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愛美的女人,所有女人都愛美;我喜歡漂亮衣服也喜歡買衣服,天下女人都喜歡漂亮衣服都喜歡買衣服。小時候,準(zhǔn)確地說是公元1973年的夏天,我得到了一條漂亮的紅裙子,你知道當(dāng)時我有多喜歡嗎?
小時候被送到北京讀書。一個鄉(xiāng)下小姑娘突然來到大城市,穿戴上土里土氣的。小學(xué)一二年級時還沒什么察覺,上了三年級就感覺出一些不同來。比如,要么衣服太暗,要么衣服太鮮,要么搭配得不和諧,總之,就是沒人家城里人洋氣。雖然沒有被同學(xué)當(dāng)面嘲笑,可在心理上,總覺得與別人有那么點(diǎn)差距,這讓我漸漸滋生出了對漂亮衣服的渴望。
一天,舅媽高興地說:“小紅啊,你媽給你寄布料來了?!币宦犨@話,我“哇”地一聲哭起來。我知道,穿漂亮衣服的美夢又要泡湯了。我哭著喊著:“我不穿我不穿,北京那么多好看的花布你不給我買,偏要我媽從東北寄過來,你給她再寄回去,反正我不穿!”舅媽總是一副好脾氣,看著我哭她就一直笑,笑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清楚話了。半天,才停下來把我拉過去,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傻孩子,舅媽哪能不希望你穿得漂亮呢?可是舅媽沒有你的布票哇。你的布票在你老家東北,而東北的布票拿到北京是不能用的,所以,你媽只好把布買好了再寄過來?!甭牭竭@話,我自知理屈,拿著媽媽寄來的灰不溜秋的布料,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戶口,戶口,都是那個該死的戶口惹的禍。沒有戶口,就沒有糧票、油票、布票、煤票等等需要憑“票”購買的一切。我所吃的用的,實際上已經(jīng)占用了舅媽家物品計劃之內(nèi)的指標(biāo)。吃的還好說,每人省出一口就有了,可這穿的就不一樣了,沒人替我穿沒人跟我換,一切只能聽天由命。
一次,媽媽的布又來了。里面夾了一封信,信里說:“連隊小賣部終于來花布了,小紅這次該高興了吧?”我的天,那是塊什么花布啊——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像我們蓋的花被面,我的媽媽怎么會是這種眼光??!
誰來跟我交換呢?舅舅舅媽不可能,兩個上中學(xué)的文文靜靜的表姐不可能,表哥更不可能,這花里胡哨的花布只能由我自己來穿。
同班同學(xué)之間,私底下常常議論誰穿衣服好看誰穿衣服洋氣。我們共同的指向就是挨著我們教室的五班的一個小女孩兒,她的名字叫張一平。沒錯,張一平,這個名字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她有一個嬌翹挺秀的小鼻子,肉嘟嘟的小嘴唇,皮膚呈淺褐色。若是正面看她,尤其那對雙眼皮的大眼睛,洋娃娃似的一眨一眨的,美麗而深邃。是的,她不是地道的中國人,而是澳大利亞華僑。她住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一條胡同里,而我則住在與她方向相反的阜成門大街上,每天放學(xué)我都渴望與她同行,但頂多能在她身后跟上百十米,就不得不掉頭回家,這讓我深感遺憾。
于是,我就在下課的時候偷偷去看她。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直到現(xiàn)在,我都能一一歷數(shù)她的幾件漂亮衣裳。她有兩件短袖的確良襯衣,一件紫色一件淺粉色,兩件都是圓領(lǐng)泡泡袖,圓領(lǐng)上還壓了一圈白色犬牙。下面穿的是白色小短裙,一條是鑲了荷葉邊的,一條是紅色小百褶的,腿上是白色長筒襪,腳穿當(dāng)時最流行的白運(yùn)動球鞋。這身打扮,別人我不敢說,反正我的心魂是被她牢牢鉤住了。一下課,我的眼睛就開始搜尋她的身影,她總是和幾個女同學(xué)迅速扯開橡皮筋,然后有節(jié)奏地跳起來。像一只粉白的小蝴蝶,在兩根皮筋間自由翻飛,不時發(fā)出歡快的笑聲。
冬天,張一平從不戴圍巾,而是戴一頂粉色毛線帽一雙毛線手套。上身穿過膝的雙排扣大衣,下面穿藍(lán)格或黃格的褲子,在肅殺冷寂的冬天,她的穿戴總能給周圍帶來一縷蓬勃的生機(jī)。下課鈴一響,我的眼睛就跟著她轉(zhuǎn),離她既不能太遠(yuǎn)也不能太近,遠(yuǎn)了看不清,近了又怕她發(fā)現(xiàn),只好用那種不遠(yuǎn)不近不離不棄的目光,追隨著我心中的偶像。在當(dāng)年大力倡導(dǎo)艱苦樸素、反修防修的年代里,穿得漂亮美艷,是要受到批評指責(zé)的??蓮堃黄降拇┲坪醪]引起師生的非議,現(xiàn)在想想其中的緣由,或許因為她是華僑,大家自然對她多了一分寬容與理解。
有一回,我做了一件可笑又愚蠢的事情。
乍暖還寒的三月,張一平穿了一雙黑色包腳松緊鞋,走起路來輕盈好看。我是多么喜歡又多么希望也有一雙這樣不薄不厚又輕又巧的鞋子啊。可我不敢向舅媽提出非分要求,心里又想臭美,怎么辦呢?趁大人不注意,翻箱倒柜找出夏天的方口黑布鞋,穿在腳上蹦蹦跶噠上學(xué)去了。北方的三月非常寒冷,坐在教室里,我的腳凍得生疼,已經(jīng)快失去知覺了。好不容易盼到下課了,飛快地沖出去,跑到操場上蹦啊跳啊,希望能吸引同學(xué)們欣賞的目光。可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注意我,更沒有人贊賞我腳下那雙單布鞋。我是多么后悔呀,因為我的腳快凍僵了,差不多都走不動道了。那一刻,感覺自己完全是只丑小鴨。
平時我都是第一個放學(xué)回家,可那天邪門兒了,表姐比我早到家。一進(jìn)家門她就指著我的腳大叫起來:“哎,你們快看呀,小紅多臭美呀,大冬天穿單布鞋!”舅媽趕緊跑過來,高聲質(zhì)問我這是為什么?我的臉憋得通紅,就是不說一句話。這怎么能說呢?說出來會被人笑死的!舅媽狠狠把我罵了一通,我低頭換鞋沒有做任何解釋。以后學(xué)到東施效顰這個成語,猛然間想起這件事情來,感覺自己就是那個丑東施。
張一平,你知道嗎?那么小小的年紀(jì),你已經(jīng)有了一個默默癡情于你的鐵桿粉絲,輾轉(zhuǎn)于世上幾十年仍無法忘懷于你。我在想:不管你是在澳大利亞還是在中國,或是在世界其他什么地方,如果你看到了這篇文章,請你一定想辦法與我聯(lián)系。那時,雖然我們已是耄耋之年滿頭銀發(fā),但這并不妨礙什么,我們坐在一起好好聊聊,聊一聊當(dāng)年你的美麗我的癡迷,聊一聊奇特歲月中女孩子的愛美情結(jié),還有埋藏在心里的那些小虛榮小秘密,好不好呢?
有一回,媽媽真的寄來了一塊非常漂亮的花布,那是一塊杏黃色桃花真絲綢布料。全家人你摸摸我看看,嘖嘖的贊不絕口。我拿到手上舍不得放下,捧在手上摸呀摸,貼在臉上蹭啊蹭。舅媽說:“這下你高興了吧?終于寄來漂亮花布了,可是你要想好,這塊布料能做什么呢?”她一下子把我問住了。是啊,能做什么呢?不能做衣服不能做褲子,不能做外套也不能做裙子,一個小孩子家穿著亮光閃閃的真絲布料,該有多么不合時宜!興奮的心冷卻下來。漸漸地,那塊真絲綢布料成了我心頭的一塊病。只要一想到這塊布料,就悲喜交集不知如何是好。舅媽當(dāng)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的心理活動總是逃不出她戴著一副厚厚玻璃鏡片的眼睛。
有一天,她跟我做了一次這樣的對話:
“過些日子你四川一個表嬸要來北京看我們,她剛結(jié)婚,人也長得不錯,想跟你商量一下,把你媽寄來的那塊絲綢送給她,可以嗎?”我不吱聲,心里老大不情愿。
“這是成人穿的布料,放也是放著,不如做個人情。”
我還是不吭氣,心想:這是我的東西,憑什么送給那個我從沒見過的表嬸?
“東西放久了就會過時,這布料送給表嬸,舅媽不會虧待你的。”
我瞪大眼睛,怔怔地望著她。
“舅媽會再買一塊你喜歡的布料,給你做條裙子?!?/p>
??!這太好啦!真叫我大喜過望!我痛痛塊塊答應(yīng)了這個交換條件。
舅媽沒有食言。她帶我去百貨公司挑了一塊玫紅色的棉綢,用手工給我縫制了一條背帶裙,又配了一件白短袖襯衣。我感覺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漂亮而有自信;我記得張一平也有一條背帶紅裙子,我終于有一件與她相仿的衣服了。我興奮得幾天睡不好覺,像一只騰空欲飛的小天鵝。
穿著這條裙子走在街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好幾個大人親切地摸著我的頭說:小姑娘真漂亮!穿著這條裙子,我終于贏得班里女同學(xué)的贊賞;穿著這條裙子,在故宮門口玩丟手絹的游戲,有兩個外國人蹲下來跟我合影照相。一條漂亮的紅裙子,紅透了我那段難忘的少年時光。
馬上小學(xué)畢業(yè)了,我這個沒有戶口的小黑孩兒再也混不下去了。媽媽從東北趕到北京接我回家。離京時她問我想帶點(diǎn)什么東西,我毫不猶豫地說我想穿漂亮衣裳。領(lǐng)著媽媽到百貨公司,指著要一種紫羅蘭顏色上面鑲幾何圖形的的確良花布。媽媽一咬牙,滿足了我的愿望。
在北京小學(xué)畢業(yè)后,跟著媽媽又回到我的出生地——黑龍江遜克軍馬場。我立刻變成了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吸引了一大批驚異和羨慕的目光。他們變成了當(dāng)年的我,我變成了張一平??墒呛镁安婚L,爸爸發(fā)現(xiàn)了我極度愛美的心理,預(yù)料了不加干涉將帶來的后果。他說:你這是資產(chǎn)階級小姐作風(fēng)呀,你這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在作怪呀。一番語重心長的教育,像一盆從天而降的冷水,澆滅了我熱情奔放的崇美追求。我真不明白,穿幾件漂亮衣服問題有那么嚴(yán)重嗎?愛美愛漂亮就變成了資產(chǎn)階級?爸爸瞪大的眼睛和嚴(yán)肅的表情不容我多問,反正所有漂亮衣服統(tǒng)統(tǒng)壓入了箱子底,姐姐的補(bǔ)丁衣服,媽媽穿小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攏到我面前。從此,我又變成了一只丑小鴨,只不過這丑小鴨不是我一個,而是一大群。
高興的時候,當(dāng)然一定是趁著大人不在家的時候,拿出漂亮衣服對著鏡子左看看右瞧瞧,穿上那條背帶紅裙子,左擺擺右轉(zhuǎn)轉(zhuǎn),然后脫下來認(rèn)真疊好,不留痕跡地放進(jìn)箱子里。
回憶那段尷尬歲月,的確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但仔細(xì)想來也不乏人生趣味。那時的我們,一根紅頭繩就能高興好幾天;穿鞋能露出腳面的尼龍襪子,心里就美滋滋的不知姓什么了。
快過年了,一想到能穿上新衣服,簡直高興得睡不著覺!我們的幸福如此容易而簡單,我們的心理如此容易滿足和幸福。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要什么有什么,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唾手可得而又棄之如敝履。羨慕他們的同時,內(nèi)心也有一絲憐惜:無論社會多么發(fā)達(dá)條件多么優(yōu)越,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幸福與快樂,今后的孩子怕是再也體味不到了吧?
因壓抑而生渴望,因得之不易而備感珍惜。這種理性與感性交織的人生悖論,欲望與節(jié)制交錯的心理共性,是人類共同的矛盾,也是最需要懂得與把控的人生哲學(xué)。就像現(xiàn)在,衣服可謂應(yīng)有盡有,但一件件地買回家后,興奮感持續(xù)不長很快就會消失,有些衣服一年穿不到兩次甚至根本想不起來穿。倒是舅媽手工縫制的那條背帶紅裙子,穿越半個世紀(jì)的紅塵還時常飄蕩在腦海中,讓人每每想起,都會有長久的興奮與滿足。我自信這種興奮與滿足,會長長久久陪伴我,給我不竭的回味與快樂,一直陪伴我走下去。
作者簡介:蕭鴻,女,黑龍江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報告文學(xué)協(xié)會會員?,F(xiàn)在十堰市委宣傳部供職。曾從事教師、播音主持、記者、編輯、文化宣傳等職,愛好散文和詩歌創(chuàng)作,曾在《讀者》《山花》、香港《成報》《羊城晚報》《湖北日報》等多家刊物媒體發(fā)表作品,曾整理出版《向壩民歌集》,出版散文集《在呼蘭河的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