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1919年年末,經過群情激昂的“五四運動”之后,“新思潮”“新文化”取得了摧枯拉朽般的巨大勝利。在這種情況下,胡適發(fā)表了重要的《新思潮的意義》一文,試圖對新思潮的目的、內容和意義作一概括性的說明和總結。胡適開篇即提出了“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作為新思潮和新文化運動的綱領。在這一綱領中,“整理國故”是以“再造文明”為根本目的的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內容和步驟。在被稱為新文化運動的諸位思想先進中,胡適卻又首先提出要“整理國故”,的確有些出人意外。但在胡適而言,這卻是“順理成章”的。
胡適又在《〈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發(fā)文強調,“新思潮的根本意義只是一種新態(tài)度。這種新態(tài)度可叫做‘評判的態(tài)度?!薄霸u判的態(tài)度,簡單說來,只是凡事要重新分別一個好與不好?!币簿褪悄岵伤f的“重新評價一切價值”。他認為,這種“評判的態(tài)度”主要是對制度風俗、圣賢遺訓和社會公認的行為與信仰這三方面作以理性為標準的重新評估。這三方面的重新評估,與中國舊有的學術自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我們對于舊有的學術思想有三種態(tài)度。第一,反對盲從;第二,反對調和;第三,主張整理國故?!边@三項中,“積極的只有一個主張,——就是‘整理國故。整理就是從亂七八糟里面尋出一個條理脈絡來;從無頭無腦里面尋出一個前因后果來;從胡說謬解里面尋出一個真意義來;從武斷迷信里面尋出一個真價值來?!敝匀绱?,是因為古代的學術思想向來“沒有條理,沒有頭緒,沒有系統(tǒng)”,“少有歷史進化的眼光”,不講究學術淵源和思想的前因后果,“大都是以訛傳訛的謬說”,“有種種武斷的成見”和“可笑的迷信”。
對于“保存國粹”的主張,胡適作出激烈批評:“現(xiàn)在有許多人自己不懂得國粹是什么東西,卻偏要高談‘保存國粹……現(xiàn)在許多國粹黨,有幾個不是這樣糊涂懵懂的?這種人如何配談國粹?若要知道什么是國粹,什么是國渣,先須要用評判的態(tài)度,科學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國故的工夫?!睅啄旰笏麑懙溃骸爸袊囊磺羞^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國故。這個名詞,最為妥當;因為他是一個中立的名詞,不含褒貶的意義。‘國故包含‘國粹;但他又包含‘國渣。我們若不了解‘國渣,如何懂得‘國粹?”
這些可說是胡適提倡“整理國故”的本意,也可說是“整理國故”的綱領。亦即要通過“整理國故”分清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粹與糟粕,去蕪取菁,再造新的文明。這一思路有存有去,有舍有取,重視傳統(tǒng),卻意在創(chuàng)新,相當平穩(wěn)。因此,人們不應指責這是復古、守舊,是對新文化運動的背叛;更不應以“全盤、激烈、徹底反傳統(tǒng)”的“文化激進主義”來批評胡適。
但是,胡適在不同時候,針對不同問題,對這一題目的側重與說法卻又有所不同,甚至彼此矛盾。正是這些不同,引起不同的理解和后果,也引來了有時甚至是互相反對的種種批評。
其實就在寫這篇文章的前幾個月,他在給毛子水的一封專論“國故學”的信中對學術研究報“有用無用”的態(tài)度提出批評,認為這是應當摒除的“狹義的功利觀念”,主張為學術而學術,“存一個‘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態(tài)度”,為了強調此點,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論斷:“學問是平等的,發(fā)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fā)現(xiàn)一顆恒星,都是一大功績?!钡约涸凇缎滤汲钡囊饬x》一文中實際并未遵循為學術而學術這種價值中立的原則,而是以打倒儒學、“再造文明”作為“整理國故”的目的,具有明確的現(xiàn)實的“功利觀點”。把發(fā)現(xiàn)恒星這種“宇宙之大”與發(fā)明一個字的古義這種“蒼蠅之微”等量齊觀,顯然失衡,不夠恰當。但由于胡適當年的巨大聲望,這一觀點當時頗有影響,確有誘人遠離社會脫離實際,在“故紙堆”里討生活之弊;如果過分強調,在當時的情況下確也容易引發(fā)“復古”的傾向。
在胡適的倡導下,從1920年代初起,“整理國故”開始流行起來。胡適身體力行,不遺余力。他投入巨大精力進行國學研究,寫下一篇篇扎實深入的研究論文、書評、序、跋;創(chuàng)辦《國學季刊》,并發(fā)“宣言”;推動古史討論,擬出“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向廣大青年大力推薦……整理國故無疑取得了巨大的學術成就。但同時,這一運動也確有如上所說的負面影響,不僅引起了他人尖銳的批評,也引起了他自己的警覺,又多次撰文提醒青年不要“鉆故紙堆”。
胡適很清楚,這一運動實際很容易將人引入“故紙堆”而難以自拔,所以在1928年夏,他又寫下了《治學的方法與材料》一文,對清代學者的治學的考證學方法大加推崇的同時,卻格外強調“材料”,即研究對象的重要性。他認為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雖然與西方學者的方法一樣“科學”,但卻只以“故紙堆”作為研究的“材料”,所以對國計民生無大作用,也是中國近代科學落后的一個重要原因。“故紙的材料終久限死了科學的方法,故這三百年的學術也只不過是文字的學術,三百年的光明也只不過是故紙堆的火焰而已!”
“我們考證學的方法盡管精密,只因為始終不接近實物的材料,只因為始終不曾走上實驗的大路上去,所以我們三百年最高的成績終不過幾部古典的整理,于人生有何益處?于國家的治亂安危有何裨補?雖然做學問的人不應該用太狹義的實利主義來評判學術的價值,然而學問若完全拋棄了功用的標準,便會走上很荒謬的路上去,變成枉費精力的廢物。同時還以自責的態(tài)度寫道:“所以我們要希望一班有志做學問的青年人及早回頭想想,單學一個方法是不夠的。最要緊的是你用什么材料?,F(xiàn)在一少年人跟著我們向故紙堆去亂鉆,這是最可悲嘆的現(xiàn)狀。我們希望他們及早回頭,多學一點自然科學的知識與技術,那條路是活路,這條故紙堆的路是死路。三百年的第一流聰明才智消磨在這故紙堆里,還沒有什么好成績,我們應該換條路走走了?!?/p>
一方面反對“狹義的功利觀念”、提出整理國故要堅持“為真理而真理”“為學術而學術”的為學之道,另一方面又以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捉妖”“打鬼”、進而“再造文明”作為整理國故的綱領和旗幟;一方面力倡“整理國故”,另一方面又唯恐青年人因此而“鉆故紙堆”,所以用“廢物”“死路”等驚人之語提醒青年應“換條路”,走自然科學與技術的“活路”。這種自相矛盾與其說是胡適的思想混亂所致,勿寧說是客觀環(huán)境使然。在一個安定、正常、合理的社會中,“為學術而學術”的態(tài)度對文化的積累意義殊深,無疑也是為學的正途和常態(tài),本不成其為“問題”。這是胡適所追求、向往的,因而情不自禁屢屢提倡。但在正處社會轉型的近代中國,新舊思想的沖突格外尖銳、激烈,整理國故的確又極易為守舊者所利用,為舊勢力張目,這是胡適所堅決反對的,所以不得不對此又充滿警惕,意識到在這種情境下很難做到“為學術而學術”。在近代中國,“學術”實難擺脫“政治”。在這新舊交替的關鍵時刻,他又希望能以學術來“解放人心”,以深入的學術研究為基礎,將新文化運動中迸發(fā)出的雖啟人心智但確有些失之浮躁的思想火花經過深化和鍛造,作為民族新文明的基質沉淀下來。
“民主”與“科學”是新文化運動兩個最著名的口號,也是這一運動的綱領,胡適的提倡“整理國故”,則與他對“科學”的理解有著密切的關系。一方面,他提出要用現(xiàn)代的“科學方法”來整理國故;另一方面,他想通過整理國故來說明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科學方法”,為“科學”在中國尋根,并藉此證明“科學”并非是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完全不相容的“舶來品”,因此,提倡、宣傳“科學”也具有傳統(tǒng)的合法性。更重要的是,他始終相信社會、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之間有著共同的“方法”,要藉整理國故來證明此點,同時,這也是“打通”二者的一種積極努力。
胡適對清代漢學的方法推崇備至,但卻又有嚴厲的批判:“這三百年之中,幾乎只有經師,而無思想家;只有校史者,而無史家;只有校注,而無著作。”“清朝的學者只是天天一針一針的學繡,始終不肯繡鴛鴦。所以他們盡管辛苦殷勤的做去,而在社會的生活思想上幾乎全不發(fā)生影響。 ”(《〈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否認“清儒”具有“科學方法”和“科學精神”,認為不同的后果是由不同的研究對象造成的,強調“清代的‘樸學確有‘科學的精神”。在他的心目中,科學的本質就是科學的方法的精神,這是比實際的科學研究和結果還重要的?!罢韲省痹诤m看來也是哲學和科學互相結合闡發(fā)、總結和提升科學方法論和科學精神的一種途徑。
他認為,宋明理學中即含有某些科學精神的因素,如程朱提倡“格物致知”的“即物而窮其理”“便是歸納的精神”;“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是很偉大的希望”,“科學的目的,也不過如此”,“的確含有科學的基礎”。但是,由于“科學的工具器械不夠用”、反對實用、“丟掉了具體的物理,去求那‘一旦豁然貫通的大澈大悟,決沒有科學”。而且,由于沒有“假設”和“實驗”這兩個“科學方法”的“重要部分”,“這種格物如何能有科學的發(fā)明?”對陸王心學,胡適認為也有一定的科學精神和意義。他認為,由于陸王一派主張“心外無物”,所以他們對“物”的定義,即“意所在之事謂之物”的范圍可大到無窮,比程朱一派實以“圣賢之書”作為“格致”對象的“天下之物”的范圍要廣得多。另外他還認為陸王提倡“《六經》為我注腳”和“夫學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等是一種“獨立自由的精神”,而“這種獨立自由的精神便是學問革新的動機”。
胡適不厭其詳?shù)匾砸繇崱⒂栐b、校勘為例,細致分析漢學中的科學精神。他寫道:“淺學的人只覺得漢學家斤斤的爭辯一字兩字的校勘,以為‘支離破碎,毫無趣味。其實漢學家的工夫,無論如何瑣碎,卻有一點不瑣碎的元素,就是那點科學的精神?!弊詈?,他將清儒的方法概括為“(1)大膽的假設,
(2)小心的求證”(?!肚宕鷮W者的治學方法》)“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是胡適對“科學方法”最為簡約的概括,后來他多次說明此點,以至成為“胡氏科學方法”的代名詞。由此可見清儒的“漢學方法”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所以他多次表示,自己對中國古代小說的種種考證的目的是“要讀者學得一點科學精神,一點科學態(tài)度,一點科學方法”。(《介紹我自己的思想》)
很明顯,胡適認為在各門學科間有一種最基本、最簡單、一成不變的共同的“科學”方法,他的主要目的是要通過“整理國故”為“科學”在中國尋根。
“整理國故”,是為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接軌”而努力,是“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是新文化運動的深化。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