發(fā)芽。賣油郎家住在離此地百十里的半山上,連年饑荒,賦役過重,加上水土流失,人窮,水?dāng)r不住,土留不住,餓殍遍地,口不再張,當(dāng)了餓鬼,到陰間也是討飯?;钪?,也只是喘氣,睜著一雙呆得像木頭似的魚眼,挨過了今天,沒有了明天。一個月后賣油郎帶了自己的婆娘,和幾張排成一溜兒像階梯似的步步高的半大口,來到離亂葬崗子一里多地的地方。甩大泥、脫大坯、起草皮,平地蓋起了房,鑿井打洞,算是住了下來。過了一段時間,一個張姓同鄉(xiāng),來投靠賣油郎,也帶了自己的婆娘。看到這個好去處,心跳一百五,合不攏嘴。于是,在離賣油郎將近二里地的地方,征了一塊地,平地起爐灶,收拾起塔頭、蒿草,拴住這流油的土地,種上糧食。子子孫孫,孫孫子子,繁衍至今。各發(fā)展成了百十戶的村子。
賣油郎的林姓村因鬼買油稱為鬼村,離著近二里地的張姓村,因在鬼村的下方,因此,稱為下鬼村。鬼村與下鬼村,祖上雖系同鄉(xiāng),卻是世仇,沒有了同鄉(xiāng)的情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鬼村與下鬼村卻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叮叮當(dāng),四目相對,撞出火星子。人在人情在。鬼村與下鬼村,卻是人在仇在,鬼在情不在,說不清是人是鬼,或是人,抑或是鬼。
仇從風(fēng)水先生起。不知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年,來了一個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和族長站在亂葬崗子之上,鬼村全貌盡收眼底。太陽西墜,似乎要燃盡了。代替太陽的月亮還未升起,已有幾顆亮星射出淡淡的光,閃在暗藍(lán)色的天空。鬼村起了一層白色的暮靄,除去西天一點紅,整個空氣是淡藍(lán)色的,鬼村整個被淹沒在這淡藍(lán)色的空氣之中,一團團暮靄,給鬼村罩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先生看過鬼村風(fēng)水,連連向鬼村族長打拱作揖,嘴里吐出的都是“恭喜,恭喜……”
族長請教:“喜從何來?”風(fēng)水先生捻著下巴上的胡須,胡須沒有白長,只有這時候才用得著,一錘定音。
“鬼村實在應(yīng)叫烏紗圍子轎杠村?!?/p>
族長不解。
“看,”風(fēng)水先生指著腳下那在暮靄中忽隱忽現(xiàn)的鬼村,“鬼村圍子為圓形,似帽,南北兩條大道,穿村而過,加上圍子,恰似烏紗。東西兩條大道,與南北兩條大道村中匯齊,恰似轎杠,況且直通京城。坐轎者,富也,烏紗者,官也。故可喜可賀,鬼村必出京官。”族長大喜,與風(fēng)水先生踩著淡藍(lán)色空氣悠悠然飄到村里,走在村中的大道上,果然有顫顫似在坐轎的感覺。路好像沒有盡頭,走起來飄飄然,不但直通京城,暮靄處,卻似直通天上紫微宮。轉(zhuǎn)年即讓鬼村幾個年輕后生參加鄉(xiāng)試,果然有兩個子弟鄉(xiāng)試中的。然后進京參加大考。不成想,同縣一位考生,在卷子上不經(jīng)意寫了 “道止”兩個字,考官稟報皇上,圣上龍顏大怒,因“道”字為皇帝年號,“道止”豈不為“皇帝止”,故以謀反罪,滿門抄斬,大開殺戒。因鬼村兩位考生系同縣,亦受株連,不予錄取,念及同縣不相識,逐回本村。
再說下鬼村,風(fēng)水先生看后也連連賀喜。因下鬼村五條道路四條呈龜腿形伸向四方,而向鬼村一條路為龜頭,千年王八萬年龜,故下鬼村應(yīng)該叫“龜村”。子子孫孫,孫孫子子無窮盡也,人丁興旺。另因龜頭向著鬼村,會把鬼村娘肚子里的人盡數(shù)吃進下鬼村。因此,鬼村人丁不會興旺。也果真如此,下鬼村與鬼村幾乎同時建村,戶數(shù)卻比鬼村多了近二十戶。
一日,又來了位風(fēng)水先生。因鬼村學(xué)生久不中第,書白念,汗空流,何以出京官?再加上族內(nèi)拼命納妾,人丁卻日益不旺。族長疑惑,請來風(fēng)水先生再看。當(dāng)時,現(xiàn)在年近九十的老林頭正穿開襠褲。風(fēng)水先生來到鬼村南面亂葬崗子之上。正逢下午收工之時,太陽慘兮兮地照在鬼村之上,下鬼村的太陽卻呈金秋之色。風(fēng)水先生手捻腮邊一撮毛,沉吟半晌,只這一會兒,他見鬼村的人們陸續(xù)走向直通京城的轎杠頭,卻紛紛被橫穿轎杠的一條路口擋回,又見下鬼村的龜頭面向鬼村,大張著口,盡吸鬼村男人的精氣。族長緊著催問,風(fēng)水先生才答?!肮泶宄黾俟??!?/p>
族長不解。風(fēng)水先生說:“下鬼村在直通京城的轎杠上橫切一條大道,破了鬼村的風(fēng)水,故出假官?!弊彘L以手加額,恍然大悟。
“那人丁何以不旺?”又問。
風(fēng)水先生說:“下鬼村龜頭盡吸鬼村男人之精氣,故下鬼村人丁興旺,鬼村卻日衰不旺?!?/p>
風(fēng)水先生兩句話,挑起鬼村與下鬼村一場好斗。
族長結(jié)集了鬼村的全部精壯漢子,掘了橫在橋杠上的大道,路倒了霉,平地被挖起了坑,積起水,留下了一汪淚。
下鬼村的族長也一聲號令,精壯漢子全部出馬,沖到村頭,與鬼村的人們演出了一場全武行,老林頭的父親就死在這次械斗之中。
這一天,太陽是鉛色的,沉沉的,不愿升起也不愿落下,水塘里的月亮是紅色的。
路,直通京城的路不愿飛過下鬼村,下鬼村的龜頭也不愿縮回去。過了幾天,鬼村的族長硬是讓村里人在下鬼村的龜頭上掘出一個深坑,龜頭只剩了脖子,再也沒有吸食鬼村男人精氣的本事。從這以后,太陽變了幾次顏色,月亮也紅了幾次。兩村各有幾十條漢子去亂葬崗子聚眾入伙。轉(zhuǎn)年饑荒,下鬼村人丁餓死過半,從此,元氣大傷,人丁日漸稀少。龜沒了頭,斷了氣,再也爬不動。兩村自此更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天是一個天,地是一個地,一個龜,斷頭龜,一個轎,沒路的轎,合不到一起。過了幾年,鬼村來了一個戲班子,搭臺唱戲。臨走時,從鬼村帶走了幾個后生和姑娘。過了兩年,這幾個后生學(xué)成之后,回到鬼村,在村子里搭起了戲臺子,唱起了大戲。在戲里。他們演皇帝,演誥命夫人、包公、判官、小鬼,鬼村演鬼,至此,鬼村人才明白風(fēng)水先生所言“假官”的全部含義。
時光不倒流,年代久遠(yuǎn)了,鬼村與下鬼村的后輩人對世仇淡漠了,沒有人正經(jīng)往心里去。那心,活得乏,跳得累,沒有工夫去裝它。除了老輩人時不時想起,雖說人老心老,世仇也老了,疲憊了一輩子,緊巴了一輩子的心,卻仍把世仇裝在里面。人可愁得太多,心只拳頭大,卻裝了幾十年的事。年輕的后生們可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
那一年,一次斗毆,鬼村與下鬼村的人們又恢復(fù)了記憶。
當(dāng)時,老林頭的孫子林石開,正是個精壯小伙,肌肉鼓脹脹的,肝火旺旺的。一日,去會票友,喝了點酒?;貋硗砹?,晃晃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人晃路也晃,輕飄飄的,像飛。該月亮公公值班,可不知躲到那兒去了,星星也沒有一顆,太陽又舍不得早出來。起了霧,兩三尺外不見人。暈暈乎乎走迷了路,可覺得快進村了,騰云駕霧,飄得蠻舒服。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片亮,趕過去一看,心里高興,不知那兒來的皮影團,正扯著幕布,在演皮影戲。也怪,這兒沒有霧,只覺得冷森森,好在喝了點酒,滿身燥熱。林石開是唱戲的,也是個戲迷,黑壓壓一片人,擠個地方就看,看了看左右的人,全都面生,沒有當(dāng)回事兒??戳艘粫海鋈幌肫?,村里還有好多戲友,于是,踩著霧跑回去,居然進了村,叫上了幾個戲友,一起來看皮影。說來也巧,下鬼村的幾個年輕后生結(jié)伴回村,也走到這里,有皮影團演皮影,看個新鮮。
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當(dāng)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皇袍加身的皇帝時,下鬼村一個青年后生突然嬉笑說:“嘿,假官?!惫泶宓暮笊m說淡忘,但還記得“假官”的典故,再加上又都是戲友,聽了這話,頭上冒火星子。先是戧了幾句,然后,手癢癢,腳癢癢。氣往外掙,掙不出,就鼓搗手腳動彈,于是,雙方大打出手。
就在這一瞬,皮影團倏忽不見,原來熙熙攘攘坐了一片人,卻都不見了,只剩下了鬼村與下鬼村十多個年輕后生。既然打起來了,就顧不得許多,林石開也借著酒力參加了打斗。
打到雞叫,林石開把一個對手按在地上,忽然發(fā)現(xiàn)不對。
不知道什么時候,月亮鉆出來了,慘白的月,像死人臉,月光從來沒這么亮過,瘆人的白,一股森冷氣。林石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對手正躺在墳頭上。
張眼一望,心突然冷下來,熱脹冷縮,想必是縮成了雞蛋大。
只見慘白的月光,照著這亂葬崗子,墳頭一個挨一個,墳都是白的,鬼村與下鬼村的十幾個年輕后生身上是白的,還在墳圈子里滾打著。
林石開撒了手,大叫了一嗓子:“別打了,你們看,這是哪兒?”后生們都住了手,抬起頭,都呆傻了,每個人的臉都像這月光,慘白,不像人,是鬼。
下鬼村一個年輕后生從地上爬起,“媽呀”一聲喊,扯開腿就跑,只恨路長,腿短。
原來,他們在亂葬崗子打了一夜。后生們嚇得不敢停留,一個個把膽扔在身后,給了亂葬崗子,心跑在前頭,腿跑在后頭,拼了命地向村里跑去。盡管后生們都覺得詫異,不知是人見了鬼,還是鬼見了人,當(dāng)作奇聞講,可虧卻是不能吃。
早上,當(dāng)火辣辣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月亮躲起來了,它要準(zhǔn)備一個白天,然后變成紅色。被世仇激憤了的農(nóng)民,一個個臉比太陽紅,心比太陽熱,高舉著憤怒,涌向鬼村與下鬼村的交接處。要不是綠臉的公社干部趕到,鬼村與下鬼村的農(nóng)民,又會有一場讓水塘里的月亮高興的生死搏斗?;貋砗螅质_跟父親林玉璽講起墳圈子里的皮影戲,林玉璽嘿嘿一笑。
“不怪哩,要不咋叫鬼村哩,我前天從村外回來,碰上了不知道哪兒來的那么多生人,穿的衣服都一樣,都在那兒掘地。進了村,才回過味兒來,那是亂葬崗子?!绷质_聽了,不容你不信??捎钟X得,說不清,道不白,不知道是人,是鬼。懷疑自己也是鬼。
“特殊年代”,鬼村與下鬼村都是誓死保衛(wèi),卻自然分成了兩派。這一陣,太陽整日整日地罩在鬼村與下鬼村的天空上,紅紅的,紅得發(fā)紫,像是熟透了。
照透了鬼村和下鬼村的房屋,街道,土地,連油綠油綠的莊稼,也變成了紅色,人也是紅的,從外紅到心。心里紅的蘿卜卻是綠皮紅心,非得切開才能看見。
鬼村人多,地多,地富反壞比下鬼村多,自然成了反革命的土圍子。地富反壞的心是黑的,在太陽光下照出來卻儼然是紅的,為了區(qū)別,每人戴了一個牌子在心口部位,于是,他們身上卻多了一塊陰影。
下鬼村人要揪斗鬼村的牛鬼蛇神。這一點,鬼村人明白,真要把自己本族內(nèi)的地富反壞交到下鬼村造反派的手里,鬼村只有多死幾口子人,亂葬崗子多添幾座墳,又多幾個鬼來作祟。鬼村不交人,下鬼村下了最后通牒:“不交人,就攻打反革命的土圍子。”
鬼村人心眼死,就是不交人。于是,下鬼村的人們集結(jié)了,以龜脖子為基點,民兵們端上了槍,農(nóng)民們抄起了扁擔(dān)、鍬、鎬,沿著鬼村的兩根轎杠向鬼村沖來。鬼村也集合了人,嚴(yán)陣以待。下鬼村的人們幾種仇恨交織在一起,擰成了一根麻花。他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血在奔流,像要不安于這區(qū)區(qū)軀體,不受這軀體和血管的桎梏,要打破這束縛它們的枷鎖,投身到這火一樣的斗爭中去。
當(dāng)他們快要沖進鬼村的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句:“打!”
鬼村一個大隊的民兵,老式步槍七點六二,每人五發(fā)子彈,一挺機關(guān)槍,一梭子,兩把沖鋒槍,各五十發(fā)子彈。一聲令下,子彈潑水般、炒豆般、爆竹般向下鬼村的人們傾瀉而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陣勢的農(nóng)民,被熱血沸騰了的下鬼村的農(nóng)民,一下子像雀兒炸了窩,不知道躲,不知道藏,轉(zhuǎn)身就飛,扭頭就跑。
跑得飛快,大概有十多個打破了世界百米紀(jì)錄??勺訌椄臁O鹿泶宓霓r(nóng)民倒下了一片。鮮血流了出來,在太陽光的照耀下,失去了顏色,變得像水,流向水塘,滲進土地。它們終于掙脫了這身軀的束縛,血管的桎梏,自由了,人也自由了,不再在這片土地徜徉。去領(lǐng)略活人想領(lǐng)略卻不能領(lǐng)略的另一個世界的風(fēng)光。
太陽更紅了,只是臉上多了幾個黑點,許是下鬼村人流的血濺到了它的臉上,不知道起了什么化學(xué)反應(yīng),變成了黑色。也許是原來就有,只因為光太耀眼,不曾注意,看不見罷了。林石開當(dāng)時也是基干民兵,手里拿著槍,無奈手不爭氣,扣不動扳機,趁大家打得熱乎、扛上槍,溜了。事后一檢查,除了林石開的五發(fā)子彈因為手不聽使喚僥幸存活以外,其他鬼村民兵的子彈一發(fā)不剩,如數(shù)的送給了下鬼村的人們。
這一次,下鬼村死了十幾口子精壯漢子,亂葬崗子從存在起,就不斷地招兵買馬,這一次,算是壯大了隊伍。查不出誰喊的“打”,只好逮捕了鬼村的頭和民兵隊長。林石開被爺爺稱成了“孬種”。鬼村所有參加護村的人聯(lián)名出來做保,甚至要集體陪他們?nèi)プ罄?。下鬼村可是不依不饒,為了平息民憤,防止事態(tài)進一步鬧大,縣里槍斃了鬼村的頭和民兵隊長。亂葬崗子又多了兩個冤鬼,想必是到了那里,還是要和下鬼村的鬼打個你死我活。可是,對紅了眼的人來說,再死一次又算什么?反正已經(jīng)死了。下鬼村的人覺得不上算,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一次,當(dāng)林石開的父親林玉璽不經(jīng)意走進了下鬼村的地界,一個十幾歲的學(xué)生娃,他父親死在了鬼村的槍彈之下,正顫顫悠悠地挑著兩桶水從村邊走過。看見了林玉璽,放下水桶,抄起扁擔(dān),沖到林玉璽跟前,一個橫打,林玉璽趴在地上,就此成了跛子。鬼村人背回了林玉璽,又要起事,林石開死勸活勸,把眾人都勸了回去。不是林石開不想報仇,那是自己的父親。他經(jīng)常帶戲班子去五縣八村演戲,經(jīng)的多,見的也廣,外面的世界大了。他也知道鬼村與下鬼村的世仇,自己的太爺就死在下鬼村人的手里,如今親父親又被下鬼村的人打斷了腿,人心是肉長的,林石開何嘗不心疼,可那個學(xué)生娃呢,死了父親。生與死畢竟隔著一條溝。那次林石開沒有開槍,不是膽小,實在是怕欠債,打死了別人,自己一生不得安寧。啥事總得有個頭,鬼村與下鬼村這么打下去,何時是個頭?同在一片土地上,吃這塊土地,喝這塊土地,長在這塊土地上,為啥不能平心靜氣,和氣生財。百十年了,低頭不見,抬頭卻都像見了鬼,做鬼的還少嗎?他知道,父親的事,只要他一應(yīng),兩村又要開戰(zhàn)。他好歹總算把人們頭上的火澆滅了,可炭火還在。林石開的爺爺,老林頭看著孫子這個孬樣,氣得漲紅了臉,臉色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紫,哆哆哆嗦走到孫子的面前,臉色又變得煞白,像活鬼脫生,手指著嗓子眼,說不出,道不出,話卡了脖子,恨在心里,指著喉結(jié)的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一個嘴巴子下去,差點讓陰陽先生林石門給拘了去。嘴巴打得有水平,打完,老林頭竟像木陀螺似的原地轉(zhuǎn)了幾圈。一股冷森氣在屋里驟然而起,老林頭衣服的下擺飄起來,像跳光腿舞的女人的小裙子,窗戶紙嘩嘩作響。林石開毛了,想扶住爺爺,老林頭眼睛死死地盯住林石開,看得他頭發(fā)根陡然乍起,直直的,像刺猬的毛。在亂葬崗子也沒嚇成這樣。醒過味兒來,老林頭突然眼睛翻白,身子向后倒去。林石開眼里滾出了幾滴金貴的男人的眼淚,老林頭沒氣了。老林頭是村里活著的人輩分最大,年齡也最長的人,全村人都來吊孝。出殯這一天,林石開給爺爺穿好了壽衣,裝進了棺材。八個本族的年輕后生抬著棺材,向亂葬崗子走去。
鬼村和下鬼村別看是世仇,可村里死了人,卻都葬在這亂葬崗子上,這里,躺著許多兩村的老祖宗中祖宗小祖宗。出殯的時候,正是下午。太陽精精神神地照著鬼村與下鬼村,照亮了這里的每一個角落,直通亂葬崗子的路兩旁的莊稼都垂下了頭,樹木卻依然挺拔。村頭幾棵老樹的枝頭上,許多小樹枝,胡亂地堆了幾個老鴰窩,喜鵲窩。喜鵲在枝頭上喜興地叫著,老鴰的嘴卻像被膠布粘住了,一聲不吭,站在枝頭,站在籬笆上,睜著一對漠視的眼睛,呆呆地望著送葬的人們。路,越走越長,好像沒有盡頭,幾個小伙子,累得壓彎了腰。送葬的人也越來越多,抬起頭,卻盡是些不相識的面孔,一個個表情呆若木雞。一個送葬的小孩子突然發(fā)現(xiàn)了點什么,原來,在精精神神的太陽光的照射下,送葬的人們,這走向死亡的墳?zāi)沟娜藗儯恳粋€人都沒有了影子。這引起了一陣騷動,可放眼看去,樹木、莊稼、房屋、籬笆、牲口、落在籬笆上的烏鴉,一切一切都失去了影子。太陽依然光燦燦的??杉热皇篱g一切眼睛可及的東西都是這樣,這就不是怪事。于是,人們?nèi)阅叵驂灥刈呷ァ=K于走進了墳圈子,八個小伙子在坑邊放下了棺材。四周突然陰暗下來,太陽不見了,只剩下了一個亮亮的光環(huán),射出冷冷的光。暮氣在墳地里升起,讓人感覺到陰冷。
有人點起了花圈、紙錢。
該下葬了,跛著腿的林玉璽站在棺材的一側(cè),林石開攙著跛腿的爹。
要釘棺木了,林石開右手拿了把大號錘子,左手捏了幾個大的八寸釘。
要最后掀開棺蓋看一眼,兩個小伙子去掀棺材蓋,墳地里,突然刮起了一股旋風(fēng),卷起了紙灰,卷起了未燒盡的紙錢和幾片枯葉敗草。
紙灰迷了林玉璽和林石開的雙眼,兩個人伸手揉眼睛,卻突然聽到送葬的人們一聲驚呼。
睜開迷了的雙眼,林玉璽和林石開發(fā)現(xiàn),人們都半張著嘴,盯著棺木,臉上一副驚懼的神色,掀棺蓋的兩個小伙子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再看,半開的棺木里,隨著旋風(fēng)的起落,老林頭正掙扎著要坐起。兩個開棺木蓋的小伙子把棺材蓋擱下,同樣是“媽呀”一聲叫,轉(zhuǎn)身就跑。只見老林頭怔怔地坐起,呆呆的目光,兩個深陷的眼窩,瘦瘦的被冷光照得慘白的面頰,活像個骷髏。送葬的人們炸了窩,以為是見了鬼,蜂擁著向墳圈子外跑去。亂了好一會兒,人們才驚魂未定地發(fā)現(xiàn),誰也沒有跑出這墳圈子?!肮眽炄ψ永锿蝗豁懫鹆艘魂囆β暎矒糁粐槈牧说娜藗兊亩?,這笑聲,那么冷,那么涼,涼掉牙,冷透心,像鬼在笑,像死亡在笑。
隨著這笑聲,老林頭抬腿跨出棺木,向墳地外走去。人們呆了許久,直到有人發(fā)了一聲喊,才如潮涌般沖出墳地。墳圈子外,依然是光燦燦,輝煌的太陽。
老林頭活了。
過了許久,老林頭才對兒子林玉璽說:
“不該爹死啊,我記得有兩個老頭來找我,讓我跟他們?nèi)?,我去了,只覺得一路上霧氣沼沼,有些發(fā)黑。走了好長好長時間,走到一個村子,進了村,又有兩個老頭蹲在一間房子前,看見我過來,對那兩個老頭說,‘你領(lǐng)錯了。兩個老頭又領(lǐng)著我往回走,走著走著,霧氣少多了,也不那么黑了,越走越亮,結(jié)果,就過來了。”
老林頭因為死過一回,就更加受到鬼村人的敬重。
革命大團結(jié),鬼村與下鬼村的農(nóng)民最聽紅太陽的話,于是,勉強團結(jié)到了一處。為此,下鬼村的人為了表示誠意,不再走橫在鬼村橋杠上的路,鬼村人填平了下鬼村伸向鬼村的龜頭上的坑。林石開居然拉了戲班子,到下鬼村唱了革命樣板戲,自然是大受歡迎。戲里沒有“假官”也就沒有導(dǎo)火索。演出結(jié)束后,林石開很高興,沒有想到,下鬼村的人這么喜歡看戲。林石開沒有敢跟爺爺講?;貋砗?,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老林頭從里屋悄沒聲地閃進來。林石開恭敬地叫了聲“爺爺”。
老林頭坐下,卻不動筷子,一對昏花失去光澤的眼睛像銹住了似的冷冷地看看林石開。林石開知道爺爺?shù)钠?,他?zhǔn)是知道了去下鬼村演戲的事。低著頭吃飯,一句話不敢說。屋里光線暗暗的,卻顯出老林頭那深陷的昏花的眼睛的亮來。重孫女林花不敢看老林頭那眼睛,端著碗到門外去吃。林石開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覺得頭皮發(fā)麻,心顫顫的,他怕爺爺這雙眼睛。老林頭看夠了孫子,最后,盯著正悶著頭扒拉飯的林玉璽說:“你給我管教他?!绷钟癍t不敢不聽,拐著腿,放下飯碗,抄起腰上掛的長煙袋鍋,咬著牙,閉著眼,肩膀歪著照林石開的腦袋上來了幾下子。
幾個大包從林石開的頭上隆起。林石開的婆娘緊著咽飯,不敢說一句話。
老林頭這才把飯碗一推,飯也不吃,徑自睡覺去了。林玉璽看著爹進了里屋,看看林石開頭上隆起的大包,又看看煙袋鍋,好像不相信煙袋鍋能在頭上砸起那么大的包,又用手細(xì)細(xì)撫摸了一下,好像怕煙袋鍋也被敲起了包似的。這才把煙袋鍋重新插在自己的腰里。這大團結(jié)的局面沒有能維持多久。一日,兩個村子的頭頭湊在一處商量以后的革命工作,商量著就走了題。陰陽先生林石門,是林石開的本家哥哥,在村子里備受村民的看重。于是,和林石開一起,被推選進鬼村的革命領(lǐng)導(dǎo)小組。說本事,他只要往地上一躺,人事不省,就再也沒有人敢動他。他拘鬼去了。醒時的第一句話,他就告訴你,周圍幾十里,哪個村死了人,姓甚名誰。而且,準(zhǔn)保沒錯。如果對方?jīng)]有死,你去調(diào)查一下,也準(zhǔn)是剛剛得了一場大病,九死一生。有時候,他一躺就是幾天,不吃不喝,小心翼翼把他抬到屋里炕上,幾天以后醒來了,在這個當(dāng)口,就準(zhǔn)是外村有人升天,在送葬出殯。為此,鬼村和下鬼村的人又敬他又怕他。鬼村和下鬼村分成兩派的時候,鬼村人保他,下鬼村的人整他,說下鬼村死人都是他妨的,都是他要拘人家去。研究工作歸研究工作,聊天歸聊天。跑題是因為大家聊起了鬼。林石門講了一個不怕鬼的故事,而且,說是鬼村幾輩前的事兒。
“當(dāng)年,林家的幾個老祖,那陣還是沒娶媳婦的年輕后生,晚上在一塊兒打麻將,玩得差不多了,一個突然說:‘鄰村有個女鬼,咱們這里誰膽大敢給背來做媳婦?一個膽大的說,‘我敢?!俏覀兊戎?。眾人一塊兒說。于是,這個老祖去了。到了女鬼住的地方,扒頭一看,女鬼正在梳頭,梳著梳著,覺得不滿意,就把頭摘下來,放在桌子上梳。老祖看見了,說‘嗬,腦袋還能摘下來。
“女鬼趕緊把頭安到脖子上問,‘誰?老祖說,‘我。
“女鬼說,‘你敢進來嗎?
“‘敢!說著,老祖推開門進去了,看看女鬼說,‘長得真漂亮,給我做媳婦去吧!
“女鬼說:‘你敢背我走,我就當(dāng)你媳婦。
“‘走。老祖說著轉(zhuǎn)過身,背朝女鬼。女鬼猶豫了一下,趴到老祖身上。老祖背上女鬼就走。走了一段,天快亮了,女鬼怕了,說,‘放下我。
“‘我才不放哩。老祖把女鬼背得更緊。女鬼開始使勁掙,可老祖手叉得死,根本掙扎不下來。女鬼說:‘你回頭看看我。
“老祖回過頭一看,女鬼變得丑極了。
“‘哈哈,老祖一笑,‘丑媳婦放家里放心。
“女鬼沒辦法,就把舌頭伸出一尺多長,嚇唬老祖,老祖不怕,她就用舌頭舔老祖的臉和脖子,老祖說:‘舔得真舒服。
“女鬼不說話了。老祖覺得背上的女鬼越來越沉,可他就是不撒手。天亮了,走到村子口,幾個老祖正在村口等他。眾人看見的,是他背了一副棺材板,到眾人跟前,他一撒手,棺材板倒在地上,冒了一團火,化作一陣煙走了?!?/p>
故事講完了,林石門得意地說:“咋樣?我們林家老祖膽大不?”
聊天歸聊天,講故事歸講故事,可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什么人都有,下鬼村的一個頭頭聽得入了迷,卻說:“這女鬼可不在我們村?!?/p>
另一個說:“現(xiàn)在是啥時候,你還宣傳封建迷信。”這一上綱,班子里的頭頭都猛醒。于是,唇槍舌劍,搬出了老家底,舊恨新仇,不可開交。林石開左右逢源,卻無奈鬼村與下鬼村的頭都聽不進去。從此,鬼村與下鬼村又各行其是,同在一個太陽下,卻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沒過多久,鬼村與下鬼村各死了一個人,使兩個村子的火藥味又濃起來。林石門又躺下一次。這天,大家都在場院打場。林石開頭上戴頂草帽,揚場機噴撒出金黃色的麥粒,在場院上拉出一條金黃色的帶子。林石門握著大掃把在掃噴撒出來的麥頭子。突然,林石門頭向后一仰,倒在麥堆上,揚場機噴撒出的麥粒很快鋪了他一身。
場院里的人們關(guān)了揚場機,知道又出了事,不知那家又死了人,把人事不省的林石門從麥堆上抬下來,放到苫麥堆的草簾子上,身上又蓋幾條麻袋片,頭上遮上草帽。
有幾個家里有重病人的,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的趕緊跑回家去。怕是遭了不幸。
可林石門這次躺下,卻是為他的本家叔叔,林石開的父親林玉璽。
林石開正在場院上,沒有回家,他想不到是自己的父親作古,老頭盡管腿跛,但身子骨還硬實。
一會兒,婆娘哭著跑來了。等林石開進了家門,林玉璽已經(jīng)咽了氣,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給檢查了一下,得的是心臟脫落。這是個怪癥。
老林頭哭得最傷心,一把鼻涕一把淚,沒有想到,活得棒棒的兒子卻先他而去。林玉璽死后不久,下鬼村曾打斷林玉璽的腿的年輕后生,這天上午挑著桶去村中間的井里打水。
太陽遠(yuǎn)遠(yuǎn)地照射著,路旁的小樹綠綠的,綠的發(fā)亮,陽光投下它們斑駁的樹影。農(nóng)作物正在吱吱地拔節(jié)生長??諝庵袕浡还赊r(nóng)作物與菜畦里澆灑的糞肥混合起來的發(fā)甜的氣味,圈里的豬哼哼,拴在樹下的羊瞪著黃眼珠咩咩地叫,時不時傳來母雞下蛋時咯咯的叫聲。
小伙子喜喜地走上井臺。井不深,只要鉤上水桶梁,把桶放下去,水桶在井面一側(cè)歪,打個漂,再往上一提,一桶水就上來了。第一桶水打上來了,他又放下第二桶,往上提了一下,覺得特別重,又拉了一下,還是沒有拉動,低頭往井里一瞅,原來,井里正有個人雙手拉著桶梁,小伙子認(rèn)出來了,是林玉璽。兩年多以前,他就用手里這根扁擔(dān),打斷了他的腿,那陣兒他還小,可父親的死,他記得牢牢的,是鬼村人的槍彈奪走了爹的生命,他惦記著報仇,于是,打斷了林玉璽的腿。要是現(xiàn)在,他肯定不干,欺負(fù)一個弱老頭子,絕不是漢子干的事。他只覺得是林玉璽在開玩笑,低著頭對林玉璽說:“老林頭,你還沒完呀?”他看老頭撒了手,一提扁擔(dān),水桶上來了。
挑著兩桶水,剛走下井臺,突然覺得不對勁,他奇怪,老林頭咋會在井里?另外,聽說老林頭死了,不可能,不可能!他放下桶,又跑上井臺,向井里望,望來望去,那井里的水面上只有他自己。他懷疑自己看花眼了,這么一想,不當(dāng)回事。進了屋,把水倒進缸里,對母親說了這件事。母親說:“你打斷了人家的腿,老頭索命哩!”
“胡扯!”小伙子才不信這些,全不當(dāng)作一回事。中午,小伙子吃了幾口飯,嘴里叼塊餅子,到村頭的水塘里去游泳。剛邁出屋門,家里養(yǎng)的黃狗堵在伙子身前,嘴里嗚嗚著,小伙子有點奇怪,狗看見他從來是撒歡地蹦,今天卻好像有什么事,好像在哭,他倒從未聽說過狗哭。
沒有理會,踢了黃狗一腳,繼續(xù)往門外來,黃狗走上前,用嘴叼住了他寬寬的褲角,好像是不讓他走。這也怪,好好地叼他褲角干啥,跟著走就是了,許是餓了,看見他手里的餅子。小伙子隨手掰了一塊餅子拋到地上,黃狗竟然連看都沒看,仍撕扯著小伙子的褲角。天太熱,小伙子洗澡心切,踢了黃狗一腿,大步向院外走,黃狗打了一個滾,站起身,呆呆地望著小伙子的背影,趴到陰涼處,嗚嗚地叫著,狗眼里流出了淚。
午間的太陽火辣辣的,照得人冒油,小伙子只穿條褲子,光著上身,露出黑紅黑紅的發(fā)亮的皮膚,肩膀,胳膊,后背,大胸肌,露出一塊塊堅實的肌肉。鼓脹脹的,渾身的力量像都積蓄在里面,只是沒有機會鉆出來。在身體里面積蓄著,不安分地躁動著。小伙子的水性是全下鬼村最好的。到了水塘邊上,好多村里的小伙子和學(xué)生娃在游泳、嬉水、打鬧。姑娘媳婦們在水塘邊洗衣服。小伙子脫了褲子,只穿條大褲衩子,站在水塘邊,向上伸出兩臂,他看見了明晃晃亮得發(fā)黑的太陽,像是在對他微笑,笑得他瞇起了雙眼??纯此妫烈咽チ斯逃械念伾?,被太陽分割成無數(shù)個亮的光點,五顏六色,五彩繽紛,跳躍著,閃爍著,變幻著,像一面魔鏡。
小伙子伸直雙臂,彎腰,雙腿用力一蹬,一頭扎向那充滿迷幻的波光粼粼的水面。
就在這一瞬間,頭馬上要接觸這水面的一瞬間,他的心冷了,在那迷幻之中他發(fā)現(xiàn)了他所熟悉的不愿意看見的東西。
一切都晚了。
就在這時,鬼村的林石門正在吃午飯,端著一碗面條,蹲在院子里一棵老棗樹的陰涼下,面條沒有吃完,就突然一頭倒在院子里。
面條撒了一地,惹得院子里的雞鴨嘰嘰嘎嘎一塊來搶食。家里人給林石門遮上了涼。幾分鐘后,林石門醒了,坐起來,眨巴眨巴眼,像是幾百年沒有喘過氣似的,徐徐地大吸了一口被太陽炙烤得熱熱的空氣,然后對家里人說:“下鬼村又死了一個。”太陽西斜的時候,下鬼村水塘邊上的人們先是發(fā)現(xiàn)小伙子家里的黃狗對著水塘叫不像叫,哭不像哭,然后才發(fā)現(xiàn),有人看見小伙子一個猛子扎下去,卻沒有注意他上來沒上來。懷疑終于變成了肯定。
于是,幾個小伙子在水塘里開始打撈。
發(fā)現(xiàn)小伙子的時候,小伙子一頭扎進了水塘的泥里。撈上來,人早已經(jīng)沒了氣,胳膊上,腿上都是抓傷的痕跡。小伙子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可悲痛之余,忽然憶起兒子早上打水時說過的話。
馬上,下鬼村傳遍了,是鬼村的老林頭把小伙子拉走的,死了還抓一個墊背的。出過喪,小伙子的母親戴著孝,身后跟了一大幫張姓子孫,哭叫著來到林石開的家門口。兩個小伙子攙著她,披頭散發(fā),堵在林石開的家門口,數(shù)落著:“我的兒啊你冤枉啊,你個老死的干啥要拉上我兒子?。∷€小不懂事??!你個挨刀的!死了也不讓我們安生啊……”
一會兒,林石開家門前,聚集了幾十口子鬼村與下鬼村的人。林石開不在,家里只有婆娘和爺爺老林頭。婆娘沒有應(yīng)對的辦法,只有關(guān)緊門不露面。老林頭在家里氣得渾身篩糠似的哆嗦,幾次要開門出來,都讓孫媳婦給拉了回去。罵得實在不像話了,林石開的婆娘忍不住了,開開門。見了林石開的婆娘,小伙子的母親又啞著嗓子叫得更起勁:“你那公爹,死了還拉著我們,做鬼也不吃虧呀,你賠呀,賠我兒子呀?!绷质_的婆娘忍住氣對小伙子的母親說:“他大嬸,我求求你了,我這有九十歲的老爺子,讓他安生安生,求求你了?!薄拔易屇銈儼采?,你公爹不讓我們安生,把我兒子拉去,我哭你們不得好死?!?/p>
小伙子的母親仍然叫著。這時,只見林石開婆娘的身后,老林頭挓挲著膀子,屈著腿,腰有些彎,眼睛直瞪瞪的,雙手橫握著一條扁擔(dān),顫顫巍巍向著下鬼村人走過來。
小伙子的母親呆了。鬼村圍觀的人說話了:“咋著,欺負(fù)老頭子?”“欺負(fù)人家婆娘,啥本事?”“有本事跟我們來?!庇谑?,蹲在墻頭的,靠在樹干上的,爬到樹上去的鬼村的小伙子,紛紛聚攏來,把下鬼村的人圍在了中間。下鬼村的人也面向里面,圍成了一個圈,把小伙子的母親護在中間。只等老林頭揮起扁擔(dān),一場惡戰(zhàn)又會開始。有人給林石開報了信,林石開火上房似的趕了回來,撥開人叢,擋住爺爺,然后對下鬼村小伙子的母親說:“他嬸子,死了兒子你難過,我爺爺死了兒子,我死了父親也難過,咋的,還要死人嗎?那墳地,有多少鬼村和下鬼村的冤鬼?我知道你難過,大哥也是頭幾年讓鬼村的槍彈打死的,可我問你一句,如今還要打嗎?”林石開到此打住,不說話了。身后的老林頭揮起了扁擔(dān),沒有打向下鬼村的人,卻攔腰打在了林石開的身上。下鬼村的人見老爺子打起了自己的孫子,覺得沒趣,再加上鬼村人多勢眾,只好轉(zhuǎn)身在鬼村小伙子們的起哄聲中走了??煽蠢蠣斪哟蚱鹆藢O子,鄉(xiāng)鄰們也一哄而散。
春夏秋冬,年復(fù)一年。太陽好像年輕了,變成了紅臉漢子,不那么刺眼,也不那么想把人都照透。有了升,有了落,鬼村與下鬼村,有了光明,也有了黑暗,周而復(fù)始。晚上的月亮也變了,光線柔柔的,亮亮的,好像是太陽替它拂盡了鏡面上的灰塵。隨著農(nóng)村實行新經(jīng)濟政策,剛剛溫飽況且緊巴剛剛夠吃的農(nóng)民,承包了土地,有了余糧,有的做起了買賣,拉起了作坊,搞起了加工業(yè),有了錢花,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林石開還是忘不了唱戲,他知道,越是這樣的時候,農(nóng)民們越需要戲。他拉起了戲班子,唱起古裝戲,跑遍了鄰近的五縣八村(下鬼村除外),蓋過了縣劇團。收入頗豐。老婆把分到自己家名下的幾畝地租給了村里的種田戶,自己砌了圈,買了豬娃,當(dāng)起了養(yǎng)豬專業(yè)戶。兒子跟爹一個德性樣,喜歡唱戲,跟林石開在戲班子里當(dāng)了武生。女兒林花在家跟林石開的婆娘一起伺候豬先生。而且又到縣上去參加了養(yǎng)豬訓(xùn)練班。林花十九歲了,出落成了鬼村的一朵花。嬌嫩得可愛,能干,又不失農(nóng)村姑娘的俊美。自從訓(xùn)練班結(jié)束回來,林花晚上就常常出去,很晚才回來。做娘的心細(xì),只有母親知道女兒的變化。她知道,女兒有了相好。從林花的口中,她了解到,男方也是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外村的。她知道林張兩姓村的世仇,兩村人從不通婚。林花也知道,想必是不會找下鬼村的女婿。
這天,未登過門的女婿來了,果然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人看著憨厚,但又透著股聰明勁兒,個頭、眉眼卻稱得上俊小伙,又是個豬狀元(聽林花介紹)。林石開很滿意,悔早不認(rèn)識這個小伙子,看那眉眼,身挑,倒真像個唱戲的俊小生。婆娘也樂得合不攏嘴??勺詮倪@未來的女婿登過門以后,豬先生卻越養(yǎng)越不景氣,十多只半大豬,隔幾天死一個,急壞了林石開的婆娘。林花看不出病,請來了未來的女婿,女婿檢查了一通十三遭,搖搖頭,攤開雙手,漲紅著臉對林石開的婆娘說:“大嬸,我也看不出啥病,想是還要死哩。”林石開的婆娘聽了,心里不高興,埋怨這小伙子不會說話。鄉(xiāng)政府的獸醫(yī)來了,又掰豬嘴,又揪耳朵,還把豬娃倒提起來,最后,搖搖頭。孝敬了兩盒鳳凰煙,白吃了一頓飯,抹抹嘴,什么話也沒留下,走了。
林石開終日在外唱戲,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也顧不得,急壞了婆娘。有病亂投醫(yī)。有人對林石開的婆娘說:“查不出病,是不是圈里有啥東西,找個人看看。”
婆娘動了心,這一日,跟林石開念叨起要請個先生給看看?!安恍??!绷质_反對,其實看看豬圈倒無所謂,關(guān)鍵是風(fēng)水先生讓林石開起膩。鬼村與下鬼村的世仇就都是起因于風(fēng)水先生的幾句話,幾次大械斗都跟風(fēng)水先生有關(guān)系。
婆娘不高興了,噘著嘴:“你整日在外頭吆三喝四,家里啥事不管,這陣你倒在家里唱上了,拿不出個主意,你管這個家!”說著,臉一扭,暗自垂淚。林石開理解婆娘,家里里里外外,離了婆娘,真是不行,他說不出別的,只好任婆娘去。林石開說:“我不管,可我不見。”
“哪個讓你見了?”婆娘反駁說。
第二日,林石開跟戲班子去唱戲了,婆娘果真請來了一個看風(fēng)水的來。風(fēng)水先生竟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他背著手,在豬圈前來回走了幾趟,然后,定定地站住,看了豬圈的圈底足足有十分鐘,伸手要了一根香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重重地噴出來,煞有介事地說:“這圈底有東西?!?/p>
一條煙,三十塊錢打發(fā)走了風(fēng)水先生。
婆娘馬上拉著女兒林花起圈。把豬圈翻了個底朝天,果然在靠近圈門處半尺多深的地方挖出了一把刀尖沖上的殺豬刀。
婆娘大喘了一口氣,如釋重負(fù),越發(fā)信了風(fēng)水先生??墒怯制教砹艘环N煩惱——真是有人在作踐林家,怕林家好。
只好嘴上解氣:“哪個挨千刀的,積了八輩子陰德,干這種損事。”林花也氣得鼓鼓的,臉上白一塊,紅一塊,失去了往日那嬌羞之色。晚上,林石開回來,婆娘把刀拿給他看。林石開沒有太當(dāng)一回事,他不相信村里有人對他干這種事,在鬼村混了這么多年,他的人緣在鬼村是應(yīng)該挑大拇指的。至于挖出刀子的事,林石開覺得,那可能是一種巧合。
也怪,自從挖出那把殺豬刀,豬先生再也不樂意死了,一個個活得精精神神,棒棒的,膘長得飛快。
好事多磨,林花的親事又出了岔兒。婆娘著急,該訂親了,未婚夫卻不上門了,更不要說見親家。
林花這些日子,也像遭了霜打雷擊,臉上失去往日那花兒的顏色,昔日粉白的雙頰添上了一抹黃,人失去了精神頭,整日恍恍惚惚。
在林石開婆娘的再三追問下,林花才睜著一雙失去光澤的雙眼說:“他是下鬼村的?!逼拍锉爤A了眼睛:“索命鬼,你咋不早說哩,不來倒好,正合適,下鬼村的女婿咱不要。”
林花哭了,哭得眼淚珠子似的成串往下掉,浸濕了前胸。她有她的委屈,她不是為鬼村與下鬼村不通婚哭,也不是為訂婚哭,她知道,只要他們好,誰也擋不住。她是為自己打了他哭。前幾天的一個晚上,她和小伙子偎依著坐在村外的水塘邊上。夏天的夜晚,兩個月亮,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水里,天上的月亮亮的,水里的月明明的。星星神秘地眨著眼,把這神秘帶到了水塘里??諝獬背?,彌漫著一股發(fā)甜的水腥味。蟲兒鳴叫著,水塘里,時不時傳出幾聲蛙鳴。水塘的對面,鬼村像一塊巨大的陰影,趴伏在平川上,幾聲狗吠,使村莊與這空間傳遞著某種信息,村莊里點點燈火,但終于沒有天上的星星亮,也沒有天上的星星多。天上的星越來越多,村里的燈越來越少,一點一點消失,于是,它終于走了,把自己的一點點光明完全讓位于這夏夜。
林花依偎著小伙子的臂膀說:“咱們該談點正經(jīng)的了?!?/p>
小伙子沒有看林花,眼睛卻定定地盯著水塘里的月亮,沉思著說:“我哥是在這兒淹死的?!薄罢Φ??”林花問。小伙子仍定定地望著水塘:“我娘帶村里人去過你家,俺哥就是那個打斷了你爺?shù)耐?、后來說讓你爺索了命去的那個?!彼痢皳渫ā币宦曧懀恢桓蝮陌哆叺牟輩怖锾M了水塘。林花忽然覺得有點涼意,又往小伙子身上靠了靠,驚訝地問:“咋不早說?”
“俺娘不讓說,”小伙子把目光從水面上收回來,低著頭說,“俺娘都知道,讓俺報復(fù)你們家。”
“那你咋的?”
“俺覺得你好?!?/p>
小伙子把頭扎進了褲襠里?!霸蹅z好就行。”林花說。
水塘里的月亮圓圓的,亮亮的?!鞍秤X得對不住你和你們家?!毙』镒犹痤^,眼里冒出了淚花。
“你又沒做啥缺德事,有啥對不起的?!?/p>
“有,”小伙子說,“那刀是俺放的?!?/p>
林花震驚了,臉變了顏色,她從來沒有想過,包括他說出來,她也不相信是他干的。
可她從他的眼睛里得到了證實。
水塘里的月亮的正中一條魚躍出水面,月亮碎了,變幻著形狀,滿池塘的星星都跟著晃動起來。
林花把身子從小伙子身邊挪開,驚愕地定定地看著小伙子,終于相信了。
她不再冷,渾身燥熱,急促地喘息著,前胸一起一伏。終于按捺不住,抬手給了他一個嘴巴。
嘴巴打在小伙子的臉上,響響亮亮,帶起了一片蛙鳴。
林花捂著臉,哭著向村里跑去。
小伙子追上林花,拉住她的胳膊。
林花甩脫了他的手,跺著腳叫著:“你走,你走!”
“你只聽俺說一句?!?/p>
林花站住了,定定地站著,抬著下巴,不看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星星的眼不眨了。小伙子不敢看林花,低著頭搓弄著雙腳,磕磕巴巴地說:“俺,俺都,跟、跟你說了,那不是、俺的主意,俺向你認(rèn)錯,俺、覺得你好……”說著,小伙子突然雙膝下跪,跪在林花的面前。不再磕巴,一口氣說,“俺向你賠罪俺要不想和你好俺不會說我知道真和你好俺娘反對可俺這輩子只和你好真的誰也擋不住……”林花沒有聽他說完,轉(zhuǎn)身又向村里走去。他望著林花的背影,長跪不起,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得一絲不見,突然趴在地上,失聲地痛哭起來。
一陣蛙鳴,夜,刮起了微風(fēng),水塘的水面不再平靜,水里月亮不再那么圓。天上的月亮仍然是那么圓,那么亮。
小伙子悄沒聲地找了林花好幾次,林花就是不理。
可這些天,林花沒辦法排解自己,干活不安心,飯吃不下,抹不掉,總也抹不掉他的影子,她知道他真心待她好,她掂出了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她終于原諒了他。還是在這水塘邊,還是在夜晚。在他的面前,月亮失去了光明,星星不敢窺視,躲到了黑黑的天幕后面。沒有了黑天,沒有了白夜,沒有狗吠,沒有蛙鳴,這世界上,一切都不復(fù)存在,只有他們倆,只有他們兩顆心的撞擊,兩顆心的融合,鋼的淬火,鐵的熔化。只有空氣、水、火、太陽。月亮。這天,小伙子來找林花。
太陽勞累了一天,倦倦地落下去。暮色越益濃重,把白晝擠壓得只剩下西天一抹淡紅。小伙子在林石開家屋后吹了一聲口哨,林花從屋里出來。小伙子似乎忙碌了一天,一臉的倦容,也像是和誰慪了氣,臉上帶著一股倔強的神色。林花轉(zhuǎn)身要踏上走向村外的小路,小伙子沒有動,說:“我和俺娘吵翻了,俺娘不認(rèn)我了,”頓了一下,然后定定地看著林花,“俺要和你結(jié)婚。”林花望著暮色中小伙子那熱切的帶有倦意的眼睛,四目相對,看了好一會兒,頭一扭,辮子一甩:“找俺娘去?!绷只◣е』镒舆M了家門。
林石開的婆娘看見小伙子進來,先自生了氣:“咋的?你還纏著我們林花,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張兩姓不通婚,林花爺爺腿咋跛的?林花的太爺爺咋死的?死了這條心,從這個門出去!”
說著,手指著門。小伙子看看站在門邊的林花,然后,望著林花娘口氣硬硬地說:“大嬸,俺非她不娶?!?/p>
林花也看著娘說:“媽,您別攔了,老輩賬別算在俺們身上,我非他不嫁?!?/p>
“虧你不害臊,這么大丫頭,讓你老爺聽見非氣死不可。”林石開婆娘說著,把臉轉(zhuǎn)向小伙子,“我求求你,走吧,別給我們林家找事了。”
小伙子虎著臉,沉吟了半晌,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左腳邁出了門檻,回過頭來,愣愣地說:“大嬸,我說了,俺娶林花娶定了。”
說著,右腳邁出門檻,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林花追出屋,把小伙子送走。一會兒,又進了屋,在凳子上坐定,望著在屋里忙碌著的娘,好一會兒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媽,替女兒想想吧?!绷质_婆娘停了手中的活計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吃虧了?”“俺樂意,”林花點點頭,“我就要跟他?!?/p>
“哎喲,小祖宗,這可咋好!”林石開婆娘一屁股坐在土炕上。手腳并用哭天抹淚起來。
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林石開才回來。進了門,覺得氣氛不對。
婆娘沒睡,林花呆呆地坐在炕頭上,老爺爺陰沉著臉,屈著腿坐在外屋的門檻上。
屋里很暗,十五瓦挓挲的泡子,射出黃黃的柔和的光??坏膶γ?,靠墻支著一紅木長桌,桌子上一臺收音機,兩旁各放著一個清光緒年間的青花瓷瓶。年代久遠(yuǎn)了,釉子不那么亮了,放著淡淡的青光。收音機的上方,貼著一張發(fā)黃的橫眉立目,扎胳膊拈腿的鐘馗像。胡子黑黑的,挓挲成一團,眼仁又黑又大,顯出他的精神來。林石開脫了衣服,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坐下,沒有讓爺爺,他知道,爺爺在門檻上坐慣了,好像有意要躲著鐘馗似的,從來不往桌子前坐。林石開五十多了,許是唱戲的緣故,沒有北方大漢那粗壯的骨架,臉上也沒有那刀鑿斧刻似的皺紋,臉有點胖,白凈凈,倒像個戲子,只是歲數(shù)到了,臉上平添了許多細(xì)密的皺紋。
婆娘卻顯得比林石開老多了。林石開聽婆娘把林花和小伙子的事兒一五一十講了一遍。林花低著頭,搓弄著自己從肩頭垂到胸前的辮子,老爺爺掏出了煙袋,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屋里到處彌漫著老爺子嗆人的煙氣。林石開憐惜地看了看林花,把臉轉(zhuǎn)向呆坐在外屋門檻上抽悶煙的爺爺,氣先自短了一截,咽了口唾沫,對婆娘說:“她娘,我看這事也夠難為孩子的,那孩子也夠可憐,家里不同意,對花還是這樣,可見一片心,對花錯不了。再說,來了也是個幫手?!?/p>
婆娘看了看坐在門檻上抽悶煙的老爺子,沒有說話。林花抽抽咽咽地哭起來,哭出了聲?!吧??”老爺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煙袋鍋,哆哆嗦嗦站起身。老爺子倒長了個大身板,九十了,耳不聾,只是眼有些昏花,眼珠子渾黃,歲數(shù)大了,背微駝,臉色黧黑,嘴的兩邊,兩條大皺紋,刀鑿斧刻一般,前額上,三條橫紋,深深的,隱隱的像個王字。老爺子走到屋里,顫顫巍巍地對林石開說:“你個不孝子孫,不說你爹、你老爺爺咋死的?別想,除了我這腿讓他打跛了,除了我這老骨頭入土!”屋里的燈閃了一下,青花瓷瓶反射出的光清冷清冷。鐘馗的黑眼仁不那么亮了,挓挲著的胳膊腿也不似先前那么有力了。林石開趕緊站起身,去攙老爺子。老爺子撥拉一下林石開:“去,離我遠(yuǎn)點!”
林石開賠著笑臉說:“爺爺,您別上火,我總琢磨,林張兩家總這樣,啥時是個頭?死了多少口子了,還沒夠,還要搭上幾個不成?”“不行就是不行,”老爺子沖著林石開說,“林張兩姓,哪家沒仇,咱不能開這個頭,讓村里人戳脊梁骨。我死了,你們咋活我不管,除非我死?!绷质_不敢再說什么,自小他就怕老爺子,別說他,就連父親,五六十了,他親眼見,讓老爺子打得像小孩子似的哭。老爺子氣哼哼地走了。墻上貼的鐘馗像又神氣起來。
林花痛哭著??纯磁畠海纯雌拍?,林石開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深深地嘆了口氣。婆娘走到林花面前,撫摸著女兒抽動的肩膀,說不出安慰女兒的話。燈突然滅了。光明讓位于黑暗。人消失了,影子也沒了,鐘馗也不見了。林花日見消瘦,臉上的紅色褪盡了,失去了往日的嬌艷,一股蒼白色浮上面頰。雙乳高高聳起,顫顫的,肚子也一點點隆起。村里閑話越來越多。
“丟人哩?!逼拍锶讨鴾I說。“丟我自己的人,又不丟你們的?!薄翱赡愕锰娴锵胂??!?/p>
林花哭了,眼淚成串地往下掉:“媽,你啥時候替我想過?”
“媽有啥法哩?!逼拍镎f著,眼睛也酸酸的。
婆娘和林石開商量:“求求爺爺吧!”
林石開知道爺爺?shù)钠猓瑩u了搖頭:“那咋辦?”“讓花先做了吧!”“花不肯做?!逼拍镎f:”閑話能殺死人哩,我怕……”
林石開深深地嘆了口氣。轉(zhuǎn)天晚上,小伙子來了。林石開回來得早,小伙子一進門,撲通給林石開和婆娘跪下了。多少日子不見,小伙子的俊模樣不見了,下巴上長起了細(xì)細(xì)的胡子,眼窩深陷,眼神也不似往日那么精明??纯磁畠?,看看小伙子,林石開眼睛有點發(fā)澀,彎腰扶起小伙子,可什么話也說不出。婆娘摟著林花,像是對女兒,又像是對小伙子叨叨著說:“求求爺爺吧,人非草木哩?!?/p>
小伙子和林花來到了里間屋。老爺子正半倚在炕上。沒有開燈,屋里幽暗暗的。外屋射進了一片燈光鋪在屋門口。
林花拉了一下燈繩,燈亮了,露出老爺子那皺紋縱橫的老臉。老爺子從來不喜光亮,咕嚕了一嗓子,讓林花關(guān)燈,林花遲疑了一下,把燈繩又拉下來。小伙子雙膝下跪,林花也跪下了,雙雙跪在老爺子的面前:“求求您,老爺爺?!毙』镒诱f。老爺子下了炕,彎下腰,睜著渾黃的眼珠子,看著小伙子,看了好一會兒??吹眯』镒有陌l(fā)毛,脊梁骨冒涼氣??赐?,老爺子又返身上炕。林石開踱到里屋門口,對老爺子說:“爺爺,孩子也夠可憐的……”話沒有說完,老爺子的一只鞋飛到了林石開的臉上,小伙子絕望了,林花絕望了。林花站起身,怔怔的,臉上沒有了悲哀。小伙子伏地痛哭著,久久地趴在地上。林石開攙起了小伙子。小伙子默默無言地在外屋坐了一會兒,告辭了。屋外,莫名其妙地飄起了霧,涼森森的。不見了星星,不見了月亮。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傳來幾聲貓頭鷹幽靈似的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